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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那天傍晚,我正蹲在公司楼下的草丛里等着蚊子上门来袭,以自己的肉身作饵,并伺机活捉它们。离我不到两米是一条人行道,正值下班期间,人来人往的,都要往我身上瞅上一眼。我尽量背身对着他们,埋下头,怕自己尴尬症犯。然而还是有一个人认出我来,她站路边跟在我屁股后面转了一圈,终于轻声在我身后唤了一句,李成钢,是你么?我只好转过身来,抬头一看,想不到竟是几个月前的相亲对象王佳薇,听声音愣是没有猜出来。我站起来打招呼,哈喽啊,没想到是你。王佳薇笑笑,问,你在这里做些什么。我一时语塞,支吾半晌,说真话怕丢人,只好打哈哈道,我刚刚在草丛里掉了个东西,正找着呢。王佳薇说,什么东西呀,要帮忙找找嘛?我苦笑道,不用了,算了,一个小东西,找不着换一个新的好了。王佳薇笑道,我说干嘛呢,这架势还不敢轻易认你。我揉搓着手上的灰,问她,你怎么今天从这路过,不顺路啊。她整了整大衣,新画的眉毛一挑,说,去见个人,约会去。我心里一酸,从草丛出来,说,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我也要回公司了。王佳薇没想到我会如此迅速地结束对话,愣住一下道,那拜拜啦。若有所失地转过身去。再见,我说。也转身一路疾走回到公司大楼,照平常时间,这个点我也早该下班了。
总经理秘书见我两手空空的上来,逮住我问,一只也没抓到?我摇摇头说,没有,楼下的草丛太干净了,一只蚊子愣是没有。秘书疑心我扯谎,将信将疑地看我。我说,真的,还不如我家蚊子多。秘书说,那你说怎么办,经理明天下午就回来了,你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这十几只蚊子找齐吧。我有些心烦,只想着先下班,便说,我回家找去,在他回来之前肯定搞定。秘书见我这么说,也只好先放我回去。我倒不是口出狂言,对于这事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自从毕业之后租进新家,我的房间里总有其他几位嗡嗡作响的租客,死缠烂打,轰也轰不走。早想到这一点,我也不会在公司楼下的草地浪费时间。
而至于为什么我会跑到楼下抓蚊子,事情还得从四个小时前说起。下午两点半,我带着一份材料报告交往经理室,他的秘书并没有告诉我他因为有事临时出差去了,我敲了半天门,始终没有回应。我在门外焦急难耐,便试着推门偷看。没曾想门没锁住,我的身子不小心滑了进去。我想,我把报告放在他的桌上便走。但是一转身,一座玻璃缸子抓住眼球,方方正正,罩住了里头云雾缭绕的假山石。我忍不住定睛去看,竟然惊奇地发现那缭绕的云雾里有黑点浮动,还发出难以察觉的嗡嗡声响。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我掏出了常年来随身携带的驱蚊液,心想怎么能让领导钟爱的假山石招蚊子呢,便朝里头一阵大举进攻。不到三四回合,玻璃缸内的蚊子悉数死去,我正得意,秘书推门进来,讶异间见我独自一人便问,你在这做什么?我说,我来交份材料,不知道经理不在。她突然皱起眉头,用手在鼻前轻轻一扇,脸色一变问,驱蚊液?我迟疑地点点头,她看了看我手里的黄色小瓶,又迅速上前趴在玻璃缸壁仔细瞧里面的假山石。完了完了,她一边蹲下一边说,你闯祸了,你把经理的宠物都给弄死了。啥宠物?我说,我看了看,那假山石里头没有别的东西啊。秘书一拍腿站起来,什么没别的东西,就是那十几只蚊子啊。我心里一慌,默默将驱蚊液揣回兜里,我说,真的假的,经理有这么奇怪的癖好?秘书说,先不管他奇不奇怪,现在你弄死了他的宠物,你得想想怎么办吧。她有些着急上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得我心烦意乱脑袋疼,我说,别走了,我下班后给他抓几只回来就行,这大热天,哪儿不是蚊子呀。秘书说,他明天下午就回来了,那你抓紧时间。我点点头,撞了邪似的从办公室出来。后来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为这件事情感到奇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养蚊子,这不是个人都得恨死那玩意嘛,我做梦都想让这种生物灭绝。但尽管如此,饭碗要紧,再怎么抱怨,四个小时后我还是出现在草丛里,直到王佳薇出现。
