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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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又和妈妈吵架了。你知道的，我总是和妈妈吵架。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次又因为什么？为了相亲，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以前的你会安慰我，买个礼物跟妈妈认个错，我妈妈人那么好，哄哄就好了。你还会说，你倒是想和妈妈吵架，可上天却没给你这个机会。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你也一直在努力，可它却成了你永久的遗憾。十年了，我从你断裂的地方开始，延续着你的努力，一直无果，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也成为我永久的遗憾。

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妈妈。你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也多了。对呀，我也快三十六岁了。不知道现在的你看到这样的我和我妈妈，会怎么劝我呢？你会劝我听妈妈的话，找一个合适的人成家吗？妥协，对，以前你说过绝不会向生活和命运妥协。就因为这个，你从天上掉了下来，永远离开了我。

谢谢你，这么多年还记得偶尔来我梦里。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吗？那时的我们不知道酒是什么？不知道爱情，不知道梦想，不知道自由。我们都好奇，都想尝试，都想要。我们在懵懵懂懂时期盼未知，当时的我们何其勇敢。

其实是你很勇敢，带动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有那么热烈多彩的青春。

谢谢你！

对不起！

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下午，我给你发信息说，想喝酒了。你立刻拨了电话过来，怎么，你被甩了。哦，不能说被甩了。因为你都没敢正眼看过人家。真是窝囊，你重重叹了口气。我生气地摔了电话，窝在被窝哭。我哭得很大声，完全没听到你信息的提示音。直到你提着酒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喝了一个通宵。我们享受着微醺带给我们的快乐，大声喊着，我好爱他。后来的后来，我明白了，人生和爱情都一样。无法掌控。那天晚上，我脱光了衣服，站在桌上唱歌、跳舞。我俩赤裸地躺在床上，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乳房，你缩起身子。你说，那东西被男人触碰是什么感觉。我笑了，笑得很淫荡，说，一定很舒服。双手又不自觉伸向你胸前跳动着的乳房。你大笑着转过了身，我的手落到你的腰上，脸颊贴在你的后背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我们哈哈大笑，完全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喝酒，只记得昨夜我们很疯，很快乐。

我在网上写小说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只告诉了你。你说，太好了，等你成为大导演那天就把我的小说全拍成电影。

我俩拎着酒瓶，在寒冷的夜空下，成大字型躺在马路中央。恍恍惚惚中，我们看向遥远而庞大的天空，仿佛真的看到了梦想的光。触手可及。

那是我们大学的最后一天。

好像也是我们拥有快乐资格证书的最后一天。此后，资格证书过期，我们再也没有延续的资格。

你说，我们总有一天会飞向梦幻岛。

梦幻岛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那天我戴着耳机，背靠书架席地而坐，膝盖上是翻开的书，但我的眼睛没有在书上，而是半眯着看向窗外的树木、天空，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一个声音冲进我的耳朵，声音越来越清晰，盖过了窗外树叶随风摇摆的沙沙声，吞没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麻烦你了，如果有消息，请尽快跟我联系。”

图书馆里你的声音不大，却像有魔力。随后，后背的书架好像震了一下。你娇小的身躯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你沉重的心。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我试探地从书架后面探出了头。

那是我见过你最狼狈的样子。

你从小被父母丢弃在孤儿院门口，院长把裹在襁褓中的你抱进孤儿院。那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你因此得名——春天。院长说，寒冬已经过去，希望你从那个春天重新开始，永远像春天的阳光那样灿烂明媚。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这样的。

我不理解，他们那么狠心抛弃你，为何你那么执着地想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况且他们不一定还活在世上。

你说，你知道什么都不能改变。但人生不能决定的事情太多，你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的生日是院长把你抱进孤儿院那天，你的人生从那里开始，那前面的时间呢，是空虚的。这段空虚着的时间一直在拽着你，让你无法忽视。

或许你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或许你只想要一个答案，来回答我本身不一样，我本身有意义，我本身不可以随便丢弃。这是你活着的意义。当时你如此执着梦想、爱情、自由，或许也是为了证明活着的意义。

现在我才明白，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如果要用梦想、自由、爱情或者金钱来定义活着的意义，那就太可怕了。

你说，这是你的秘密。

我也告诉了你我的秘密，我一岁时爸爸去世了，我对他的了解只能从妈妈的口中和一张陈旧的他抱着我的照片。

我俩并肩靠在书架上，一起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那时的你在想什么呢？

我们是好朋友了。那种感觉，很像幼儿园时牵着一个可爱小朋友的手，告诉她，我喜欢你，我们一直做好朋友吧。

大二有一天，你没有和我一起下课。你和班上一个女同学去兼职了。你们俩手拉手，你是不是和她成为好朋友了？你是不是也把那个秘密告诉她了？

我不理你了。

你说我无理取闹。

我愤怒地说，对，我就是无理取闹。

你说，我们绝交吧。

我说，绝交就绝交。

当时的我们二十岁，仍然可以像小朋友一样吵架。那么幼稚，那么美好。

原来不只爱情会让人变得幼稚，友情也可以。

你说，那是我俩的秘密。

我们相视一笑，又是好朋友了。

我没有看到新闻，是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我很平静，那种感觉比我给你打电话约你去吃麻辣香锅还要平静。大概和一摊死水差不多。

