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二十九岁那年,我和结婚不到两年的妻子离婚了,多亏没有孩子,一切处理得很顺利。
现在每天一到下班时间,把厂里的仓库锁好,人就自由了。趁着太阳没下山,坐上八号公共汽车,一个人到江边走走,之后随意吃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接着便回自己的房子,倒头睡觉。
大约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会整理一次房子,那些可卖钱的瓶瓶罐罐堆到足够拎出去卖钱,我便很高兴。钱是不足一提的,主要让自己觉得有在仔细生活着,不铺张,不浪费,该省的省,能利用的利用,就知足了。一拿到小钞,我会走去街角不远处一家烤鱼店,点上一条花鲈鱼。
花鲈鱼一剖两半,电炉烧烤后搁在铁盘子里,铺上洋葱、蒜沫、鲜姜,几片生菜,酱汁一浇,香味扑鼻。打开一罐生啤,一个人吃很自在,人生也就如此了。
有一次我到店里去吃鱼,个头小的鱼被点光了,剩下来的接近三斤左右,依店里的规矩,鱼要整条烤整条卖,店家宣称现称现杀,现杀现做,新鲜无存货。
这样我一个人吃不完。
我挠着头与店员对峙,商量办法。老板见状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在了解大概后,走到我后面几桌远的一位小伙子旁边,说了几句,领了过来,让他坐下时便问我:若是不介意,两个人吃一条鱼怎么样,他是送鱼的伙伴,半卖半送,你和他吃,给打个折上折,钱呢各付一半。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价钱和半条鱼一比,比平时我自个吃要便宜不少。他不喝酒,我还比人家多喝了一瓶啤酒,很合算。
那个小伙子既老实又随和,有人拼桌,他挺高兴,鱼还没上桌便向我递烟,我不抽,他也就笑着收了起来,自己也不抽。聊起来才知道,他吃鱼的习惯竟和我差不多,每个月结了鱼款就吃一顿。附近几条街的鱼店都是他送的鱼,四年零八个月了。
“干这活怎么样?”我问他。
他笑笑说:“每天早上要三点起床,一个小时的车程,到鱼鲜批发市场拿鱼。这些鱼都是外地鱼,货车司机们喜欢开夜车,路上人少好开,没交警查,三点多就到市场,想要拿到好鱼就不能落在别人之后,要抢,抢到好鱼,稳稳地开,刹车太急鱼容易撞死,到了市区准时五点。挨个店送,来了最后这家,刚好十一点。要是没在这吃就直接回家,冲冲鱼腥味,上床补觉。晚上倒是有时间,但周六周日是不能休息的,有的店连春节都营业,我们要跟着送,断了“送”就被别人替了,少送一家少赚一些。”
“按平时赚得还不错吧。”我这人就这样,碰到随和的人,顾忌就少,顾忌少就没能收住嘴,喜欢探人隐私。他想得不多,说除去房租,转点给家里,一个月固定还有两千块可存。
两千块能干吗,我心里想,一年两万四,十年风雨二十四万,首付都不怎么够。可是我怎么一来就想到买房呢?我竭力想了一下,应该是之前没房就没女朋友的思想在作祟吧。
“还没女朋友吧?”想到这我也就自然而然地问起他。
他听了脸上一窘,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有女朋友的人,很难有固定的钱存。”我说。
他点点头笑了,笑得露牙。
他的眉毛很浓,头发坚硬,精力充沛得令人担心会有余力跑去破坏社会。
“你应该谈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没女朋友说不过去呀。”我说。
“遇不到喜欢的,主要是没时间谈,我现在打两份工。”他故作轻松。
这些话我信一些,但没时间就没女朋友显然是骗人的,在我看来,这世界只有没钱才没女朋友。我比他年长了二十来年,我看得清。长话也懒得短说了,就等着鱼上来好动筷子。
鱼是真的大,店员两手费力地托着四方铁盘端上来,蒸汽风卷残云直往向上冒。鱼头被烤得焦黄酥脆,鱼身上堆着高高打卷的洋葱配料,有紫色有白色,像公主的玫瑰花浴。我拿筷子将配料拨开,向他客气一下夹起鱼肉,外焦里嫩,吃在嘴里很烫口,泪水立即眨眼而出。
没想到他不急,先脱去泛黄的皮夹克,这才拿起筷子,吃点洋葱,配一口店里送的免费茶水。
爱吃鱼的人都知道,鱼脊上的肉厚实,鱼腹绵软如膏,鱼尾细嫩,鳍部的小肉滑而起筋。花鲈鱼少骨鲜嫩,吃起来不费劲,最好吃的是脸颊上的月牙肉。我趁他不注意夹了吃,心里暗暗偷乐。
很快两块月牙肉都给我吃了,趴着的鱼头上便留下两个窟窿,就像人哪,做什么事都会留有痕迹,我筷子一动,趁其不意,迅速拿配料掩盖了,专心一意地吃起鱼身来。
只是光吃着,不说话,咀嚼声便有点刺耳。我还是想到钱,就问:“现在存了不少吧,喜欢去哪家银行?可以攒多点再一起存,免得老要跑银行。”
“租的房子不安全,还是存到银行好,很近的,就是转过街口的那家。等会吃完,我和老板喝会茶,到了他们营业时间,我就去了,一点半营业。”
“两千可以到柜员机,很方便。”
“我喜欢到前台去”,他脸上一红说。
“是前台职员漂亮?”
