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左右的太阳,收起地上的霜,温暖又不燥。凤英家门口高高的水泥平台上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放着一把大木靠椅,椅子上铺着一张毛毯。屋里方方和小珍已帮凤英擦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外面套上那件褪了色的短袄,肥肥的棉裤外面再套一条黑色长裤,再穿上凤英自己做的白底黑面灯芯绒棉靴。然后搀扶着她慢慢地朝屋外走来。
“慢点,慢点!小心!”方方和小珍低着头,看着凤英的脚轻声说。她们跨过门槛,把凤英安置在门口的靠椅上坐下。又从屋里拿出一件旧棉袄搭在凤英腿上。
方方勾着身子看着凤英,仿佛怕凤英听不见,她大声说:“你在这里坐着,晒一会太阳,我和小珍去帮你把床单被套都换下来洗一哈,把棉絮抱出来晒一哈。”
凤英张着嘴露出她那颗银牙,看了看方方,轻轻地动了动她的头,表示知道了。她不再说感谢的话,因为语言和她的脸一样苍白。方方和小珍进屋去了。
凤英双手缩进袖筒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晒太阳。头靠在椅靠上,灰色的头发稀稀疏疏很短。淡黄色的眉毛,眼睛深深地陷下去。脸颊有点凹,又粗又密的皱纹,不像人的脸,像戴着一张面具。嘴巴微微张开,有的牙齿缺了一块,有的掉了,只有一颗银牙齿完好无损,这颗银牙齿还是她年轻时,犯牙疼,和春香一起去看牙医,回来时她们一人换了一颗银牙齿。一晃凤英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间歇性的浑身疼。
她刚得病那会,不疼的时候,还可以做饭,洗衣服,在屋后种菜。疼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她的丈夫炎华很烦她这样,因为没人给做饭。
炎华打电话给两个儿子,要他们回来带她去看医生。两个儿子回来了,他们只相差几岁,都是四十岁左右。大儿子是个油漆工,老婆是个私立幼儿园的老师,有个上高中的儿子,刚刚借了一点钱,按揭在县城买了一个小面积的房子。二儿子在县城租了房子,卖菜为生,结婚几年了,媳妇刚刚怀孕,就在家休养。
他们带凤英去镇卫生院,检查不出是什么病来,医生建议他们带她去县医院看看。两个儿子沉默了。他们没有带她去县医院,而是带回了家。大儿子说他接的这个活还没做完,中途不好走掉,等他一做完就带她去省城的大医院看医生。二儿子说媳妇好不容易怀孕了,等媳妇稳定了就带她去看医生。
凤英听儿子的,她不得不听儿子的。现在她去不去看医生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她没法去看医生,也没有钱,无论她多大年纪,只要不劳动,就没有经济来源,生活都成问题。她并不想死,也没有很强的求生欲。她一生都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怎么会主动说要看医生?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麻烦别人,她沐浴在阳光里,太阳很温暖,温暖得像小珍和方方。她已经几天没有见过这太阳了。上次晒太阳,也是方方和小珍扶她出来的,也是坐在这大靠椅上。自从她瘫在床上不能自理到现在近一个月,天气好的时候,方方和小珍就隔三差五来帮她换洗衣服和床单被套,扶她出去透透气。方方是炎华堂弟的媳妇,五十多岁,两个女儿嫁了,丈夫和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她住在村子的另一头。小珍是凤英的邻居,和她年龄相仿,一个女儿嫁了,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个外地媳妇,就在外地买房结婚了,平时只有小珍和丈夫在家里。
“咯咯!……噗噗噗……”这时凤英看到平台下面的公路上有两只鸡扑打着翅膀打起架来。还有几只鸡悠闲自在地走来走去。一只棕黄的鸡低着头,大概是发现了食物,尖尖的嘴巴在地上啄了几下;一会又扭转脖子,把它的尖嘴巴伸到自己肩上的鸡毛里,脑袋颤抖似的摇动;一会又伸长脖子,把头高高昂起,转动着脑袋,眼睛东张西望。
这些鸡都是凤英还没病的时候养的,养了这些鸡,就有鸡蛋,她时不时地让炎华骑上自行车带上鸡蛋、大米、蔬菜去镇上,交给汽车司机,让司机带给他们住在县城的孩子们。当然还要给炎华一些钱去打麻将。
这时却不见炎华的人影,不用说是去打麻将了。她刚病的那会,正是秋收时节,炎华委实高兴了一些时日,她病了还好些,他不用去地里做事了。
凤英也懑怨炎华懒惰,害她比旁的女人都辛苦,但懑怨又能改变什么?连她母亲都一直认为她是不知足。
“你有什么过得不好的?你是没吃的,没喝的?还是他打你骂你了?孩子也生得好。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是她母亲常对她说的话。
“我怎么好了?结婚前像奴隶,结婚后还是像奴隶。”那次被母亲说烦了,她终于顶了嘴。
她母亲把眼睛一瞪,怒道:“你还怨恨我?我把你养大都不错了!”
