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月
田家洼是个出了名的穷村。
窝在大山之中的小村总是在艰难度日,不过人们没有抱怨。用村长李大田的话来说:“以前田家洼哪个树下没有饿死的人?现在好喽,只是饿得腿肚子打飘飘。”
田家洼今年又有了一件出名的事。
李大田的儿子水生要去参加高考了。进城那天,村里能动弹的都出来送水生。乌泱泱地聚集在村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送给水生,那场面堪比每年六月的插秧节。水生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背着家里仅存的口粮和乡亲们凑的粮食出了大山。
今天,水生更出名了。
李大田家的院墙上蹲满了人,门口的树上也像结果子一样长了几个半大小孩。老人、妇女们见缝插针地往院子里张望。李大田父子在院子中激烈地争吵着,原因就是李水生竟然没有去参加考试。
李大田黝黑的脸皮下泛出些许红色,整张脸像锅底灰包裹的猪肝一样。他坐在院中的条石上喊着:“什么高考低考的,你就不是那个金凤凰。考不上就回来种地,咱们家就没有那个状元命。也没余下的粮食再供你读书。”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发出几声低低地“然”。
这是田家洼的传统,谁家有了争执都会在乡亲面前争个公道。如果谁说的有道理,围观的人都会大声喊“然”,用来表达自己的支持。
往日里,李大田之前都是作为决断人出现在争论现场。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围观,涨红的面皮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觉得丢人。
李水生站在他爹面前,丝毫不甘示弱地说道:“种地、种地,种一辈子还是吃不饱嘛。阿爸,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考上,这次是意外,意外。”随着水生说完,人群中爆出来一个孤零零的“然”。不用看也知道是喜壮,他是水生的好朋友。虽然只有喜壮一个人喊“然”,不过他也不觉得尴尬,依旧坚定地支持着自己的好友。
李大田瞪了一眼喜壮说道:“伢子,不是老爹不让你念。你进一次城就得拿走家里一个月的口粮,你自己去米缸看看,还能挖得出一碗米吗?你念得那些弯弯折折的字有个啥用?还不如多打两捆稻子来得实在。”这一次围观的人中发出音浪巨大的“然”。李大田又继续说道:“咱们啊,就是这个命了。要是家里有这个条件莫说让你读一年,就是读一辈子阿爸也供你啊。”这次人群发出的“然”字音量小了许多。
李水生比李大田的脸色更红,握紧了拳头说道:“阿爸,这次不是我故意考砸的,实在是有事情不能讲。就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学校的王老师说了可以让我在学校帮忙的。就算了回来种地,我也得做个有学问的农民嘛,不然咱们地都种不明白。”周围一片寂静,喜壮的半个“然”字刚说出口,就被另一个小伙伴捂住了嘴。
“他的学费我来解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说话的人身上。这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女子,岁数不大。不是田家洼的人,是乡里农业技术站的技术员王秀。王秀扶了扶眼镜,看到这么多人注视着她,有些羞赧地说道:“我说,李水生的学费我……我来解决。”王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不可闻,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李大田站起来张望着,一看是王秀说话便带了几分客气:“是王技术员啊,我家的事情咋好麻烦你呢?我家这个不成器的伢子就是种地的命了。”说完看了一眼水生。水生也不回头,知道是谁帮他,默默地低着头极力掩藏自己的表情。
此时人群中站起来一个瘦小男人,嬉笑着说道:“大田叔,我说你家水生好福气嘛。外村人都来帮他呢,啥时候这好事也给咱找一个嘛。”这话逗得人群中一阵哄笑,李大田瞪着眼扫了一圈,很快将笑声压了下去。目光所至,这个瘦小男人吓得蹲在了人群中。这人是村里的赖子,叫二狗。常年不事劳作,就在周边村子里闲逛。李大田又客客气气地对王秀说道:“王技术员,你看咱们家这点子丑事让你见笑了。多谢你的好意,咱们家就这样了,水生不去念了。”
水生接着李大田的话立刻喊道:“我就要念,我能考上。”李大田一耳光就扇到了水生的脸上。水生的头顺着巴掌偏到了一边,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一阵阵轰鸣听不清周围的动静。顺着头偏的方向,他看见王秀吃惊地捂住了嘴随即转身向远方跑去。李大田披着的衣服掉到了地上,如同一头发怒的水牛一般,胸膛一起一伏怒吼道:“反天了你,这个家里等我死了才轮得到你说话。你要能考上早去考了,学也学不明白,种地也种不明白。你就是田家洼的大笑话,我李大田的脸都让你丢完了。”看着水生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李大田扬起蒲扇一样的手掌又往水生的脸上打去。
李大田的手臂还没落下,就被人拦住了。这人是李学武,平日里和李大田家的关系非常好,眼见得水生要再挨一巴掌赶紧上前拦住对水生说道:“赶紧跑,等你阿爸消消气再回来。”见水生还是呆呆站在原地,急得李学武跺着脚喊道:“快啊。”水生捂着脸,扒开众人一溜烟地跑了。李学武扶着李大田慢慢坐下,一边捋着他的背一边说道:“你看你就不能跟伢子好好说?非得动巴掌?给伢子打坏了可咋办?”李大田望着水生跑远的方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我……我……唉。”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唉声叹气。
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狗子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惹得一些人捂着嘴偷偷笑着。
水生带着泪水一路跑到村东头的一个草窝里,这是他从小到大最爱来的地方。水生娘死得早,平日里受人欺负他总是窝到这里痛哭一番,等出去时就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孩子。
这次也不例外,水生坐在草窝里抹着眼泪。从小到大这是他阿爸李大田第一次动手打他,水生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考试失利,没有被选拔上参加高考实在是另有原因。可是这个原因水生又不能对别人说,他只能把这件事憋在心里,自己默默消化。不一会有人过来了,小跑着过来的。水生知道是谁,这个时候只有他的好朋友喜壮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喜壮和水生年龄相仿,两个人小时候总在一起玩闹。喜壮的父母前两年上山被毒蛇咬死了,他早早地辍学回家种地养活自己和奶奶。水生能去参加考试,他比水生还要高兴,水生考上了就是他考上了。如今水生连选拔考试都没过,喜壮也和他一样伤心难过。
水生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抱着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喜壮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拔起一根笛子草开始摆弄。笛子草是田家洼这里特产的一种草,形状细长,去掉叶子后留下中空的管茎,用一定的技巧就能吹出简单的旋律。
喜壮拔的是一根特别粗大的笛子草,有小指头那么长,筷子头那么粗。水生知道喜壮在干什么,他的心里有些期待这个朋友能吹出一些安慰人的曲调,毕竟水生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笛子草发出尖锐的声音,时而像鸟鸣散于林间,时而像清泉碰撞山岩。喜壮鼓起的腮帮子,通过笛子草吹奏着欢快的音符。水生听了一会,抬起头也拔起一根笛子草,摆弄几下后也加入了喜壮的演奏。两个年轻的伢子在村边的树林中释放着自己的快乐、悲伤,引得林中的山雀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噗”的一声,水生嘴里的笛子草被喷了出去。喜壮得意地看着他,吹了一个婉转的音后也将笛子草喷了出去。喜壮双手放在脑后,躺在草窝中翘着二郎腿说道:“咋了水生哥,好久不吹整不动了嘛?”水生用手撑着草地,抬头看着瓦蓝的天空说道:“叫我阿爸打了一巴掌,脸肿喽,咋能吹得起嘛。”说完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肿起的脸颊。
喜壮嘿嘿笑着说道:“一巴掌嘛,不叫啥。我阿爸在的时候两天就要给我一巴掌呢,不打我都不舒服呢。”
水生知道喜壮在想什么,他也不想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于是学着喜壮的样子也躺了下来说道:“我是参加不了考试了,看来只能回来种田了。”喜壮则说道:“你不是说能在学校帮忙吗?你就不争取一下了?”