他笑着,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憨厚的样子表露无遗,藏也藏不住,和他相比我是阅人无数,看人自付比他看过的鱼还多。
“我一直就存两千,把钱和存折递过去,很简单就办好,汇钱也不难。”他说。
“心动了?”我眯着眼看他。
他讪笑,不好意思说。我也没往深处问了,不过客套一下而已,几分钟前才决定坐一桌,烤鱼更吸引我的嘴巴和心思,我可没忘等下要付一半钱,用筷子把鱼腹划下一大块,夹起放在自己的碗里。转念一想,只要他嘴巴忙着说话,就顾不得吃鱼。
“只是心里想想吗?”我问道。
“犹豫了很久,只敢存钱时去看看她,她气质很好,嘴小,脖子上打着花巾结,制服是她们银行统一的那航空灰,看着就是跟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不一样。我每次去存,她都对着我笑,可能是职业需要,不过真的很好看。”
肯定是人家职业需要啦,你这个送鱼的傻小子哟,就算我这样的油腻大叔去存钱,人家照样笑容可亲,十分友好。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嚼着洋葱: “后来呢?”
“后来,存了很久。”
“多久?她看着你存折上的数字变长,是不是对你的态度更好了?”我问。
“没有,她还是那样,话不多不少,有时有化妆,有时没有。或许有,但我看不出来,不瞒你说,有一次我起了歪念头,故意烦她,她没什么脾气。”
他说完,耷拉下肩膀,倒跟吃不到鱼肉似的。
“你也是怪”,我说:“她怎么会知道顾客的心思。”
“您说的是。”
“一直存钱也不是办法,何况是存进自己的户头。”我有意无意地说,感觉拿在手里的啤酒罐轻了不少。
他矍然一惊,瞪着双眼看着我。
“你就不打算行动上表示一下,买朵花什么的,一朵玫瑰花儿没几个钱。”我说。
“一束我也送,就是不敢。”
“为何?”
“论抢鱼我什么人都不怕,那些粗嗓子,大胳膊的,从没怕过。可是要我送花,我拉不下这个脸。”说完他就闭口了。
这会手机声响了,我拿起一看,按了接听,是楼房销售,为了免得麻烦,我说有需要会和她们联系的,按掉了。坐着想一想,觉得这样回答不妥,她们会以为我有需求,可能还来电话。但既然按掉了,就算了。不过有时我并不十分拒绝这种推销电话,搁平时下了班,电话是很少响的,有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倒不那么讨厌,便和她们聊几句,她们的态度一般来说是很好的。
我俩继续吃鱼。他要了一碗米饭,我酒还没完,先喝酒。麦芽味让我觉得舒服,这种麦芽的味道总让我仿佛只身去到欧洲某个啤酒风情小镇,满大街都是红脸大胡子的白种人。我想我是有点微醺了。
“大叔你呢?”
