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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挣脱了山崩地裂狂奔而来。流经中国西南大地时,它放缓了脚步,只为等着乌江——在千峰万壑中拖拽着一条碧玉的长裙,来与它相会。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先坐大船沿长江而下,再进入乌江,又换小一点的船沿着乌江而上,在一条小支流上岸,接着又坐车到达这条支流上游的、又一条小支流的源头……
那条河,像从一首长长的抒情诗里,婉约走来,从此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山、清流、阳光和鸟鸣,小河仿佛是凭空长出来的。
静。
那是一种长久的、空荡荡的寂静。它像是穿过了长长的未知的岁月,恰到好处地来到这里与我相遇。
唯一的声音是流水声和鸟叫声。鸟声一起,回声如同空中涟漪,把寂静荡得更远。
“走吧!”楚老师一声催促,才把我惊醒。喔,对了,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我发愣的时候,他正在摆弄他手里的大摄影机——一个很大的、长方体的黑色机器,据说是当下最专业、最先进的摄影机。
楚老师是影像工程系的老师。虽然我尊称他一声老师,但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才工作三年。
这次乌江上游的考察,老板(我的研究生导师)心血来潮,要花钱做一个风光片。他是出了名的抠门,为了省钱,找了同校的楚老师合作,并让我做后期解说文稿和配音。
临近毕业,本来事就多,我又平白多了一项任务,心里颇有些怨气。
开启动会时,楚老师轻狂地说:“风光片嘛,是最好拍的,交给我,我一个人全搞定!”
他明显不情愿和我搭档,大概是觉得女生麻烦,怕我拖他的后腿。他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让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我在地图上找那地方,在西南山区那蛛网一般复杂的等高线里,它是一个遥远的、微不可见的小点。不出所料,这趟旅途费尽了周折。
我们先到达山坳里一个小小的村子,几户人家寥落地散在山谷里。考察队其他人在这里停留,我和楚老师直接去源头拍素材。
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我们七拐八弯走了很久,走得浑身冒汗,才到达小河的源头。
然后,一脚踏进了桃花源。
深谷清幽,河流清澈,平静地向重重大山外面流去。河的两边,高山如刀劈斧削一般平整,延绵的灰黑色山崖隔得那样近,面对面竦峙着。
我站在两山之间,向上看,延绵的两山夹着一条长长窄窄的天空。一条清澈的河,一带湛蓝的天,一眼望不到尽头。
鸟鸣山更幽,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静里,我闭上眼,感觉自己像是化成了一只鸟,一尾鱼,一块儿鹅卵石,慢慢沉在清澈水底,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
楚老师右肩抗大机器,左肩背大挎包,颇为不满地对我说:“燕同学,你发了好久的呆,别忘了自己的任务,要写稿的!”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按捺住躁动的脾气,说:“我没发呆,我是在汲取天地之灵感!”
楚老师嘲笑地看着我:“汲够了就走吧,这一路还长着呢,够你汲的。”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不耐烦。这个年少轻狂的人,自恃有几分帅气,再加上肩上这台了不得的大机器加持,使得他更加骄傲自大、盛气凌人——真让人讨厌!
他率先顺着小路向前走去。我甩开腿,大踏步往前赶,很快就超过了他。
谁知他又阴阳怪气地说:“悠着点,别一下子把力气用完了!这地方这么远,我可不想再跑一趟!”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最初小河边有一些模糊的小路,走着走着,小路就没入了河水,两边全是陡峭的山崖。
所幸河水浅,可以涉水前行。
楚老师停下来,把鞋脱了,用鞋带拴在一起,再搭在脖子上。
我对他这种做法嗤之以鼻。
鞋子挂脖上,不仅形象实在有碍瞻观,而且他不知道光脚走在河里,是会被河底锋利的石头割伤的吗?