水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阿爸说得没错,这两年为了供我上学,家里确实不剩什么了。我再去县里念书,怕是要把我阿爸的命都念进去了。”
喜壮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再争取一下,你可是咱们田家洼的金凤凰。我也不想你和我、和你阿爸一样一辈子呆在这个山洼洼里。”
水生的眼泪又涌到了眼眶之中,他何尝不想飞出这个山洼洼。曾经看着无比亲切的大山、小河此刻都像是囚禁他的牢笼一般。可是水生又能怎么样呢?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已经像那些熟透的稻子一样被齐刷刷地割断了,那上学的梦就想稻草一样被烈日晒干,最终投入灶膛,灰飞烟灭。
“我回来,种地!”水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种地也要种好,比我阿爸强。我好歹上过高中,我就不信咱们村子的人吃不饱饭。”
喜壮像是弹簧一般从草窝里弹了起来,一脸吃惊地看着水生:“你咋说放弃,就放弃了?有难事我能帮你嘛。”
水生也坐了起来说道:“你要帮我,就帮我种地。等我种好了地,打下一千斤稻谷我背着再去城里上学。”
喜壮哈哈大笑着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少吃一碗饭帮你一起攒。”
水生拍了拍喜壮的肚子说道:“看你这瘦得就剩一层皮了,再少吃就成了白骨精啦。”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不愉快的事情都在笑声中抛之脑后了。
两个人玩笑了一阵,喜壮有些担忧地说:“不过咱们村一亩地最多打下来五百斤稻谷,这一千斤你得弄两三年呢。再赶上个天灾怕是……。”喜壮看着水生逐渐凝固的表情又改口说道:“不过今年这个天我看行,我再帮你借点说不定能赶得上开学呢。”水生勉强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喜壮是在安慰自己。什么一千斤稻谷,什么上学也都如同两人的玩笑一般难以实现了。水生拍了拍喜壮的肩膀说道:“谢谢啦,喜哥。到时候咱俩一块下地,就算赶不上,我也能跟你学学种地。”
“能赶上的。”冷不丁从头上传来的女人声音吓了两人一跳。水生和喜壮抬头看去,站在山坡上说话的正是农站技术员王秀。王秀看到两人都在盯着自己,脸上立刻泛起了两朵红晕。
喜壮站起来问道:“王技术员,你刚才说啥呢?”
王秀低下头,手攥弄着自己的帆布包小声说道:“我说能赶上的。”
喜壮兴奋地拍了一下水生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说道:“这是咱们乡里的王技术员,她常到咱们田家洼来,就住在山北的王家洼。她技术好,她说能赶上就一定能赶上。”
王秀的脸更红了:“别……别这么说。我还在学习,还在学习。”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了当中,王秀抓着帆布包红着脸呆呆地站在山坡上。水生低着头,拿脚搓弄着地上的笛子草。喜壮看看王秀,看看水生来回打量着他们。过了一会,喜壮开口说道:“那个王技术员,你咋绕到这来了。”
王秀“啊”了一声说道:“我要回去呢,听见……听见有人吹笛子草就……就来看看。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不是的。”王秀像个偷东西被抓的小偷一般,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喜壮大大咧咧地说:“我俩有啥话还叫偷听吗,王技术员你真是见外。”
水生抬头看了一眼王秀问道:“王……那个你刚才说能赶上是怎么赶上啊?”喜壮在一边也帮腔道:“对啊,咋能赶上嘛?”
王秀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她在包中拿出一个小铝盒,打开后展示给两个人看。盒子中是稻种,金黄的稻种。有的稻种已经吐出了如银丝般的小芽,在风中颤巍巍地向水生和喜壮招着手。
王秀指着稻种说道:“这是我们农科站从江西的袁老师那里得来的稻种,叫作天籼一号,据说亩产能到一千斤。”
“一千斤?”就连对农作不是很熟悉的水生都和喜壮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喜壮手脚并用爬上山坡,仔细打量着这些不一般的稻种。喜壮问道:“王技术员,你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
说起专业,王秀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和刚才一样羞涩。她将盒子扣好说道:“这些数据是袁老师在海南南繁的时候推算出来的,咱们这里气候合适,我有很大把握成功。不过,咱们这附近几个村子没有人敢种,怕耽误了冬天的口粮。”王秀滔滔不绝地将这稻种的来历讲给两个人听,水生和喜壮听得入了迷。
喜壮看了看水生,水生显然比他还要迷茫。喜壮又问道:“那这个东西万一种不成咋办呢?”王秀抿着嘴,憋了半天说道:“我也不知道。”水生苦笑了一下说道:“就这个天什么一号,我阿爸也够呛能让种的。”王秀看了水生一眼,脸红了一下说道:“天籼一号,籼米的籼。”喜壮问道:“这个有种成功的吗?”王秀立即自信地说道:“有,有。在海南已经成功了。”
“一亩地收了一千斤?”喜壮追问道。
“八百斤,海南成熟期太短,咱们这里相对长一些。”王秀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种。”喜壮握着拳头说道:“水生,咱俩一起种。要是大田叔不愿意,你来找我。在我家地里种。”
水生有些犹豫地说道:“我阿爸不让种,就是全村都不让啊。”
喜壮指着山下的水稻田说道:“水生,你这两年不在家,不知道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奶奶他们那些老年人很多已经浮肿了,现在还好些,山上有菌子有野菜。到了冬天,可是要死人的。无论是你的上学梦,还是我要养活奶奶,都指望这个天什么?”
“天籼一号。”王秀说道。
“对,这就是仙人给咱们的机会。水生,你敢拼一下吗?”喜壮大声问道。
水生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看着王秀和喜壮说道:“好,说干就干。我阿爸要是不愿意,我晚上就搬到你家地旁边,咱们干。”
“等干成了,吓大田叔一大跳,哈哈哈。”喜壮和水生两个人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弯腰的稻穗和李大田因为吃惊张大的嘴。
王秀也露出了微笑,随即又害羞地说道:“我这就回去给你们准备秧苗。”说完转身就小跑了起来,跑了没两步回头冲着水生说道:“李水生,谢谢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喜壮挠着头问道:“谢谢你?王技术员这是找到地高兴傻了吗?”
水生没接喜壮的话,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山下村子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今夜又是一个难关啊。”
喜壮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要是大田叔不乐意你就来找我,到时候咱们把秧苗偷偷一换神不知鬼不觉地咱们就成功了。”
水生有些激动地拉着喜壮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然明白喜壮这是冒着风险来帮他实现愿望,万一失败了喜壮家的口粮可就不知道上哪去弄了。喜壮指着山下的秧田说道:“水生,咱们不用说什么。看到那些秧田了吧,那就是考场。这算是咱们俩的高考。”
水生看着山下贫瘠的秧田,一时之间感到陌生又感到无比熟悉。这是他艰难地一步,又何尝不是喜壮的艰难呢?无论如何,这次考试一定要考好。
天已经黑了,水生家的小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映在窗户上,父子俩的影子就嵌在灯光里。
“阿爸。”水生怯生生的喊了一句,咽了一口口水又说道:“我想回来种田。”
李大田从鼻子中甩出一个“嗯”字,也不再说话,披着衣服歪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
水生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回来种田能不能种天籼一号?”