我买了机票，按照坐飞机的一切流程上了飞机。我一遍一遍拨打着你的电话，一遍一遍没有通。空姐走过来提醒我关掉手机，是旁边的大哥推了推我的手，我才反应过来。我点了挂断，你的名字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看向舷窗外。我在想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你痛不痛。新闻里说搜救人员到达那里，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吗？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瞬间变得虚无，像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了无痕迹。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头好痛，像要炸开一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慢慢地，我看到了两个自己，一个飘在半空中，一个安静坐在机舱的座位上。座位上的我耷拉着脑袋，像一块死肉。飘在半空中的我越飞越高，最后贴到了机舱顶部。那个我是魂、是神、是仙，是旁观者。睥睨着机舱内所有人，睥睨着世间一切。

不一会儿，飞机开始轻微晃动，机舱内的人有些慌乱。他们叽叽喳喳，像小鸡找不到鸡妈妈。乘务员安慰他们，这是常见的飞机遇气流颠簸，让大家不要担心。果然，一分钟后飞机平稳了。

贴在机舱顶的我有些失落，像看了科幻片的狗屎结局，骂骂咧咧。

不过，五分钟之后飞机又晃动了起来，这个比刚刚那次要严重。氧气面罩全部弹了出来。乘务人员指导大家正确吸氧。孩子哭了，有人站了起来释放恐惧似的大吼了一声。有个头发花白，打扮精致的老奶奶一边吸氧一边嘟囔着什么。一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抓着乘务员的手，要求下飞机。

乘务员手中拿着喇叭，安慰大家，不要慌张，要相信他们的专业。他们一定把大家安全送到家。人们好像听进去了一点，声音慢慢小了些，飞机也慢慢趋向平稳。没几秒钟，飞机又开始晃动。像犯错误的孩子重重挨了父母一棍子捂着伤痕在空中乱窜。行李全部飞了出来。乘务员也摔倒在机舱内。乘务员嘴唇动作着，像尽责地在安抚大家，像因摔倒后疼痛呻吟，又像在求救。

一时间，机舱内像沸腾的八宝粥，咕嘟咕嘟，全是绝望的声音。

飞机好像忍不住疼痛在空中跌倒了，它不受控制地在空中翻滚。舱顶上的我迅速飞到座位上的我旁边。那个我睁着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绝望、蔑视或者平静。

飞机在快速降落，机舱内的声音越来越来越小，那个睥睨一切的我飞出机舱，飘在半空，看着飞机撞上地面，轰的一声。座位上的我一点点被肢解，最后变成粉末。飞机也变成粉末。

我越飞越高，地球像海浪翻滚几次后，痉挛一样“轰”的一声破碎消失了。我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不知道要到哪里？

这是你的结局，这是我的结局。这是地球的结局。

你说，人是一点点消失的，还是一瞬间消失的？

当时的你在想什么？存在的意义？有想到我吗？还是梦想和爱？或者你执着地不该被抛弃？

我感受着你的痛苦和绝望，感受自己一点点在消失，灵魂在满足，在哈哈大笑呢。

睁开眼睛，飞机在滑行。

我跟着人群走下飞机，阳光灿烂、天高海空。我还存在、还完整，世界也还存在。

肉体在庆幸，庆幸还活着。

我到达了飞机坠落的地点，搜救人员说话的声音和失去亲人撕心裂肺痛哭的声音是丝丝电流，窜进我的脑袋酥酥麻麻、昏昏涨涨。搜救人员为了安慰我们，给了我们每人一捧土。他们说，留作纪念。我捧着它们，小心翼翼。这是我们最后的样子。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结局。可在校园中奔跑的我们，聊着梦想、爱情的我们，聊第一次和男朋友做爱时感受的我们，一定没有想过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原来那个我们铸造的梦幻岛之外还有分离、痛苦和死亡。

我抱着它们飞奔出现场，心脏在撕扯麻木后流出了血，蔓延全身，全身在疼痛。我奋力向前跑，想跑出这个城市，跑出这个国家，跑出这个世界，跑到灵魂能到达最远的地方。

可惜身体力量有限，我跌倒在地，只是庞大世界中一块无助、绝望、不足为道的肉体。

此刻，你是这棵白色的茶花。

我安慰自己那是你的另一种存在。

你在以另一种方式生长着。

我还写小说，但已经没什么人看了。我把小说给编辑看过，编辑说，节奏太慢了。所以故事的开始我就让男女主角上了床。编辑说，没有矛盾冲突。女主角扇了男主角一巴掌欲拒还迎地与男主角上了床。编辑又说，没有爽点。我让男主给女主一个亿。编辑说，爽过头了。