他一点野外考察的经验也没有,还敢看不起我。
我大踏步地直接走进河里。
果然不出我所料,楚老师走进河里,才几步就龇牙咧嘴,摇摇晃晃,差点把肩膀上的大机器和大挎包摔水里。
我抬脚,向他晃了一晃:“心疼鞋子可走不了水路!”
他只好忍痛重新回到岸边把鞋穿上,像我一样穿着鞋涉水,一边走一边自嘲道:“幸好鞋不贵。”
鞋子下了水,我们心中再无顾忌。山边小路时有时无,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我们开始暴走,一会儿在河边野径飞奔,一会儿涉水而过。楚老师拍素材的时候,我就在笔记本上写两笔。
鸟啾啾地叫,河水哗哗地流,让本来有些剑拔弩张的两人心境都平和了许多。
前一段儿水都不深,后来水慢慢从清浅的珍珠白转为青绿色,颜色越来越深。我不由担心起来。
楚老师看了看前面,说:“怕什么?你老板说到了实在走不动的地方,会有船来接我们的。”
正说着,我们走到一大片竹林边,山边的小路又没入河里不见了。
一丛斜在水面的竹枝下,停着一个野竹筏,上面坐着一个戴斗笠的人。阳光照在竹筏子上,云动光移,映在水中,那人坐在光影镜像里,一动不动,像极了古诗里某个写意的山水画场景。
我高兴地走过去,喊了一声:“老乡!你是来接我们的吗?”
那人一骨碌坐直了,伸出一只手抬起斗笠望向我们。
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赶紧站起来,点头应道:“是呀,村长叫我来的。你们是去下游吧?”
我们上了竹筏,那小艄公解开拴着竹筏的绳子,拿起一根粗粗的长竹竿,灵巧地在双手里转着舞了一圈,竹竿入水,荡起一圈涟漪。
竹筏悠悠地向前飘去,顺流而下。呼,这下轻松多了!我跟着小艄公学着撑竹筏,楚老师就坐着,扶稳肩上的摄影机,匀速拍摄两岸的风景,时不时和小艄公聊几句。
“你几岁了?”
“快十四了。”
“怎么不上学?”
“要上的。这几天老师家里生崽,他回去了。”
“他妻子生孩子?”
“不,老师五十多岁了,是他家里的猪生崽。”
……
“你经常来撑竹筏吗?”
“不常来,因为这儿没人来。”
“这儿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不寻常?”
“就是你觉得我们没看过,但看了可能会觉得好的地方。”
“唔……那边山肚子里有个大溶洞,里面大得很,有地下河;那边有个大坑,很大很深,坑底有一大片林子……还有那边,翻过去有个飞机眼,就是……山顶是个大石头圈儿,据说飞机都能从中间飞过去!”他一边想,一边比划给我们看。
楚老师吃惊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小艄公打开了话匣子,呱呱呱像个小导游,性格开朗,不怕生。
这个山里娃又黑又瘦,显得头大身子小。他穿着一条洗的发白的黑裤子,一件不合身的短褂子,抬手撑竹筏的时候,干瘪的肚子时不时露出来;一用力,上臂肌肉一绷紧,比小臂还细……真让人心紧。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瘦?”
他说:“哪里瘦?我力气很大,能干很多活儿,将来,我要参军呢!”
他抬臂捏拳,使劲让羸弱的上臂鼓起一点点凸起,看起来真是滑稽可笑,却叫人心里发酸。
好在这一段水流较为平稳,大部分时间小艄公并没有用多大劲,只时不时用竹竿调整一下方向。
到了下一个拍摄点,我们上岸去山顶,拍峡谷长河的全景。
小艄公拴了竹筏,也跟着上山来。
他看楚老师用那个大机器对着远方做着些奇怪的动作,问我是在干嘛。我说:“那个是摄影机,他把山啊河啊人啊装进去,以后随时可以拿出来看。”
小艄公吃了一惊,看向楚老师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不可置信和由衷的崇拜。
可楚老师沉浸在他的工作中,一点儿也不在乎小艄公的崇拜。
此后,小艄公便对大机器充满好奇,甚至有些超乎寻常的关注,眼睛贼亮贼亮的。
“哥,这个东西真能把我们这儿的山啊,水啊,还有人,都装进去?今后还能一遍一遍看?不会丢?”他问个不停,还想伸手摸一摸。
楚老师不耐烦地避开他的手:“别碰!这机器可贵呢,万一按坏了我可没法交差!”
