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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我炒的芥兰,学着我妈的样子,放的姜、酒和糖,口味虽然带甜,但酒味的冲和姜味的辣,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炒芥兰是临时起意,但是我并不想对他解释太多。
中午下班回家经过朝阳路菜市场,那把芥兰便从是路边一个穿着整齐、干净,但是衣裳破旧的老太太的摊上买的。它是她摊上剩下的最后一把,旁边还有几个好像多看一眼就能看烂的西红柿,和几个又瘦又小又已经发了芽的土豆。
“冰箱里好像还有几只虾。”我在脑子里翻着想看是否能翻出虾的做法,“该给他补补了。”
他瘦得像这老太太地摊上的土豆。
“是因为最近没好好吃饭?”我在寻找原因。
他吃饭不在状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饭前还没事,一到吃饭时间不是犯困就是发呆,要么净问一些以前的事,特别是关于他妈妈的。
这样的情况好像是从我转上夜班之后开始。
说到转上夜班,我无非是想多赚一些夜班的补贴。钱虽然比上白班的多了些,但身体上有时候确实吃不消。
虽然他很小心翼翼,虽然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但是每每触及我的雷区,我就会沉下脸瞪着他,让他知道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问的。
久而久之,他懂得了看我的脸色,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再后来,却又突然对我的工作起了兴趣。
看他碗边的虾皮已经老高了,还时不时地舔舔沾上茄汁的手指头,我挺满意他今天饭桌上的表现,但一看到那盘没怎么动的芥兰,我清咳了一声。
他紧张地看向我。
我用筷子把盘子里的芥兰一分为二,示意“楚河汉界”的两边,一边是他的,一边是我的。
他无奈地扒拉着属于他那半的芥兰,不情愿地挑了一根最小的带叶的,在深吸一口气后,快速地塞进嘴里,再刨一口白饭压下,仿佛他吃的不是菜,而是一只怕它随时跑出来的猛兽,必须得用米饭堵住它的去路。
我不禁轻笑出声。
也许是我很久没笑过了,他看我笑,他也笑了,接着问我:“爸,你每天晚上去捞梦,都是用什么捞的啊?”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聊我的职业,因为我是这个城市里最低层、最不起眼的捞梦师。
“用那个。”我指了指靠在角落里那支比他还高一头的捞梦网,“正充电呢。”
“它为什么是金色的呀?”孩子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金色的网捞的是开心的梦。”我简明扼要。
“那伤心的梦呢?”又是一个被问题带出的问题。
“用黑灰色的网。”
“那你能一直都用金黄色的网吗?这样你就能一直捞开心的梦了!”他居然关心起我的工作来。那一瞬间,心里有一阵暖流经过,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我们捞梦师有分工,这个月我捞开心的梦,到下个月,我就该捞伤心的梦了。”我不自觉地跟他解释起来。
“那你们捞完梦之后,这些梦要怎么处理呢?”他又问。
“会有专门的护梦师来处理。”我有点想结束这个话题。
“护梦师?他们的工作也会开心的梦和伤心的梦吗?”他像是故意没有读出我的意图,而是敏感地抓住了一个新词。
“如果是伤心的梦,他们会给它们涂上忘忧草的汁,好让梦的主人能尽快从伤心的梦里摆脱出来。”
“那如果是开心的梦呢?”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那他们就会用斑斓鸟的五彩羽毛给它造一个临时的窝,让它变暖、变厚,这样这个梦就可以持续到它的主人睡到自然醒来。”
“那他们有搞砸的时候吗?”又一个接蹱而来的问题。有时候我真想跑到他小小的脑袋里看看,里面是不是长了一棵专结“为什么”果子的树,不然那么点的孩子为什么整天都问“为什么”。
“当然有了,前两天我有个同事就因为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当总统的梦,最后还被这个梦的主人投诉了。”我这么说的目的原本是想让他以后做事不要毛手毛脚,像我一样。
我有意隐瞒了那个同事其实就是我的事实,因为被投诉这件事,我正等着公司的处理结果。
那可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到富人区捞梦的工作机会……
“那……那些开心的梦里,都有什么啊?”他试图开始寻找能让我开心的话题。
“什么都有,有升官发财的,有吃大餐的,还有梦见拣钱的。”说起那些我曾捞过的梦,简直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说着说着,我开始有点羡慕起那些能做美梦的人来。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止有美梦,生活也是美满的。