“我不敢怨恨你,我怎么敢怨恨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不要说我这么穷,这么辛苦;就算我现在很有钱,过得很轻松,我也不会开心。因为不是我的选择,是你为我选择的,都是被你逼的,我这辈子就为你活了一场。”
“你嫁了都要得罪我!你嫁了都要得罪我!”母亲打着哭腔说,“只怪你老子死得太早,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受人欺负……”母亲哀哀地哭泣,又说要和她断绝关系。
她不做声了,心软了,妥协了。四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妥协的……
凤英是家里的长女,自从父亲去世后,母子六人相依为命,母亲总是说:“你是家里的老大,要为家里想想。”这句话一直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她父亲是在她十八岁上去世的,她感觉天都塌了,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从那时起,母亲便开始逼婚。母亲说:“你结婚了,就有个家庭可以为我分担一些。”
凤英身材高挑,脸上一双大眼睛,鼻子纤细而高挺,很符合大众的审美;从小在她母亲的教育下长大,矜持,胆小,逆来顺受,性格上又极符合老一辈的审美。所以做媒的人纷至沓来,仿佛和她母亲合谋好了,非把她嫁出去不可。但见了几个,都不合她的意。母亲急了,说道:“你这里不愿意,那里不愿意,你以为你自己是天仙?你除了长得高,还有什么?你老头子去世早,家里又穷,姊妹又多,还是那些男孩子愿意和你说话,是我都不愿意理你!你一直不结婚,还碍着她们。”
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可凤英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农村女孩,她又能去哪里呢?离家出走并不是不能活,她走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再说她怎么能放下家里的母亲和弟弟妹妹?