小艄公讪讪地缩回了手。
我忍不住又白了楚老师一眼,不就是个摄影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两只鸟儿从山顶某处俯冲下来,在竹筏上轻点一下,一前一后追逐着,在河面上低低掠过,像打了一长串水漂。
万点金光跳跃,水浅的地方,底下的鱼灵巧地游来游去。我把手慢慢伸进水里,手指几乎戳到鱼儿的背脊,它也毫不警觉。这无人打扰的山谷清流,给了生灵们胸无城府,甚至毫无防备,只顾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我。
小艄公不紧不慢地划着,河流从一处空旷的山洞穿过,这景观像极了桂林阳朔的象鼻山。
他问我:“姐姐,你说是河把山掏空了,还是山骑在河上?”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又问:“姐姐,这条河很长吧?”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觉得它很长?”
他说:“书上说,所有的河都流向大海,但我觉得它连着天涯,因为我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我被他惊呆了。这个少年把山水赋予了情感、生命和思想,或许是因为他天天看着这条河,浸在经年累月的不急不缓,从容不迫里,所以产生了朴素的哲学思想吧?
竹筏缓缓前进,飘进了一条劈开山体、落在谷底的碧玉绸带中,小河流淌不息,鸟鸣回声悠长。
小艄公又叹息了一声:“我从小看着河水流啊流,我觉得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老汉(父亲的意思)也是,坐筏子流出这座山,就再也流不回来了。”
我听完又愣了好久,觉得他说的话,比任何文学作品都深刻,回味悠长。
原来他是一个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我想安慰他,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楚老师机智地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们是可以让河水倒流的人。只要你们这儿风景好,以后不仅出去的人会回来,还会有更多外面的、你不认识的人,从这条河流到这儿来!”
小艄公吃惊地看着我们,慢慢笑了。他相信我们。我们不就是外面的、他不认识的人吗?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我们靠了岸,在竹荫下休息片刻。
小艄公把竹筏拴好,一溜烟不知跑去哪里了。
我默默喝水,楚老师默默拍远方,没有话说,气氛有些尴尬。
小艄公噔噔噔跑回来了。他两手把褂子牵起来,抱着些野果子。
“这个可甜了,给你们吃!”他热情地把果子往我们手里塞。果子虽然小,却甘甜多汁。他只给自己留了两个小的,除了两个小果子,他没有别的。
我把包里的压宿饼干和灯影牛肉给小艄公,说太干我不爱吃。他一尝,脸上的表情像发现了新大陆。楚老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把包里的牛奶拿出来,说太甜了他喝不下,也给了小艄公。
“那座山后面,就是大溶洞,你们想去看看吗?”小艄公极力邀请我们。
反正大部队还没追上来,不如去看看。于是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跟着小艄公往山的深处走去。
高耸、变幻的峰崖,把天空切割成各种形状的“窗口”,明亮的阳光仿佛投射在未知的地下世界,我感觉离天空越来越远,一步步走进了侏罗纪。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前。
洞口被杂草遮着。小艄公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单的火把,掏出一盒火柴点燃,拨开草丛往洞里钻。
我们心里直犯嘀咕,大着胆子跟着他进去一探究竟。
进去之后,下了一个坡,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这个溶洞足有三四层楼高,顶上钟乳石滴着水,耳边还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走了一小段,前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们不敢再往前走,便原路退回去。
小艄公得意地说:“村长说,整座山的肚子都是空的,要是一直走,能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从飞机眼那边钻出去!”