“什么几号几号的,咱们这除了水稻别的不好种。”李大田的语气缓和多了。
“天籼一号,也是水稻。是王技术员推荐的稻种,能亩产八百斤呢。”水生没敢说亩产一千斤,这个数字大得能让李大田直接拒绝。
李大田看了一眼水生,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行,就种咱们田家洼自己的稻。这是百年的规矩嘛。”
水生还在坚持:“阿爸,这个是王技术员推荐的,王技术员。”他还特地强调了一遍王技术员,希望这个王秀的名头能给自己的谈判带来一些筹码。
“我知道是那个小女伢,谁也不管用。咱们田家洼只能种自己的稻,种了别的稻神会怪罪的。”李大田还是像雕塑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人和口中话一样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阿爸,这是为啥呢?咱们田家洼的稻谷都不够吃,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水生实在是有些不理解。
李大田用手指着李水生说道:“我说不能变就是不能变,以前种过什么新稻种,颗粒无收啊。这件事你不忘了吗?”
水生自然记得那件事,大概是五六年以前。也是说种植什么新稻种,结果稻草出的比平日里多了七成。那一年死了好几个人,李大田跪在这些人的坟前哭了很久。“可是这次不一样啊,阿爸。我相信王技术员不会骗我的,咱们田家洼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也是去过城里的人,你知道城里现在都变成啥样子了。”水生说得有些动情。
李大田依旧是那个姿势:“这个家只有我死了才轮得到你说话。”
“好,那你当我先死了吧。”水生抓起衣服,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李大田的声音在身后追来:“你要走了,以后不要进我李大田的门。”
六月的最后一天就在父子俩的争吵中落下了帷幕,水生躺在喜壮家稻田边上的小屋内发呆。他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水面,满是决心地期待这片田地中长出的稻谷能压得李大田用欣赏的眼光送自己去上学。
二、七月
李大田没来找过水生,水生也没有回去。
父子俩再一次相见是在七月的插秧节上。这是田家洼村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用来向稻神祈祷,得到稻神的保佑让田家洼人有一个好的收成。李大田手里捧着一株最为茁壮的秧苗高高举起,先是向蓝天展示,再向村民们展示,最后将这株秧苗插在水田中心的位置。
村民们一齐高唱着:“天苗下凡到人间,稻神取水在地天。保佑今年好收成,来年用稻谷把稻神供其间。”仪式很快完成了,村民们发出代表希望的呐喊声围到李学武面前领取秧苗。李大田还站在稻田当中,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紧闭双眼举头向天,口中念念有词。
李水生偷偷地瞄过他几眼,一开始还害怕和李大田目光有接触,后来发觉李大田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水生一眼。他只是在履行一个村长的职责,尽管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巫师。水生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迷信。”就和喜壮一起将分到的秧苗运回了家。
车子不重,两个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推着。等待他们的不仅有播种的喜悦还有一个属于三个人的秘密。后边的老人一直嘱咐他们俩:“水生伢子你俩慢一点,推翻了车子稻神不高兴的。”喜壮大声回应道:“晓得喽,晓得喽。咱们稳着呐。”喜壮家的秧田相对偏僻,超过几户人家后就没有人在附近了。
来到秧田,王秀还是有些害羞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满是兴奋的神色。水生知道屋里藏着什么,那是喜壮连夜运回来的天籼一号。自从上次三个人商量好后,王秀便在技术站偷偷培育秧苗,担的风险一点也不比水生和喜壮少。
喜壮高兴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实的秧苗。你去看看,绿油油地喜死个人呢。”水生快步走进屋内,一株株的秧苗在屋内油油地舒展,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王秀小声地说道:“秧苗得赶紧下地,屋里有些不透风呢。”
喜壮赶忙附和:“是的呢,是的呢。咱们快点,一会大田叔过来就麻烦了。”三个人立刻分工干了起来,喜壮和水生在田里插秧,王秀给他们运送秧苗。喜壮插秧的动作轻柔,这哪里是在干农活,简直是在绣花。王秀笑着说道:“喜壮,你这速度插到天黑也插不完啊。”喜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不是怕给天籼一号弄坏了吗。我再快点,再快点。”王秀放下秧苗擦了擦汗说道:“这天籼一号,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平日里怎么干,现在怎么干。插得密一些也不要紧。”
喜壮答应一声,速度果然快了不少。但是水生那边的进度还是落后了不少,他直了直腰舒缓一下酸痛的肌肉。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水生赶紧插完手上的秧苗往岸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阿爸来了,我去拦着他,你们继续干。”喜壮听后又加快了速度,王秀则躲到了喜壮家的小屋内。
水生淌着两脚泥站土路的中央,他不知道怎么阻拦李大田查看喜壮家的秧苗,一时之间只能傻呆呆地立在原地。走近了,除了李大田还有李学武。李大田看见水生跟个泥娃娃一样站在那里嘴里嘟囔着:“这哪里像个插秧伢子。”嘟囔完扭头就回去了。
水生心里一阵窃喜,但是担忧随即而来,李学武没走。
李学武苦笑着摇了摇头,向水生走来。水生结结巴巴地说道:“学武叔,你……你去别地看看啊?”李学武看傻子一眼看着水生说道:“你这伢子胡说啥呢,我去喜壮家看看嘛。”
“学武叔你别去了,喜壮干得挺好的。”水生张开沾满泥巴的双手拦着李学武,又怕泥巴沾到他的身上,只能边走边退。李学武走两步停下说道:“你们两个伢子弄什么呢?插秧还怕看?”水生已经有些胡言乱语了:“这不是怕你脚上沾上泥嘛。”说着低头一看,李学武压根没有穿鞋,两只脚上的黄泥巴比水生的只多不少。
李学武又好气又好笑:“我插了快三十年秧苗了还怕泥巴?你俩到底在干啥?”说着想推开水生到田里看看。
“学武叔,我在这呢。喜壮和水生干得不错,我来学习学习呢。”王秀的声音突然传来,水生从来没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王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站在水生身后。
李学武见王秀在这,就停下脚步说道:“啊,王技术员在呢。你们农科站今年不是在王家洼嘛,你怎么过来了?”王秀低着头说道:“我来看看,刚看完喜壮家的。学武叔你领着我去南头那几块地看看,那边不通风不能种得太密了。”
李学武伸长了脖子越过水生的阻拦往喜壮的秧田里张望,看了几眼说道:“好呢,我带你过去。喜壮这小子干得不错,水生你多学着点。”水生满心欢喜地答应着,目送王秀和李学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水生回到田里,喜壮问道:“走了?”水生长出一口大气回答道:“走了,可把我吓坏了。”喜壮不怀好意地看着水生的裤裆说道:“给我们水生伢子吓得湿了裤裆吧。”两个人嬉笑着打闹了一番,第一关轻松地过去让他们都开心无比。
等王秀再回来时,天籼一号已经全部插好了。秧田的外围都是田家洼自己的秧苗,中间插的都是天籼一号。王秀看着黄的水,绿的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喜壮你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要是学武叔刚才过来也得夸你呢。”
喜壮赶忙摆摆手说道:“他可别过来,过来还不露馅了嘛。”
夜色渐黑,水生和喜壮将王秀送回去后倒头便睡。喜壮轻微的鼾声和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水生在梦里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时间过得很快,田里的秧苗长势喜人。天籼一号明显高出周围的田家洼秧苗一截子,一开始两人还担心李大田和李学武会来这里查看,可是除了王秀再也没有人来看过这边与众不同的秧苗。水生和喜壮在田里拔草,王秀用放大镜查看着秧苗。三个人忙得顾不上说话,互相看时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晌午时三个人吃完饭,水生要回家拿些书本,想在闲时看看书。回家时远远地便看见村里那棵上百年的古树,夏天时便有许多人在树下乘凉。这个不算热的晌午,树下依旧聚集着不少人,抽着烟、喝着水。水生走到不远处时便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的事。
“王秀那女伢为啥对水生那么好?还要给水生出学费,你们知道为什么嘛?”稍待片刻,那声音又说道:“就是现在,王秀天天往喜壮家的田里跑,和水生天天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说道:“王技术员不是来指导种田嘛,还能有什么?”
