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里的少年

作者: 早川洛庭 | 来源:发表于2025-01-10 20:13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作者:早川洛庭,文责自负】

即使在远离城市、靠近大海的乡村,温度也并未因为没有楼群的阻塞而降低多少。滚烫的阳光被厚厚的水汽过滤得柔和了些许,潮湿的空气却像一张浸饱了水的毯子压在五脏六腑,闷热湿重,万物都变得有些蔫巴巴的,蝉鸣有一搭没一搭地自树叶间传出。

“是这里吗?可算找到了……”也顾不得地上的泥土,我累得找了个树荫就坐了下去,揪起胸前的衣服轻轻扇着,打开手机想对着地图确认一下,信号却只有可怜的2G,举着手机伸长胳膊试探,仅有的那一点信号直接消失了。

怎么回事……这里是偏僻了点但也不至于与世隔绝吧?

说起在天气最热的八月中旬跑到伊根湾的原因——根本不是度假避暑之类的,而是推理社的要求,说是每个社员都要去搜集一些“事件”——犯罪案件也好,灵异怪谈也罢,总之是类似的题材——开学后的第一次部活要把大家搜集来的“事件”整合在一起创建一部推理中篇。这是社长桐原和真的主意,他当时推着眼镜认真地说:“虽然我们学的是法医,但也不能在面对事件时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不是吗?”

好吧,这倒是实话。推理社的主办专业是法医学,社员也大多是法医专业的学生。“真正优秀的法医不能只承担尸体检验、死因分析的职责,更要具备现场调查和梳理案件的能力。”每个专业课老师都会这样告诉我们,“法医是死者言说的媒介,是连接生与死的纽带。”

既然是搜集特殊的“事件”,肯定就不能图方便直接去翻东京的案件事记或都市传说,那些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到耳熟能详的程度了,于是我直接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电车跑到了伊根湾——根据我并不清晰的记忆,这里在三四年前似乎有过一场列车脱轨坠海事件。

刚刚在村庄里打听消息的时候,一家舟屋民宿的老婆婆拉住我小声说:“去哪里都好,可千万别去山上的那个隧道呀。”

“为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因为呀,那个隧道里有鬼,好多人都亲眼看见过的!”

我顿时来了兴趣,这不正是我要找的素材吗!“具体是怎么回事呢?可以告诉我吗?”

老婆婆却是一副很不愿提起这个话题的样子,神色变得很严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之千万不要去那个隧道就是了,上个月雪村家的小佑就是去那里玩然后看见了那个东西,吓得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现在还在医院里呢!”

虽然大脑把老婆婆的话自动归类为上了年纪的人的迷信,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对那个隧道好奇起来,抱着不如去找找看的心态进了山。山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些,但走久了还是会热。我站在隧道口探头看了看,皮肤感受到一股湿润而凉爽的空气。

穿堂风很凉快,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的暑气,别提多舒服了,我顿时得救一样地往隧道口的墙上一靠,开始上下打量。隧道是正常高度,长度目测五百米左右,地上的废弃铁轨早已被青苔覆盖,下面的枕木也腐烂了七七八八。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列车脱轨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来着……手机连不上网没办法查,我只好打开手电一边往里走一边观察。走了大概一百多米,左边脚下被手电光飞快掠过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昏暗的隧道里任何光线都会引起人的注意,不论多么微弱。我把手电光对准脚边,看见了一个半埋在泥土里、会反光的物体。习惯性地先蹲下去用手机各个角度拍几张照片,再随手捡根树枝轻轻拨弄,被挖出来的东西下半部分沾着土粒,上半部分已经褪色了,但是……怎么这么眼熟……

我戴上随身携带的塑胶手套小心翼翼拈起那个小小圆圆的物体努力回忆。“这不是……”我瞪大眼睛,这不是我读过的那所高中的校服外套扣子吗!

虽然已经大二了,我也没有忘记高中校服的模样。要说样子的话确实普通,就是常见的黑色立领制服,但其独特之处是每颗纽扣上都刻了校徽,这个特点是东京其他高中没有的。

手里的金属扣子已经褪掉了一半的金色,但刻印的校徽并没被时间侵蚀抹平,下凹的花纹清晰地告诉我,它来自我熟知的那所高中的某件男子制服。

不对,可这里是京都啊?还是在伊根湾的山里,学校没有分校,为什么刻着校徽的扣子会出现在这个隧道里?看它埋在土里的深度和褪色程度,应该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这了吧?

