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春天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配角。

——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去春天里。”

寒冬，刺骨，风吹起一层层寒气直往人群窜，叫人直发抖，像洗了一身冷水澡一样。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这是椿今天第五次对我说这句话了。椿因为寒气渗透在屋里，缩了缩。

“我今天很忙，忙完带你回家。”我像往常一样回答，漫不经心的。

椿的眼里落下一丝丝寂寞，转而望向窗外，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明明是早上，却不见丝毫阳光，到底是冬天了。

她是不信我这话的，因为我总是这样回答。

她要回家。

椿总是这样，说着要回家，回到春天里，要开始忙碌，不然来不及了。我们这个话题重复地太多次，以至于我已经习惯她的问题了。

其实我上网找过，根本没有春天里这个地方，若是山区犄角旮旯，地图导航可不会管这么多。

椿的出现也是毫无线索，况且我还是在警所里接到她的。她悄然无声地出现，没有记忆，没有身份证，不知怎么生活，却记得我名字和我的一系列生活习惯。我只好把她带走。

为了照顾她，帮她找到家，我还在匆匆赶几天的工作，今儿下午终于有空了。想带她到处走走，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傍晚，阳光栖居在楼间，温柔极了。

“你走吗？我们出去逛逛。”我收拾好碗筷后，拿起包，问。

“好，好。”椿立马抛下手里的事。她总是这样，对出去玩有着像孩子般的热情，眼里闪着光，望向你时，总让人心软。明明刚刚还是病殃殃的姿态，现在倒是活力四射。

不知为何，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我呀，人老喽。才二十五却喜欢宅在家，瞧瞧这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活泼朝气的。

“你要跟紧我。”我不忘再三叮嘱，愈发觉得我就像个老妈子。

椿没有记忆，只记得她的名字，她对我的了解比她自己还要深。我是真怕她再次走丢。这走丢了，我可咋跟人家父母交代啊。

傍晚的街头，阳光微微洒落，不晒。十几岁的少女蹦蹦跳跳的，东张西望，惊叹于蓝天下远方的丘陵，沉溺于微风的吹拂。一转头，少女生得自是好看，琥珀色的眼眸坠满光亮，阳光下每一丝绒毛都在诉说着欢喜，灿烂了我的眼眸。

椿说过，她不喜欢科技，她喜欢自然，自然的馈赠是无穷的，理应感恩的。

确实应该感谢。我望着她享受的模样，心想。

“小何，你知道我家在哪吗？”少女玩累了，乖乖地捧着我给她买的奶茶，走在我身旁。

我叫何昭，明明比椿大了十岁，但椿偏是要叫我小何。她说，在她的印象里，她就是叫我小何的。

可是我们根本没见过啊。

“我们去寻春巷，看看再说。”

“那我可以回家了？那里是春天里吗？我家是什么样你记得吗？”

椿的眼睛总是很动人，这下子闪闪地望着我。她一股脑把问题抛出来，希望我解答。对上她期盼的眼眸，我无法狠下心对她说出不知道，只是岔开了话题。

寻春巷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位于市中心。当时这里住满了达官贵人，尽显豪奢，红木青瓦，白砖黑瓦，寸金寸土。近几年市政府重新开发，在保留遗迹的基础上改造，让寻春巷重新焕发生机，成了当地的网红景点。

我是抱着带她出来玩一玩的心思。椿或许闷在家里太无聊了，况且我这几天也忙极了，好不容易有出来玩的时机，总算可以透口气。

椿第一眼看到寻春巷，满是好奇。

“这里是我的家？”

我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她说，“我们先去玩一玩吧。”

椿抿抿嘴，没有说话。踏入巷子，她不识什么字，只能磕磕绊绊地读出几个。

或许椿在偏远山区长大的吧，家庭可能还重男轻女。她手上是茧子，喜欢自然，她不熟悉当前的科技家具，但是椿举止言谈又不似那般粗俗，而是很活泼乖巧也很有教养，但又很胆怯，每看到我眉头一皱，她就默默颤抖起来，惹得我心软。

