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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作者题词》
1
那天的风很冷,公园里几乎没有人,还没到下班时间,麦吉想出来喝杯咖啡透透气,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儿,也许是因为人少吧。夏日喧嚣早已退去,刮一夜的风,银杏树叶全都吹成黄色,凌晨的雨打在树梢,落叶铺在地上好像一条金色大道,麦吉沿着小湖的长廊走过,爬上山顶,山顶有一座宝塔,不知开放过没?他从没进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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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吉围着宝塔转一圈,站得高看得远,整个城市的风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他深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来,胸腔里那些废气仿佛全都给释放,被这清新的空气所吸纳。电话铃声响起,是王尔嘉模糊的歌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子轻微的尖叫,麦吉回头,才发现塔底下坐着一个人,手指上缠绕着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她嘴里念念有词,像念着什么咒语般,只见她把小蛇放进旁边一个盖着黑布的小箱子里,她手背被蛇咬了两个牙齿印,血往外流,麦吉有点慌张,问她是不是被吵到?她说不碍事,这蛇没有毒,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平时它很温顺,今天也许是刚用食的缘故,不怪你。
他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用随身携带的膏药敷在伤口处,手指已经不流血,她伸出胳膊的那一段像藕节一样圆润,就像贾宝玉形容薛宝钗“雪白一段酥臂”,“这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姑娘抬头看他怔怔地望着,瞪他一眼。麦吉不好意思地把直露的眼神收回来,他觉得欠疚,毕竟被蛇咬不是好事,麦吉请女孩吃饭,女孩答应了,但是她说今天没空,明天吧,麦吉要她联系方式,女孩说明天下午还在这儿见面。
第二天下午麦吉做事有些心不在焉,他老是看手机,身边的女同事,对他颇有好感的彩云注意到他,打探式地问他是不是急着去见女朋友?麦吉觉得敞开来说反而好,这样她便不会再对他有幻想,于是他告诉她昨天在公园里遇到一个披着长发,长发末端是大波浪卷的女孩,她的脸像一个倒三角形,眼睛不算大但很有神,怎么说呢?特别是她额头上还点了一个印记,正好在两眉中间,就像点一颗痣,好像第三只眼睛。
彩云说:“那不像蛇吗?”
麦吉心里震颤一下,他有点认同她的看法,确实像一张蛇的脸孔,女孩的印象在他脑海里深深地刻画着,越是想起她,他越急着去见她。他叫彩云帮他打掩护,他要早点下班出去。他又一次爬上宝塔,秋后阳光照射,已经没有太多温度,麦吉没等来女孩赴约。
过了几天,他在街上走,往橱窗里瞄一眼,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倒回几步,立在窗前定睛一看,确实是她,那个有着第三只眼的女孩。她站在一面落地镜前教小孩跳舞,她穿一身印度舞服装,细细的腰肢露出来,跳的是蛇舞,腰胯左右摇摆,双手在空中飞舞,眼睛里流露出冰冷,像极一条爬行的蛇。
麦吉在前厅等女孩下班,女孩换好衣服出来,看到他有点惊讶,跟他打招呼便跟他一起出门,此时太阳西沉,正照着两个人上半身的背影叠合在一起。
两人发展平稳,麦吉知道女孩叫米娜,来自云南一个只有几千人口的少数民族独龙族。麦吉说他正好想去云南旅游,米娜能当他的向导。米娜却将他拒之门外:“我们那儿没有旅游景点,也不对外开放。”麦吉并未多想,他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他想,总有一天会去看看的吧。
让麦吉觉得不太舒服的是,米娜每逢一段时间就带着她的小花蛇去野外溜溜,那条蛇似乎很听她的话,她一吹口哨,蛇便从箱子里缓缓爬出来,游进草丛里一会就不见了,她再吹口哨时,蛇不知从哪儿又游回来爬到她手上,缠在她手指上绕圈。他问米娜:“你为什么把蛇当宠物养?像你这样娇巧的女孩不应该养狗或猫吗?”
米娜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养的不是宠物,这是我们族人的守护神,无论到哪我都带着它。”
“守护神?它守护你们什么?”