把扣子握在手里,我站起来接着往前走,这次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地面,手电光细细地扫过每一寸泥土和青苔。果然,没走两步,距铁轨大概两米左右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块奇怪的碎片,半嵌在土里,乍一看会被认成碎石头,可它的颜色……我拍了照,拿着树枝戳了戳,碎片居然被戳掉一角,被树枝碾成粉末,细碎地散入厚厚的土壤。

石头可不会这么脆……我在大脑里努力搜寻专业课的内容。

不可能是石头,也不会是石膏,潮解后的石膏质地会细腻很多……

骨头。这个念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凑近仔仔细细地又观察了一遍。被泥土侵染后的黄褐色,深色的斑点,碎渣的形貌……

这就是骨头。而且根据大小初步判断,绝对不会来自鸟或老鼠之类的小型动物,最少应该有猫狗大小。

隧道里还真是什么都有……我用树枝把骨头碎片剜出来装进密封袋里。翻看刚刚拍的照片,我在相册里发现一张模糊不清的影像,应该是误触了相机,不小心把远处的隧道尽头拍下来了。光亮的、半圆形的隧道口在黑暗的照片中央十分显眼,拖出一道虚影。

正要删掉时,我忽然注意到照片右侧有一个半透明物体,像一片淡雾,飘飘渺渺的。翻过手机看看镜头,很干净,什么异物都没沾。

一阵风吹进隧道,钻进衣服缝隙,凉得不似盛夏的温度。外面的植物摇曳着,发出叶片摩擦的沙沙声,我吞了一下口水,缓缓抬头——

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形影子,半透明的,静静站立在铁轨旁。

我睁大眼睛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抬起手机把手电光对准那个东西。

光线直直地穿透那个东西的身体,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留下阴影。

我彻底愣了,直直盯着那个人形影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海市蜃楼?不不不这里可是深山,又是隧道,光线不可能折射到吧……

“抱歉,吓到你了吗?”

我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试探着开口:“你?……”

人形影子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很平静:“我只是一个灵体,没什么威胁的。”

我再一次感慨隧道里还真是什么都有啊……

“那个,虽然很冒昧……你就是他们说的……鬼?”头一次和鬼魂交流,怕倒是不怎么怕,好奇心被吊得足足的。人影沉默几秒,轻笑着说:“是的哦,我就是‘鬼’。”

关掉手电,我看清了他的样子。即使是灵体的形态,也能看出来他的肤色很苍白,穿着那身黑色立领制服,身形有些单薄,感觉下一秒就会化成一捧水汽消散而去。

“你是第一个看见我没有被吓跑的呢。”他歪了歪头,白色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身上的校服,我很熟悉。”我看着他的衣服,心想他死的时候应该就是穿着校服的状态吧,不然变成鬼魂的时候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也是这所高中的学生,虽然已经毕业两年了。”

“两年……”他微垂着头思索着,好一会才抬头笑着说:“那我姑且可以算是你的前辈咯。”

我摊开戴着手套的那只手:“这颗扣子是你的吧?明明是东京的学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喃喃地说着,伸手想拿起扣子,手却径直穿过我的身体,什么都没抓到。他看看自己的手,说:“我只记得……自己是被杀死的,我被扔在铁轨上,电车碾过我的身体……”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密封袋,“这是我的骨头,但是……我已经不记清它来自我身体的哪个部分了。”

“电车……”我看着旁边的铁轨,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问:“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呃,变成这样的吗?”

“具体时间已经忘了……不过大概是三年以前吧,那个时候我高三……”他歪着头努力思考着,回忆了半天,最后面露歉色地摇摇头:“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三年……我算了一下,当时我在读高二,可是并没有听学校里的人说起“有个高三的学生失踪了”“被杀死在京都的某个隧道里”之类的事啊……“我叫市川镜司,在学生会待过,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前辈,你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他怔愣一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记得我姓藤田,名字确实是忘掉了……抱歉,一些细节的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原来变成灵体后,记忆也会随时间推移而淡化吗?

藤田的身体、面孔、笑容和声音在昏暗的隧道里有些不真切,但又确实存在着。半透明的身体只能被看见,却无法被触摸,就连生前的记忆也渐渐消失,等到记忆全部失去的那天,他也就真正意义上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吧。

“不好意思……”不知为何,我闻到了一丝悲伤的气味,掺杂在土腥气和植物特有的青涩味之间,似乎肉体连着灵魂都被这个被遗忘的隧道一并埋葬。

“没什么,没能好好回答你的问题,我才要道歉。”藤田摇摇头,“根据我残存的记忆,电车碾碎我的身体后似乎偏离了轨道,之后我听见了那边的海面传来巨大的水声,然后,这里就再也没人来过了……啊,这么说也不准确,附近应该是个村庄吧?偶尔会有人进山,只是发现我的存在后,他们都特别特别害怕。”他笑着垂下眼睑,“这副样子被谁看见都会很恐惧的吧……对了,如果你是来调查那列电车的话,可以穿过隧道去海边看看哦。”

“诶?隧道那边居然是海吗?我以为这里是大山深处来着。”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大海,不过要小心,那里有一处悬崖。”他把我带到隧道的另一边,站在半圆形的隧道口笑着说:“我没办法走出这里,抱歉。”