那声音笑了两声又说道:“我看不是,王秀去过你家田里?去过你家田里?那就是奔着水生去的,我都看见他俩在一起搂搂抱抱的。唉,不成样子,说不定李大田年底能抱上孙子呢。”一片哄笑声爆发出来,还有人让那个声音再详细说说。
水生听出来那个声音是二狗的,顿时火冒三丈。他从树后转出来,在众人吃惊的表情中一把抓住二狗的脖领子怒斥道:“你啥时候看见我和王技术员那样了?”二狗的眼神有些惶恐,辩解道:“我……我这不是和大家说笑话嘛。”看着水生凸出来的眼珠子,二狗着实有些害怕。他虽然岁数比水生大得多,但是论身材论力量他可不是这个初生牛犊的对手。周围的人也在劝水生莫动怒。水生将二狗狠狠地推在树上说道:“以后再听见你瞎说八道,看我不把你的头塞在田里。”
说完水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二狗在身后听着周围人的讪笑,冲着水生大喊道:“你个被李大田捡回来的野伢子牛气什么?等李大田死了就把你赶出田家洼。”水生回头大喝道:“田二狗,你再说一遍?”
二狗一边跑着一边喊道:“你个野伢子,野伢子。”水生冲着二狗就追了过去,一个飞踹将二狗踢了个跟头。二狗爬起来说道:“好你个李水生,又是一脚,你给我等着。”一边说一边飞奔着一会就跑出了水生的视线。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水生。水生的视线扫过人群,安慰自己一样说道:“他胡说的,胡说的。”说完便向家的方向跑去。
李大田在家中烧火,还有些潮湿的稻草在火中散出滚滚白烟。这个寂静的院子中,李大田的咳嗽声成了唯一的响动。水生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良久才说了一句:“阿爸,我回来了。”李大田烧着火说道:“吃饭了吗?”
水生点点头,又发觉李大田没有再看他便说了一句:“吃过了,我回来拿点书,还去喜壮家呢。”李大田不再说话,水生自己开始收拾书本。出门时,水生说道:“阿爸,我走了。”还没出院子,李大田说道:“秧苗种得密了会沤烂的。”水生听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随便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喜壮和水生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天亮伺候秧田,天黑睡觉。闲时水生教喜壮认字,王秀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学习水稻的相关知识。这一天的晌午,喜壮和水生吃完饭正在闲聊,老远地就看见二狗领着几个人朝着自家的秧田走了过来。
二狗领头,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水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人群的走近这预感越来越强烈,那是村里的几个老人和李学武。
二狗来到田边,指着田里的水稻说:“你们看见了吧,我没有胡说。喜壮和水生就是偷偷换了秧苗,这给咱们田家洼带来多大的祸患啊。”说完又对着李学武说道:“学武,李大田不来,你给主持公道。你说怎么办?”
秧苗的长势用肉眼就可以区分,田家洼的水稻簇拥着天籼一号,像一群小矮人膜拜着水田中央的巨人。李学武冲着喜壮喊道:“喜壮,这是咋回事?为什么你家的水稻和村里的不一样?”喜壮倒是不害怕,一边走一边说道:“王技术员教得好,我学得好,水稻高一点也没什么嘛。”
人群的一个老人说道:“你是不是偷偷换了稻种?稻神啊,莫要怪罪呦。”喜壮说道:“没有换啊,老祖。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呢。”水生也在一边帮腔说道:“是的呢,我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李学武点点头说道:“这两个伢子还是信得过的,可能就是种得密长的得高嘛。”尽管这些人对喜壮和水生有怀疑,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也无可奈何。老祖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千万不能换哦,稻神一生气,大家都要饿死的。”水生和喜壮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二狗在一边跳了起来。
二狗竖起三根手指冲着天说道:“我亲眼看见他们换了秧苗,就在分秧苗的那一天,是王秀帮他们换的。”二狗收起往日疲沓的神情一本正经地看着大伙。
喜壮和水生有些担忧地互相看了一眼,村里的几位老人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二狗着急了,他三两步就爬上一块石头,让自己不高的身材不至于淹没在众人不屑的眼光当中。二狗跳着说道:“他们就是换了秧苗,我要是有一句假话让稻神封了我的嘴巴,再也吃不上一粒白米。”二狗的这个誓言在田家洼这一带是很重的起誓了,他满意地看着几位老人表情的变化,知道水生他们今天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果然,老祖伸出黝黑又干枯的手指着水生说道:“水生伢子,你是读过书的。你说你们到底换了没有?”水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面对老人严峻的目光他方才仓促之中编好的瞎话都吓回了肚子。喜壮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四处瞟着寻找救命的稻草。王秀也不敢说话了,如果事发她可能被农科站开除,更严重的是这辈子再也不能踏进田家洼一步。三个年轻人都知道事情的后果,也都明白事到如今怕是再也拦不住了。
喜壮咽了一口唾沫,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李学武的话拦住了。李学武偷偷瞪了一眼二狗说道:“秧苗是换了,不过还是咱们田家洼的秧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在李学武身上,他又慢慢说道:“我看喜壮伢子一个人养活奶奶不容易,就把村子里最好的秧苗都换给了他们。就是这么个事,喜壮他们都不知道的。”
二狗急得一边跺脚一边喊道:“李学武你怎么也敢骗老祖,我亲眼看见他们是换了秧苗的。老祖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啊。换下来的秧苗就在房后的稻草下盖着,咱们去看看。”说完跳下石头就往房后跑去,老祖示意人跟着二狗去看看。
喜壮急得汗都下来了,因为换下来的秧苗确实藏在那里。水生和王秀都知道,一旦秧苗被发现还要连累学武叔。虽然他们不明白李学武为什么要帮他们三个,但此时他们确实是同坐一条船了。