“它对我们忠贞不二,会惩罚背叛我们的人。”
麦吉觉得很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开这种玩笑,不过他还是被米娜的一举一动给吸引。
米娜竟然还会占卜,有一次他们在外面,米娜摘一根莎草撕开,莎草裂成交叉图形,米娜说:“快要下雨了,我们走吧。”麦吉说:“太阳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会下雨呢?你看天气预报的吧,天气预报不准。”米娜说:“不是的,莎草可以占卜天气,我占过了,一会就要下雨,起来走吧,不然要淋湿了。”
2
麦吉和米娜约在一家雅致的餐厅就餐,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民族服装径直朝他们走来,麦吉以为她是餐厅服务员,他自忖道:“还有这样的特色啊,看来各家餐馆为了搞生意真是出尽奇招。”
女人走到米娜面前,米娜抬头那惊愕的表情令麦吉有些诧异,她没向他介绍这是谁,也没叫这个女人坐下,女人站在旁边,她的脸和米娜一样呈倒三角形,只是线条没有米娜的圆润,她的眉眼处有些凹陷,她整张脸显得很别扭。她叽叽歪歪地和米娜说着一口家乡话,麦吉一句也听不懂,但从她们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听得出她们之间有争执。最后女人收起严肃的脸孔,向麦吉笑一下就离开了,但她的笑太冷漠,一点也没有让人觉得温暖。
从饭店出来后,米娜并不想回家,但她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麦吉陪她在江边走,夜晚的风吹来,却拂不去刚刚的迷雾。米娜瑟瑟发抖,他把手搭在她肩膀,她转身抱着他,他闻着她发际间传来的香味,像青草的清香,带着露水的气息。他沉浸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恍惚间听到咝咝声,这声音很熟悉,他仔细听,也许是江水流淌的声音吧。他们经过一片草丛,几只小麻雀突然惊起,从麦吉头上一跃而过,还有几只老鼠从草丛里钻出来,差点被麦吉踩到,它们如此惊慌,仿佛遇到什么危险。
米娜说她不敢自己回去,麦吉跟她一起去她住的地方。牵着她的手,这只手比往常还要冰冷,他给她搓搓,却仍旧没有丝毫热度。米娜房间里客厅入口处放置一个玻璃箱,里面养着那条小花蛇。房子处在背阴的一面,屋里阴暗潮湿,收拾得倒是井然有序,他问米娜平时喂什么给蛇吃,她说会买小白鼠或者带它出去野外觅食。麦吉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他玩笑般地说:“难怪老鼠跟麻雀看到你都害怕,你身上有蛇的气味。”
米娜正襟危坐地说:“其实我就是一条蛇,它们害怕是因为感受到恐惧。”
米娜的表情让麦吉的笑容凝滞,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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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坐在沙发那端,跟他远远地隔着,娓娓道来:“几百年前,我们族居住的地方,有个山洞,洞里住着一条大蛇,据说已修炼成精。连年大旱,田地没收成,草根草皮都熬汤喝,人死了便用破席子随便包一下扔在坟地,整个族就只剩下几十来口人。实在没有办法就想到去求蛇精,蛇精竟然同意,但它的条件是必须在十五月圆之夜送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给它,就像祭祀般族里把最漂亮的女孩送去山洞,那晚人们听到蛇蜕皮升天时的痛苦惨叫,他们都以为姑娘肯定被蛇吃掉。但第二天她却安全回到家,没过多久还生下一个女儿,只是女儿眉眼间比常人多一颗痣,好像第三只眼睛。从此以后,我们族就不受自然灾害和人为影响,世世代代过着安定生活,于是人们就把蛇当成保护神供奉一直到现在。”
“那这么说的话,你是蛇的后代?”麦吉听完米娜的故事反而舒坦了,他靠近米娜,试图去摸她身后,“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尾巴?”
米娜一闪,麦吉扑了个空,他抓住米娜的膀子,但是米娜的肌肤犹如蛇皮一般滑溜,麦吉干脆把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他俯下身去吻她,却被她挡回来,她正色道:“只有我们结婚,才可行夫妻之事。”
“不过是亲个嘴而已,至于到那个份上吗?”似乎为了安慰一般,米娜摘下一根莎草,和麦吉一人一头把它撕开,莎草裂成交叉形状,米娜说我们时机还不成熟。
麦吉反驳,这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连两个人在不在一起都要占卜吗?你到底是条蛇精还是个女巫?只要两情相悦,男女之爱不就是顺其自然的事吗?
