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

作者: 任翀 | 来源:发表于2024-01-22 20:2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婶又跟人吵架了。

今早,母亲搭我去市里小学时发现二婶与村里李屠夫的媳妇王婶吵起来。

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二婶卷起灰色衬衫袖子,像以往一样戴着白色手套指向王婶,两腿岔开拦住她的路,喊道:“你好意思嫌我臭,你家那几头猪拉的屎隔三差五地倒在垃圾站外,我一句话也不跟你吵。你倒好,给脸不要脸,现在还不做我的生意。”

街上围着许多人,多半是村里的。王婶脸急得通红,跺脚,“你,你赶紧把欠我的钱还了,别再出现我眼前,恶心我。”

“我就恶心你,怎么了!”二婶向前几步,脚穿蓝色雨靴差点踩到王婶。

“我不跟你争,总之你的生意我以后不做。”

“这是嫌我臭了,你家的猪粑粑就香呀,整得谁稀罕似的。”二婶转过身,从人群里挤出来。

母亲看向她,笑了笑,“没被人占便宜吧。”

“那倒没有。”二婶将袖子放下来,看向我,“上学呢?”

我点了点头。

“比我家小城乖多了。”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脏兮兮的雨靴。

“他呀,能不被老师投诉就好。”母亲说。

我拽了拽母亲衣角。

二婶挥手说:“快去吧,别耽误孩子上课时间。”

“好,你要猪肉的话,我以后给你买。”母亲说。

“不了,一肚子气,还是吃点清淡的。”二婶说。

“那好,我先走了。”母亲继续骑着车往小学驶去。

人群一片喧哗。这条街往下,有一家早餐店,那一笼又一笼包子摆在柜台上。我小时候经常缠着母亲给我买。有一回,二婶路过,硬给我买了一笼肉包子,那会接她买的包子,心里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总感觉有些脏。

几年前,二婶还不是村里清洁工,每一次她带堂弟来我家时,都穿得干干净净。

她不识几个大字,人十分率真,有一说一。有一回她瞧见村里几位老人议论这议论那,她听到不对的地方立刻指出来,不给那几个老人面子,事后却被村里人议论她不尊重长辈。她不把那当一回事,任由别人说去。父亲不太喜欢她的性格,说会得罪人。村里人也不敢与她深交,除了母亲之外。

父亲出去外地打工的那些时日,二婶常带堂弟来我家里。堂弟比我小两岁,瞧起来像是二婶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那一年我八岁,二叔还没去世,偶尔也会同二婶前来。二婶和二叔站在一块,显得二婶又瘦又矮。二叔牵着她的手,从我家里见到二婶喜欢吃的就立刻递给她。

二叔生病的那些时日,二婶辞掉厂里工作,悉心回来照顾他,却无法在死神面前拽住他。

二叔去世当天,我与母亲陪着二婶。她哭红了眼。母亲从兜里拿出一沓钱递给她。她摇了摇头,将钱塞回母亲手里,看向一旁的堂弟,将他抱在怀里,擦干他脸上的眼泪,说:“没事,小城,妈妈在。”

二叔头七过后,二婶便到处找工作,可村里人到处在传二婶“克夫”,也不知是从哪个混蛋嘴里传出 。因这些话,大部分人都认为二婶不吉利。因此,她看好的活,别人不要她。没办法,她只能不断地找,找来找去,只剩下村里清洁工一岗。

在村里当任清洁工,比在大城市里困难得多。村里只有一个垃圾站:由红砖头砌成,中间有一隔墙隔出两个房间,一个房里堆着三个大的黑色垃圾桶,另一个房间的墙被炭染黑,地面的沙子堆着灰,很明显有烧灼的痕迹。因上一任清洁工离开,导致垃圾每天都堆在公路上。我每次上学路过时,都看到二婶一个人拿着铲子将公路上的垃圾铲起来,拿出一个又一个麻袋将垃圾分类。去上学路上,我瞧见她只装了两袋,放学回家路上,却瞧见她已装满二十袋。我看到她蓝色的工作服脏兮兮的,下意识捂了下嘴鼻。她戴着口罩,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到汗滴挂在额头上。她弓着腰,顶着炎炎夏日,发丝、手臂、衣服全是汗。她没有注意到我们。母亲叹了一口气,喊道:“辛苦么?”她朝母亲挥手,紧握着铲子,“不辛苦,回吧。”