楚老师听得入神,突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顺着斜坡往下滑。眼看肩上的大机器脱了手,他一声惊叫,小艄公一个鱼跃扑过去,把大机器紧紧抱在怀里,咕噜咕噜滚到坡下。
我赶紧跟着下坡去拉他们俩。出洞一看,楚老师的胳膊被划出些小口子,还扭伤了一只脚,眼看着脚踝肿起来,沾地就痛。摄影机虽然外壳有点擦伤,功能倒是完好无损。小艄公因为护着摄影机,没有腾出手保护自己,腿上擦伤了一大片,看着猩红一片,十分可怖。
我赶紧帮楚老师背起摄影包,搀扶着他,小艄公扛着摄影机,三人一瘸一拐往河边走。
上了竹筏,楚老师把脚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消肿,我从背包里取出酒精、纱布和胶带,给他处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低声说了声:“谢谢。”
我也想给小艄公包扎一下,他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只要用这河里的水一洗,第二天就好了!”
他用河水把伤口洗了洗,站起来继续给我们撑筏子。我喝道:“过来!不然不要你给我们撑筏子了!”
他只好过来,嘟囔着:“反正会打湿,大机器没事就行了,我这点伤真没事。”
做完这一切,我们继续划着竹筏往下游漂去。
这条河的中段,谷幽水深,竹茂林密。阳光安静地照耀,小河安静地流淌,鱼儿安静地游动,鸟儿安静地鸣叫。明明空荡荡的,我却觉得,在这个山涧里,静得震撼人心。
我深深沉浸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美好意境里,楚老师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听见。他递给我几张创可贴,指了指我的脚——我这才看到我的脚后跟被湿掉的运动鞋磨出血了。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冰凉的河水拯救了楚老师的脚,接下来的旅程,我背摄影包,小艄公和楚老师一起保护摄影机。
楚老师很感动,在下一处靠岸取景的时候,破天荒地肯让小艄公帮他拍,还教他透过目镜看已经拍好的片段。小艄公嘴巴张得大大的,惊呼起来:“呀!里面有姐姐!还有我!一模一样!那么小!”
顶着大山的烈日,我们三人时而在水上漫游,时而在岸上奔走,从晨光走到午后,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峡谷里面地势陡峭,一路上一户人家也没有。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筋疲力尽,强撑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河边小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低着头加快步伐,希望快点到达下一个休息点。当我头昏脑胀地往前冲时,没注意到紧靠小路的山崖上凸出的一块石头,悬在半空。
砰!我的头直接撞在石头上,我眼冒金星,哎吆一声痛得跌坐在地上。
楚老师从后面一瘸一拐冲过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捂着头咬紧牙关,楚老师向着河里的小艄公喊:“撞头了!怎么办?”
小艄公慌忙停了筏子,在岸边摸索了一会儿,用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几片大叶子折叠几下,做了一个容器,喊道:“那边坡上有个山泉眼,我去取水!”
他飞快跑去又飞快跑来,山泉很冰,两人捧着水往我额头上不停浇,用完了,小艄公又跑去盛,他光着脚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楚老师松了一口气,说:“还好,刚才鼓个包,现在基本消下去了。”
我泪眼婆娑,担心地问:“会毁容吗?”
楚老师噗嗤笑了:“放心,还是漂亮的,就是有点像落汤鸡!”
这下,我们三个人都挂了彩,内心由此产生了一种战友般共患难的情谊。小艄公挥挥拳头,说:“伤口是光荣的记号!我们这支三人先遣队,是一支能打硬仗、光荣的队伍!”
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逗笑了我们,使我们暂时忘记了伤痛,互相鼓舞着,继续咬牙向下游前进。
小河依然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我看着小艄公灵巧地舞动着手里的竹竿,好奇地问他:“你将来长大了想干什么?”