回到家,我先不着急找蚊子,因为它们迟早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我打开电视机,开了一袋花生,开了一瓶啤酒,回卧室从蚊帐上卸下来一面纱网,缝在一张破网球拍的钢圈上。做完这些,我坐在沙发上开始想自己的处境的问题。我想到了下午意气风发地又跑去相亲的王佳薇,想我家里现在还未现身的几只蚊子今天又会躲在哪里,想自己无聊的工作,紧接着又想到了下午的倒霉事情——想着想着,我怒气渐盛,啤酒喝了一瓶,花生吃了半袋,电视机还说着话呢,几只蚊子嗡嗡呀呀地开始飞了过来。我听见那声音,低沉,缓慢,像日复一日挑衅边境的敌军轰炸机,一点点靠近。我停止咀嚼,屏息,凝神,耐心地等待它们抵达我的上空。我想好了,在它们逼近我的那一刹那,我迅速抄起早已准备的纱网,以快,准,狠的架势,务必将它们一网打尽,我就不信了,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们,我李成钢今天晚上就和蚊子杠上了。
人类纵然与蚊子有仇,也不至于像我这般气急败坏。而且我从来不是招蚊体质,从小到大被蚊子折磨的频率都小于平常人,但凡有人在我身边吸引火力,我都能幸免于难。要回忆问题是从何开始的,这是个精密复杂的工作。我生在北方,从小房间里也常有几只蚊子,但有我爸妈帮忙吸引火力,我倒也安闲,偶尔听见几声嗡嗡呀呀也不打紧,就这样和平共存了绝大部分青少年时光。大学在南方上,宿舍六人间,叮谁也不先叮我,我听见蚊子轰隆隆从耳边飞驰而过,闭着眼就知道它去找邻铺去了。这么一想,问题出现在毕业后。离开学校,我留在南方,新一线城市,老城区租一室一厅,月租两千,有自己的空间,舒服自在,公司离家一公里,通勤和上学回宿舍一样。头两年,月薪八千,不谈恋爱不买房,一个人活得滋润恣意,工作朝九晚五,卡点上班到点走,大把时间归自己,平时就呆在家里看美剧打游戏,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房间里有蚊子了,但是像以往一样,敌不犯我我不犯它,顶多偶尔听见心烦,也不算个事。我琢磨着,问题出现的时间再缩短,就是近两年了,具体日子不清晰。也就是近两年,爸妈开始把我视为一个问题,年近三十,存款菲薄,不谈对象,空有份工作,薪资也一般,我兀自逍遥的生活成了他们批判的众矢之的。从那时起,他们开始频繁与我谈论购房和婚姻,着手为我安排相亲,躲得过一次两次,躲不过软磨硬泡,我与王佳薇相识便来自于他们的一手策划。理由在于,王佳薇和我同在一个城市上班,又同在一个区,相隔不过四公里,最重要的,她妈与我妈新近相识于同一个瑜伽培训班。想起王佳薇,我便突然清晰了,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我与蚊子的仇恨就诞生在我与她相识之后,再具体一点,便是从她来到我家的第一天开始。