往后的两年,我都见到二婶在一群垃圾堆里忙来忙去,她的手套总是沾着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碎纸巾、有时候是烂果皮,还有的时候是猪粑粑。我知道,一定极臭无比。可她从没提过“臭”,母亲问她要不要换一份工作?她只是说:“村长答应我,这份工可以免小城学费。”她虽戴着口罩,但从语气里听出她的欢喜。母亲紧皱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从垃圾站到我家的那条路,要经过四个巷子口,每一个巷子口都会站着几名妇人,她们都提到二婶,有人说她不吉利,有人说她又臭又讨人厌,还有人说她霉运连连。这些人当中,属王婶话最毒。她说二婶四十多岁,克死丈夫,还把自己一生埋在垃圾堆里。母亲有时候和我经过王婶家时,都借她家的猪粑粑来堵她的嘴,“不知又是谁家的猪吃多了,臭死一条村的人。”王婶指向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只是“你,你……”便无了下句。

母亲心疼二婶,又跟父亲抱怨二婶固执,从不让人帮,有时候母亲给她家带了许多东西,第二天又被二婶带回来。二婶当了清洁工之后,比以往去市场的时间都早,每一次见到她,似乎都与人发生争吵,吵架的内容几乎都是村里人不肯卖给她东西或是卖给她的东西比别人贵了许多。她向来容不下别人在她那占便宜,更不允许别人欺负她。别人若骂她一句,她便还两句。这点,母亲倒是不担心她。她个子虽小,骂起人来却浑身是劲,而且气场堆得很高 ,声音直震耳膜。好几次,母亲送我上学时,都会停一会,等她骂赢了,才和她打招呼。有一回,二婶骂了一句,让母亲跟着念:“就是,清洁工不是人呀,要是村里没清洁工,看你们不把垃圾堆到路上才怪,到时候怕只怕臭死自己的笨鼻子。”母亲念完与二婶对视而笑,朝她竖起大拇指。

二婶什么也没说,看向母亲,一个劲地笑。

二婶在这里过得不算如意,母亲偶尔劝她回娘家或是找媒婆给堂弟再寻一个父亲。可这事被二婶一口回绝,母亲问她原因,她只说堂弟不会同意,而且她想一个人照顾堂弟。母亲有时候会打趣堂弟:再给你寻一个父亲怎么样?他每次都瞪着母亲,说不想再和母亲说话。母亲瞧出堂弟不愿意,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逗你的,别当真。

自堂弟在村里上学后,母亲则担心二婶下班后来不及接堂弟放学 ,便让堂弟在校做完作业没事干的时候就来寻我玩一会。

以往二婶下班晚,堂弟都会先来我家。而那晚,堂弟是哭着鼻子过来的。

那晚,院子里一片漆黑,母亲听到敲门声走过去打开院子里的灯。我跟在母亲身后,盯着门,门缝里嵌着堂弟的泪。他边擦拭眼泪边说:“伯母,我妈真的是垃圾婆吗?”

“这是咋了?什么垃圾婆!”

“班里同学都说我妈是垃圾婆,他们都嫌我脏。”

“这事,你妈知道吗?”

堂弟摇了摇头。

我走过去看向他,又看了看母亲。

母亲说:“小城你别想太多,一会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商量一下,这事怎么处理。”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家,不想和我妈住在一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是不是嫌弃你妈了?”

