阿喀琉斯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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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童颜站在舞台上，看着下面盯着她的黑色眼珠，好像一下子回到童年，母亲在饭桌上瞪她一眼，她刚入口的食物，来不及咀嚼，便被吞咽下去。

她拿起话筒，扶着麦架的手湿漉漉的，她说“大家好，我是童颜。”山呼海啸的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聚成一朵筋斗云，把她从童年的风暴带到舞台中央。童颜抬起圆润的下颌线，环顾剧场一周，一楼坐满了人，二楼也坐满了人，她心中涌起一股饱餐后的充盈感。

可那是什么？童颜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把视线挪回去，左边靠后的观众席走道上，为什么晒着一排小孩衣服？童颜举起右手，像招呼服务员那样招呼黄璐璐，可是没有人理她。演出开始后，舞台便独属她一个人。童颜右手停在额头，蹭掉打湿头发的汗珠，她感觉喉咙很紧，说出的话暗哑低沉，“欢迎大家来到我的第一个脱口秀专场——阿喀琉斯。”

童颜逼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在演出上。这是她的第一个脱口秀专场，也是国内第一个全网直播的脱口秀专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童颜靠肌肉记忆讲完第一个段子，观众在预期之中开始笑。童颜在笑的间隙，去探寻那个让她不安的阴影。舞台光太亮，黑暗的观众席几乎看不清，童颜眯着眼睛，看到那些衣服上，无一例外有处黄色的污渍，她汗毛竖起来，意识到那是她小学穿的衣服，带着让人耻辱的尿渍。像是有感应一样，她把视线抬高一寸，看到母亲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母亲跟过去一样，想让她当众出丑。童颜觉得扎头发的皮筋太紧，勒得她笑不出来。

童颜掐着肚子上的肉，倒吸一口凉气，开始第二个段子。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通过话筒传到剧场的每个角落。童颜茫然四顾，她看到观众们交头接耳，黄璐璐站在舞台下方，惊恐地朝她挥手。这不是设计的环节。

紧迫的铃声容不得她思考，童颜把话筒夹在腋下，开始翻口袋找手机，寂静的剧场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童颜在冒汗，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像踩了油门，滚烫如寿终正寝的老式电脑，就快失控到自动关机。台下不满声越来越大，像一群蜜蜂嗡嗡嗡嗡，不知谁喊了一声“退票”，观众席炸开了，像盛开在夜色里的一株昙花。童颜看到不远处，大屏幕上，她张着嘴巴，惊恐如一只被猎枪包围的麋鹿。

她想，这个荒诞的场景，没准会变成一个很搞笑的段子。想到这里时，她开始止不住地笑，笑声通过话筒传递出去。一个愤怒的声音骂道，她竟然还有脸笑。接着一个矿泉水瓶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朝她扔过来。童颜偏过头，然后梦就醒了。

她拿起枕头旁响个不停的手机，眯着眼睛，让意识聚焦在那些漂浮的数字上，手机没拿稳，拍在她脸上，她“哎呦”一声，听到电话那头黄璐璐说，小颜，我给你叫了椰子鸡饭，你吃一点，2点我接你去排练。

童颜抽了纸巾，擦掉满脸的的汗，然后走下床站起身，抱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地喝着。黄璐璐听到那头半天没声音，又问一句，小颜，你醒了吗？童颜对着电话嘟囔一声，然后拿出床头柜上的纸和笔，刷刷地记着梦中的场景，过了很久，才对挂掉的手机说了声，好。

02

外卖来的时候，童颜在翻笔记本，那是专门用来记录噩梦的。黑色的封皮，边缘被磨薄了，露出土黄色的内芯。童颜给每个噩梦分类编号，所以清楚地知道，这是她记录在案的第97个噩梦，也是她第10次梦到母亲。