走出隧道,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和被照射成浅绿色的树叶明晃晃地冲进视野。沿着旧铁轨走了两步,我回头,藤田还站在隧道口,黑暗的半圆形隧道和他半透明的身体与明亮的外界形成极强的对比,甚至有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他已经死了,但又没完全死掉,而是化作铁轨之上的幽灵,如同攀上钢铁的青苔、埋没地面的泥土和无处不在的潮湿微凉的空气,他已经成了这个隧道的一部分。

沿着铁轨又走了一公里左右,我惊奇地发现居然真的能看见大海。看来这座山位于半岛上靠海的那一面,而铁轨正是环山而建。前面的路是一处大拐弯,贴着山壁,旁边就是近乎垂直的断崖,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粼粼水波反射出刺眼的阳光,鱼鳞一样。

如果藤田说的是真的,他听见的水声应该就是脱轨的电车掉进海里的声音。看样子电车是在拐弯这里彻底失去控制坠海的,那就说明电车的速度并不低。既然这样……我捡起一根腐蚀得不那么严重的断枕木在地上敲两下,对准稍硬的地方开始剜土,没挖两下就看见了被土石沙砾覆盖住的铁轨。果然,它们已经被脱轨时的巨大作用力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坚硬的钢铁如同一根根煮过了头的乌冬面在地上以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式扭折,有的甚至直接断了,锈迹斑斑的断口十分狰狞。电车的状况应该会更惨烈吧,可惜我无从想象,如果特别擅长机械和力学的哥哥在的话,肯定能大致模拟出当时的情景。小心地踮起脚往悬崖下面看,哪里还能看得见三年前的事故痕迹,海浪有节奏地冲刷着山体下部,撞碎的泡沫如同脆弱得转瞬即逝的生命。

藤田说自己是被杀死的,第一死亡现场是隧道吗?如果是的话,他是死于电车碾压还是有人杀了他再把尸体放在铁轨上?

还有那个最奇怪的问题,为什么高中的时候我也好同学也罢,都没听说过学校里有学生失踪或死亡?就算藤田是其他学校的学生,这样性质的案件也早该登上新闻了吧?

掌心的纽扣被我攥得温热,藤田的声音和样貌浮现在脑海,提醒着我刚刚在隧道里经历的一切绝对不是幻觉。我忽然有点头晕,一抬头却被太阳晃了个正着,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没有树木遮挡的悬崖上站了好久,后背的衣服被晒得滚烫。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不能再在这里站下去了,得赶紧找个凉快的地方。

下山后我钻进一家拉面馆,18℃的冷气与外界的温度差让人宛如从地狱升入了天堂,我松了一大口气往桌上一趴,如果画成漫画的话,我的头上一定会垂下好几根冒着阴气的黑线。

“诶呀,小伙子,刚从山上下来?”老板娘笑盈盈地拿着菜单走过来,“不是本地人吧?这个时间可没人会往山里跑。”

只是没想到在山里待久了也会热得不行……我腹诽着。

终于能正常使用的手机屏幕上是“伊根湾电车雨夜脱轨,乘务组与157名乘客全部遇难”的详细报道,时间是三年前的九月二十八日。通篇翻下去,完全没有提到隧道相关,更不用说什么死掉的高中生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髓爬上大脑皮层。藤田在隧道里被碾碎,按理说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吧?搜救队难道只在悬崖下的海面上搜寻尸体吗?

还是说……

藤田的尸体被提前带走了?

不,不对,我紧皱眉头一下下使劲戳着碗里的岩蚝拉面,心里的疑云迅速逸散开来。

藤田,真的存在过吗?

可那颗扣子和碎骨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吧?

“诶呀诶呀,是拉面不合口味吗?”老板娘的声音把我拉回神,她担忧地看着我,“抱歉呐,没能让你满意……”

“没有没有,很好吃的!就是……”我斟酌了一下语言,“我在考虑要不要去山上的隧道看看,据说那里……”

她先是松了口气,听了后半截又紧张地打断我:“那个隧道里有鬼的,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听说是一个跳海自杀的高中生变成的……啊,真是可怕……”

“自杀?”我迅速抓住关键词,“怎么知道他是自杀的呢?”

“那场事故之后,有人在隧道口找到了类似遗书的东西,内容大概是‘活得很累’‘不想再活下去了’之类的话……总之是很消极的内容,唉,可真可怜呀……”

匆匆吸了两口拉面,我打开谷歌地图去搜警察署的具体位置。好在伊根町并不大,布局也不像东京那么杂乱,拐过两条街就找到了。抱着并不大的期望,我推开大门。

“打扰了,虽然很突然也很冒昧……请问三年前伊根町是不是有过一起高中生跳海自杀事件?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我询问值班警员。他打量了我几秒,说:“说是自杀,可他的家属一直都没有出现,那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遗书呢?”我忐忑地问。