和王佳薇第一次见面,是一年前春末,约在一家西餐厅,对方选的地儿,我没去过,便早早到了,研读了半个小时菜谱。工作那几年,我一个人和同事出入于大排档居多,没吃过几顿西餐,怕自己露怯,所以提前准备着。王佳薇出现的时候,一袭风衣,干净利落,穿搭跟平面模特一样,我惊艳到有些心虚,以为只是当天如此,后来认识久了,才知道她每天要换一个不一样的风格。点菜前,她问我,你一般都吃哪些?一手招来服务员,瞬间变成她的主场。我支吾半天,对着菜单要了永不翻车的意面。她笑笑说,他们家意面一般。我也笑笑,没事,在我嘴里都一个味儿。吃着饭聊起来,我才知道她小我一岁,初高中和我上的都是同一所学校,就是没见过,学生时代轨迹几乎相似。因为工作跳槽,来这还不到一年,但是哪有好吃好玩的摸得一清二楚。她问,你在这多久了。我说,快五年了。又问,平时一般干点啥呢?我想了想,说,看看美剧,打打游戏。觉得不够,又补充说,也爱运动,平时去健身房。其实健身卡是和同事们拼团办的,年卡优惠,不过大半年没去,健身房倒没倒闭都未知。王佳薇问,那你喜欢看话剧嘛?我说,还行,电视上偶尔看。她点点头,继续说,今天下午市大剧院有一场,我一个月前订的票,没料到今天要和你见面,感兴趣可以一起去看,今天要不想去的话下一次也可以。我想了想斟酌说,今天不去了,下次吧。她点点头,欲言又止。约会结束后,她打了辆车,直奔剧场去。我沿路边溜达着,一边搜索着市大剧院的位置,发现它就离着我家不到八百米,窝在几座老式高层之间,真灯下黑。
第一次见面我想就这样结束了,我妈催我主动也没动静,倒是王佳薇主动约我出去。第二次就去看的话剧,在乌压压大剧场里,没啥剧情,看的我云里雾里,险些睡着。第三次出门,王佳薇问,你怎么老是衬衫配牛仔裤,我留神一想,好像还真是。后来我们开始莫名其妙谈恋爱,背后我妈功不可没。我的生活原本异常平稳,白天基本在公司,下班和同事约饭,晚上回家打游戏,恋爱之后,下班去的地方开始偏离两点一线,满城开花,时间像在一天天的赶场里度过,我疲于应对,在深夜回家打开游戏的时候才感到放松自在。两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们从电影院出来,王佳薇突然说,认识这么久,你怎么不邀请我去你家做客?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当即决定邀她一起回家吃饭。我们打算弄一个深夜火锅,先去逛了超市,大包小包往回拎,回家后,我扒出有年头不用的电磁锅,摆在客厅,她坐沙发,我搬个马扎,面对面看一锅汤水咕嘟咕嘟。王佳薇来之前,我觉得一室一厅还挺大,塞下两个人,便顿显局促,仔细一想,王佳薇算是第一个正式来我家做客的人。火锅开了,空气热起来,在空调风下显得热气腾腾,屋里许久没有这种过日子的气氛,我们俩都挺开心。不一会儿,王佳薇吃着牛肉丸子,咬一口停下,转着眼珠留神着什么,咬一口又停下,忽然问我,你这屋里有蚊子?我摇摇头说,没有吧,不常见。她哦一声,我忙给她夹菜说,这个虾滑好吃。她停住筷子,一动不动几秒,突然间一拍自己小腿,说,真的有蚊子。我问,拍着了?她抬手一看,说,没有,但是小腿上叮了三个大包。我上前看,还真有,一时愣住。她问,你就没感觉?我说,没感觉到。她挠着腿,有几分烦躁说,我O型血,打小就招蚊子。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但不知所措。火锅进行的后半程,王佳薇频繁拍着小腿,都没有打死那只蚊子,最后忍无可忍,她跺起腿来。我见状心烦,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下楼买个驱蚊液去。于是蹬蹬蹬下楼,去了趟小超市,买了一瓶驱蚊液,又顺手带了个电蚊拍。回来的时候,王佳薇把餐桌收拾干净,在房间里转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冲进去,二话不说,举起驱蚊液朝她脚下先是一通扫射。大概情况好些,她不急躁了,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看电视。可是不一会儿,我又听见她噼哩啪啦地开始拍打起来。怎么这么多蚊子啊?她说。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从没有发生过,我只好故技重施。但驱蚊液效果总是暂时的,王佳薇有些生气地说,你们家蚊子太多了,我还是回自己家去吧。我还不懂怎么处理这种突发事件,只好随她下楼,打了辆车送她回家。回房后,我开始反思,平时销声匿迹的蚊子今天频繁出现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我觉得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先干掉它们。王佳薇一走,蚊子只在空中哼鸣,也不攻击我,我心里纳闷,但除蚊心切,便追着它飞过的声音挥舞电蚊拍。大概就这样运气好,我听见啪啦一声,几年来,房间里第一次有蚊子死于我的手下。也许从那一刻起,全天下的蚊子都与我结下了仇恨。