小艄公想也不想地回答:“参军,当海军!老师说,河流也有它的一生,它从这里开始,我要去看看它经历了些什么,还有最后流到天涯结束的样子。”
我再一次被他的想法震动了。
去看河流的一生,我这个城里人从来也没有过这么浪漫的想法。若看过了河流的一生,会不会更智慧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那你看完还会回来吗?”我又问。
小艄公认真地回答:“当然要回来的,我要让这里做加法,这里是我的故乡啊!”
竹筏经过一段祖母绿的深水区,遇到另一个竹筏。撑竹筏的是个老人,小艄公叫他村长。他对小艄公喊:“后面的人赶上来了,跟我一起去把他们接过来!”
小艄公赶紧把竹筏撑到一处铺满鹅卵石的浅滩,把我们放下,又回头去接其他人。
我真的再也走不动了,甩掉灌满水的沉重的运动鞋,直接躺倒在河滩上,只觉得好困啊,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无论如何也得先睡一觉,但又转念一想:不,不能被看扁了,还是咬牙坚持吧!
我感觉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边的河滩上一下子冒出好些人,有的在发呆,有的在拍照,有的在抽烟。
小艄公举着他的斗笠,蹲在我身旁帮我遮着太阳。楚老师抱着大机器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们发呆。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老板看我一眼,说:“一个小时了。睡好了,就出发吧!”说完,站起来继续走。
我赶紧穿上鞋,起来继续走。耽误了大家的行程,我愧疚不已,接下来再不敢耽搁。
天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下游的一户人家。主人是一个瘦瘦的中年残疾人,已经打了河里新鲜的小鱼,煮了一大锅鱼鲜。
大铁锅放在一张破木桌上,没有其他菜。主人愁眉苦脸地说抱歉,他没有多的调料,只放了点野花椒和盐。
小艄公积极地给我们找碗洗碗,看我要先处理伤口,便悄悄给我舀了一大碗小鱼,放在远远的窗台上留着。
农户家里实在没几张能坐的凳子,大家就站着吃。别看这鱼没什么烹饪技巧,却汤色奶白,鲜美无比。一时间,美好的夕阳下,充满了吸吸呼呼狼吞虎咽的声音。
老板在一旁抽着烟,看着我吃鱼,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你很不错。”
我差点哭出来,各种委屈、辛苦、感动、开心交织在一起。
平复了心情之后,我站在河边,聆听万籁俱寂的声音。
日落跌入昭昭星野,小河亦变成了星河。
几只竹筏静静泊在月光中,往下不远处有一处浅浅的落差,河水跌落下去,揉碎了一片星辉。
楚老师走过来,说:“你下午睡着的时候,你老板对我们夸你来着,说巾帼不让须眉。我也觉得你很不错。”
我愣了愣,说:“谢谢,其实……你也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我真傻,暴露了之前我对他的真实印象。
楚老师说:“做风光片,得先给这条河取个好听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月亮从山顶后慢慢升起,皎洁如玉。几只鸟儿啾啾啾地叫了几声,扑啦啦从这边山上,又飞到那边山上。
我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里真有王维笔下那种意蕴,不如就叫鸟鸣涧吧!”
“好!”楚老师点了点头。
我们算是和解了,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星空下,人有失重的感觉,我们坐下来,却像是漂着,一起一伏。星光洒在河里,像是银河落在人间,令人陶醉。
小艄公一直在附近徘徊,他鼓起勇气走过来,央求楚老师:“哥,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楚老师心情很好。
“你……你能用大机器帮我拍点人吗?”
“这……恐怕不行,我们明天就要赶回去,时间可紧了!”楚老师没想到小艄公会提这样的要求。
“就拍一点点,一点点!”小艄公急切地再一次恳求。
“一点点也不行,我这内存都满了。”
小艄公又转向我:“姐姐,行不?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不解地问道:“你到底要拍什么?”
小艄公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老汉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连他长啥样儿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想把家里人拍进大机器,以后就算他们不在了,我也不会忘记,可以时常看一看他们,听一听他们说的话。”
我愣住了。这真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我转头问楚老师:“能不能……就帮他拍一点点?”