“她每天回来都臭烘烘的,她就是同学说的垃圾婆。”

“你妈为谁臭烘烘的,你知道不?要不是为了让你免费在村里读书,你妈至于吗?”母亲轻推堂弟一把,“走,我带你回家,别老让你妈担心。”

“我不走。”堂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我妈当垃圾婆,我不想回去见她。”

“你给我起来。”母亲朝他吼了一声,“你妈要不是为了你,她也不会接这份工作。”

堂弟似乎被吓着了,开始哭起来。我从母亲身边穿过,扶起堂弟,“别哭了。”堂弟擦了擦眼泪,拽着我的手,“哥,他们都不跟我玩。”

母亲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二婶打来电话。

母亲接过电话,点了点头,“对,他在我这里,你别担心,我现在就送他回去。”

堂弟没有出声,双手拽着书包。

母亲挂断电话,拽着堂弟的小手,“你妈来电话,估计找你急了,先回去,好不好?”

“可我明天上学还是会被他们嘲笑,我该怎么办?”堂弟缩了一下手。

“我明天带你去教训那般熊孩子,好不好?”

堂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教训他们,他们以后都不和我玩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跑到这里来。”

“你是想逃避吧,你可是男孩子,遇到事情不能逃。”母亲一边手牵着我,另一边手牵着堂弟。

堂弟上前走了两步,“那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妈妈不是垃圾婆,是清洁工,这是一个为人民服务且光荣的职业。”

“又是他们不信呢?”

“别管他们信不信,你说了总比什么没说好。”

“那我明天试一试。”

“好。”母亲摸了摸堂弟的脑袋。

从我家到二婶家有一段距离,只要脚步声稍微大一些都会引起狗吠声。堂弟胆子小,听到狗吠声,把脚步放得很轻,还对我“嘘”了一声。母亲问他,“小城,今年几岁了?”

“九岁了。”

“那不该怕狗吠才是呀。”

他低着头,一边手捂住耳朵,迈出一大步。他的身子没站稳,像海里的船前后摆动。我笑了一声,停下来等堂弟一会。

快到二婶家时,隐隐约约听到口琴声。这个点,谁在吹口琴呢?

在我的印象里,李恒叔口琴吹得就不错,可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和二叔是很好的朋友,以往去二叔家找堂弟都能遇见他。他的口袋里时常会装着几个旺仔牛奶糖,然后递给我和堂弟。他偶尔还会给我们表演吹口琴,每一次我都听得很入迷。二叔说他就这点本事。他笑了笑,放下口琴,摸了摸堂弟脑袋叹了一口气,看向二婶。

二婶和他的话不多,只夸他口琴吹得好,让他有空教教小城。他应下了,但后来他与二叔合伙开公司,就很少见到他。再后来,二叔病重了,他将公司转给别人,把钱全给二叔治病。

二叔头七那天,好像有见到他,但那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他。

不过每次听到口琴声,我便想起他。

等我们快到二婶家时,口琴声止了。

二婶一见到堂弟就朝他喊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知道回家!”

母亲拽了二婶一把,“孩子受了委屈,你别和他置气。”

“他受啥委屈了?”

母亲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二婶。二婶愣在原地失了神,等堂弟问她可不可以不当垃圾婆时。她才回过神对堂弟说:“小城,是妈对不起你。”

“不是,这和你没关系,等明日我去帮你教训那群熊孩子。”母亲说。

“大嫂,这事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这哪能算呢?”母亲惊讶地看向二婶。

二婶说:“孩子不懂事,我知道我干的是什么就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看向堂弟,“以后不许嫌弃你妈,还有谁骂你妈,你告诉老师听,知道没?老师不管的话,伯母再帮你搞定。”

堂弟点了点头。

二婶看向自己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向堂弟,“我先去洗个澡,一会给你做饭。”

堂弟点了点头,走进屋内。

我和母亲看向二婶走进屋里,路旁的灯照在她头上,隐隐约约瞧见几根白发丝。

几天后,夏末,总听到蝉的叫嚣。我像以往一样坐在母亲的电动车上去往学校,途经垃圾站时,二婶正蹲在麻袋旁打瞌睡。她头发黏着额头,汗从太阳穴流下。母亲见她眼睛快眯到一块,喊了一声:“咋了,是不是累了?”她挥了挥手,“没事,你去吧。”垃圾堆里冒出一股巨臭,往前是一片森林,那里有新鲜的空气。母亲说:“我先送他去上学。”她挥了挥手,“去吧,别迟到。”车绕到森林前,我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刚刚憋的气一下子吐出来,从肚子到口腔,一个劲地轻松。