除掉第一只蚊子后,房间里嗡嗡声瞬间绝迹,换句话说,此前这一只蚊子营造了成群结队的假象。确定没有其他同党后,第二天我又邀请王佳薇来家。这次我十分自信,顺便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试图洗清昨夜不好的印象。一切进展顺利,王佳薇与我躺在沙发上看起来电视,然而不到一会儿,我看她身体开始扭动不安,那双手开始摩挲着身体上下。啪得一声响起,她很失望的看了看我。而糟糕的事情不仅于此,不久我发现那只蚊子开始侵犯我,破天荒的第一次,它在我脚上叮出一个一厘米见方的大包。鉴于上一次的经验,王佳薇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撂下我便走了。但是我能去哪,跟着她一起出去吗,显然不能,这是我家,我不得不留下来与之战斗。王佳薇走后,蚊子开始持续进攻,仿佛昨天的它与今天的它判若两人,我节节败退,躲进卧室,它不知又从何处溜进来,追着我叮咬,我知道若不是它死便是我亡,鏖战到深夜十二点,我终于让它再次毙命于电蚊拍下。从那以后,我发现一个规律,蚊子开始日复一日地出现,无论寒暑,总有一只,若不与我搏斗至死便纠缠不休。尽管王佳薇此后再也不曾踏进我家半步,杀死一只蚊子也是我每天回家必做的一项工作。
与王佳薇交往的后两个月里,蚊子如挥之不去的第三者。除去主动向我发起进攻外,它开始搅乱我的生活。周末一早我去约会,白衬衫西装裤,它偷偷藏匿在领口,趁我不注意以身躯玷污一身素净,让王佳薇整个上午看向我的眼神中都带着膈应;王佳薇感冒想喝汤,我在家炖了两个小时的莲子排骨,起锅前转身拿保温饭盒的空隙,一只蚊子跌落汤中盘旋,我一阵恶心,只得换汤重新熬制,王佳薇在电话一端等得不耐烦,气哄哄地直说不想吃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量变累积到我们正式结束交往的前两天,那天是她组织的一场亲友会。一早,蚊子出现在我烤好的三明治中,不知何时钻进去的,然而我吃到一半才看见它破碎的身躯。我跑去卫生间呕吐漱口,仔细检查牙齿及口腔间的缝隙,确认没有任何残留,发现已经错过上班的时间。毫无疑问,我被公司领导逮住了,一个从不迟到的人生平第一次迟到却被逮住了,代价是下班后被抓去思想教育了整整一个小时。我站在领导前低着头,不敢掏手机看时间,只感觉它在口袋里贴着大腿振动,我知道王佳薇该着急了,我也着急,但越着急领导越以为我态度不端正,便越悉心教育。最后手机不振动了,沉默了,我从公司跑出来,聚会已经散场,王佳薇在手机中发一长串语音发泄愤怒。我说,都怪一早出现的那只蚊子,它现在每天都要坏我一件好事,要不是因为它们——。王佳薇秒速回道,蚊子蚊子,啥都赖那几只臭蚊子是吧,那你跟它好好说说呗,你们俩相亲得了。我再发消息过去,便出现一个红色惊叹号。历时三个月的相亲失败后,我妈一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骂,让我去和人家道歉。我没好意思,电话打过去,倒是王佳薇恢复礼貌,说没事,以后还可以做朋友。那之后我再见她,便是在公司楼下的草丛里了。