老祖慢悠悠地说道:“伢子,这时候说实话我还能放过你们。不能骗了老祖,再骗稻神啊。”喜壮他们三个对视了一眼,就听李学武说道:“老祖你不要吓唬他们了,确实是村里最好的秧苗。加上王技术员的指导,长得比其它田的苗壮实一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还没等三个人有所反应,就听见二狗痛苦嚎叫声传来:“不可能,不可能啊。”二狗像个小鸡子一样被同去的老人拎了出来,老祖留下一句:“自己去祠堂领家法吧。”便跟着同来的老人一起回去了。水生他们这才明白二狗之所以能搬动这几个老人前来查看秧苗是因为许下了领家法的原因。看来二狗这顿打是少不的,想到这里喜壮和水生都捂着嘴偷偷笑,王秀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二狗如此痛苦,但也松了一口气。
二狗瞪着眼睛看着水生和王秀说道:“我早晚拔了你们的秧苗,让你们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完也哭丧个脸找老祖求饶去了。
李学武没有走,慢悠悠地走到田边仔细看起了秧苗的长势。三个人默默跟在身后,他们知道此刻的学武叔尽管知道真相但还是和年轻人站在一起的。水生等了一会说道:“学武叔,谢谢你帮我们打掩护。”喜壮也附和着表示感谢。
李学武没有理会这由衷的感谢说道:“王技术员,这秧苗种得这么密,不通风的话会不会沤烂了?”王秀愣了一下解释道:“学武叔,咱们这个天籼……。”话还没有说完,水生赶忙拉了一下王秀的挎包。王秀也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对李学武全盘托出,于是马上改口道:“咱们这个秧苗是好苗子,特别粗壮不怕沤烂倒伏的。种得密一些,授粉好,能结穗子呢。”李学武点点头丢下一句不服老不行喽,便背着手往村里走了。
三个人这时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关过了可是又有了新的问题。房子后面的秧苗去了哪里呢?二狗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现呢?喜壮和水生揭开屋后的稻草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田里的天籼一号是真的田家洼的秧苗一般。水生看着学武叔远去的方向说了一句:“咱们就好像学校里的作弊生,马上被老师抓住了侥幸逃过一关啊。”喜壮撩起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道:“可不是嘛,吓得我这时候才敢出点汗。”
吃过饭,王秀说道:“你们得跟我去县城拉点防虫的药回来,我刚才看见田里有虫了呢。”本来三个人商量着让喜壮留下看着秧苗,可是喜壮也想进城去转一转。
“咱们田家洼除了二狗来捣乱,没有人过来了。他刚领了家法,哪有这个胆子再过来,一起去耍耍嘛。我都一年没有去过城里了。”喜壮一番劝说,水生决定和他一起进城,顺便送王秀回农科站。
去城里要走大半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水生和喜壮一边吹着笛子草一边趁着月色赶路,凉爽的山风一阵阵吹过,两个人推着小车也没有感觉到累。很快到了田家洼,水生说道:“喜壮你回去吧,好几天没回去看奶奶了吧。我自己把药运到田里就行了。”喜壮想了想说道:“行吧,我明天给你带干饼。路窄你多小心一些。”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喜壮还是送了水生一段路,在水生的一再劝说下,喜壮才回了家。
水生自己推着小车往喜壮家的秧田走去。月光之下,水生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秧田里爬了出去,扬着手一路跑开。水生赶紧放下车跑到秧田边,这才发现已经半高的秧苗居然倒了三分之一。那是被人拔起,又随手扔到一边的样子。
“天杀的啊,这是谁祸害的。”水生的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这秧田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希望。眼看着被人这么糟蹋,水生直感觉血涌上了头。那个背影是谁?很熟悉的一个人。但此时的水生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甚至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他趁着月色,捡起一株秧苗,轻柔地将它重新插进了水田中。泪水扑路路地滑落,根都断了,还能活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水生脱下自己的蓝背心,撕成一条条地小细绳。重新插好一棵秧苗就为它系上一根蓝色的绳子,这是病号的标志。往后的日子里要多多照看这些弱小的生命了,水生忙活了两个小时,将这些秧苗一一插好。看着月光下的蓝绳,水生认出了刚才熟悉的背影。
不是二狗,水生想过是他。但那背影高大得多,是李大田。水生不敢去想,他始终不能从心里承认那个硬得像石头的一样李大田会做这样的事。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肯定知道了秧苗被换过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明着来?他怕我,他怕我会和他拼命。他心里有愧,对,就是心里有愧。
二狗彼时的辱骂此刻竟然都说得通了,李水生是李大田捡回来的孩子。水生就坐在水田中胡思乱想,这些年李大田对他的客气越来越觉得是刻意而为。水生小时候不用像别的孩子那样下田干活,做了错事可以用挨打,可以拿走家里的全部口粮走出大山。李大田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一位面朝水田背朝天的阿爸,水生抱着头不敢再往下想。
起风了,秧苗上的蓝绳子像垂死的蛇一般时而扬起时而落下。水生用手抚摸了一下身边歪斜的秧苗,突然站起身子淌着水快步向家中走去。他要问个明白,他还是希望从李大田的嘴里说出不是我这三个字的。
到了家门口,门虚掩着,只有邻居家的狗一直在吠叫。李水生推开门,院里没有动静,屋里也一样。水井的边上放着一双鞋,趁着月色还能看清这鞋上带着湿漉漉的黄泥。李水生站在院子中大喊道:“李大田,你为什么这么祸害我?”一连喊了三遍,回应他的是更强烈的狗叫声和从窗户中飞出的搪瓷茶缸。
水生躲过茶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又喊道:“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了,你就是怕我出去了不管你。李大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没有想到。”
李大田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屋中传出:“你知道个屁,滚出去。滚!”水生还没还嘴就被一个人拉住了,这人就是刚刚帮了他的李学武。李学武的家和水生家紧挨着,估计是听到动静就匆匆赶来了。他拉着水生的胳膊说道:“李水生,你怎么对你阿爸?”