“我没有特别的喜好,也没有特别的缺点,不是个多特别的人,吃完我就回去了,回我一个人的房子里。”
“我也有做一些事情的。”隔了半晌他突然说,眸子亮了。
我直直瞪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想做一件事,但钱不够,就和这里的老板要了点,说好用活鱼分期抵,合作了这么多年,这点交情还是有的,老板是好人。我拿了五千多去了柜台前,递上五千。她把钞票过了机,将存折放到打印机里,刚要打印。我说可以再存两百吗?她笑着说可以啊。我就又递上两百,完了我从小窗子里掏出存折,翻开来看,在存入栏里看到“5200”的字样,我就说好像多打了一个零。她愣了一下,示意我拿给她看。看了下,皱着眉说没错啊。那时我的脸想必已经红成烧炭了,耳根热辣辣的。她看到我的鬼样子,又想了我的话,她的脸也红了,就赶紧把本子还我,按了下一位顾客。我立马窘得很,贼一般溜走了。”说完他低下头,思绪想必还留在银行里。
“那数字代表什么?”我问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是店里接鱼的“九零后”小徐告诉我的,表白的意思。他常这样和女朋友表白,每次生日蛋糕上都喷这几字。他说很好用,女朋友一看到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我有一个月不敢去银行……又一个月到了,我佯装早已忘记了上次事情去到她的柜台,只是看到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她却先开口说声来了。我很高兴地把钱递给她,办完事高兴地走了。这时候我才觉得我应该准备点东西送给她了。想到送条鱼铁定是不合适的,水淋淋的不说,她拿回家还要动手处理。这么一想,我便跑到超市,买了最大的保鲜盒,叫店里的师傅做了一份烤鱼,切块装好,浇上酱汁。我趁热提了盒子守在银行门口,没多久她就下班走出来,见到我先是一脸愕然,不肯接。我塞给她就跑了。”
听到这里,我觉得这小子看来不傻,或许有戏。
他抹了一下嘴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隔天下午,银行里的系统有我的号码,她打电话说盒子要还我,叫我五点半在银行门口等。我早早就站在大门口,直盯着茶色玻璃门看,五点四十分吧,我记得清,就看她拿着白色小提包和装着保鲜盒的袋子从大堂里走出来。我们聊了几句,有点紧张,不过最后还是约上了她,到一家西餐厅吃了个饭。
那顿饭花了我不少钱,不过我觉得值,本来只能在柜台里看到她,现在却跟我坐在装饰高档的西餐厅上听钢琴,锯牛排,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打那会就开始不一样了。
自那以后,就很微妙,我们开始约会了,我每天都精神好得很,次次抢到好鱼,白天常常睡不着觉,却也不觉得怎么困。
很快到七月份,我和她过了第一次生日,我跑去玉器市场买了个白底飘绿的手镯给她,戴在她手上,珠圆玉润,比她的同事们戴的都好看,这是她说的,我听着别提多高兴。
因为和她在一起,我第一次去了电影院,看了3D的电影,去很多我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吃饭,跑去海边吃刚刚上水的海鲜,还有好些就不说了。总之,我懂得许多之前从不知道的东西,会分辨榴莲的种类,搞清楚粉底和面霜的区别,发现外国人的衣服袖子的尺寸和中国的不太一样。
虽然也有不好的地方,我就没能存住钱了,一个月两千用来花费常常不够,又不好拿着存折去柜台前当着她的面取钱,我怕她知道这些钱是用在我们俩出去的花销上,她不开心。便到其他银行点,有时取得多,有时取少点。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年底,家里来电说要汇点钱过年,这时我才醒起,已经好久没汇钱回去了。春节你知道的,是回不去的。我将卡里最后一点钱都打给家里,又向老板先支了点来用,打算利用下午到晚上的时间,再找点事情来做。
我将我的想法和她说了,意思是我可能会少点时间约她。她听后静静地,倒没说什么,反而那顿饭抢着付了。
她人很好,什么都替我着想。过了几天,她说我们不该这样下去,太花钱了,以后少见面吧。我说不用,真的不用,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来这个城市这么多年,我从没这么开心过,钱赚了就花,花了再赚,我可以的。
我害怕她不再和我出来,然而越害怕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害怕房租涨,它就真的涨,害怕下雨,它就连着几天下。她还是和我说,以后别见面了,还是朋友。
朋友和女朋友一字之差,就像三斤以上的鱼,不受欢迎。”他哽咽着嗓子。
“我没敢想能让她成为我的女朋友,她是穿着“航空灰”的上班族,我是穿着水手服的送鱼工,我早点知道就好了。我躺在小房子里的单人床上,看着棚顶的黄色污渍像烧焦的纸片,一翻身就闻到床单上她坐过的气息,可是翻回来…翻回来的时候顶上那片纸就浸了水一样。”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一古脑儿把啤酒喝光,他的眼睛又移到我手里的啤酒罐上,还是呆呆的,两只眼睛像失了魂,只是有点泛红。
“你说钱赚了就花,花了还可以再赚,但你还是很在乎钱的。”我突然来这么一句。
“大叔你说得对,我还是会在乎钱,可这和我喜欢她没关系,不过,这罐啤酒你自己付行吗。”
我料不到他突然转到啤酒身上,有点生气,但一时没辙,只好说当然该我自己付,我自己喝的,自己付就行。话说你还真大度,要是我,就让她把送的东西还回来,光那手镯就不少钱。
“大叔,那是我送她的,我以后难说还能不能有人好送,你说呢?”
“不管有没有人,钱是没了。”
“花在她身上我心甘情愿。”
“我觉得你是傻。”
“我不傻。”
“你是真傻!”
这时候他看着我,脸上有几分凄楚,模样看得我难受,看得我想哭,我就说:“钱没了再赚呗。”
“不是钱的问题,大哥,你怎么老说钱呢?以前我送完鱼,回到房子,冲完澡,往床上一躺,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现在我回去,总感觉是两个人。大哥,真不是钱的问题……”
说完头低得不能再低,粗硬乌黑、一寸长的头发从白腻的头皮下,宛如攒够了十二分的力气破土而出,可是,却又好像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了生长。也就在那时,我神使鬼差地被自己的口水哽到,一时失态,猛烈地咳嗽起来,差点要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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