道理两旁都是森林,数不完的树在我眼里飞快闪过。我好像在树之间捕捉到一个男人:他头发凌乱,背对着我,衣服脏兮兮的,像极乞丐。可车过得很快,我无法看清他的脸。

那个男人是谁?他那一身打扮在树林里又是做什么?带着这两个疑问,我在去往学校里、教室中以及课堂上,总是忽然慌了神。直到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母亲又一次出现时,我被母亲那苍白的脸吓到。她看起来无精打采,眼睛盯着学校门口,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的眼珠子才转了一下。我问:“妈,你怎么了?”她说:“你二婶发烧了,我们去看看吧。”

这一路,我们两人没有说话。当再次经过垃圾站时,我又看到那个男人。他正蹲在垃圾堆里翻东西。我瞧仔细他的背影,好像在哪见过。没等我想到之后,车便过了垃圾站。母亲搭着我直奔二婶家。不知哪户人家的狗又吠了。我们停好车,锁好。走到二婶家门前,跨进去。堂弟走出来说:“我妈还在洗澡。”母亲急了,说:“她是不要命了,发烧还洗澡!”母亲话音刚落,二婶便披着一件灰色外套出来,轻咳了一声。母亲说:“咋发烧还洗澡呢?不要命了。”她说:“怕臭着小城。”母亲摸了摸堂弟脑袋,“你妈妈臭吗?”堂弟愣在原地,看了二婶一眼,摇头,不说话。

“你去床上躺会吧,我先回家把菜拿过来。”母亲上前扶了一下二婶。

二婶说:“大嫂,我没那么金贵。”

母亲像没听到她说的话,扶着她走进房间。

母亲进去一会才出来,我和堂弟在大厅正准备看电视。母亲瞧见我们,说:“你们等等,我拿菜过来这边,一会我们吃饭。”

我和堂弟纷纷点头,开始商量着看什么。

狗又吠了几声,在狗吠声间似乎夹着口琴声。

我对堂弟说:“你听,有人在吹口琴。”

堂弟说:“最近我在家老是听到口琴声。”

我说:“会是谁呢?”

堂弟说:“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看看。”

我和堂弟对视一眼,互相点了头,纷纷走出客厅。

可等我们快到门口时,口琴声却停了。

堂弟说:“奇怪,好像每次我到门口时,声音就消失了。”

我说:“你以前也想找到那个人吗?”

堂弟点了点头,缩在我身后。

门前的路很暗,院子里的光没有透到外面。我上前一步,又缩回来,“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一会我妈瞧见,又该说些什么了。”

堂弟迅速跨进门,说:“好”。

我和堂弟重新回到客厅,这会母亲也提着一个菜篮子进来,里面装着几盘菜和一袋米饭。

我们闻到香味,跟着母亲进了厨房。母亲把篮子放在桌上,走向二婶房间。我跟在后面,犹豫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妈,我刚刚听到有人吹口琴。”

母亲说:“大晚上谁吹那玩意?”

我想,应该没有听错,可那个人是谁呢?会不会是李恒叔回来了?

我跟着母亲来到二婶身旁。母亲摸了摸二婶额头,“怎么这么烫,量体温了没?”

二婶房间白炽灯时不时冒出“吱吱”声,光照在床上、衣柜上、桌子上。我往她床旁的衣柜靠了一下好像闻到一股霉味。母亲说:“温度计在哪?”二婶睡得很沉,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视线落在堆满杂物的桌子上,走近瞧了一眼,没看到,又往抽屉看了一下。这时堂弟从身后冒出来,手里举着温度计,嘴里不断喘气。母亲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堂弟,连忙接过温度计,说:“悠着点,这里装的可是水银。”母亲把“水银”两字咬得很重,甩了一下温度计,坐在床头,朝二婶喊道:“先起来量一下体温。”

二婶嘴里忽然冒出声,“我知道你在,只要你在,我啥都不怕。”

母亲拽了拽她的手。她的眼睛露出一条缝,喊了一句“不要离开我”便睁眼看了看我们。

母亲把温度计递给她,“量下体温吧。

她接过温度计,夹在腋下,看向堂弟说:“我梦见你爸了。”

“我爸?”