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我在较什么劲。我总会这样败下阵来。

她会央求我带她回家，除此之外，她没有过多的恳求。看到喜欢的，欢喜不会刻意流露出来，而是暗暗的，不易察觉。在我忙碌时候，也会帮我倒好热牛奶，打扫卫生。她很乖，很乖，乖得让人心软。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被抛下？我不止一次地想过。

接下来我就充当了她的导游，跟她讲起寻春巷最著名的故事。

人们都说，寻春巷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有靠做生意开厂起家的，有在政府担任高官的，还有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世家公馆。

一条街巷，每个季节都在发生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就算发生了，也是俗不可耐的故事。

要说略有不同的，就是寻春巷的招牌景点，最有名的亭台——寻滨。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寻滨在顾家公馆里面，这名字还是顾家小公主取的。

就像话本里写的，顾家女儿自小受的是西式教育，却喜欢上了来自家唱戏的戏子，暗生情愫，两两相爱。后来顾家大家长知道后，一气之下给女儿订了婚，嫁给了当时当地的军阀长官。没多久，军阀倒台，内战打响，顾家遭到屠杀，小顾公主逃亡南洋，再遇戏子。二人相恋，结婚，投资国内工厂，为抗战出了不少力。建国后更是大力支持政府，回到家乡买下公馆来修缮，特别是寻滨台。二人亲自种下枇杷树，至今亭亭玉立，荫庇后世。

每次想到这，都让我想到项脊轩志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或许，感人的故事与人总是同频的。每每回想起结局，总觉得有一丝悲哀与暖流在我的心慢慢绽开，微涩，渗透生命的苍凉。

而且，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江市的一个最著名的戏团，即为寻滨。

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没有反应。我的故事说完，我们也到了。

踏入公馆，就见得假山与水相辉映，潺潺流水声，不知是水吞了山还是山照着水，阳光下，浮光跃金。明明是冬季，却也显出几分春意。

我带她来到寻滨台，碰巧遇到了唱戏，不少大爷大妈坐在长椅上看。政府在寻滨台旁再建了一个平台，专门请人来唱，每至傍晚以后，附近的大爷大妈都会坐在这院里。

微凉的风淌过树叶，逗弄梅花，敲落几朵，坠于青板，夕阳随花落了一地，伴随着唱腔，缓缓晕染开。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寻一片春啊——报国嘞——身骑白马啊——踏山河——”

这曲据说是那戏子初遇顾家小女儿唱得。

我领着椿在后头坐下，椿呆呆地让我带着。等这曲唱完，转眼，却看到椿眼眸里泪光闪烁，一眨眼，泪滴顺着脸颊流下来了，白皙的皮肤上一道泪痕，像极了破碎的娃娃。

我顿时慌了，拿出纸巾。在这片刻，椿却冲上前，我拦不住。椿跑到扮演顾家女儿的演员那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最后呢……小姐最后呢你过得好吗……”

演职人员也愣住了，大概是也没见过小朋友这样的吧过了好一会才递上了纸，“你在问我吗，是顾家女儿顾笙吗？”

椿带着一丝期待又有一份害怕点点头。

“当然是很美好啊，我过得很好。”演职人员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小朋友不要哭了，我过得很好，我知道你很担心了哦。”

周围的其他人也慢慢七嘴八舌道，“顾笙当然过得好啊，那高长官对她算是不错了。”“对啊对啊，妹子，人家最后还帮助了我们呢。”

我上前给演职人员连忙赔不是，又安抚下椿。

大抵是听到满意的回答了，椿点点头，向演职人员道谢后拉着我下来了。她说，她想再走走，去寻春巷再走走。

她很少这样，主动地拉着我走。我没有打扰她，慢慢地跟随。

椿慢慢地走着，带我走出了寻春巷，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手，飞奔起来。我措手不及，只好跟着奔跑。

刚刚还很乖的小孩怎么突然跑了？我再后面喊着，她却全然不应。椿自从看了那场戏后就很奇怪。

“椿，你慢点 !天要黑了 ! ”我大声地吼着，有点气喘吁吁了。

椿似乎听到了，慢慢放缓了脚步，在巷子里停下，转身，梨涡浅笑，少女背着光，发丝镀上金边，亮亮的，暖暖的。

“你想听一曲吗？小何。”