“那……白天也有捞梦师和护梦师去工作吗?”他见我今天心情不错,便又放了放胆子。
“几乎没有。”
“为什么!?”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忿,明明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这个“为什么”倒像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刚才那股暖流还没有退去,现在又在我的身体里,流淌得更明显了。
我该怎么跟他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钱雇佣捞梦师和护梦师在非正常工作时段工作,而我们这些最低级的捞梦师,只能给那些穷人捞梦。
“可能是因为白天睡觉的人少吧。”我开始收拾碗筷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看他碗里的饭还剩半碗,我决定打断他没完没了的问题,“吃完饭,你该写作业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竖起食指,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我。
“好吧。”记不清这是我今天的第几次妥协了。
“那本书里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指了指被我随手丢在茶几上的《如何成为高级护梦师》。
那是我刚入职公司不久部门里发的,说实在话,我只翻了不到十页,就把它弃在一旁,那上面还有我端菜时不小心洒到的菜汤,汤汁还把书皮泡皱了。至于里面到底说的什么,我真的没有看过。
但是面对他,我又不能这么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我只得重重地说了一句:“是的。”
像得到肯定似的,他高兴地笑着把头埋到碗里去刨剩下的饭菜,那半盘芥兰仿佛也不像刚才那么难以下咽。
“所以说,‘只要有梦,便会成真’是真的啰?”他满怀希望地想从我的口里再次听到肯定的答案。
“你已经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了。”我用看似正当无比的理由拒绝了回答。
我把碗筷胡乱地摞到水槽里,拧开龙头,把它们都泡上,水哗哗作响,看水都冒了出来,我才关上龙头。
等我转身的时候,他嘴里全是饭菜,手里拿着还沾有几粒米饭的碗,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把放碗放到水槽里,他照办了。
我一般会把午饭和晚饭的碗筷一起刷了,没别的,一个字——懒。
一个通宵里,我们这些捞梦师得戴上特制的眼镜,眼睛都不能眨一下地关注着那些飘离梦主人的梦境,身上还得套上厚厚的防护服,以防我们身上的气味弄脏了那些梦。
等梦收集到一定的数量,我们会把它们集中到最近的一个护梦点去,交由专业的护梦师来处理,这个过程就是护梦。最后,我们会把当天捞梦和护梦的工作情况汇报到公司里。
一个工作日下来,我已经累得跟狗差不多……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成为护梦师,挣的应该比现在多,工作也比现在轻松。
两只鞋被我一脚一只地蹬到床前的地上,像两只躺尸,又臭又脏。我躺在床上,一如那两只鞋子。
他已经自己打开了放在床尾那个老式的摇头电扇,在床边的书桌前写他的假期作业了。逼仄的出租房里,现在只剩下电扇“嗡嗡”转头的声音和他时不时的翻书声。
窗外的知了一直在叫,不知怎地,今天觉得它们其实也不是那么吵。
看他专心写作业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安慰。如果让他妈妈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我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个势利的女人,一转身蒙头睡去。忽然感觉到背后吹来一阵凉风,原来是他把电扇稍稍转向了我。
“买菜的钱压在闹钟下了,出去的时候别让房东看见。”
“哦。”
没有多余的话,他继续写着作业。
准确来说,下午才是我的晚上,我可以从中午十二点,休息到夜里十二点,我得睡够了,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那些想要到处跑走的梦。那勒眼的眼镜,不透气的防护服……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有时候甚至会梦到我穿着它们飞向太空。
午睡,我一觉就睡到晚上8点半,7个小时的睡眠将将能够应付夜班的工作量。