水生甩开李学武的手说道:“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嘛?他不是我阿爸。”李学武也着急了,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气厉声说道:“你这伢子知道什么?你阿爸他……。”
“学武,你莫讲了。”李大田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月光照不到他的脸上。李大田说道:“李水生,我李大田一辈子坦荡。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你骂了我,我也不和你计较。现在你滚出我家去。”
水生气狠狠地说道:“李大田,我一辈子不登你的门。”说完憋着眼泪跑了。李学武看着黑影中的李大田说道:“大田哥,你这是何苦呢?”李大田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有些颓废地说道:“有些事你也不知道,睡吧。我也累了呢。莫问喽,莫问喽。”
七月的最后一天并不平静。李水生没了家,李大田没了儿子。一切都被浓重的黑夜遮盖,只有月光下的李水生站在秧田边上像一尊雕塑,像极了他的阿爸李大田。
三、八月
八月露白,行人都比其它月份有着更快的赶路速度。不仅行人如此,这时间的万物都在赶着肃杀的节气到来前快快地成长。
水生的秧田也是如此,已经开始结穗的秧苗慢慢地低下了头。水田的蓝绳子大部分都脱落了,这些秧苗里的病号有的坚持过来了,有的则倒在了水中。经过了月余的锻炼,此时的水生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学生了。他有着和喜壮一样黝黑泛红的肌肤,有着一样的老茧和烈日灼烧过的痕迹。
喜壮和水生坐在地头,看着这些长势喜人的秧苗。喜壮满心地欢喜,期待着一个丰收的结果。水生看着这些秧苗就像看着他离开山里的车票和一个让他现在都不敢回想的理由。喜壮看着水生说道:“水生啊,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嘛?”水生瘪着嘴说道:“咋个回去嘛?他不是我的阿爸,我也不想回去。我要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喜壮听到这样决绝的话有些失落:“那你也不回来看看我呢?不会把田家洼都恨上了吧。”
水生笑着搂住喜壮的肩膀说道:“你可以去找我嘛,我们一起在外面打拼,至少外面不用过这样吃不饱的日子。”
喜壮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走,我走了奶奶怎么办?村里的老人怎么办?我很少去城里,也不想去。我总觉得那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就喜欢这样脚踩着泥水。稻子不会看不起我,田家洼的人也不会的。”
水生明白喜壮的担心,他刚到城里时也有过好朋友这样的担心。城里的人看人都是眼睛向下的,他们躲着田家洼的人走,像躲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可城里人总能看出来不一样。喜壮又说道:“水生哥,你看这稻子长的这般壮实,肯定能丰收呢。可是村子里很多年轻人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你看那边的人,没有几个脊背是挺直的,他们岁数大了,需要有人照顾呢。”
水生顺着喜壮的目光望去,仿佛看见了李大田那日渐弯曲的背。他是想走出去的,但他心里和那些年轻人不一样,他出去是为了回来。为了让那些不挺直的背能有一个地方可以依靠,能随着心意往肚子里塞满白米饭。水生顺手拔下一棵稻草在空中挥舞,喜壮吹着笛子草在一边伴奏,两个人又像小时候那样玩闹。
“你们两个好兴致呢。”王秀不知何时来了,脸上带着些许的忧愁:“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稻草的量比田家洼的秧苗多了一些。”喜壮满不在乎地说道:“是多了一些,可看这些结穗的又大又密产量应该少不了呢。”
王秀也在一边坐下说道:“但愿如此吧,听说袁老师他们南繁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不知道咱们这里能不能避免,看过几天能不能结上穗吧。”水生也说道:“其实我觉得问题不大,学武叔来过不少次了也没有说什么。还有……还有他有时候晚上也偷偷来看,我假装不知道。不过他也没有再拔过秧苗。”
水生说的他就是李大田,有几个晚上水生在窗户中总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徘徊在田边,一副想下田又不敢下的样子。只要水生一咳嗽,李大田就会急匆匆地走掉。后来水生也不再咳嗽,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身影。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水田里的秧苗一簇一簇的长。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喜壮都开始犯愁了,更不用说王秀和水生两个人了。
喜壮问道:“王技术员,这怎么办?你常说的袁老师有什么办法吗?”
王秀急得一天没喝水了,嘴上翘起的白皮写满了担心。但是嘴上还是安慰着喜壮:“没事的,没事的。我回去问问农科站的专家,让他们出出主意。”
水生赶忙说道:“这可不行,你要是一问不露馅了吗?咱们本来就是偷偷干的这个事,不能连累了你。”
王秀着急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万一产量上不去喜壮家吃啥?喜壮奶奶怎么办?”
三个人各自忧愁,各自想着办法。
“稻草多喽,就拔掉现在不能考虑结穗的事了,要保那些结过的。”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李学武来了。喜壮连忙问道:“学武叔,这样不可惜吗?万一能结出来呢?”
李学武背着双手,指点着水田里的秧苗说道:“你们看,这一块是中间的不结穗,很明显就是公的不干活嘛。那一块的花都没有炸开,就是不通风的原因。现在就是要给它们空间,就像你们都挤在一起,热不热?能喘得上来气吗?”
李学武说完也不等三个人有所反应,依旧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水生三个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冲到田里开始去除那些不结穗的水稻。忙活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水生觉得自己通透了,看着水稻田也通透了不少。王秀没有休息,擦了擦手就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写画画。水生和喜壮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每次种植的过程和结果都被这个小丫头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用王秀的话说,这是以后赎罪的东西。水生和喜壮也总会说,这是王技术员换奖状的资本。
山风渐凉,三个人的心逐渐热乎了起来。经过李学武的指导,水生和喜壮秧田渐渐地步入正轨。虽然略显稀疏,但是在长势上还是赶超了田家洼的水稻。农活少了,田家洼人人的脸上都有喜色,看来今年好收成,度过这个冬天是不成问题的。
村里的大槐树下又多了不少人,张家长李家短的凑在一起度过难得的闲暇时光。安分了许久的二狗自然也在其中,敞着怀露着嶙峋的肋骨,斜叼着烟胡吹乱讲:“你们看见了没,这是带过滤嘴的。过滤嘴知道是啥不?城里人都抽呢。”说着将烟横着拿在手中,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在众人的目光中巡游了一圈。接着将烟塞回嘴里:“这个头里黄的是种棉花呢,海里的棉花。”
“二狗哥,能给我尝尝吗?这个东西不呛嗓子吗?”蹲在二狗旁边的年轻伢子抽动着鼻子羡慕地说道。
二狗得意地吐出一口烟说道:“你尝不了,你吸了头晕。只有像我这样常常去城里的人才习惯呢。”说完将还有半截的烟小心地在地上搓灭,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上衣口袋中。
周围的年轻人都羡慕地看着二狗,有的死死盯住那放着半根香烟的口袋。
李大田掂着一面绿锈斑驳的铜锣一边敲一边喊道:“都看看水道通不通,这两天下大雨呢。”路过大槐树时还特意嘱咐道:“歇了好几天了,赶紧都去地里看看。雨水大了耽误不得呢。”看着二狗又说道:“你家地里那个草比稻子还要高,你打算吃草过冬呢?”这话惹得周围人一片讪笑,个个站起来拍拍屁股打算去地里看看。
二狗见人走得多,一脸不屑地对李大田说道:“我吃草过冬也比你自己在屋里冷清的强。我家伢子可没几个月不回家。”李大田也不再言语,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敲着锣喊着注意水道的话。
天晚了,厚厚的一层乌云压了过来。像是天神发怒一般,带着闪电和雷鸣逼近这个小山村。李大田和李学武披着蓑衣,在村里的稻田中挨个查看,一声声的雷鸣催着他们加快了脚步。按说这八月的天不应该有雷电的降临,村里的祠堂中老祖为这个异象诚心地向稻神祈求着平安。
二狗歪斜地靠着祠堂门口说道:“老祖,看见了吧。这叫啥?这就叫天祸呢,早和你说李大田家的伢子换了秧苗惹怒了稻神你们就是不信。报应来了吧?”见老祖不理会他,二狗说道:“我敲村里的钟,让大家评评理。要是我说的对,你让我当族长,我能领着大家吃饱饭呢。”
老祖睁开久闭地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初就不该由得学武庇护他们,怪我啊,怪我啊。”二狗抄起一把小铜锤,走到一座铜钟面前得意说道:“你就信我吧,老祖。等我当了族长,让你尝尝城里的白面。”
“噹、噹、噹”年代久远的铜钟发出浑厚的声响,这是田家洼的最高指令,听到的人都要迅速赶到祠堂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巡视水道的李大田和李学武听到钟声互相看了一眼,李学武埋怨道:“这是谁在胡闹,眼看下大雨了敲什么钟。”李大田没有说话,心中盘算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噹、噹、噹”又是三声,震动了整个村庄。在稻田里忙活的人扔下手头的活纷纷向祠堂赶去。李大田说道:“难道老祖出事了?怎么连敲两次,快去看看。”
老祖指着二狗小声地骂道:“胡乱敲什么,田家洼里什么大事值得连敲两次?”二狗嬉皮笑脸地说道:“稻神降怒了还不是大事?换族长了还不是大事?”祠堂周围已经聚集不少人了,二狗挺直了脊背站在祠堂中央在人群中寻找着李大田。
李大田和李学武算是最后到的,堵在门口的人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让李大田两人进去。李大田看到老祖平安无事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说话二狗先开了口:“各位族亲们,我田二狗今天敲钟给大家说个事。”围成一圈的人听说是二狗敲的钟纷纷埋怨了起来,李大田冷冷地说道:“田二狗你敲的什么钟?眼看下大雨了淹了稻田你负责吗?”
