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骄傲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放开我，放开我！”

冬天的某个早晨，浓雾弥漫，只看得见近处的路，十四岁的顾盼踩着一辆旧单车去上学，走到“青年场”时，一个男的夺下顾盼的单车，把她拖进一片杂草丛生的桑树林里，一边慌乱地去解开她棉裤上的扣子，一边压低声音闷声闷气地威胁她：

“你别喊，你如果喊，我掐死你！”

“救命啊，救命！”

顾盼奋力反抗，一阵拳打脚踢，那男人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这时，她听见马路上有竹子拖地的声音，她似乎看到生的希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脚朝那魔鬼的裤裆里一脚踹去，只听见“哎呀！”一声，那男的捂住裤裆从她的身体上滚了下去，顾盼拼命的狂喊：

“救命啊，救命！”

一边想要爬起来逃命，却被那男的一手逮住，把她按在杂草堆里，正当她感觉到绝望时，她听见马路上竹子拖地的声音停下来了，然后她听见一个老人咳嗽的声音，那声音感觉离自己不远。她拼命地呼喊：

“救命啊，救救我！”

老人顺着声音，拖着一根扁担就进了桑树林，一边大声吆喝着喊：

“光天化日之下，见到鬼了吧！”

那流氓提起裤子一溜烟地逃跑了，顾盼坐在杂草堆里扯着掉下来的棉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你没事吧？”老人问。

“谢谢您救我！”

顾盼双腿发软，扑通一下倒在老人的脚前，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子不停的颤抖，老人扶着顾盼的一只胳膊，一边撇开齐腰的杂草往马路的方向走，一边大声地骂：

“这畜牲！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牲！”

顾盼感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从此变了颜色，这一辈子的污点再也无法抹去。

有时晚上从恶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抱着身子哭泣，她妈妈无论怎样安慰都无济于事。顾盼不想去上学了，每次照镜子看到脖子上的伤疤，心里便笼罩着一片阴霾，她不敢露出脖子，怕同学或熟人问起，所以她呆在家里，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沟通。

顾盼的成绩当时在年级里是数一数二的，她突然决定不读书了，最着急的还是她妈，顾盼八岁那年，她爸爸跟着一个女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家里离学校有七八里路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从小学五年级起就学会了自己做饭，从不要妈妈操心。

那天早上，雾特别大，顾盼推着单车回到家时，她妈正在剁猪菜，看见女儿回来了，扭过头问：

“咋啦？学校今天放假啊？”

顾盼不出声，把单车靠在大门前，快步走进自己的小房子里，关上门嚎啕大哭。她妈听见女儿的哭声，赶忙起身，用力地推开女儿的房门，这才看到女儿散乱的头发上粘满了草屑，脖子上的那道黑红色的伤痕象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肉里一样疼痛，她猛地一下抓住女儿的胳膊问：

“盼盼，你怎么啦？”

她妈一边问，一边把房门关上，她是怕别人听到了会说闲话。

顾盼只知道哭，她妈抚摸着她脖子上的伤痕时，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她用力地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不知道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本以为只要带大女儿，苦日子就会到头，这么多年她守着这个家，其实她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一直还在等那个人出现。看着顾盼一天天长大，人也漂亮，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闪着光，一条长马尾巴总是在后脑勺上跳跃，洋溢在粉脸上的笑如同春天明媚的阳光一般，最主要的是，顾盼的学习成绩也好，这一点她妈心里很是骄傲！

这下女儿突然决定不去读书了。晚上，学校里的老师来了好几个，他们问顾盼为什么今天没去上学？初二初三年级都是最主要的阶段，不能放弃！可顾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老师。她妈只说她会劝女儿去上学，但实际上无论做怎样的思想工作都没做通，第二天顾盼依旧没去学校。

                                二

顾盼的班主任老师姓刘，刚调来分校不久，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男老师，下颌上留一绺寸把长左右的山羊胡须，两道浓眉下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课堂里总是板着一副面孔，一脸严肃。但课后老师完全就是两个人，他陪学生打羽毛球，乒乓球，拉二胡，吹长笛，他的爱好似乎有点多，学生对他都是又怕又尊敬！