“嗯,他跟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叫我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他还说让你多吃饭,快点长高,考上好的学校。”

堂弟点了点头,“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想我们。”二婶哭了。

母亲看向桌上冒出来的抽纸,抽了一张给她,“好了,都过去了,我去热一下饭菜。”

母亲离开二婶房里。我跟在她身后,似乎又听到断断续续的口琴声。

第二天,周六,不用上课。我和母亲一大早便给二婶送早餐。她瞧见我们来了,扶着床站起来。母亲说:“你歇着。”她摇头,说:“我昨天没有请假,我得去垃圾站看看,不然垃圾又堆到路上了。”

“听我的,别去,我这就去给你请假。”母亲说完扶着二婶坐在床上,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肉包子,“先吃早餐,再吃药。”

“谢谢你,大嫂。”

母亲把水端到桌子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先去村长那帮你请假。”

她紧握拳头,“这假怕不好请,垃圾站一天没人,垃圾定堵在路上。”

“那也不能让你干,你听我的,今天就休息一下。”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去了。”母亲拽着我的手出了她房间,穿过院子来到门口骑上电动车。我坐上去。车动了,往村长家的方向。

快到村长家时,我看到巷子里有一个人,好像是那天瞧见的乞丐。我仔细看向他,嘴巴惊讶地合不上,拍了拍母亲肩膀,说:“妈,那个乞丐像是李恒叔。”

“怎么可能,别瞎说。”

我应该没认错,再盯着他看了一眼。他忽然听到声音,往我这边看来,眼睛对视时,他猛地转头,把头低下来。

真是他!可在我的印象里,李恒叔总是穿着一套西装,每一次见到他时,他总会在西装口袋里变出糖,心情好的时候,他就给我们吹口琴。二婶夸他吹得好,他便愣在原地,笑了一下,脸又沉下来,盯着口琴,看了二婶一眼,叹气。叹完气,他再接着吹。我不懂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他让我问二婶,说我二婶知道。当我动身去问二婶时,他又挡在我面前,抬起手轻弹我额头,说:“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干嘛,还是好好学习,等有空我再给你吹口琴。”

可方才那个人,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李恒叔,但他头发凌乱,脸黑得像是抹了炭,还有他穿的不是西装 ,而是一套线条突触的灰色短袖短裤。我想了一会  ,直到母亲停好车,敲了敲村长的门,我才从车上下来。村长打开门,疑惑地看向我们,“有事?”

母亲说:“我替我家婶子请一天假。”

“请假,垃圾站一天没人,垃圾就堆在道上,你让车怎么过?”

“她发烧了,你找个人替她。”

村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前一任清洁工辞职后,我在村里找了足足十天,都没有人。”

“可她病了,总得休息吧?”

“那得提前请,现在请,迟了!我可以让她请半天。一天的话,我担心路被垃圾堆满。”

“那为什么不设多个垃圾站,让他们不要往一处丢?”

“你以为不要钱呀,这钱谁出!”

母亲说:半天估计不行,她烧得严重。”

村长挥了挥手,“就半天,超了,扣两百块。”

“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就这样,我还有事,请你离开。”村长朝母亲挥了挥手。

“你不给请一天,我不走。”

村长轻推着母亲离开,“别把事情搞得太难看。”

母亲快被村长推到门口时,门一开,就看到那个乞丐。他低着头,不敢看向母亲。母亲瞧了他一眼,“你是,李恒?”

“不,不是。”他转过头,走在村长面前,“我想当清洁工。”

“什么!”村长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往村长那走近一步。村长却退了一步,“男的清洁工?”

他点头,什么也不说。

母亲仔细盯着他的脸,“你真不是李恒?”