二狗双手下压,让议论的人安静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包“过滤嘴”给年长的和几个小青年挨个发烟,一边发一边说道:“这个雨能不能下再说,要是淹了该负责的人也不是我。大家知道这个雨为什么下嘛?”几个拿了烟的小青年帮腔喊道:“让二狗叔说说咋个回事。”
二狗回到祠堂中间大声说道:“咱们田家洼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天象了吧?”还是那几个小青年大声地喊道“然”。
“咱们田家洼的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吧?”
“然”喊然的人多了一些。
“大家身上的膘膘肉一年比一年少了吧?”伴着哄笑声,更多的然字脱口而出。
“大家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咋个回事?”“二狗快说嘛。”
得到了支持的二狗声音更大了:“就是选了个外姓人的村支书嘛。咱们田家洼里头啥时候让外姓人当过家,稻神不高兴呢。”
看到众人有些迟疑,二狗接着说道:“他李大田的儿子和喜壮这两个糊涂伢子偷偷换了稻种你们知道吗?”周围的人像苍蝇开会一样,嗡嗡声响成一片。
二狗指着屋顶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天象就是证明,你们哪个见过这么厚的云,这么黑的云?稻神要断了我们的口粮,要惩罚我们田家洼的人。”
听到有人赞同自己的说法,二狗更加得意了:“所以我们要换掉李大田,选一个族长,让稻神重新保佑我们。”在几个小青年的带动下,更多的人喊出了然。
一声雷鸣轰然而至,震得祠堂里的灰落了下来。二狗抓紧时机喊道:“大家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咱们田家洼的人能不能过这个冬天还是个问题呢。”二狗说着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李大田。
李大田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穿着蓑衣像刺猬一样让周围的人不敢靠近他。李学武呵斥道:“田二狗你胡说什么,下雨就是下雨扯什么稻神。”
二狗没有胆子指着李大田,可是他不怕李学武。用手着李学武,二狗说道:“就是李学武,包庇李水生和喜壮换秧苗。还骗老祖,你说是不是?”
李学武气得浑身打颤,连说了几个你字。田家洼中姓田的族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倒也信了几分。
雷声不断,田二狗又说道:“族亲们说,换掉李大田对不对?”
“然”一小半人没有犹豫,显然雷声的轰鸣让这些人没有了安全感。
“只要大家选我,我带大家过上好日子。”
“然”几个小青年嬉笑着,喊得格外卖力。
“让李大田一家子滚出田家洼。”
“田二狗你闭嘴。”没等大家喊然,一声响亮地怒喝从门口传来。李水生瞪着二狗说道:“换秧苗的是我自作主张,跟我阿爸和学武叔没有关系。”喜壮在水生身后也喊着:“还有我。”李水生和喜壮是最后到的,他们在门口听了一阵子。看见二狗咄咄逼人地要把李大田拉下马,水生心里不是滋味。
看见李大田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反驳田二狗,像块石头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李水生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听到田二狗说自己的事,李水生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记得李大田说过:“种水稻的人脸是冲着天的,任何鬼怪都害怕他们。”一开始水生还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直到他插秧时看见浅浅的水面映出蓝蓝的天才想通了这句话。
二狗哈哈笑着说道:“大家听见了,他们承认了。这就是祸害啊,难怪稻神要下这场大雨呢。李水生,你能有这么大本事?肯定是李大田指使你的。”
李水生走到田二狗身边朗声说道:“乡亲们,咱们田家洼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我阿爸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
喜壮高举着胳膊,向任何时候一样坚定地支持着他的朋友高喊了一声“然”。
“你们哪一户的稻田里没有我阿爸的汗水?”
“然”
“你们哪一户的家里没有我阿爸的稻谷?”
“然”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
“你们哪一户的老人没得到过我阿爸的照顾?”
“然”盖过雷鸣。
水生红着眼睛看着李大田说道:“阿爸,你说话啊。我对不起你。”
李大田扫视了众人一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蓑衣对着田二狗说道:“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拌舌头,马上下雨了。大家快点清理水道。”说完转身就要出祠堂,很多人抄起手边的木锨要跟着李大田走。田二狗嚷嚷道:“李大田,你今天走了就是让我当族长。”
“你当不成。”王秀从门外闪了进来,一张脸胀得通红。
田二狗嬉皮笑脸地说道:“女伢子,我们田家洼的事轮不到你插嘴。去找你的相好李水生去吧。”
王秀指着田二狗说道:“我跟水生什么事都没有,田……田二狗不能当族长。”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王秀管不着,有的问王秀为什么这么说。
王秀的手死死得拽着书包带,听着众人调笑的话语闭着眼大声说道:“田二狗欺负过我。”瞬时间祠堂里安静了下来,有的人瞪着田二狗。
二狗有些慌了,连连摆手说道:“没有欺负成,没有欺负成呐。”
王秀的胸口起伏着,睁开眼说道:“就是六月,田二狗看我自己出城,在城边截住了我。”王秀说着,眼泪滚滚而落。“要不是李水生路过救了我,我……我真恨不得杀了这个畜生。”
田二狗强自解释道:“我是喝多了,喝多了嘛。”王秀又说道:“水生打跑了田二狗,自己还崴了脚。我央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可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水生耽误了考试,因为这才没有考上的。”
被二狗发过烟的人将烟扔到了二狗的身上,祠堂里的骂声响成一片。田二狗抱着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头。
老祖敲了敲桌子,人群安静了下来:“这天象就是田二狗做的孽,女伢子你莫哭了。回头老祖给你出气。”又对着水生说道:“水生伢子好样的,好样的啊。”
李大田仿佛什么都发生过一样说道:“老祖,快安排大伙去清水道吧。晚了怕来不及。”
“快去,快去。都听大田的。”在老祖的催促中,田家洼的人从祠堂纷纷扑向自家的地里。
水生没来得及和李大田说一句话就被人群簇拥着出了祠堂。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和喜壮两个人还得去自己的田清水道呢。
大雨来得突然,像一道道白色的帘子一般将田家洼笼罩得密不透风。
水生、喜壮、王秀用尽全力将水道中的淤泥铲了出来,然后躲在田边的小屋内看着雨幕各怀心事。风吹得水稻快贴到了水面,短暂的风停时水稻又立刻弹了起来。喜壮哭丧着脸说道:“全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雨小了一点,水稻的难关似乎过去了。屋外有人喊道:“水生,水生。快去看看你阿爸。”水生一个激灵从屋内冲了出去,大声问道:“我阿爸怎么了?”来人焦急地说道:“刚才雨太大,冲倒了二狗家的房子。你阿爸救狗伢子的时候被砸到了。”
水生不等来人说完话,拔腿就往二狗家跑去。喜壮在身后喊道:“你披个蓑衣啊。”来人也喊道:“你慢点,路上滑得很。”水生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跑着。
滑倒了,站起来。再滑倒,再站起来。水生沾了一身泥,很快又被大雨冲了个干净。好在二狗家不远,透过雨就能看见那已经塌了半边的破房子。
二狗抱着自己的儿子在雨中傻愣愣地坐着,水生冲过去抓着二狗的脖领子问道:“我阿爸怎么样了?”二狗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在田二牛家,二牛家。”水生松开手,一个趔趄扑倒在泥水中,不等完全站起来就往二牛家冲了过去。
在门口就听见李大田的吸气声。李学武也在:“大田哥,你忍住啊。让二牛给扶正了骨头。”水生推开门,看见李大田躺在一张长条桌上。身上的蓑衣还滴着水,一条腿耷拉在地上,另一条腿血肉模糊。李大田抓着李学武的胳膊,疼得直吸气,脑门子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水生呜咽着说道:“阿爸你怎么了?”