童颜喜欢跟黄璐璐分享自己的梦，这跟黄璐璐大学读心理学有很大的关系。三年前，童颜心情最糟的一段时间，她梦到自己把胳膊砍下来，递给母亲，那种感觉像砍一节藕，或者切一块豆腐，很平常的一件事，没有流血，也没有疼痛，甚至不觉得惊悚。

半年后，童颜把这个梦讲给黄璐璐。黄璐璐说，你这是在学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呢。黄璐璐总能一针见血看到事情的本质，童颜吃着鸡肉，心想，这就是她们能一直做朋友的原因吧。两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因为被彼此的才华照耀而发出光。

母亲也看过童颜的笔记本，她嘴巴往下拉，说你这上面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多吓人。童颜记得母亲翻笔记本的样子，拇指配合食指快速翻动，像翻垃圾站的废铜烂铁。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她出生时，母亲是否也是同样的表情。

她把这一瞬间的不开心，告诉了黄璐璐。黄璐璐说，你感受到阿姨的攻击性，可能来自你心底的投射，你先觉得阿姨不喜欢你，然后会去找各种证据，证明你的推测。那是唯一一次，童颜觉得黄璐璐说的不对。但是童颜没跟黄璐璐争论，她笑着转移话题说，你要是我妈该多好。黄璐璐立马抱着童颜的头说，哎呀，宝宝乖，宝宝真乖。但很快，童颜冷静下来，母亲不会这样抱她。

外卖盒子收拾一半，童颜又把饭盒拿出来，工工整整地放回白色餐桌。好像只要这顿饭吃不完，她就不用操心今晚的演出。窗外天空阴沉，像一张长久压抑的脸，已经挤不出眼泪。墙角放的吊兰干死了，上面爬着一只红肚子的蜘蛛。童颜觉得浑身黏黏腻腻的，不爽快，而且胸口很闷，喘不过气，好像刚才吃掉的那只鸡，踩在她的心脏上。

黄璐璐说，这是童颜一夜成名的好机会，要抓住。童颜不想给黄璐璐泼冷水，毕竟为了这次演出，黄璐璐忙前忙后，两个月没有好好休息。她不想让黄璐璐失望，可是她内心好害怕，好想退缩。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没讲过脱口秀。

童颜第一次看线下脱口秀，是黄璐璐拉她去的。那时，童颜已经两个月没出过家门，她整天吃泡面打游戏打赏男主播，她花了两万块变成男主播的榜一，男主播给童颜发私信，问她想不想谈恋爱。童颜看着自己的痴肥的身材，和用母亲的血换来的赔偿款，拉黑了男主播，也不再打游戏。她开始玩线上狼人杀，游戏里她天黑闭眼，天亮睁眼，游戏外，她都熬到天亮才说晚安。

演出在一家拥挤的小酒馆，舞台很简陋，只有一支麦克风和不平整的黑色幕布。人和人坐得太近，能闻到彼此嘴里散发出来的甜腻酒气。童颜抱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尽可能地缩小身体，怕笑得前俯后仰的人碰到自己。塑料椅子坐得不舒服，童颜胃里直反酸，她觉得她需要喝上一杯，快乐让她过敏。直到一个女孩走上舞台。

童颜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女孩，黄黄瘦瘦的，个子很小，她拿话筒的样子，像被坏学生起哄站在讲台上的女同学，脸上还有一丝红晕。可是她一说话，童颜就打开了手臂，她才记得自己是个很爱笑的人类。

演出结束后，女演员站在舞台上，目送观众离开。童颜逆着人群，兴奋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我很喜欢你的段子。女演员说，可能因为我们都有个不幸的童年吧。童颜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些出生时就种在她身体里的悲观，一下子全被激活了。她感觉泪水快要涌出眼眶，慌忙挤出笑脸，挽着黄璐璐的胳膊，离开那个地方。那女孩却在后面问她，你想不想上台？