第三天，刘老师去了顾盼家，顾盼的妈妈忙里忙外地端茶倒水一阵招待。

“顾盼妈妈，您知道顾盼为什么突然不去上学了呢？”老师问。

“我也不知道！但孩子突然就是不肯去读书了。”顾盼妈妈坐在老师对面的长木凳子上，两手插在膝盖处揉搓着说。她明知道自己在撒谎，但也只能撒谎！

“顾盼呢？我想见见顾盼。”老师很诚恳地说。

但顾盼不肯见老师，她妈也没有办法。刘老师起身走时，顾盼妈妈把老师送到马路上，清冷的月色下她听见老师不无惋惜的叹息道：

“顾盼不去读书 ，真的是一大损失！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顾盼妈妈几次欲言又止，她站在冰凉的月色里看着老师骑着单车渐渐消失在铺满夜色的马路上，两行心酸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三

顾盼停学一个半学期之后，她妈想带着她去外面找点事做，但顾盼不想离开家，不管天热天冷，顾盼的脖子上都系一条薄薄的花丝巾。马上又要到九月一号了，如果没出那事 ，顾盼今年应该读初三了，她妈在心里惦记着她读书的事。

晚上，顾盼跟她妈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剧，突然听见木门“吱丫”一声开了，她妈以为是风吹开了门板，正准备起身去关门，却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顾盼在家吗？”声随人至。

顾盼妈一看刘老师又来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顾盼立马起身准备逃跑，却被老师一下叫住了：

“顾盼！”

顾盼愣在旧沙发边，低着头不敢看老师，一只脚在地上来回地蹭来蹭去。

“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啊？”老师和蔼地问。

顾盼妈妈去厨房里煎茶，耳朵却听见老师在客厅里说：

“后天就九月一号了，你从初二复读起，还来得及！你妈原指望你能上个好大学，你倒好，说不读就不读了，你那样好的成绩，你自己不觉可惜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里来，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我也没办法拯救你了！”

突然听见顾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妈端茶出来时，只看见顾盼捂着整个脸哭得十分伤心。

月光下，顾盼妈送老师站在马路上时，她突然觉得应该跟老师说实话，于是她欲言又止，上前一步叫住老师说：

“老师，谢谢您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家访，我再不说实话给您听，我都对不住老师您了。”

听完顾盼的事后，老师站在马路上用坚定的口气说：

“不走出阴霾，这孩子会废了！”

顾盼妈目送着老师推着单车一直往黑夜里走。她知道老师是真心为了顾盼好，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敲开孩子那扇关闭了的心窗。

                            四

31号的那天中午，老师又来了，一进门他就对顾盼的妈妈说：

“顾盼妈妈，今天我要在你家吃午饭！”

“好啊，好啊—”顾盼妈看见老师又来劝顾盼去读书心里高兴，忙着杀鸡，择菜，厨房里她虽然弄得叮咚叮咚响，但她还是听见顾盼起身为老师倒开水的声音。

晚上，顾盼紧挨着妈妈坐下说：

“妈，替我把头发剪短吧！”

“你想留短发了啊？好，妈替你剪！”

她妈起身找剪刀，把女儿喜欢的那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慢慢的梳理着，梳理着，顾盼听见剪刀“嘎吱，嘎吱”剪头发的声音时，心里突然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流。

“妈！”顾盼抱住母亲流着眼泪说：

“我让你操心了，以后我会坚强起来，不再让你难过！”

“盼盼，你做啥决定妈都支持你！”顾盼妈妈不想逼女儿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虽然她希望女儿会听从老师的安排。但她又怕说多了会适得其反。

“妈妈，以后我要住学校里了，你一个人在家，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九月一号，顾盼留着齐眉短发，脖子上系一条薄薄的丝巾，格子衫领子在脖子处扣得紧紧的，她以这种装束出现在学校里，无疑是特别另类的打扮，有学生出于好奇的打量着她，她沉默地走进了刘老师的办公室里。

当老师把她领进78班班级时，站在讲台上，顾盼自我介绍了一番后 ，便坐到第三排位子的中间座位上 坐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刘老师替顾盼补课，开小灶，生怕她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又怕她丢了一年时间记不住东西，顾盼学习十分认真，但课外活动她从不参加，有时刘老师会鼓励她：