“无人认领的物证或遗物超过两年就会送交东京警视厅,不过我们保留了相关照片。”居然真的有!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地请求:“可以让我看一下吗?拜托了!”面对他奇怪的目光,我赶紧搬出早就想好的借口:“藤田是我最好的前辈,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自杀。”

藤田的遗书相关被从海量物证文件里调出来,电脑上呈现出一张照片,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隧道口旁边的树丛,一根低矮的树枝分叉间是一张纸片,看上去是半湿不干的状态,软塌塌地卡在树枝上。树叶是红色的,后面的树木也都红了叶子,不难判断彼时正处秋天。警员又翻出遗书的全貌照片,白纸上的水痕已经干了,用黑笔写着:“活着真的是件很累很累的事。好想死好想死……再不去死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对不起,要给在世的各位添麻烦了。再见了。”

拍下电脑上的所有照片后,我问那个警员:“藤田的尸体在海里有被发现吗?”

“这个就不好说了。遗书是当时调查列车脱轨事件的搜救队发现的,那个时候在海里的尸体可不止一具,打捞了两周左右也才找到一百三十多具。其余的……”他没再往下说。

新干线的冷气很足,乱乱的思绪却如同一张毫无章法的蛛网,缠得我心烦意乱。我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互相矛盾的信息太多了,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我有一种预感,藤田的死和列车脱轨事件,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

藏进绿化带的灌木丛后面,我做贼似的左右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后悄悄松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铁栏杆爬上去,小心避开围栏顶部的铁刺翻过去,努力把落地声音降到最低——很好,非常顺利,没人发现。

翻墙进学校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干,虽然我已经毕业了,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被捉住。我紧张得手脚冰凉,赶紧蹑手蹑脚溜到一栋楼的背阴处。这栋楼是图书馆,我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没错,我此刻在高中的校园里。正是假期,学校里除了警卫处就没有别人了。高中时代的我是学生会成员,有图书馆的钥匙,但放学时必须把钥匙还回教导处。当时我很喜欢独自藏在里面看书,总是忘了时间,导致有次差点被锁在里面。后来我偷偷配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这样一来就算锁了门也能出去。

没想到这把“违规”的钥匙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想着,我打开门锁把大门拉开一个缝,悄无声息地溜进图书馆。

空气中淡淡的纸张油墨味瞬间勾起两年前的高中生活回忆,可现在不是怀旧的时候。凭借并不清晰的记忆,我一步三台阶地直奔三楼——顶楼的某排书架似乎是专门用来堆放校史和历届学生基本资料的来着。

一排排数过去,角落里的那个书架上果然摆的不是书,是文件袋和文件夹之类的东西。基本信息,文件存档,校报合辑……这都是什么,这种东西也有收藏的必要吗……我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赶紧捂住嘴防止被人听见声音,目光定在书架下层的某个书脊上——《建校至今所有班级》。

是很厚很厚的一本册子,单手托着甚至有点吃力。来不及好奇其他内容,我左翻右翻终于找到了比我入学早一年的那一届。手册以班级为单位分区,每班的前几页都贴满了证件照,下面是对应学生的手写签名,是他们刚升入高中时写下的,后面还附着三年后他们的毕业照。眼睛快速掠过这个班的签名,没有藤田的姓氏,下一个班,有一位姓藤田的学生,但是是个女生。下一个……

藤田智也。

心脏猛地一紧。照片上的男生和隧道里的幽灵重合在一起,微笑的唇角扬起的弧度完全相同。我慌忙往后翻找这个班的毕业照,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却没有发现这张面孔。

刚入学时班里一共三十二人,毕业照却只有三十一个学生,说明藤田智也在毕业前就已经死了,时间确实没有问题。我细细端详着藤田智也的手写签名,他的字很漂亮,汉字写得端正秀气,字体偏长,想必假名也写得很好看吧。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我面前的书架上,空气静悄悄的,浅金色的光里可以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缓慢地上下浮动,我捧着手册一时没了主意。越想越不对,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年级的学生也就罢了,藤田智也的同班同学难道没有对他的消失产生什么疑惑吗?伊根湾那边的人说他是自杀,可他为什么偏要去京都跳海?况且……

藤田智也说自己是被杀死的啊。

我不甘心地又检查了一遍这个班的所有学生,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闯入视野。小野凉——这不是我去年在笔迹鉴定课上认识的前辈吗!我一激动差点把手册摔在地上,身体撞在后面的书架发出一声闷响吓了自己一跳。顾不得肩膀的钝痛,我把照片页拍下来后赶紧溜之大吉,逃出图书馆时还没忘顺手锁了门。

“小野前辈,是我。”翻出学校围栏后我给小野凉打了个电话,“很抱歉忽然打扰,嗯……你还记得藤田智也吗?”

“藤田?当然记得啊。”小野凉并未介意我开门见山的问题,“我和他关系挺好的,可他高三的时候忽然转学了。”

“转去哪里了呢?后来你们没再联系吗?”