03

童颜扔掉外卖盒子，走进浴室时还在想，喜剧的内核真的是悲剧吗？也许可以不是，但如果你是个悲剧性人物，那你变成顶尖喜剧演员的机会就大很多。人生的讽刺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童颜，你要感谢你苦难的生活，它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童颜乐呵呵地说，对呀，所以我天生吃这口饭。

后来，童颜在舞台上讲了这个段子，她说，有人说喜剧演员很容易抑郁，这绝对是个谎言，因为我没做喜剧的时候，也很抑郁。说完这句话，她在等观众笑，观众笑一次，她就觉得童年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少一些。也有观众像曾经的她一样，站在台下拉着她的手说，你讲得真好。童颜想，是啊，有个悲惨的童年，真好。

童颜把闲暇时间都放在脱口秀上，脱口秀也改变了童颜，她开始走出家门，不仅跟人社交，还像从前那样在人群中开怀大笑，并因此交到一个男朋友。

那是台下的一个观众，他连着看了童颜两个月的演出，他说他喜欢童颜在台上的样子，很有喜剧明星的范。可是他跟童颜交往后，又讽刺地说，免费的演出，你玩玩就行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喜剧明星啊。

童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喜剧明星，但她把男朋友这段话绘声绘色地表演出来后，观众都笑了，只有男友的脸色很难看，后来没多久，他们分手了。男孩离开时，边收拾行李边骂道，你根本不爱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写段子。童颜绷着脸说，这是别人的梗，说话就说话，注意别撞梗。

童颜站在门后，目送男友离开，她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可是晚上演出时，她却走神了，她看着台下一张张欢乐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他们都活得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她却还要把自己的痛苦，掰开了揉碎了裹上糖衣逗他们开心。她明明还在讲话，意识却逃离了樊笼，去了异乡。

她想起她藏在文字背后的暴力，惊恐，她以为玩笑话能让她释怀，可是那个当下，她是那么痛苦。观众在欢呼鼓掌尖叫，她鞠躬下台。一起表演的演员说，你今天的状态很差啊。另一个新演员却很羡慕，状态差效果还这么好。她打着哈哈，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后扶着墙壁快步走到卫生间，她看着镜中晦暗的脸，终于承认，她用戏谑的态度对待感情，是怕重蹈覆辙被抛弃的童年。

童颜踩着粉色的拖鞋，湿哒哒地从浴室出来，看时间还早，就给黄璐璐发信息，她想自己去剧场，不用黄璐璐来接她。最近为了演出的事，黄璐璐很辛苦，童颜都知道，她只是没有说。童颜叫了网约车，她看着地图上司机的位置，约莫时间差不多就下楼。她走路的背影很壮烈，像一去不复返的刺客。

天空闪雷了，仿佛有人在云缝里钻木取火，没发现木头是湿的。云层黑沉沉地压下来，天越来越暗，童颜一眼看到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黝黑的一张脸，她一对上对方的视线，便知道那是个热情的话痨。童颜有点想逃走。她想告诉司机，她不是尾号9226的乘客。但终究挂着礼貌的笑，拉开了车门，只是装作听不见司机问她是哪里人？来树城多久了？有没有男朋友？那种感觉，像童年寄宿在外婆家，周围全是陌生且直白的眼神，他们笑着跟童颜说，你还在这玩泥巴呢，你妈早就不要你了，她只喜欢妹妹。

04

童颜记得，脱口秀培训班的老师问过她，你妈真的这样对你吗？童颜把视线从从鬼画符的笔记本上抬起来，咯咯笑道，也没有那么惨吧。其实，她只是不愿意被人扒开内心，有些事情一讲就会哭，她不想哭，所以她不再参加培训，她想继续假装快乐。

后来培训老师来看她演出，惊讶地说，你现在进步很快，段子质量很高。童颜看着老师的胖脸，兴奋地像个充气的轮胎，她说可能因为我最近在咖啡馆上班吧，学会了怎样不露痕迹地往咖啡里加工业糖精。