李大田有些颤抖地说道:“等我死了你再哭,田里怎么样?”
水生赶忙说道:“田里没事,我们种的天籼一号现在都没倒。阿爸,你要是疼就喊出来。”
李学武说道:“水生赶紧去烧些热水,你阿爸没事。”
水生手忙脚乱地开始生火烧水,屋外哒哒的雨声,柴火噼啪的响声扰得他心里不能安定。一边烧着火,一边探头去看李大田的进展。
二牛是个赤脚医生,给李大田打上夹板后说道:“这得弄些接骨木来,不然好不了啊。”水生立刻说道:“我去弄,我马上去。”李大田喊道:“莫急,等雨停了再去嘛。晴天你都认不出来,别说现在了。”
水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学武叔,想从他这里再寻求一点帮助。李学武笑了笑说道:“听你阿爸的,这个不耽误事的。”正说着,门口跪倒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丛接骨木。
这人满身泥水,将接骨木高高举起,水生这才看清楚是田二狗。二牛拿过接骨木赶紧去熬药,水生一脚将二狗踢倒骂道:“你来干什么?又来祸害我阿爸吗?”
二狗倒在雨水中,翻身爬起依旧跪在那里哭着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大田哥,对不起水生伢子,对不起学武哥。要不是大田哥救我伢子,我……我不是人啊。”说着重重地在地上磕着头。
“我为了报复水生伢子,还偷偷地去拔他秧苗。还鼓弄老祖一起拔,我真不应该啊。”田二狗像是赎罪一般自言自语:“要不是大田哥那天晚上把我撵跑,我就犯下大错了。我还想着自己当族长,不让大田哥继续干支书。我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大田哥还救我的伢子,我怎么报答啊。”
水生这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原来是自己的阿爸在那个夜晚和无数个夜晚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希望。李学武走过来拍了拍水生的肩膀说道:“其实你阿爸一早就知道你们换了秧苗,但是他这个人你也知道,做的多说的少。”
水生忽然觉得跪在雨水里的应该是自己,他那么糊涂,那么混账。转过身,水生看着长条桌子上面色惨白的李大田百感交集。
李大田望着房梁,不看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李水生知道,李大田一直在看着他。
八月的最后一天,雨过天晴了。
四、九月
李大田拄着拐看着稻田中歪歪斜斜的秧苗叹了一口气。他的腿能好,可这秧苗已经没有希望了。田家洼的人都没有心思说笑了,一个个阴沉着脸在田里捡取歪倒的秧苗,寻找着仅存的希望。水生和喜壮也是如此,他们的情况并没有好太多。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浅浅的水面依旧映出蓝蓝的天。
李学武扶着李大田走到了田家洼这片特殊的秧田,水生和喜壮一脸沮丧地沉默着。李学武捡起田边收拾上来的水稻递给李大田,李大田开玩笑地说着:“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天籼一号呢。”一句话说得水生和喜壮满脸羞愧。
李大田说道:“伢子们,不要像倒了秧苗一样,过冬会有办法的。你看看这秧苗壮得就像你们一样,比田家洼的秧苗强多了。”水生试探着问道:“阿爸,你的意思是?”
李大田笑了笑将秧苗别在拐杖上说道:“我们老了,没几年了。可是你们还年轻,不能总过这种吃不饱饭的日子。听王技术员说过,咱们国家很多搞农业的技术员顾不上自己的堂客和伢子天天弄水稻。他们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能吃饱饭。你们只不过是失败了一次就害怕了?”
水生和喜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李大田继续说道:“阿爸的脑子老了,很多时候转不过来。但是阿爸有一个好处嘛——不怕。”
“不怕?”水生说道。
“对,不怕。咱们种水稻的人,什么鬼神都不怕。弯下腰去就能看见天,能看见天还怕什么呢?”李大田拍着李学武的肩膀说道:“过两天就让你学武叔去城里,找农科站要求。咱们田家洼全力种天籼一号。那些人叫科学家吧?听说他们在南繁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失败过很多次。他们都不怕,咱们怕什么呢?人家弄出来的水稻没人敢种那不是笑话嘛?田家洼的人不怕这个。”
水生和喜壮发出一阵欢呼,喜壮又问道:“大田叔,万一又失败了呢?”
李大田摆摆手说道:“你们今年的失败是不懂得种法,你才种了几年的田?”李学武接口道:“水生伢子,你阿爸那时候过几天晚上就会到田里看看。然后借我的口告诉你们,明白了吧?要不是这场雨,今年你们块地能拿个田家洼的状元呢。”
四个人在田边说说笑笑,一起讨论着天籼一号的种植技术。喜壮突然想到一个事情问道:“学武叔,二狗上次去屋后找秧苗怎么没找到呢?”
李学武拿指头点着喜壮的头说道:“你们啊,屁股要挨藤条喽。那秧苗堆在那里不是糟蹋吗?我和你大田叔早就趁你们睡觉偷偷拿走种到别的田里了。”喜壮和水生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你们啊,睡起来像山上的狗熊,丢了东西都不知道。”
远处传来一阵阵喊声:“大田哥,大田哥。王技术员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山路上二狗一边殷勤地引着路,一边高喊着。王秀还是那副害羞的模样,远远地跟在二狗身后。
两人走近后,李学武调侃道:“行啊,二狗。现在都会热情待客了。”二狗笑着说道:“王技术员哪里用得着我引路,人家对这里比我还熟呢。”
一番话说得王秀臊红了脸,李大田问道:“找我啥事啊?”王秀这才说道:“县里听说咱们遭了灾,拨来了救济粮,只能到山上下不来。得让咱们村子里的人去扛呢。”
“好事啊。”李大田露出难得的喜色:“学武赶紧带人去搬。”
二狗立刻接话道:“我去通知大伙。”水生和喜壮也站起来要去扛粮食。李学武按下水生说道:“你在这里陪你阿爸,一会到我家去吃饭。”水生哪有学武的力气大,挣扎了两下没有起来只好坐下。
几人走远后,水生给李大田披上了件衣服。李大田望着远处的山色问道:“伢子,你还去考试吗?”水生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过了,我去考学又是四五年顾不上家里。不去了。”
李大田又问道:“那你就甘心回来种田吗?”
水生站起来指着稻田兴奋地说道:“这就是我的考场,我已经通过了王技术员的考试。下月就去农科站学习喽。等我再回来一定把种田考及格。”
水生望着稻田的水面,这里映着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稻田里什么都有,种水稻的人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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