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回想起来好像中午做了个梦,心情有点愉悦,但是梦的什么却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梦见我小时候了吧。
墙角的金网怎么电还没有充满?以往这会儿指示灯早已跳绿了。
一股饭香钻进我的鼻孔,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金网好像被移动过位置。
我下床,上了个厕所,看他作业似乎是做完了,书和作业本都已经被整齐地放回了桌角,现在正趴在书桌上,口水啪嗒,睡得正香。
我看厨房里原本泡在水槽里的碗筷他已经洗了,正放在台面上晾着,里面洗菜盆里放着他已经清洗好的豆角,那些豆角还没摘,只是被他掰成了段,长短不一地躺在菜盆里。
水槽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忘忧草汁液的味道。我闻了一圈,愣是没找着这味道的来源。
“算了,也许是从烟道里传来的。”我安慰自己道,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管这些如果出现在普通人家的东西已经算是违禁物品了。我心里在担心着那一通的投诉公司该怎么处罚我。
案板上,他买回来的西红杮已经切好了,那红红的汁液在案板上扩张成了一幅张牙五爪的图形,甚是不怀好意,刀也随意地摆放在一边。案板边上缺口的碗里,蛋液也打好了,筷子头上剩余的一丁点蛋液滴在了它的正下方,又圆又黄。有好几只苍蝇正在围着案板上的“图案”舔食,还有一只落在了沾有蛋液的筷子头上。
我挥了挥手,想把这些恼人的东西赶走,可是它们已经找到了食物,哪肯轻易离开,我只得拧开煤气罐的阀门,打算赶紧做饭,把菜炒出来。
许是我炒菜的声音把他吵醒了,我听到他在我背后打哈欠的声音。
“去收拾茶几,先盛饭吧,菜马上就好。”我头也不回地吩咐。
“哦。”可能是还没睡醒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热气腾腾的菜被端上桌,他也把饭盛好了,我在裤子上蹭了蹭沾了油的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
“今天肉铺收摊早,没买着。”他夹了一根豆角说道:“剩下的钱……”
“留着明天买吧。”我没多想,“你别老替我省钱,你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肉。”
这家伙好像有小半个月没买肉了吧,算了,明天下班的时候我买吧。
“哦。”他没有再说什么。
就在这顿相对无言的饭快要吃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部门经理。我拿起手机快步走到厕所,关上门,才敢按下接听键。
“经理您好!”
“……”
“方便,方便,您说!”
“……”
“能不能让我干满这个月,就差这几天我就可以拿金网全勤奖了……”
“……”
“我理解公司的制度,希望您能通融一下。”
“……”
“好吧,那我明天上午就把金网交到公司,今天就算我这个月最后一天拿金网吧。”
“……”
“谢谢经理,再见。”
挂了电话,我失神地从厕所里出来,他的一声“爸”把我拉回了现实。
那一瞬间,我真想告诉他:“哪有什么‘只要有梦,便会成真’,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那么努力地争取到了一个到富人区捞梦的机会,却被那个作着愚蠢的总统梦的肥猪给搞砸了!
“爸,我吃好了。”他抹了抹嘴,碗里的饭已经吃净了,但是菜还剩下大半。我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一个投诉,竟然把我辛辛苦苦熬下来就差几天的全勤奖给取消了,看着眼前懂事的孩子,恍眼间看到了那本茶几上的《如何成为高级护梦师》,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书直奔厨房,我要把它烧了,以泄我心头的不满!
“爸!不要!”他一见我要烧书,连忙将书夺下,像护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我正在气头上,哪容得他反对,于是上前跟他抢夺起来。
没想到他竟然铁了心地要护那本书,怎么也不肯撒手。
“嘶”地一声,书应声被我俩撕成两半,我气恼地将我手上的那份摔在地上。
“你妈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是吧?!”他的举动气得我口不择言。
他愣在那,没有说话。
我低头,看那书上,赫然有被彩笔划过和做过标注的痕迹。我以为我看错了,把它捡了起来,仔细地翻了几页,上面居然还有他的笔记,那是写在书的空白扉页处,就在正中间,用醒目又有点可笑的字体写着一句话:“我要当一名高级护梦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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