分开之后,我发现蚊子却也不因为王佳薇在我生活中的消失而收敛,每天醒来,我依旧会担心它在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外卖里头,水杯壁上,书本夹页,键盘缝里,相机镜头前,甚至在耳机里清晰出现它的嗡嗡声。我的生活被它切割得支离破碎,当然也许本来如此,但它也不应该来捣乱,我已经神经衰弱到手机屏幕出现一丝灰尘都会怀疑是它。我也试过许多方法,但是因为它不定时的出现,我无论何时都得随身带着一小瓶驱蚊液。我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可以将它们一网打尽,我要为它们设计一百零八套地狱酷刑。
想起这些,我愈加愤怒,也就愈加屏气凝神,等着它来自投罗网。我是这样计划的,先活捉一只,看其他的同伴是否继续出击。以往的经验判断,一只消失之后另外一只才继续出现,但是连绵不绝,或许有成百上千的数目。经理玻璃缸中的数量不过区区零头。盘算着,那嗡嗡声近了,我辨明方向,以迅疾之势,抄起网球拍,朝头顶上方东偏南50度大约一尺高的位置挥去,手起拍落,嗡嗡声消失,我收拢纱网,看见猎物纠缠在空隙之中,我会心一笑,找备好的玻璃瓶装妥,放在面前欣赏,欣赏它的挣扎。
我想等待第二只继续出现,于是继续喝酒,嚼花生,欣赏猎物之余,警惕着其他猎物的出没。然而似乎再没有猎物出现,我心里疑惑,但等到犯困,上眼皮抬不起来,只好打算先回房去,随身带着我的猎物。玻璃瓶内,它开始趴在瓶壁不动,我摇晃几下,它便飞舞。我打了一会儿游戏,准备睡觉,睡前再次确认它在瓶内,又摇晃一下确认它的死活和玻璃瓶的密封情况,便安稳躺下。事情吊诡在于第二天一早,当我醒来检查我的猎物时,竟发现它杳无踪迹。它不是死去,而是消失,玻璃瓶内空空荡荡,一只蚊子腿都没留下。我有些心慌,一是没法回公司交差,二是无法理解它如何消失,玻璃瓶依旧盖得严严实实,表面毫发无损。我等了一个早晨,也没见着任何一只蚊子出现,这无疑是吊诡的一天,我总感觉自己像落下了什么东西一样,迷迷糊糊地往公司去。
秘书一早跑到我的工位,问我道,怎么样,蚊子抓住了吗?我想解释其实我抓到了的,但不知如何解释它又没了,只好苦笑说,没有。秘书脸色一沉,说,那这事你自己去跟经理解释,和我无关。我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下,思考下午如何解释。
下午不出意外,我被传唤到经理办公室。经理四十出头,早年海归,一路靠玩命工作干到如今的职位,短平头干净利落,说起话来总要拔到方法论的高度。我想起与他最亲密的一次接触,还是在我与王佳薇分开之后陷入低迷的时日。低迷并非因为相亲失利,而是因为蚊子的日夜纠缠,那时我与它之间的仇恨正建立得如火如荼,每一天在它出现之前我都得战战兢兢小心行事,这导致我神经衰弱,继而在工作中业绩屡创新低。这种状态持续不久,经理亲自找到我问,你是不是最近心理状态不太好?我想挺着胸脯说没有,但是眼神和动作暴露一切。经理说,咱们公司有心理咨询师的,你这问题看起来不轻,我帮你预约一下咨询吧。咨询室在公司次顶层,当天下午我就去了,我知道这种治疗形同鸡肋,就是走个程序,但不能枉费经理一片关心。咨询室里头是个瘦黑的矮个子男人,刚一坐下,问,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我说,有,杀蚊子。矮个子男人说,我是问生活中人际交往或者工作方面。我摇摇头说,那没有,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卖驱蚊药的问问。转身就要敷衍出门,矮个子男人一声叫住,等等,他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证书立在桌上说,我也是考了驱蚊师证的。我走近一看,还真他妈有这种证书。我又坐下来,说,你要能帮我忙,你给你打一个铁做的证书。他合起那蓝色小本,二郎腿一翘,说,你讲讲吧。我说,最近啊,老有一只蚊子在我房间里捣乱,前一段时间是变着法冒出来吓唬我,现在我谨慎了,它们也学精了,只在我睡着之后出来纠缠我,把我吵醒,等我爬起来把它打死吧,自己又睡不着了,它们第二天还是出现,没完没了。矮个子男人听完说,你想一下子把它们都除掉?