原来我这么愚昧迟钝，理解不了爽点、矛盾冲突和快节奏。我在想，这些年来，是我走得太慢了吗？还是其实我一直待在过去没有走出来？

到现在我只写给自己看了。

我回了老家，考上了县城的编制，每天做着数据表格，安安稳稳。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一眼望到头，以前我们嗤之以鼻的生活。

或许也挺好的吧？！

其实人是会低头的，在一次一次生活的巴掌中，低下高昂的头。

我懦弱，所以妥协。

你会吗？

有时，我忍不住想，为什么我还在写，大概是想在这混混沌沌的生活中，努力抓住一点你的记忆。我害怕我懦弱到把你遗忘。

我也一个人看电影。有一次看一部爱情片，我面前的一对情侣在接吻。他们比电影好看。

我没有什么癖好，只是他们让我想起了当时的我们。记得当时有一次我们去看电影，你和你男朋友也是这样在我面前肆无忌惮。我一人踢了你们一脚，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当你们的电灯泡了。后来我也有了男朋友，换你嘲笑我了。

再后来我们各自分手。我俩又一起喝了一个通宵，那时我们毕业两年，我们还走在梦想这条路上，尝到了梦想的艰难。原来爱情和美酒都是骗子，但我们却无法抑制地一次一次上头。

看着电影院里的宣传海报，爱情文艺片、科幻片、推理悬疑片、家庭伦理片等一应俱全。耳边响起了你的声音，你说，总有一天，你会让电影院所有宣传海报上导演的名字都是你。

勇敢得幼稚，自大的美好。

我的小说一次一次被出版社拒绝，你也一次一次从影视公司辞职。你说每天跟着导演拍烂片，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你也不可能实现梦想。再后来，为了生活，你也开始拍一些毫无逻辑的爱情片。

这是你梦想路上的第一次妥协。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俩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聊了很多，后来酒精上头，还抱在一起痛哭。但你没有放弃，第二天你又整理好自己若无其事出门了。

你总说，还有时间，找到亲生父母还有时间，梦想也还有时间。这些都只是梦想路上的小小荆棘。

幸好当时的你没有放弃，没有对梦想绝望，没有看到一路上的荆棘。

我记得那天下雪了，你说，等雪厚一点就可以堆雪人了。我又一次被出版社拒绝了，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了。反正也没分别。

你依然安慰我，还有时间。

我最讨厌这句话，你是在自欺欺人。我们不可能实现梦想，你也不可能找到你的爸爸妈妈。我嘲笑你的来处是孤独冷清的孤儿院门口，你这一生都不可能落叶归根。

你冷冷地说，我太过分了。

我站了起来，眼睛瞪着你，指着你。我说的是实话，你就是不敢承认有些事情我们完成不了。你胆小、懦弱。

我当时把我的不得、失意和郁闷兜头浇到你头上。

你没有发火，你走了。

你每次都是这样，任凭我任性。我讨厌你的理智和乐观。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暴躁，不能像你一样冷静一点。

第二天你给我发信息，说A市有你父母的消息。你把我的小说发给了那里的一家影视公司，他们愿意投资我的小说，可以让你当导演。

我没有回你，我觉得你在痴心妄想。

毕业四年，我一边打工，一边写小说，每个月还要靠你接济。我们已经在吃泡面了，已经快交不上房租了。

当时，我已经打算回老家了。

我还没来得及来跟你说……也好，反正你也不会同意。

后来我去了，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说的那家公司也已经人去楼空。

还好，还好，这些不是你承担。

妈妈说，我一直不结婚是因为你。我没有。我吼得很大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愤怒。我没有后悔说了那么重的话；没有后悔没有多劝你一句不要去A市；没有后悔没有回你的信息。

十年了，我放下了。

我在生活，在谈恋爱。我没有时时刻刻怀着愧疚把你放在心上。

我没有结婚，只是找不到合适的。

我没有期待爱情，我已经妥协了。

但，是不是要忘记你才算完全妥协，我不知道，也不愿意。

有人说，真正的死亡是遗忘。如果我真的忘记你了，那就真的没人知道你的来处和归处了。

我是了解你终点的人，怎么能遗忘。

妈妈握着我的手，苦口婆心地说，如果她走了，我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我好像能理解她了。我不知道婚姻是不是可以依靠的岛屿，但大家都这么做，或许，我也应该吧。

天亮了，我要走了。这里很安静，偶尔还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你应该会喜欢。不知道下一次来看你是什么时候，或许我会带着我的男朋友或者老公来看你，那时我应该已经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了吧。

你到达梦幻岛了吗？

我早已飞离了梦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