被她这么一搞,麦吉一腔热血冷却,他睡在沙发上,半夜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再仔细一听,又没有。等他醒来,感觉脸上好像被什么舔过,黏糊糊的不好受。
3
跟米娜恋爱之后,他和彩云的关系反而近一些,彩云会略带醋意地问他,你们最近怎么样啊?和美女约会感觉就是很好吧?他们不光是同事,更是朋友,他愿意跟她分享他的心思。他跟彩云说了米娜的那个故事,彩云跟他打趣,说这你还当真啊,她不过想再试探试探你,怕你对她不负责,女人的这点小心思嘛,我还是懂的。彩云掩盖了她自己的心思,其实她还喜欢他,如果能跟他分享这样的时光,也是觉得幸福的。经过彩云的劝导,麦吉对米娜的戒心放宽。
麦吉时常会加班到很晚才回,有一天天黑了,办公桌上放着几张设计图纸,其他同事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麦吉和彩云还在讨论产品的细节问题,两个人因为投入靠得近,忽然门外传来老鼠的吱吱惨叫声,他们办公楼周围有许多杂草和树木,有老鼠不为过,但老鼠从来没进过公司,公司的安全门防护得很严密。
他们推开磨砂玻璃门,循声而去,门外有一行被拖动的血迹,彩云吓得尖叫,她紧紧拉着麦吉的胳膊。他们顺着血迹下楼,到达一楼大门口时看到门卫,便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进楼里来?门卫说没有看到,他们带他到楼上检查血迹,门卫也觉得奇怪,不可能啊,从来就没有老鼠进过楼里来。
麦吉问有没有蛇会进来?
门卫更是否认,说楼里怎么可能进来蛇,那岂不是来寻死吗?
办公楼里传来固定电话铃声,空旷的办公室里声音特别响亮,麦吉跑去接通,对方什么也没说,过一会儿就挂断了。麦吉拿起自己手机一看,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米娜打来的,他责备自己太过疏忽,老是忘带手机。本来他要送彩云回去,但彩云坚持说她自己能回。麦吉只好作罢,他也急着走。
彩云住得并不远,就在办公楼对面,要经过一条地下道。她心有余悸,通道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害怕,她觉得今晚的灯太暗淡,于是她加快脚步跑起来,脚步声特别响亮带着回声,但她还听到另一种窣窣声,像有什么动物跟着她飞快地游过来。她顾不得这么多,揪着一颗心使劲往外跑,当她跑到通道楼梯口时,两下三步就跨到地面,看到眼前的车水马龙,她弯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麦吉回米娜电话没人接,他去米娜家,米娜还没回。他拿一些食物去阳台喂鹦鹉,自从住进米娜家之后,鹦鹉和他的简单行礼便一起带过来,他没事就爱逗鸟儿玩,他跟米娜开玩笑说你养蛇我养鸟,可别哪天你那蛇把我的鸟给一口吞了。鸟笼食槽里空空的,他把食料放进去,加了点水,鹦鹉却上蹿下跳,呀呀地叫个不停,它惊慌地撞在笼子上,想要冲出去,羽毛掉落,身上好几处伤,一片狼藉。他似乎又听到窣窣声,回过头,才发现米娜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她的手伸进笼子里,鹦鹉一动不动消停下来。
麦吉问她吃过饭没?她说吃过了。她身上有一股新鲜的味道,好像跋山涉水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米娜若无其事地坐到沙发上,麦吉看到箱子角落里小花蛇褪下一层细长的皮,问她怎么没扔掉,米娜说还有用的。麦吉问做什么用?她说要留下来做纪念。麦吉问米娜蛇吃饱了没有?米娜说它刚吃过一只老鼠。麦吉身上鸡皮疙瘩起来,他不敢再问,他怕自己的猜测从米娜口中得到证实,他相信这只是米娜的传说,仅仅是个故事而已。