楚老师为难地说:“真满了,今天拍好的素材也不敢随便删,我得对工作负责。要不下次吧,一般都要补拍镜头的。”
下次……小艄公低下头,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们走了就很难再来了,和其他人一样,坐着筏子流出这座山,再也不回来了。”
他眼里的希望逐渐熄灭,转身默默走开了。
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渐渐要融化在黑夜里,心中不忍,冲动地站起来,向他喊道:“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
他回过头,看了我们好久好久,慢慢点了点头,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回学校之后,我开始紧锣密鼓地写稿,配合楚老师进行影片剪辑制作,几乎每天都泡在工作室。
楚老师是个很专业、也很敬业的人。一部完整的风光片,从片头设计、内容、字幕、配乐……全是他一个人完成,怪不得老板找他合作,他可真为老板省了好几个人的工资。
他告诉我,风光片其实没有经费,是老板自己出钱、援助地方的,所以得尽量节省。
我不由对老板肃然起敬,可又遗憾地意识到:那我们更没有可能回去帮小艄公拍影片了,他会有多失望啊!
风光片初剪完成后,我和楚老师一起细看。
我说:“嗯,风光挺好的,就是……”
楚老师说:“我也不够满意,好像缺点什么……”
想了半天,我们异口同声:“缺人!”
我高兴地说:“看来真的得回去补镜头了。”
楚老师也点点头,说:“是啊,看来不得不回去一趟了。”
我们向老板申请再去一次乌江上游,老板痛快地答应了,楚老师抱歉地说:“教授,车船费怕是要超预算了,我们尽量节约。”
老板笑道:“超就超吧,把事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再一次进入乌江上游,我们的心情与上次完全不同,不仅没有一点对长途跋涉的畏惧,还有一些期盼和高兴——小艄公看到我们回去,一定很高兴吧!
我问楚老师:“这次内存够吗?”
楚老师拍了拍大机器:“放心吧,够够的,我可以帮他多拍一些。”
一村人等在村口。他们特意穿着传统苗族服饰来迎接我们,远远望去,女人们银色的头饰闪闪发光,仿佛深山的银山宝藏露出了一角。
我们一下车,村长就猛喊一嗓子:“预备——起!”锣鼓声突然齐力哐啷响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小艄公跑上前,高兴地说:“大家知道你们要回来,可高兴了!”
这次我们拍了很多人,老人、小孩、妇女,拍他们生火做饭,拍他们山坡劳作,拍他们载歌载舞……
天气很好,楚老师想拍一段苗族姑娘站在竹筏上顺流而下的优美镜头,可村里的女人太害羞,都不愿意出镜。
没办法,只好由我扮演一下。
村里的女人都来打扮我,把她们珍藏的、最漂亮的装饰品挂在我头上、身上。
楚老师笑道:“你把一个村的财富都穿身上了!”
小艄公拍着手赞道:“姐姐好漂亮!”
他换了一身新褂子给我撑竹筏,我站在竹筏中央,丝滑地在两山之间悠悠前行。
村长的竹筏在后面,载着楚老师拍摄。
“燕同学,左仰角三十度,看远方!”
“燕同学,手搭凉棚看天空!”
“燕同学,你能唱支山歌吗?”
……
拍摄结束了,我们牢牢记着答应小艄公的事,一点儿没忘。
楚老师问他:“你家里人呢?现在可以去拍他们了。”
小艄公挠了挠头,说:“你们不是拍过了吗?”
楚老师解释道:“我可以专门给你和你家里人拍一段。”
小艄公说:“村里人就是我家里人。”
我心想,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又问他:“你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呢?”
小艄公不吭声。
村长看了看他,对我们说:“他家里没人了。他妈早走了,他爸出去打工再没回来,没两年外婆也走了。他是我们全村一起养大的,吃百家饭,睡百家屋,娃不容易,也懂事,啥子活都抢着干。”
村长平平淡淡几句话,道尽了小艄公十四年坎坷的人生,我和楚老师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没想到,小艄公所说的家人,竟然是全村人。
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小村子,楚老师温和地对小艄公说:“我最初不知道你的情况,拍得太散了。这样,等我们明天走的时候,让大家聚在一起,我再补拍一段吧!”