凤英很快就结婚了。
她犹记得结婚前,母亲把房门一摔像雷公发怒,哭泣像暴风骤雨,难听的话从母亲嘴里蹦出来。她知道,母亲暴怒是因为看不惯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却没有开心的理由,她和炎华是相亲认识的,从相亲到结婚不到一个月,还完全是陌生人。
结婚就是从泥潭掉进了深渊。
凤英结婚一年多后,怀孕了,即将生产。她却忧郁寡欢,只想打掉孩子。这天,炎华大姐夫来了,她得抓住机会,她要问问姐夫,问个是非曲直。
“姐夫,你也知道,我马上就生了,那个钱什么时候给我。”她坐在她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浑身发凉,声音都在颤抖。凤英说的钱,是她结婚时,亲戚们给的打发钱。结婚整整一年,炎华都不找活干。她只有这笔钱,打算留着生孩子用,放在房间的箱子里。可在她有天出门不在家的时候,被婆婆翻走,给炎华大姐了。凤英和炎华说这件事,炎华只是默不作声。她知道和婆婆说这件事,除了吵架,根本说不出一个道理,只能找姐姐姐夫说。
“你什么时候生孩子,我什么时候给你。”姐夫努力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再怎么困难,没有我生孩子的事大。”她皱着眉头道。
“我知道,这个事是做得不好。”姐夫低着头讪讪的说。
“你在家里嚷什么嚷?”婆婆像激怒的公鸡突然走到她房门口。
“我嚷什么?你把我的钱拿了,我问一下都不行?”她说。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她强忍着,不流泪。
“那不是你的钱,是他们的钱!”婆婆大叫。
“你走开,不要再说了。”刚刚低头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的炎华突然对婆婆说。
“你走你走,不要在这里说。”姐夫也生气了。
“你是不是在我面前不讲道理惯了,平时在我房间里随别拿东西,看我没做声是不是?现在又开始在我房间里拿钱!”她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整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听她这样一说,刚往厨房走几步的婆婆又像跳蚤一样袭到她房门口。
“这是炎华该他们的钱!”婆婆气愤地说。
“叫你走,不要说了,你怎么还不走!”炎华生气了。
“真是不会做婆婆!这把年纪还这么大脾气!”姐夫气恼地说。
“炎华什么时候欠他们的钱了?那我欠不欠他们的钱?你总是乱翻我东西!”她渐渐的声音小了,变得有气无力,重新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望着地上的砖头,心里像死灰一样。
就这样,她仅有的钱不翼而飞了。后来凤英才知道,结婚前炎华确实借了姐姐家的钱,只是她不知道这件事。凤英挨着日子,肚子不能再大了。羊水破了,就进了医院,医生说她的血压太高,不能顺产。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人在深渊里,听天由命。炎华却是着了慌。东奔西跑,找了好几家亲戚,凑到一些钱,凤英剖腹顺利产下了孩子。
凤英身边的孩子,闭着眼睛,满脸皱纹,小手握着拳头。凤英握着他的一只小手,有那么一会,内心里的委屈竟奇迹般化为乌有。
母亲知道凤英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也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心疼的,这时母亲把自己养的几只鸡都抓了,又买了一些鸡蛋,再加上自己家里的鸡蛋都送来,希望婆婆在凤英月子期间照顾一下她。可是母亲前脚走,后脚婆婆就把这些鸡和蛋都拿去卖了。
凤英就像家里的木偶,满腔委屈,对炎华唠叨自己的不满,炎华却说:“我们家还要怎么对你?”她竟哑口无言。
这天炎华的两个姐姐来看舅侄。凤英正靠着床背吃稀饭,稀饭面上几片青菜叶子,像小时候母亲绷子上的刺绣。大姐抱起睡在她身旁的小家伙。笑着说:“我本来打算买一个猪肚子来你补补身子,但想到你这几天不缺吃的,多了也吃不完,就没买。”
“额,我也是,过几天再买东西来。”小姐姐应和着说。
“我妈送给我的东西,都被你妈卖了啊!她一心只想钱。还买什么?”她激动的说。
“你这不要把我冤死了,我真是要钻到河里淹死算了。那些鸡蛋不卖会坏的。”婆婆说。她又在房门口听。好像她女儿们一来,她就变得非常弱势了。
“这才刚刚过完年,又不是夏天怎么会坏?”她气不过说。
“什么话在你嘴巴里说出来就格外难听,她卖了那些钱还不是用在这个家里。”大姐正色道。
“你这说得会怄死她,她一生好强,听不得冤枉话,说过分了她会受不了要寻死的。”小姐威胁说。
凤英只是把碗放在旁边椅子上,头朝床里边偏了一偏,不再说什么。
炎华家里人都受不得气,只有凤英一个外人是受气包。她有一肚子苦水,化作眼泪,打湿了枕头。
可她浸在阴霾里的心却被某种东西温暖着。她的弟弟在学校得了奖学金,他把他得的钱全数寄给她,让她给自己买点吃的。她的妹妹打工了,她们得了工资,给她的孩子买了一堆衣服寄过来。
“凤英姐,你冷不冷?还要不要加点衣服盖在身上。”方方的声音切断了她的思绪。
“这时还好,不冷。”她布满皱纹瘦削的脸上显出孩子般乖乖的、柔和的表情说道。
这时方方和小珍已经从屋里拿出几条长凳子又拿出两根长木棍,搭了架子,把棉絮抱出来放在架子上晒太阳。又拿了两个盆子出来,把床单被套和衣服放在盆子里,放了水,一人一盆洗起来。
凤英听到她们手里的衣服在搓板上摩擦的声音——“嘟嘟嘟!”
