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三世伞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三期：逆光·老艺人】

里屋传来大姑特有的嚎啕大哭，接着是众亲人隐忍的呜咽声。我停下手中写作业的笔，抬头望向院子上空，黢黑电线上的一排燕子像受惊似的扑拉飞散了，乌云正好遮住了太阳，天色一下子变得昏沉起来。我知道，爷爷走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爷爷已经被安放好在大堂的灵柩里，殡葬乐队的唢呐呜呜地吹着，二胡的调子使人愈发悲伤落泪，镲声沙哑沉闷。陆续来了好多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跪着磕完头往偏房或院子里去了。我穿着粗布麻衣站在同样披麻戴孝的妈妈身边，已经哭累得快要睡过去了，于是妈妈让我到院子里帮忙烧火，顺便找点吃的。

临时的灶台大锅已经烧起来，一位头发长而蓬乱的老伯在往灶膛里添柴，小腿粗的木柴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我拿了米糕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掰着吃。老伯转过身来拿柴火，我看到他的脸很黑，头发蜷曲粘结，衣服又脏又旧，穿着一双破洞的解放鞋，真像个乞丐。我有点怕，但想起爷爷从前总是对上门或者过路的乞丐很好，总是又拿吃又拿穿的送给他们。爷爷说他们不是坏人，有些可能是天选的人，来世是有福报的，要善待他们。我不知道天选和福报是什么意思，爷爷便耐心解释说，就像我们的守村人玉林叔那样，可能看起来有点痴，有点疯癫，但心地善良，有时候甚至比谁都清醒，他还救过你一命呢。我曾听我妈说过我小时候差点被拐走的事，是村里的傻子玉林叔路过硬是把我从拐子手里抢了回来。这么想着倒不觉得怕了，我到放米糕的地方拿了一块递给老伯。他使劲搓了搓手，又往身上擦了擦才接过米糕，朝我点头哈腰笑着蹲回灶前吃了起来。

我妈出来的时候我悄悄问她那老伯是哪位亲戚家的，我妈说不认得，喊我爸来看，我爸也说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又见他蓬头垢面的，于是单独开了个小矮桌在灶台边上招待他。这老伯不怎么会说话的样子，吃完饭自己把碗筷收了洗干净，又去灶台看火。天黑的时候不见了人影，我想大概是走了吧。

到了晚上的时候，老伯又回来了，手里拿了几根绿色的大竹筒、几根小竹子和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我爸整个晚上都在院子里抽烟，这会给那老伯喊住了，比划着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爸点了点头转身到柴房给拿了把爷爷惯用的砍柴刀出来，又搬出矮凳让他坐。我爸终于停止了抽烟，吩咐我再给老伯拿壶热茶。我依言到院子里的大锅舀了开水泡了茶，灶膛里的碳依旧火红火红的。

院子里临时拉了电灯，老伯便在昏黄的灯光下破竹篾。大竹筒搁在膝盖上，厚重的柴刀轻轻一磕上下一使劲，竹筒就顺势破成两半，接着是四分一，八分一，最后破成均匀的一条条，再仔细分离竹芯破成竹篾，码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在某个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那里坐着的是我爷爷。多少次，爷爷也像这样专心致志地坐在矮凳上破竹篾，给我编小箩筐、小竹椅，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了，我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老伯也像爷爷一样开始编织，我想等着看他要编什么，连我妈喊我去睡觉都没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墙头瞌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老伯已经编成一个像华盖那样的伞靠在桌子边上。他从大黑袋子里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纸剪了起来，用的是一把很旧的剪刀，剪刀上系着红绳子。我在家里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剪刀，想来可能是他自己随身携带的。他剪得很慢很仔细，不知道是不是眼神不好。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大约是后来我又睡着了我爸给抱了回来。我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听到唢呐二胡镲又响了起来，才恍然想到爷爷已经去世了，又忍不住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来。午后到了爷爷出殡的时辰，我爸给我一个幡让举着，我看到大伯举的是白色，我举的是彩幡，我大姑的小孙子举了个红幡。我问我爸这是什么，我爸说是那位老伯连夜给爷爷做的三世伞。我还想继续问什么是三世伞，但爸爸已经忙得走开了。

我手里紧紧握着三世伞跟着队伍往前走，微风吹动着伞下挂着的彩色的长长的剪纸。风和日丽，我听到人们在感慨爷爷有福气，是个好人，活了整整一百岁。我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位老伯和他做的三世伞，于是朝前走几步跟上拉二胡的胡老爷，问他知不知道三世伞。

胡老爷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慢吞吞地说，三世伞，一把护黄泉，一把护往生，一把护来世。这手艺如今不多见了，人家承一饭之恩，报三世伞以护之，你们家有福啊，遇到高人啦！我在人群中寻找老伯的身影，只望见给爷爷送行的很长很长的队伍，蜿蜒着前行，长得望不到尽头。而那位做三世伞的老伯，早已不知什么时侯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