还没等小艄公回答,村长就点头替他答应了:“行!明天我们一起,给你们送行!”
第二天早上,全村人聚在一起,村长大声说:“娃想把咱们都录下来,永远记住大家的恩情,娃的想法好,要好好配合!”
楚老师架起摄影机开始拍摄,可村民们面对镜头,不知道该做什么,像被定住了,呆呆地不动。
楚老师想了想,说:“这样,你们每人说一句最想对他说的话。”
于是,全村人都皱着眉头,开始认真地想那句话。但那句话太重要,半天也没人开口。
村长急了,对一位年长的老奶奶说:“娃在你家时间最长,你先说一句?”
老奶奶驼着背,憋了半天,对着镜头冲口大声说:“娃,你要多吃饭!别的我没有,饭是有的!”
“对对对!要多吃饭!”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村民,他们开始七嘴八舌说起来。
“以后你要是去当兵,瘦了,人家不得要你,要多吃饭!”
“保家卫国要力气,要多吃饭!”
“读书也要花很多力气,要多吃饭!”
“以后你还要娶媳妇,管一个家,更要多吃饭!”
“要是将来我们这儿真的旅游起来了,你还要挣钱管事呢,必须多吃饭、才能身体好!”
……
我初时被逗笑了,赶紧捂住嘴。看着一村人七嘴八舌说为什么要多吃饭,紧跟着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回头看小艄公,他深深埋着头,肩膀抽动,不让我们看见他的脸。
知道了小艄公的身世,看着村子里这一群老弱妇孺期盼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楚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是那样的沉重。
我们的工作真的能让出去的人从这条河流回来吗?真的能让更多外面的人从这条河来到这里吗?
告别了村民们,我们踏上了返程。
大山里还是那样寂静,我们的心情却无法平静。
我说:“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怎样,是会走出去,还是留在鸟鸣涧?”
楚老师说:“他那么乐观,无论在哪里,相信生活都会善待他的。”
我感叹道:“真想看看他长大以后会怎样啊!”
远处传来小艄公的喊声,被寂静的空山放大了许多倍。
我从车窗望出去,风吹迷了我的眼,我看不见小艄公在哪儿,他的喊声跟着我们,在竹林,在山顶,在河里,在沿途的风里呼啸。
鸟鸣涧的鸟儿被山谷的回响惊得住了嘴,一时间,少年的呼喊仿佛从云上传来:“要回来呀!我等你们—们—们……”
在我毕业之前,风光片终于完成,给小艄公专门做的的影片也同步完成。老板很满意,为这,还给我加了分。
毕业答辩结束后,楚老师约我去工作室,说有东西给我。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他的工作室了。我看着一屋子的机器和电线,回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有些伤感。
他问我:“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继续做开发规划的工作,去看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
“去的都是些偏远地区,你不怕艰苦?”
“是有点苦,但也很有趣。”我想了想,补充道:“因为它有点像开盲盒,打开盒子之前,永远猜不到里面装着什么。”
楚老师点点头,说:“人生也是,每一天醒来就像开盲盒。虽然不一定每天都有好事发生,但值得期待。”
我们相视一笑,楚老师目光暖暖的,仿佛别有一番深意。
他又问我:“你想不想留在这个城市?”
我摇摇头:“不想。我想先到处走走看看。我喜欢自由。”
他欲言又止,看着我:“就这样走了?”