“别提了,那家伙简直和人间蒸发一样,Line的消息完全不回,电话号码也莫名其妙注销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啊,难道你也认识他吗?他最近怎么样?”

我语塞:“呃,也不算完全认识……有过交集,是个不错的前辈呢,只是近期没消息了所以想来问一下。”

电话那头的小野凉叹了口气:“确实是个不错的家伙呐,性格挺好的,但是家庭生活似乎很不愉快……他向我们透露过,他的爸爸是机械工程师,据他所说是个‘完全不顾家的家伙’……他和家人的关系一定不太好吧……”

“这样吗……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野前辈。”

挂掉电话后我忽然有了点头绪。机械工程师我熟啊,哥哥不就是从事这一行业的吗!排除东京以外的情况,哥哥极大概率是认识那位藤田先生的。迈上天桥台阶的脚步一顿,我转身走向电车站。

哥哥家离得不算远,三站电车就到了。我轻车熟路地拿钥匙开门进屋,果然没有人在。哥哥的工作薪资高,但同时也忙得很,隔三岔五就在公司通宵。跑进哥哥的书房,我满怀歉意地打开书桌抽屉——抱歉啊哥哥,我真的不是来捣乱的……

图表,代码表,合同……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太懂,应该也没有重要信息。我谨慎地捏着纸张边角把它们依次掀开,压在下面的一份合作计划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抽出来看,封面的标题下罗列了参与者,其中有哥哥的名字,还有一个名字是藤田健的人。

不会吧,居然真的让我找到了?我不可置信地翻开计划书,几页图纸和开发方案之后是公司的盖章和声明,下面有参与者们的签名和画押。我看了一会,打开Line问哥哥:“哥哥,你认识一个叫做藤田健的人吗?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哥哥应该是在忙,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回复我:“当然认识藤田先生啊,关系还算可以,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有和你们说起过他的儿子吗?”

“说过,他的儿子在京都那边,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

我的手停了几秒,删掉打好的字,重新输入问题:“那……他日常负责的是什么工作内容呢?”

“你好奇怪,问这些干嘛?我可没时间跟你聊闲话。”

“不是闲话,是很重要的事,快回答我啦。”

“藤田先生吗……是很厉害的人呢,从四年前就开始负责日本中部和关东关西地区的交通运输工程,包括电车公交车什么的,电力系统设计和发动机改进……”

剩下一大段话的我没看完,哥哥肯定又职业病发作要把交通运输工程涵盖的一切内容给我大讲特讲了。

“那他肯定也知道三年前的伊根湾电车脱轨事件吧?”

“当然了,那列出事的电车制动装置被改装过,不过不是藤田先生负责的,是他部门里一个新入职的工程师……总之那件事过后,藤田先生很生气,那个工程师就辞职了。”

我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哥哥谢谢你!”末尾还加了个心形,不用想都知道屏幕那边的哥哥绝对被恶心到了。

“你少来,别烦我了我忙着呢。”

“好~”

藤田智也自杀的说法占绝大多数,只有他认定自己是被杀的,按理说比起一个记忆缺失的幽灵,选择相信在世的人才更靠谱一些吧?

但是藤田智也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却清楚地记得电车碾碎身体的经过,这也是巧合吗?

断铁轨,遗书,忽然转学……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总是隔着一层朦胧的迷雾。藤田智也站在后面,身体和面孔也像雾气一样似真亦幻地飘忽变化着,他嘴角轻轻上扬,沉默地注视着我。

不知为何,我坚信他绝对不是死于自杀。

……

鬼使神差地,我又坐上了去京都的新干线。站在隧道口的我还有些恍惚——简直像梦一样啊,这一切。

“你来了。”阳光永远照不到的阴影处,藤田智也的声音像是从泥土中传到地上来的一般,带着经久不散的潮湿和阴凉。

“你似乎不意外呢。”我靠在墙上,石壁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皮肤、穿过皮肉,直达骨髓。明明是盛夏,隧道里却一直都是冷的。

“倒不如说我还挺期待你来的。”藤田智也学着我的样子靠在墙上——那具虚无缥缈的身体居然也可以靠得住吗?“上一次和人说话还是在活着的时候,没想到死是这么寂寞的一件事啊。”

我本来是想问一些问题的,虽然藤田智也的记忆并不完整,但毕竟是死者之一。可是看见他之后我忽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他的灵魂为什么要徘徊在隧道里?日复一日被禁锢在这里,做伴的只有终日见不到阳光的泥土铁轨,他就这么过了三年。