我说,那必须。他从柜子里翻出来一瓶无标签无说明的白色小瓶,递给我说,回到家,满屋子各个角落喷一遍。后来我拿回家试过,细致到每一件衣服口袋,就是不起作用,第二天蚊子照常出现。第二次,他给我换成一盒熏香,我也试过,仍不起作用。我再次找他,问,你到底行不行啊。他叹气道,看样子大环境是没法改变,只能变变你自己了。说完,又递给我一黑色小瓶,说一天一粒,睡前一个小时吃。我拿回家试,这次靠谱,第一天就起效,连着七天,睡得踏踏实实,我想噩梦终于结束了,到第八天,打游戏一不留神半夜,躺下才想起来吃药,刚吃完,人还不困,就见蚊子已经飞过来了,我好奇这药的效果,盯着那蚊子动静,就见他趴在我腿上,探着嘴叮进去,我竟然毫无感觉。整个过程,蚊子喝得鼓鼓囊囊,我不痛不痒,它吃饱喝足,我腿上也不起疙瘩包,我吓一跳,这不就是个麻药嘛。我一阵后怕,把那药一扔,再也没去见过那驱蚊师。接下来的日子,全靠自己振作,硬撑着挺到现在。
到经理办公室,我壮着胆子敲门,听里面说进来吧,才敢转动把手,蹑手蹑脚往里走。关门转个身的功夫,经理已经从座位离开,站在那个方正玻璃缸面前。我往前靠近他,屏息凝神,不敢说话。我们俩盯着那个玻璃缸看了有一会儿,经理才开口,我听说你弄死了它们?声音平静,听起来越感觉没啥事,我在一旁越抑制不住发抖。我半天挤出一个字,嗯。那为什么要弄死它们?经理转过头问。我答不上来,慌乱道,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不知道经理你喜欢养着它们,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不知道您喜欢这个……经理说,你是不是奇怪为啥我喜欢养这东西,你这年纪还不太能明白,为什么我会喜欢,这些东西等你到我这个境界,换个视角就不一样了,你上过中学吧?上过。我说。还记得叫《童趣》的古文吧?经理问。忘了。我说。经理摇摇头叹气,这东西教小孩怎么理解得了,现在得重读啊。说罢,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念出来: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我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又见他昂首感叹,多好的想象力啊。心下一急,慌乱着囫囵道,经理我错了,我下班后就给您把它们都找回来。经理说,别下班了,就现在吧,明天这个时候要是还找不齐,也不用来公司报到了,你出去吧。我心惊胆战,一边作鸡啄米点头,一边静悄悄从门缝里溜走。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我便直奔楼下草丛,像前一天一样,背对着人行道,埋头在草里等待蚊虫袭击。一整个下午,太阳从墙根数着砖块爬上墙头,草丛里各种飞虫遍布,唯独不见蚊子出现。我空耗废三个小时迎来下班,心情越发急躁,想着这片草丛注定没有结果,或许下一片草地可以。我想到了自家小区楼下的花坛,于是打定主意趁天黑前回家去。七点不到,我又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一动不动,看小区楼下各单元门口人来人往。然而在蚊虫最喜欢出门的时间待够两个小时,我硬是未曾感觉到一丝叮咬。我心想完了,大概率会丢失工作的痛苦摆在我面前,我一边思索出它的绝望,一边却也感受不到更为清晰的痛苦。不过一切还有机会,我可以在家待个十几天,抓够十几只蚊子,像科学家一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它们,将它们培养得身强体壮,再交给经理,或许就是转机。那个时刻,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蚊子都在躲着我,似乎除了我家,它们不再栖身于其他任何地方。