“顾盼，做一个勇敢的人，走到阳光底下去把心晒透。”

她刚刚尝试着在走廊里活动活动，没曾想一个顽皮的男同学跑过来，扯掉了她脖子上的围巾，她用手捂着脖子，哭着跑进了教室。为了这事，刘老师还批评那男同学，放晚饭学时，刘老师站在走廊里对顾盼说：

“人总会要学着慢慢长大，过去的无论多么不堪，它终将过去了，我没有理由让你忘记不愉快的事，我们要学会自己替自己和解。不去想并不一定就会忘记，但我们可以试着用别的方法稀释那些不快乐的东西。”

顾盼不出声，她把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直到后来考上重点高中时，学校邀请她给学生们讲讲读书心得，她站在操场上的演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和老师时，她不慌张，也不忙乱，她取下了她脖子上的围巾，当同学和老师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她时，她热泪盈眶地说：

“我今天的成绩完全取决于我最尊敬的刘老师，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兄长，他毕业于师范大学，他毕业的学校便是我奋斗的目标！……”

                            五

顾盼读高中时，她很怀念初中时那段奋斗的日子。她喜欢看刘老师在操场上奔跑，也喜欢听老师吹长笛，还喜欢老师动不动就摸一把山羊胡须。当然她最不能忘记的还是在细雨中，刘老师陪她晨跑，有时老师心血来潮会拉一段二胡，她都会很安静地听，有时听得入迷，会幻想着从坟墓里飞出来两只蝴蝶在杂草丛中，不近不远，不急不躁，上下翻飞，翩跹起舞，无论是高度或距离都恰到好处，紧紧追随。

阳春三月，校园里的芙蓉花开了，粉嫩粉嫩的，花瓣上几滴清澈透亮的露珠在晨曦里阳光里耀眼，顾盼摘下两朵，撕下一页纸包住，从省城里坐车到分校时已经早上八九点钟了，她走进刘老师的办公室，老师正坐在藤椅里看一本书，抬头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盼背着一个大书包站在他面前，剥开手上的纸张，两朵绝色芙蓉花映入眼帘，只是那清亮的露珠早已经不见了。

老师接过她手中的鲜花，有些激动地问：

“今天学校放假了吗？”

“没！我看见新鲜好看，只想摘下来送给你！”顾盼说。

“谢谢你送我这么漂亮的花，顾盼，加油哦！”

“这点，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加油！”顾盼说完，朝老师行了一个队礼。然后转身朝着马路的方向跑去，因为她看见有一辆往城里开的车停在那里，连跟老师说再见的时间都没有了，她要赶到学校去。坐进车子里，透过窗玻璃，她看见老师朝这边挥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满满的，她把手压在慌乱的胸口上，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六 

顾盼进高中时就开始交新朋友了，她慢慢的变得很活跃，直到高三，她一直都是班级里的领导人物。

隔壁班里有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很喜欢顾盼，有天晨跑时，他追上顾盼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明年上半年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顾盼你有什么打算啊？”

“到时再说吧！”顾盼没有停下来，一边慢跑一边说。

“要不我们报考同一所学校好不好？”男孩子跑到顾盼的前面倒退着说。

“谁想跟你上同一所大学啊？我早就有男朋友了！”

男孩子一下愣住了，忙不迭地问：

“这么大方，快告诉我，谁啊？”

“他叫刘博洋。”顾盼有点羞涩的说。

“学校班级里没这个名字啊？你骗人！”男孩子一边笑着一边追赶着已跑到前面去的顾盼。

校园里那欢快的笑声洋溢着青春特有的清香。

寒假里那么忙，顾盼还抽空去看刘老师，那天地面下着一层厚厚的雪，顾盼穿着雪地靴，灰色中长的羽绒服，戴着一顶白色毛绒绒的风雪帽子，刘博洋戴着一双黑手套，也是灰色的羽绒服，两个象打了商量一般的居然撞色了，两个人并排走在雪地里，听着“吱嘎，吱嘎。”一路踏雪的声音。顾盼突然问：

“刘博洋老师，你咋还不找女朋友呢？”