“是啊,好寂寞。”我盯着地上的铁轨喃喃自语着。暗褐色的铁锈和青绿的苔藓交缠在一起,腐朽与生机在阴暗的泥淖中共舞,我恍惚间看见了被丢在这里的藤田智也,少年的躯体僵硬地扭曲着,对身下铁轨昭示危险逼近的剧烈振动浑然不觉。忽然,电车灯光劈开混沌的雨夜,尖锐的汽笛声震得耳膜几近碎裂。下一秒,鲜血、碎肉、碎骨、内脏如同夏日祭的花火,糊在车窗和隧道墙壁上,目之所及全是猩红,雨水味和土腥气间顿时升腾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我的鼻间似乎真的出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湿得几乎能拧出水的空气侵入我身体的每个孔窍,我快窒息了。

“……市川,市川镜司!”藤田智也的声音鱼线似的一下子把我从大脑的深海拎上来,我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揪着胸前的衣服蹲在地上。抬头对上他担忧的目光:“不舒服吗?没事吧?”他伸手想拉我站起来,却忽然意识到我碰不到他,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我使劲摇摇头甩掉那些没用的幻想,对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实际上那里只有一团空气。“没事。介意跟我说说你的事吗?记得什么说什么就行。”

已逝之人留下的亡灵叙述起来自然是没什么章法的,因为记忆只剩了残破的碎片。我仔细地听着藤田智也的每句话,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关键词,试图把它们串在一起。

他说了很多,虽然说的都是生前的事,脸上却无悲伤遗憾之色,一直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很开心。我忽然觉得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和他比起现在的样子,更像是两个普通的高中生,放学后在路上一边慢悠悠往家走一边聊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谢谢你,市川。”藤田智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刚死去的时候,我很害怕也很迷茫,整日整日困在这里,像是在逼我一遍遍回顾自己死亡那一瞬间的绝望。孤独,遗忘,面对一切我都不再能做出改变,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无法挽回地忘记了很多事,那种能意识到记忆在失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很令人崩溃,这应该就是死亡真正恐怖的地方吧。忘掉了名字,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事,连声音说不定都会被这副灵体忘记……好在我还能说话、还能看见的时候,你出现了,我能将还记得的事物全都告诉你,那些记忆有了牢靠的载体,我可以留下存在过的证据和痕迹……”

我忽然想到了老师说的那句话。“法医是死者言说的媒介,是连接生与死的纽带。”现在看来这就是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跨越生死界线与逝者对话,撕开死亡的恐惧触碰真相,让每个灵魂都不留遗憾地合上双眼,这才是法医真正的责任吧?

“藤田。”我没有看他,因为他的眼神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落泪。

“我会找到的,杀死你的凶手。”

……

这个暑假的后半段是忙碌的。我又去了一趟伊根湾,那一次我带了特制棉签和一大罐鲁米诺试剂。把试剂喷遍前半条隧道后,蓝色荧光呈喷溅状布满了两侧石壁的下半部分,连隧道顶上都有零散的蓝光,星星一样。我找准一块蓝色荧光区,用棉签刮蹭两下,小心地封进密封袋。

证据充足且确凿,接下来就要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了。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门,穿过走廊,我拿着几张纸和照片敲响一个房间的房门。

“打扰了。”我浅鞠一躬。

“我知道一个陌生人的忽然造访让您很困惑,不过,可以允许我得到您的一根头发吗?”我微笑着晃晃手里的密封袋,里面是一根棉签。“您别误会,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死在隧道里的那个少年和您有无血缘关系,藤田先生。”

无可否认,藤田健确实是一个成功的男人,至少他在看起来四十三四的年纪就坐上了高级工程师兼本州岛交通工程总负责人的位置。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双手交叉拄着下巴,眼尾的皱纹上挑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我没有别的意思,DNA检测结果自会证明您的‘清白’,只是……”我微微弯腰,笑着看着他:“这就要看您愿不愿意配合了。”

藤田健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却死死定在我身上:“现在的公司安保这么松懈了吗?怎么能把你这种奇奇怪怪的小孩放进来……小朋友,我可没时间跟你玩,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到底在怀疑我什么……”

“活着真的是件很累很累的事。好想死好想死……再不去死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对不起,要给在世的各位添麻烦了。再见了。”我一边复述着藤田智也的“遗书”一边把其中一张照片展示给藤田健看:“藤田先生,您认识这封遗书吗?肯定很熟悉吧,因为这就是您亲笔写下的,替藤田智也。”

果然,藤田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拿已逝之人的遗书开玩笑是很荒唐的事,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况且你有什么证据吗?”