被迫回家之后,我想起昨天费劲心机抓住的蚊子消失一事,力求搞个清楚,不然抓再多蚊子也无济于事。我照样摆起昨日的架势,等待它们来自投罗网。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没有动静,我一边无心地放着电视,手机一边疯狂振动。我妈发来消息说,听说没,上次给你介绍那对象,你王阿姨她女儿,这段时间相上一搞计算机的,要成了,说是年前订婚,男方婚房都备好了,人和你同岁,你看看人家。我听着糟心,一手划掉,不继续看手机了,改看会儿电视。不多久,手机又嗡嗡振动,吵个没完,我翻开一看,才发现许久没动静的公司群里一下子蹦出十几条消息,细点开看,才知道原来经理新写了一篇公众号文章,转发过来了,题目是《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底下十几个人竖着大拇指点赞。我数了数,就差我一个,不得不补发个大拇指点赞上去,卡在最后一个,还显得有些虚情假意。有人继续回复说,经理不仅年少有为,还多才多艺,笔耕不辍啊。我心想,这家伙到底写了些啥啊,我还从没有仔细看过。打开历史文章,只见他所有文章的标题构成他的自我介绍,《三十岁之前,我是如何独立买房的》,《对抗焦虑最好的方法,就是活成别人的焦虑》,看着看着,我仿佛回想起吃三明治时吃出蚊子的味道,不自觉地迅速逃离这些页面。一想到蚊子,蚊子此时便悄悄出现了,那熟悉的嗡嗡声开始忽远忽近地在我耳边侵扰,我把手机甩到一旁,重新恢复警戒状态,蓄势待发,就等着它来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像昨晚一样,我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它,再一次将它关进那玻璃瓶中,并时不时留意它是否逃走。昨夜那只蚊子的消失实在蹊跷,我始终想不明白是因为自己一时糊涂打开了瓶盖,还是因为瓶子本身存在漏洞。或许是梦里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论如何,我想今晚就算是不睡觉,也要探个究竟。
半夜十二点之前,我料定等不到其他蚊子出现,毕竟还没有到第二天,便先睡上一觉,定个闹钟,十二点之前醒,玻璃瓶放床头,固定好。十二点之后,我醒过来了,打着哈欠,看了看玻璃瓶中的生物,还在,便放心了。我坐起身来,将它摆在台灯下,一边打开了电脑游戏,一边时不时地看看它有什么变化。蚊子此时趴在玻璃瓶壁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大概一直到我心不在焉地打完了三局游戏,我看见它似乎比上一次见它更小了,有些好奇,便将它摆在眼前,聚精会神地盯着看。那时或许已经是凌晨两三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盯着它看时,这个蜂腰长腿的生物,身体边缘开始模糊地扩散。我疑心是自己犯困眼睛出现重影,又去洗了把冷水脸,清醒过后,又跑回来继续看着它。我发现它身体的边缘依旧开始扩散,如同在空气中晕开,它的身躯正一点点缩小,缩小,先是翅膀,然后是腿,最后是身躯,在我还未来得及感受清晰每一个细微变化的时刻,它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消失了,不是死去,不是逃离,而是消失,仿佛原本就不存在一般。
刹那间,我想我可能醒悟过来了。我原以为我的房间里居住着成千上万只蚊子的幼虫,它们每天都在孵化,成长,然后进攻我的领域。事实或许是,我的房间里从头到尾只有一只蚊子,所有的蚊子不过都是同一只罢了,它只是日复一日地消失,又日复一日得出现,换句话说,它在日复一日地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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