“听什么？我们回家吧，回家唱。”我用了平常的招数想骗她回去。

椿却不管我，执拗地看着我，固执地等一个答案。我被迫点点头，“想听。”

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学着刚刚看到的演职人员的姿态，慢慢抬起手，瞬间已经进入了状态，“寻一片春啊——报国嘞——身骑白马啊——踏山河——”一腔情意浓烈地要淹没了我，唱着唱着，椿却哽咽了，“小何，我唱得好吗？”

“好!”我没有听出什么，以为椿是天赋异禀，想着要不给她报个兴趣班消磨时光。

“不好，我唱得不好。人人都说小姐过得好，可谁问过她？跟高大人不苦吗？飘渡南洋不苦吗？她那么好，为什么要经历这些……那些泪水，艰苦，疾病，谁来赔？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光景还在，可是小姐却不在了。这里，一点都不好。”

我叹息，没想到椿是在为这个伤心，试图从历史中回答。“当时的中西思想冲突，当时的世界背景……椿，这是时代的压迫，无可逃避。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我们现在可以无拘无束。”

“悲哀吗？”椿望着我的眼，静静地，后又自己回答，“悲哀啊，小姐。如果她在这个时代，也会和你一样吧。”

我沉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想到过去的资料，抬头说道，“小姐不会后悔的。”我看向椿的眼睛，语气坚定。

从我了解的故事里，顾笙是个很勇敢的人，敢于为了爱情，面对不被当时社会认可的话语，敢于为了家族，孤身下南洋，敢于为了祖国，战乱时毅然回国。“胜日寻芳”不仅是对春的追求，更是对理想的向往，换来当下“无边光景”。她很苦，也很真。

“……小何，我想……我回到春天里了。”

     

恍惚间，眼前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有一张照片，是妈妈给我的，上面是我的曾祖母站在服侍的小姐——顾家女儿旁。两个女孩，笑着。

曾祖母跟母亲说，小姐是个很好的人。对下人很好，教会她认得几个字。

曾祖母说，小姐是在春天的树下认得她，所以曾祖母就叫椿。与其说是椿陪了小姐几载春秋，不如说是小姐陪了椿。是小姐的陪伴让她在被贩卖后的无尽岁月里，有了温暖照耀，小姐的话语是暖的，蕴含无尽的希望。

椿希望小姐这么好的人，以后可以过得好。

在小姐嫁人后，小姐不忍让她的光阴蹉跎在院里，给了曾祖母几钱，逼着她走。

椿是在小姐回乡后相认得。一年一年的轮回，走过了太多变化，留下了太多眷恋。小姐瘦了很多，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乖乖的，站在一旁微笑都闪烁着光。小姐懂事了，成了母亲，精明又能干，明明一切都那么好，不错的事业，圆满的婚姻，但是苦劳全都刻在了那手上的伤疤茧子里，成长溢满在眼角的皱纹，令人心疼。

众人都说，小姐不苦，事业家庭美满，椿却说，小姐苦，苦了岁月才成长成那副模样。

小姐苦，椿苦。

“寻一片春啊——报国嘞——身骑白马啊——踏山河——”我张开了口，缓缓唱道，除了悲凉，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明明是顾家女儿和戏子的故事，但是我却仿佛看到了两个少女欢欢喜喜的那些年，明朗了庭院，灿烂了岁月，孕育下情意，让美好的时光在心底开出最美的花，清香四溢。岁月老了，思念依然年轻。眷恋流淌过时光，在无尽的春里，与旧事温情相逢，与未来相遇。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又是一年临春，无边光景又要焕然一新，来到寻春巷的人都会感受到春意的悄然来临，也都会知道，顾家小女儿——顾笙的理想，顾笙的追求。希望，也会知道她的另一面……

我想轻嗅梅香，在初春要来临之际，寻一方春意。

我想，回到春天里。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 “去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