说完那句话，童颜突然想哭，脑子里却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憋住。然后童颜就憋住了。童颜记得葬礼那天，她都没有哭。她看着母亲的遗照说，你看我多棒，我都憋住了。

脱口秀讲得越久，童颜哭得越少。黄璐璐说，你脱敏了，当你肯把真实的过去讲出来，过去就不能再伤害你。童颜说，把悲惨的故事加上好笑的外壳，那是真实的吗？黄璐璐说，她也不知道，但是童颜越来越好笑了。

童颜小时候很爱哭，她住外婆家，一到晚上就哭着要妈妈。满头银发的外婆抱着童颜站在村口的小河边，一轮圆月倒映在河水中，微风让那光亮起了褶皱。外婆说，明天你妈就来接你了。童颜把脸埋进外婆的胸口，她哭到快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妹妹可以生活在妈妈身边，她却只能呆在这里？外婆只是重复那句话，明天你妈就来接你了。

五岁的童颜慢慢明白，母亲不会来接她，她的哭闹只会让外婆为难。同时一个总在哭闹的小孩，是会让人厌恶的。所以她学会了笑，每个想哭的时刻，她都用哈哈大笑来代替，当然也有忍不住泪水的时候，童颜会笑着跟外婆说，我没哭，是沙子迷了眼睛。

童颜像松鼠藏松子那样，把痛苦埋起来，她想这样她的生活里就只剩下开心。后来，她看综艺节目里，有个光头的男人说，笑是生活的解药。那个男人却没跟她说，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吃多了，都会药物中毒。

父母不在后，心理医生花了很久的时间，让童颜找到她埋藏的松子。那时松子早就腐烂在她的心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心理医生让童颜诚实面对自己的情绪，让她不用每天假装开心，童颜哈哈一笑说好。

童颜读初中时，被父母接到身边，母亲教她洗衣做饭。她放学后的时间，要先做完家务才能写作业，而妹妹则被送去补习班。母亲给妹妹买文胸时，才想到童颜可能也需要。有一段时间，妹妹不想写作业，就让童颜替她写。这件事被母亲发现后，童颜被打得很惨，妹妹站在角落看着。

高考结束，童颜如愿以偿考到外地的大学。她想等她一离开，那个三口之家就完整了。母亲却劝她留在当地读师范，方便照顾家人。童颜没听他们的，只是觉得距离家乡只有10小时车程的树城不够远。

05

大四，童颜选择留在树城实习。她拿到试用期工资那天很发愁，房租要押一付三，她还差很多。电话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她笑着说，供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什么时候能跟着你享福啊？压力像不断被吹大的肚子，童颜越来越胖，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回报。童颜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母亲一点都不关心，童颜也咬紧牙关不让母亲知道。

有三个月的时间，童颜没接母亲的电话，其实也就一个电话没接，母亲便不再打来。那三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妹妹高考结束，童颜大学毕业。妹妹喜滋滋地给童颜打电话说，他们要去西藏自驾游，接着母亲接过电话。童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一瞬间心里觉得委屈，便试图跟母亲撒娇，她说，你们都不带我一起？母亲说，车里坐不下。

童颜不再说话了，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三天后，童颜正式转正，领导请她吃正宗的意大利牛排。那天天气很好，吃饭回来的路上，却突然下起太阳雨，童颜进花店避雨，顺道买了一盆多肉，她想转正后，工资够交房租，就算在树城立足了。到办公室时，有同事买了椰子，送童颜一个吃。不知谁说了句玩笑话，整个办公室里的人笑得像被风吹弯的杨柳。手机铃声响起来，它唱着“我飘向北方，别问我家乡。”童颜接之前，看了一眼屏幕，是西藏的号码。那个人的口音不标准，说话像走独木舟失去平衡的人，所有音调都往一个方向偏。他说，童颜的家人在自驾途中遇到泥石流，情况不容乐观。童颜还笑着跟同事说，我竟然遇到了骗子。