听到这搓衣服的“嘟嘟嘟”声,生活的琐事又接二连三地出现凤英脑海里。
“咚咚咚……开门,把门打开!你给老子把门打开!你打不打开?你今天不给老子把门打开,咚咚咚……老子要让你后悔莫及!”这是炎华的喊叫声和他用脚踢门的声音,他要钱去打麻将,只要钱到了他手里就有去无回。凤英把钱藏了起来,炎华打算在卧室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钱翻出来。凤英死死地栓着房门不让他进。
可这时炎华闹得这样大动静,凤英吓坏了,她想起村里有个男人和妻子吵架,喝农药而死的事。她心跳激烈,好似在擂鼓。有几次炎华趁凤英不在家,偷了钱去打麻将。现在挨着桌子的墙缝里藏的几百块钱,是前几天卖棉花的钱。她赶紧从墙上掰开一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罐头瓶子,打开瓶子,拿出几十块钱,打开房门递给炎华。炎华接了钱,不再吵闹,出门去了……。
这个藏钱的办法还是小珍替凤英想出来,她的钱藏在家里任何地方都能被炎华找出来。不得已凤英有了钱就交给小珍保管。可有时候凤英要花钱,不巧小珍又不在家,不方便,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来。自从把钱藏在墙里面,炎华倒是真的翻不到了……
凤英回想她刚结婚那会,受婆婆的气,后来公婆相继去世,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们大了,独立了,以为可以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炎华却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们俩种着那点地,大多时候都是凤英一个人在劳作,炎华有时候被凤英叫到地里,他也只能坚持一会就要回去了,他当然不是回家,他一心里想着打麻将。
到了收棉花的季节,凤英家的棉花很少能卖个好价钱,并不是他们家的棉花不如别人家的好。而是他们两口子总是抢着卖棉花,顾不得好价钱。炎华卖了棉花,见不到一分钱。凤英卖了棉花,顾家里的开支,偶尔能偷偷地攒下一些钱,给孙子买点衣服,难得的时候一个儿子给1000块钱。
凤英一心想攒了钱,补贴她的孩子们。想起她的孩子们,他们都过得很辛苦。她不但帮不了他们,现在反而成了他们的拖累。她不想为难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背上不孝的名声。她知道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让自己免除痛苦,也不给孩子们添麻烦……
太阳偏西的时候,方方和小珍早已帮凤英铺好了床,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凤英已经晒了半天的太阳。方方和小珍扶凤英进屋,屋里很阴凉,她们把她扶到房间里,安置在床上躺下。床的对面,偏西的阳光从窗户探进来,投到一堵墙上,变成一个三角形。窗户下面放着一些八宝粥和罐头,都是别人送给凤英吃的。方方问凤英肚子饿不饿,去厨房给她做点吃的。凤英睁着深陷的眼睛看看方方又看看小珍说不饿。她们俩坐在凤英的床沿,神情沮丧,无精打采,偷偷地叹气……
方方和小珍回去后,凤英不再说一句话,也不进饮食。三天后,凤英死了,绝食而死。
炎华倒是没有很悲伤的样子。过了几天,他叹道:“还是有个老婆子好啊,有人做饭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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