“找啊，是要找女朋友了，等你高考完之后我就找女朋友。”老师笑呵呵地说。

顾盼弯腰用手抓起一把雪，捏成一团，朝老师扔过去，正好砸在老师的身上。刘博洋居然象个孩子一样，顺手从地上抓起雪还击顾盼，在此刻似乎有点忘记自己是老师的身份，两个在雪地里一路笑声，看着顾盼冻得通红的手指，老师赶忙取下自己手上的手套替顾盼戴上，顾盼不敢抬头看老师的眼睛，她有点心慌意乱，脸颊一片绯红。

回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雪地里想了很多，她总觉得，老师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端着放不下老师的架子而已，又或许老师从来没想过这样关于感情的事，不可能啊？然后自己又否定自己的想法。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待花开时。

                          七

第二年，顾盼真的被省师范大学录取了。

她想把这个最好的消息告诉老师，那天，老师照样坐在藤椅里，捏了一把三羊胡须笑呵呵地说：

“我知道你行，顾盼，你是我的骄傲！我只希望你未来的天空是蓝色的。”

这一句话一下似乎就拉近了两个人不是长辈关系，而是朋友，更是兄长的关系，顾盼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谢谢你，老师，谢谢你！”

顾盼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但又不知道捡哪一句说起。

元旦节时，顾盼突然听到同学在手机群里说刘博洋要结婚了。她反复地听了几遍同学发过来的语音，但是他还是不相信，急急忙忙赶回分校时，天色已经昏暗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守门的两老夫妻坐在房间里各自说着闲话。

顾盼走到老师的办公室前，门冷冷的紧闭着，她感觉自己一身没有半点力气，她颓废地坐在门坎上，散乱的长发遮住了眼睛，那晚，天特别冷，顾盼抱着膝盖坐在呼啸的西北风里无声地淌泪。

“怎么会是那个毫不起眼的英语老师呢？”

顾盼问自己，她真的不相信老师会娶同校的英语老师，她觉得自己要当面问一下老师，那天老师说：

“顾盼，你是我的骄傲，我只希望你未来的天空是蓝色的。”

难道这句话老师就说出了结局吗？顾盼反复地问自己。泪水一遍一遍地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她等不回老师了，她就在黑夜里坐着，直到快天亮时，门卫老头起来上卫生间，手电筒的光亮里，顾盼的头发上全是白霜，就连眉毛都染上了霜华，他把她扶进房间里，用木柴架起一堆火，火光照亮着顾盼死灰色的脸。

“你是不是很喜欢刘老师啊？我看你只要有时间就往刘老师这里跑，孩子，你是不是在门外等他啊？”门卫老人很和气地问。

顾盼不出声。

“元旦节他跟杨老师结婚，他不会回来的，孩子，你别傻了！刘老师是个好人，这我知道，他比你大十几岁，他应该是觉得你有更好的未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啊？”顾盼终于哭出声来问。

"他那是为了你好！孩子，你应该明白，他比你想得广，看得远，你越优秀，他心里越宽慰，你老师是大智慧之人。"老人在火炉边坐下，两只手伸到火焰上烤着说。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顾盼痛心地说。

"孩子，你还没有长大，再好的感情都经不起打磨，当时怎样的山盟海誓，怎样的风风火火的爱恋，不出几年时间就物是人非了，现在你觉得你很痛苦，但一旦你遇到下一段感情时，回过头来再看你以前走过的路时，你会觉得当初不值一提。"

顾盼想说自己的这一份感情深沉而又坚定，但她没说出口。

"你老师是一个明智之人，怪不得你会爱上他。都是成年人了，总不至于连这一点承受力都没有吧？你的人生才开始，孩子，你应该看到更远的未来，你越优秀，他越宽慰。请相信这一点。”

“……”顾盼欲言又止。

听着老人讲了好多话，天亮时，顾盼站起身，她也不想回家，因为家已经空荡荡的了，母亲前年改嫁了，还生了个小男孩，她跟父亲当初那么情深意切，可没到几年时间就斗转星移了，该怎样去相信爱情的真谛呢？就当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靠在车窗上，顾盼不止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跟老师告别，竟生不出半点恨意，只是心痛得窒息，一任西北风吹拂着马路边光秃的树枝，心里徒然升起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