还在装是吧?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抽出一份复印件和一张新的照片,连着遗书照片一起摆在藤田健面前:“您的计划确实是完美的,可细节还是有漏洞呢。”另一张照片是我在高中图书馆拍下的手册页,我指着藤田智也的手写签名说:“藤田智也的字是瘦长形的,尤其是汉字‘藤’,他的笔触会有意地收敛,让它保持窄而长的形状。”我又指着那份复印件和遗书照片:“您的字体是宽的,和他截然相反,这两个‘藤’的宽度、形状和连笔处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您伪造遗书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用藤田智也的名字落款,这分明是欲盖弥彰画蛇添足的表现啊。”我站直身体,收起笑容:“连儿子的字体是什么样子都不甚熟悉,看来您还真是一个差劲的父亲啊。”

“……你怎么会有这份计划书?”藤田健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地质问我,刚刚装出的那副游刃有余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不重要,您还是想想怎么自首吧。”我没有理会他试图转移话题的行为。其实复印件是那天用哥哥的复印机印出来的,我现在无比感谢当时潜入哥哥家搜证据的自己。

“您先是给藤田智也办理转学手续,以免老师和同学怀疑,再把他带到远离东京的伊根湾,借助电车把他杀死。至于那列脱轨的电车也是您有意而为之的吧?为了避免自己做的事被传播出去,您选择制造脱轨事故,杀掉一整车的人,不留一个活口。”

藤田健的心理防线明显被攻破了,脸色别提有多精彩:“脱轨事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少污蔑人了!”

我又把在悬崖上拍的照片扔在桌子上:“凭借您的人脉与权势,让一个刚入职的工程师替您改装电车发动机和制动再给您当替罪羊简直易如反掌,这样一来,整个过程就彻底瞒天过海了。作为机械工程师,您对这种铁轨断口很熟悉吧?只有刹车制动失灵导致的脱轨才会产生这种扭断加切断式断口。”

我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我一开始也想不通,直接在东京动手杀了藤田智也不是更方便吗?为什么非要把人带到伊根湾、用电车杀掉呢?把他扔下海当做脱轨电车的受害者不也可以吗?现在看来应该是您在东京没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明,即使伪造成自杀也会被怀疑是他‘自杀’的真实原因吧,因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您和他的关系不好。藤田智也转学后的学校在京都,这样的话您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当做脱轨事件遇难者也不妥,因为您不确定搜救队和警察会不会找到他的尸体,如果能找到,对比购票乘车记录也会发现端倪。普通地伪造自杀也迟早会被人发现,京都那边的老师同学还好,他们对藤田智也的家庭状况了解不多,但东京这边会怎么说您呢?您始终不想成为别人口中‘害藤田智也自杀的真正原因’,干脆就选择了对尸体破坏程度最大的电车碾压。把尸体完全破坏销毁是永绝后患的最好手段,而且比起搬运完整的人体,把碎尸装在普通的背包、若无其事地带到别处秘密处理掉才是更万无一失的选项,不是吗?”

藤田健泄气似的坐在椅子上,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颓然而沮丧。“电车脱轨之后我收集了智也的残肢碎骨、清理了地面和血迹,然后在隧道里待到凌晨。那时的雨基本停了,我才把遗书放在隧道口一个显眼的位置——没错,我是故意等雨停的。雨水把纸张打湿软化的话,搜救队就不会发现遗书,人们也不会承认智也确实是自杀了。”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我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做出杀害亲生儿子这种事。”

藤田健沉默着,像一块不会动的石头,看似坚硬,实则内里已经空了,稍微一点压力就能让他碎成粉末。

良久,他缓缓开口:“三年前的九月,我失手杀了我的妻子。她是恨我的,恨我一直忙于工作,连智也出生都没有去看一眼。她很辛苦,有自己的工作,还要照顾家庭,智也的成长我几乎可以说是零参与,是她把智也一点点抚养长大。直到那天,她说和我生活在一起很累,离婚的话会更好一些。我不同意,于是我们就起了争执。当时她真的像个疯子,哭闹着拉我要去办离婚手续,我急了,用力一推,她的头撞在桌角上……我抬头,发现智也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刚刚的一切都被他看见了……”

他抱住脑袋,回忆撕扯着他的神经,把他再一次拖回那片无底的海。“医院宣布我的妻子抢救无效死亡时,智也看我的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多么冷淡多么失望的眼神啊,充满了无尽的厌恶与痛恨……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他要亲手揭发我的全部罪行。”

“我明白了,藤田智也转去了京都,其实并没有真正转学,只是单方面从原来的学校退学了,这也是您杀死他的幌子吧?”

“没错。我向他道歉,周内请了假带他去京都散心,在伊根湾的那个隧道,我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放在铁轨上……然后,正如你所说,我替他办了所谓的‘转学’手续,让那个刚入职的工程师改装电车的制动装置……”藤田健痛苦地撕扯着花白的头发,声音沙哑而哽咽:“清理智也尸体的时候,他的头已经完全碎了,眼睛却不知为何完整地留了下来,明明是不能再聚焦的眼睛,明明是已经死了的眼睛……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在看着我,他在流泪,他在问为什么……他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站在那个隧道口,我想抓住他,但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被电车碾成模糊肮脏的血肉……我的罪孽太深重了,妻子也好孩子也罢,全都死在我手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恨死我了吧……我这么狠毒的人……”

真正被杀死的人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动手杀人的人却一直活在那个雨夜的阴霾中。不,藤田健真的在悔恨吗?他说不定是在痛恨自己没有把细节做足吧?一个对亲人毫不关心甚至能痛下杀手的人,怎么会感到懊悔呢?