我说:“啊。”
他踌躇了片刻,又说:“你毕业了就不是学生了。”
这不是废话吗?我迷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他转身打开抽屉,给我一张光盘,说:“一点拍摄花絮,惠存。”
我再一次向他道谢,挥手离开了。
后来,我忙着毕业、搬家、东奔西走、找工作……等安定下来,才静下心来看那张光盘。
那里面全是我。
我向着河流发呆,向着天空伸手感受风,和小艄公聊天,学着撑竹筏,背着摄影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河滩上呼呼大睡,光着脚站在河边看星星,打扮成苗族姑娘做鬼脸,站在竹筏上唱着跑调的山歌……
镜头前是我,镜头后是楚老师的眼睛。
原来,爱情曾经试着叩响我的心门,可是我没有开门。
多年以后,一个燥热的夏日,有个来自深圳的号码拨通了我的电话。
“喂?喂?燕同学吗?”
我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我。
“楚老师?”我惊喜地问。
“哈!是我!我问了好些人才找到你的电话号码。你在成都?”
“是啊……你呢?”
“你毕业后不久,我去了南方,转行拍纪录片了。不过还是会经常回去……”
寒暄了一会儿。我疑惑着,他费劲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唠唠家常吧?
“唔……给我一个地址吧,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礼物?为什么?”
“因为这个礼物只能送给你,你一定要收下!”
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我拒绝。
两天后礼物送到了。我打开看,是一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用粗签字笔写着:盲盒。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深呼吸,小心拆开这个盲盒,里面是一个U盘,还有一张纸条,写着:给燕同学——鸟鸣涧的夏天。
这是一个长长的视频。最初的内容是我们那次拍风光片的花絮。
我耐心看下去。
第一部分内容结束了。屏幕上艺术处理过的雪花点闪烁,中央一个圆圈,数字倒数十秒,之后,一个画面突然跳出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军装,胸口带着大红花。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他长高了,黝黑英俊,精神抖擞。一村人,敲锣打鼓,爷叔婆姨,都来送他……
镜头一转,还是那个青年。他在一个婚礼上,穿着隆重的苗族服装。一村爷叔婆姨也老了一截,红着眼眶给他披红挂彩。长长的鞭炮燃起来,美丽的新娘向他款款走来……
下一段,是他背着一袋水泥往山上爬。一群人戴着安全帽在河滩上忙碌,山崖上正在修栈道。他奋力攀爬,汗水打湿了前胸后背……
最后,还是他,在河边木亭忙碌着。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
有不少游客在河边,有的排队登上竹筏,有的坐在清澈的浅滩里喝茶;那片我曾经睡着的石滩上,小孩子们在捡鹅卵石打水漂……
他直起腰,笑吟吟对着镜头说:“姐,有空回来啊!现在路好走了,大家喜欢来我们这儿避暑……哥要来这儿拍电影啦……哥说得没错,好多人顺着这条河来了,游客一年比一年多。你也回来看看吧,我还给你撑筏子!”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小男孩闯入镜头,一边喊着:“老汉,茶叶放在哪点儿的?”一边好奇地向着镜头张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当年撑竹筏的少年。
我没想到,楚老师的礼物是把青春还给我。
我以为在人海中偶遇的人,都要还给人海,没想到他们还会回来,以这么特殊的方式,给彼此的生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楚老师,那个曾经年少轻狂的青年,用近二十年,耐心地把一个关于偶遇的短篇故事,续写成了长篇巨制,我和小艄公,都是那段岁月的主角。
我的心,像一只苏醒的鸟儿,展开翅膀,跟着楚老师的镜头,从河流到高山,飞跃云端,回到那年的鸟鸣涧。
空山回响的鸟鸣,伴着竹桨划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艄公是多么幸运、多么好啊,从那条河走出来,又回到那条河去。他心中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从未改变,而我们大多数人,离开了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纪念曾经。
我想起小艄公当年说的话:“这条河很长,因为它连着天涯。”
原来天涯不远,它现在邀我回去。
有些河流,永远在远方流淌;有些角落,永远不会被遗忘。
我将永远记得,曾在一个夏天路过一条河,虽然只是路过,但它清凉了我的每一个夏天。
生命里的每一条河,都是从远方的故事里缓缓而来的,比人的历史长,比人的一生宽,比人的情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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