他摇了摇头。

母亲拽着我的手。我小声在母亲耳边说:“他就是李恒叔,我没看错。”

“让他自己承认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补充一句,“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母亲和我都没有说话,好像在想同一个问题。

二婶发烧反反复复,直到第五天才完全退烧。她一好转就想冲到村长屋里,却被母亲拦下。

母亲叹了一口气,“我老实跟你说吧,有一个人替你了。”

“谁?”二婶脸上写满疑惑。

“你认识的,那个……”

“谁呀。”

“李恒。”母亲紧握拳头,脱口而出。

“李恒?”

母亲点了点头,像木头立在原地。

二婶镇定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在想什么。

母亲把那天遇到李恒的事和二婶说了一遍。

“我知道……”

“你知道?”母亲惊讶地看向二婶。

二婶叹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呆。

小城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妈,最近晚上吹口琴的会不会是李恒叔?”

二婶嘴角上扬,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那你和李恒叔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在一旁忍不住问。

母亲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看了看二婶。

二婶微笑地看向我,说:“我认识你李恒叔比你二叔还早。他外公是我邻居,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他偶尔吹口琴时,我总会爬墙根偷听,日子久了,也便认识了。后来,也是因为他,才认识你二叔。”二婶轻咳了一声,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母亲走出院子,喊了一声:“谁呀?大晚上的。”

“我!”

听这声音,像是王婶。我跑到院子里打开灯,喊道:“是你吗,王婶?”

“是我,你二婶还欠着我的猪肉钱呢?”

“多少钱呀,值得你三更半夜往这跑。”母亲走到门口埋怨道。

“我这不是怕她出了什么事吗?”

“去你的,少在这瞎说。”

“今晚不还,我不得敲破这门。”王婶又往门上拍了几下。

“得了,说吧,欠你多少?”

“不多,四十。”

“不就四十吗?敲啥敲!”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钱,我往门缝里塞了。不见了,我可不负责。”

“你开个门不就得了?”

“那不成,这门不欢迎你。”说完,母亲将五十块钱从门缝里塞,“多给你十块,日后别在这嚷嚷。”

“行,这好办。”

一阵风从门口吹来。只听见王婶喊道:“我的钱。”随着又听见地上摩擦的声音。很快,声音止了,王婶笑了一声,在门缝里塞进一句话,“你们这态度我记下了,明日别怪我。”

“你想干什么?把话说清楚。”母亲听到这话正准备开门。

“等着瞧吧。”门外那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母亲打开门,王婶却不知跑到哪个巷子,许是拿到钱,似疯子一样跑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周六,不上课,超过九点我才醒来。一从床上下来,就听到母亲声音。

“小城,你说什么……好,我这就过去。”母亲语气很急,像发生重要的事情。

我立刻走到她身旁,“妈,怎么了吗?”

“快点洗漱吃早餐,你二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被人围了。”母亲说,又轻声补充道:“一定是昨晚那个臭婆娘干的。”

我快速跑进卫生间,洗漱完从餐桌上看到两个热包子,便三两口下咽,重复动作,开水送服。

母亲催了我一声。我走出来。她站在电动车旁跺脚,手里拽着钥匙。

她看到我走近,骑在车上。我跨到车上。母亲拉一下门,没锁,便朝村长家的方向驶去。

到村长家前一个巷子时,瞧见一群人堆在前面。母亲停好车,听到二婶和王婶又吵起来。

王婶说:“你们想,李恒为什么免费替她当清洁工。如果说他们两人没什么,谁信呢?”

“闭嘴,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二婶挡在堂弟面前,指向王婶。

母亲忍不住,挤进人群,来到王婶身旁,骂道:“你不是想报复昨晚的事情吗?冲着我就好,何必为难她。”

“怎么,你也急了,是吗。我看呀,这李恒和她定有私情,说不准,这娃还是……”

没等王婶说完,二婶便朝她扇了一巴掌。王婶疼得嗷嗷叫,躲在李屠夫身后。李屠夫瞧见王婶被打,连忙举起手来,准备扇在二婶脸上。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不许动她。”

人群里开了一条小路,一个穿着线条吐出短袖的人看向二婶,他头发盖住半边脸,但无法盖住他原本面貌。他不是别人,正是李恒叔。

“你们看,李恒护着她,说明什么?”王婶捂住脸,哭着叫嚷着。

“我和她清清白白。”李恒叔说。

“谁信呢?你说清白就清白,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她?”王婶瞪着李恒叔。

李恒叔看向二婶,冷笑道:“我,心里没有她。”

二婶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只拽着堂弟的手。

“谁信呢?”