长大后，童颜看了很多书，想要理解母亲当年的举动，却无法理解。直到她看了脱口秀演员路易CK的演出，他讲希腊神话阿喀琉斯之踵的故事，阿喀琉斯的母亲想让自己的儿子刀枪不入，就在他出生时，把他倒提着浸进冥河，没注意到脚后跟没有被水浸到，那变成阿喀琉斯唯一的死穴。路易CK的女儿说，为什么他妈妈不能多给阿喀琉斯浸一次水，这样就不会有死穴了？路易CK说，这些混蛋孩子们真是永远不会知足，你为他付出多少都不够。到头来，他闯的任何祸，出的任何事，都是妈妈的错。

童颜觉得路易CK就是在隔着屏幕骂她，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完美，你为什么非要你的母亲面面俱到？同时，那些话让童颜想起年少时被忽略的细节，父亲发怒时，母亲的一声不吭，去奶奶家做客时，母亲的沉默。所谓老童家香火断了，被当成母亲一个人的错。母亲的愤怒无处发泄，就把压力像泄洪一样转嫁在童颜身上。这样想，母亲和她才是同类，一样的可怜。

后来路易CK因为性骚扰女演员陷入丑闻。童颜想，那个男人真是践行了自己的话，那么有才华一样有缺点。只是她搞不清楚，是丑闻激发了他的才华，还是才华纵容了他的丑闻。

在隆隆雷声中，车子平稳开到剧场，暴雨还在乌云后面隐忍着，没有落下。司机往边上瞥一眼，看到童颜在擦眼泪，就慌忙说，哎呦，小姑娘失恋了啊，不要紧的呀，你这么可爱，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可千万不要哭哦！童颜听到司机的话，慌忙解释道，我没哭，是沙子迷了眼睛。

06

童颜拉开黑色幕布的时候，听到黄璐璐的声音，她站在现场导演旁边，小小的身体，用力地挥舞着手臂说，这个舞台灯太没有层次了，衬托不出童颜的气质。接着她一回头，看到童颜进来，立马跑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亲爱的，你准备好一夜成名了吗？

童颜闻到黄璐璐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她把声音吐在黄璐璐的背上，像圆润的弹珠，从黄璐璐的礼服上滑下去。她说，我不想上台了。

黄璐璐没说话，拉着童颜到观众席坐下。她认真地看着童颜，等她把原因说出来。他们出车祸前，我曾经在黑夜中诅咒他们去死。童颜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害怕成功，我怕那是我与魔鬼做的交易。

黄璐璐握住童颜的手，对方在发抖。那句话在童颜心里藏了三年，她无数次想在台上讲这个话题，却始终开不了口。她在台上逗笑了无数的人，却无法开解自己。童颜越哭越伤心，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死刑前的忏悔，只会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

黄璐璐从包里抽出纸巾，塞到童颜的手里，她严肃地说，童颜，你不再是需要仰仗父母才能活着的孩子，你成年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然，你可以抛下这一切走掉。只是你甘心吗？不要用一个闪念，当做你做这个决定的借口，大脑有自己的意志，它愿意东想西想，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但你我都知道，那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想怎样支配你的生活？

不远处，执行导演朝两人的方向走过来，黄璐璐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让对方不要过来。童颜也注意到了，她想起身，却被黄璐璐拉住说，没关系的，你想好再做决定。童颜把纸巾攥进手心，她说，可是，毁约要赔很多钱啊。黄璐璐没再说话，她知道不用讲道理，童颜都知道，她只是需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晚上八点，童颜从黑暗中走上舞台，一瞬间，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聚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认认真真地环顾四周，除了一张张期待的笑脸，什么都没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去，她说“大家好，我是童颜”，山呼海啸的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浇灌进她干涸已久的心里。她觉得这一次，她可以跟自己的阴影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