“在工作和事业上您确实是个有为人士。”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向他的眼神里毫无怜悯。“可您也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人。逃避责任,不敢面对现实,为了掩饰错误不惜犯下更大的罪恶,这三年过得很胆战心惊吧?您哪怕有过一次真正地思念家人吗?”

“如你所见,我确实没办法被原谅。”藤田健朝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眼睛此刻变得浑浊而无神。“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要感谢你。”

“我的罪行被你揭露出来,我也终于不用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了。”

临走前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另一个密封袋递给他:“您当时清理尸体的时候忽略掉的。这是藤田智也留在隧道里的最后两样东西。”

密封袋里是褪了一半颜色的纽扣和沾着土屑的碎骨。

藤田健的表情空了一瞬,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密封袋,触到碎骨的瞬间,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在我把照片和物证上交警视厅之前,我建议您尽快自首,藤田先生。”这是我离开办公室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八月底,阳光依旧炽热滚烫。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色的,是几乎要把人吸进去的那种蓝。我盯着看了好久,直到眼泪被刺激得流出来才移开视线。

心脏沉甸甸的,仿佛有一列电车碾了过去。

……

开学后的第一次部活,桐原和真皱着眉翻看大家整理的“事件”:“新颖的题材简直少得可怜……我们的目标是八万字以上啊八万字!”我安慰他:“嘛,案件还有都市传说什么的说到底都是那种千篇一律的模板……”他飞来一个眼刀:“你还好意思说,市川,你搜集的‘事件’呢?就差你了。”

我不慌不忙地往椅子上一坐:“别急嘛,月末你就知道了。”

忽略桐原和真被眼镜片过滤后依旧犀利的目光,我打开手机确认藤田健的案子开庭审理的时间。前几天藤田健去自首,我顺带把照片和沾了血迹的棉签一并送了过去。DNA检测结果今天刚出来,警视厅的法医告诉我,血迹的DNA与藤田健确实存在亲子关系,骨头碎片也的确是藤田智也的。法院通知我作为证人出庭,其实也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藤田健不会否认自己的罪行,我也不必再当着众人的面替死者申冤作证。

九月二十三日,经判决,藤田健涉嫌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

我没有整场庭审都待在那里,听完定罪就离场了。

再一次,我坐上了去京都的新干线。

初秋的伊根湾不再像盛夏那样湿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海风温温凉凉的很舒服,带着浅淡的腥咸味。有些树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变红了,深山开始泛起凉意,夹在夏日未完全消退的暑气中,仿佛一泓温度恰好的泉水。

隧道口周围的树叶红得尤其多,等到十月中旬红叶就会遍布整个山林吧,伊根湾的人们会举行红叶狩吗?

“好久不见,市川。”

藤田智也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欣喜。我扭头,他站在隧道阴影处冲我微笑,“你好久没来了。学习很忙吗?”

一股复杂的情绪自心底升起,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终还是没有变成言语。我摇头:“不……”

“我又忘记了很多事。”他看着自己的手,“你上次来过之后,记忆丧失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我现在除了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灵体……”他把手伸到隧道里被阳光照亮的地方。

光线之下,我几乎看不见他的手了。“我的灵体似乎也在淡化,应该是快要消失了吧。”

因为杀害你的凶手已经公之于众,你也不必再困宥在隧道里了。我没敢告诉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躯体。

“你恨杀死你的人吗?”我忽然这样问他。

他一愣,随即笑着说:“残害人的生命当然是不值得原谅的。但我很感谢这个世界,让我死后还能存在一段时间,即使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即使失去了所有记忆,可我依旧是存在的,我能看,能听,能说,能找到记忆的载体,这已经是世界对我最大的宽容了。”

他的身体在逐渐变淡,我一阵没由来地慌乱,伸手抓他:“等等……”

“即使被杀害了,我也仍然觉得世界是美好的。”藤田智也的身体开始扭曲,像一团被风惊扰的雾。他的躯干、四肢和五官渐渐变形,从人形变成一片水汽。我急急地冲进那片水汽中:“你要走了吗?”

“谢谢你,市川,谢谢你找到了凶手。”藤田智也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一样,遥远而飘渺。

“要替我,好好地活着哦。”

水汽被穿堂风吹散了。我呆立在原地,面前的隧道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隧道尽头在视网膜上缩成一个明亮的半圆,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也许对于藤田智也来说,这条隧道就是通向来世的轮回之路吧。

我把一朵白菊和两片红叶放在铁轨上,红白相衬,在枯萎的苔藓和破败的铁锈上格外显眼。

愿白菊作舟,红叶化火,破除往生道上的障碍,驱尽不散的阴霾,让每一个死于非命的逝者都得以安息。

by早川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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