“我说了,没有。”

“够了。”母亲忍不住喊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明信吗?大伙们,你们想,一个男人心里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话,他会愿意去当清洁工吗?”

“我是不愿意的。”人群中一个大伯说。

“我也不会愿意。”又一个小伙说。

人群像炸开锅,一人一句把母亲的话全压下去。

二婶沉默着,将堂弟抱在怀里。

堂弟哭着说:“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二婶点了点头,将堂弟抱得更紧。

“好了,别吵了。”村长来了,看到人群堆在一块。

二婶眼里闪过一道光,可村长却说:“事情我大概知道了,我是男人,也不信一个男人会当清洁工,但是……”

“让开。”二婶打断村长的话,拽着小城挤出人群,经过李恒叔时,她抬了一下头又沉下去,叹了一口气,看向村长说:“我不干了。”

人群里又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只有李恒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母亲追向二婶,骂了最后一句:“都是一群不分是非的人。”

李恒叔上前一步,看到母亲回头,又转过身停在原地。

快到中午时,二婶回到家,她不吃饭,只在家里进进出出:一会提一桶水给院子里的树浇水、一会从屋里拿出一个行李箱、一会又拿出一张抹布擦这擦那。

堂弟看向二婶,“妈,我不想待在这儿了,你带我走吧。”

二婶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看了四周一眼,便回房收拾行李。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打包饭回来,你们先在这等我。”

我和堂弟在院子里说了很多话,从以前说到现在,从二叔说到李恒叔。提到李恒叔时,我想了一会,忍不住问堂弟:“你觉得……李恒叔当你爸,会怎么样?”堂弟摇了摇头,“我爸只有一个。”

二婶收拾好衣服放进行李箱里。母亲也在这时打包回来。二婶说:“你们吃吧,我打个电话。”

我偷瞄二婶手机,看到一个“妈”字。电话通了之后,二婶说:“妈,下午我想带小城回去。”

我只听完这句,母亲便将我拽进厨房里的餐桌旁。

我坐下来吃了一口饭,看到二婶进了房间又提着一个灰色袋子出来。二婶将袋子放在母亲身旁,“大嫂,麻烦你将这个还给村长。”

母亲点了点头,“真打算走了?”

二婶点了点头,“在这里待着,对我和小城都不好。”

“要怪也是怪那王婶。”

“不止是因为她,很多方面。”二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去世之后,我妈也让我回去,只是我舍不得他留下的屋子,可现在小城待在学校不开心,我待在这里也不开心,索性离开算了。”我和母亲看向二婶,母亲没说什么,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二婶说完将兜里的钥匙拿出来递给母亲,“大嫂,这钥匙就交给你了,等下次回来,我再向你拿。”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清明,每一年清明我都回来。”

“好,先吃饭。”

母亲将一盒饭递给她。

二婶接过饭,看了看小城。

这一顿饭我们都不说话,只是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吃完饭后,堂弟告诉我,他舍不得我。我想说些什么,只瞧见二婶一边手提着行李箱一边手拽着堂弟。母亲说:“我送送你们吧。”二婶摇头,说:“我叫了车。”

不知道等了多久,车来了。二婶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牵着堂弟坐在车上。我们四人相互挥手,又先后说着“再见”。

待车走远后,母亲看向我叹了一口气,将二婶家的门锁好。

又过了几天,我没收到二婶消息,也没见到李恒叔。只是在经过垃圾站时,发现垃圾堆满道路上。村长拽着一沓纸在道路旁叹气,时不时将打火机掏出来。母亲搭着我绕道而行。车行驶着,离垃圾站有一段距离,却还是闻到一股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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