米娜曾说,那晚趁他睡着,迷蒙的夜色下,她抚摸他的脸,她没能忍住吻了他,她是一个蛇女,蛇精传下的禁忌是不能背叛,对于背叛蛇女的人,蛇女只有吸取他的精华把他吃掉,才能避免自己变成蛇。那天在餐厅出现的是她小姨,一个和她同样有着第三只眼睛的女人,她的第三只眼睛被她整容遮住,小姨劝她回去,她说外面没有她们想要的男人,只有在我们氏族里,才可以保持忠贞不渝的传统,她告诉米娜,变成蛇是很痛苦的过程,一旦变成蛇之后,就年年都要受蜕皮之苦,这种痛苦永无止境,直到死去,不要为一个男人,一份看似光鲜的感情牺牲自己。
4
生日那天,米娜在家做一桌丰盛的饭菜等他回来,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但是麦吉跟同事加班到很晚,他忘记自己的生日。同事吆喝着一起去大排挡吃烧烤,他们边吃边喝闹得好开心,麦吉很久没这么敞开心怀地喝醉过了,他跟米娜过着越来越压抑,他很想要逃离,也许正是因为起了这份心思,他才会一次次地加班,一次次地远离和米娜在一起的时光。
彩云坚持要送麦吉回去,一路上麦吉说了很多糊话,他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等他回到家,看到一桌的饭菜和蛋糕蜡烛,才想起是自己生日。米娜的神情有些怪异,麦吉想要去安慰她,跟她解释为什么晚回来,他说他打过电话,但是米娜没接,他以为米娜把手机放一边了,所以就没在意。
他坐到米娜身边,发现米娜嘴角有血,他以为米娜把嘴唇咬破了,赶紧给她擦拭。他近近地望着她的脸,那张被月光照射下清冷的脸,他不自觉地把她揽在怀里,他嗅到她嘴角血腥的味道,她身上还是冰冷如同刚从凉水中出来,他想要亲她,她却一把将他推开。
他气急败坏,打开桌上放着的酒瓶,踉跄走到米娜身边,对着她就要灌酒:“你喝呀!为什么不喝?你是怕蛇尾巴露出来是吧!” 麦吉举起酒瓶往自己嘴里塞,就像喝汽水般,他一口一口咕嘟咕嘟地把酒全灌进肚里,他喝得不省人事。
过几天当他想起那只鹦鹉,才发现不见踪影,他问米娜是不是把鸟放走了?米娜直勾勾冷冷地告诉他:“已经被我吃掉了。”麦吉不寒而栗,一阵反胃把刚吃的饭全呕出来。米娜怎么杀了他的鹦鹉?他觉得米娜越来越匪夷所思,她像个残忍的女巫,又像一条不通人性的蛇,甚至像个魔鬼,他再也无法忍受。
当他提出分手时,他心里是有一些怯懦的,最初米娜那些怪异的行为对他来说是吸引,可是时间一长只会让他觉得恶心。米娜嘴里念念叨叨:“小姨说得对,她一开始就不看好你,我警告过你的。”她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向他,他在颤抖,双腿无力,仿佛他的灵魂就要被她吸走一般,但她扭过头去,放下利剑,“算了,你走吧。”
他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利落,他有种如释重负,重获新生的感觉。而对米娜来说,她早就经历了百转千回,自从他们重逢的那天开始,当他们影子重叠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会到来,是自己太执著,才又走上命运的轮回,可哪个痴情的人不是执著的呢?落子无悔,这是她需要承受的劫难,与他人深情否薄情否无关。
麦吉听到房东打来的电话,说很久没见到米娜,房子到期还不来交房租,麦吉拿着那串未敢归还的钥匙,忐忑地打开门,屋里安安静静的,房东跟在身后,他们搜索整个房子也没找到米娜的身影,同时消失的还有米娜养的那条小花蛇,养蛇的箱子里只有蛇皮还在,他们又在米娜住的卧室地板角落里发现一层褪下的蛇皮,又粗又长,鳞甲还很光鲜。
麦吉想起昨日便是十五月圆之时,米娜走了,她放下盔甲,回她的家乡去了,回到她的山洞里去了。麦吉收拾起两具蛇皮,他记得米娜跟他说过做个纪念,此生她来过的念想。
后来麦吉做过很多的梦,可是他再也没有梦见过曾心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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