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遥远的木薯田

作者: 林中手记 | 来源:发表于2022-03-02 08:48 被阅读0次

我远离故乡之前,倾听过妈妈过去的生活。她讲述过许多她经历过或者看过听过的故事,例如我将要讲的这一段往事。

——

她是与春分同生的春芬。可惜细柔温润的名字并没有赋予她同样温和的生活,她实际上早已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农妇。即使是在年轻姑娘流行扎双马尾的年代——那时年轻的姑娘们都是在辛苦的劳动中暴晒得黝黑,但和别人比起来,她也更加是健悍而粗糙的,是田里长得最好的稻禾。

她身材比绝多数女子都来得魁梧,甚至比得过半数的南方男子。粗胳膊粗腿,一张国字脸,为了方便干活,常年剪着短发,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其实说起来,春芬的五官还说得过去,鼻子不塌,嘴唇不太厚,眼睛也是够大,配得上大脸而不显得整张脸太突兀,只不过两侧咬肌太明显,明明生活不富裕,哪里吃出了咬肌了。可能是咬多了山里各种坚硬的野果子,更可能是平常生活里嚼多了满是粗纤维的咸菜。她干起农活来,风风火火,不带喘粗气的,就像是一头正值壮年的母牛一样。吃的只有五谷杂粮,三餐吃得香,晚上睡得好,每日每月都是精力充沛,劳动起来完全不累。可别忘了,她可是英林村全村二十四个生产队里唯一一个女性的队长。村里开会的时候,男人们有一种对女人天然的鄙视,即使有些男人们干活也不见得就比得过她,但是有些男人还是会说女人凑什么热闹,不管提出什么观点时,他们就说女人就是上不了台面。可就连女人们也歪着嘴斜着眼看她,似乎她作为唯一一个女人坐在开会席上,其他女人并不感到骄傲,不但不能作为妇女代表,反而是春芬抛头露面丢了她们女人的脸面。长得不好看还爱出头,大概她们是这么说的。大概只是坐在上面的人不是“美丽”的她们而已。

“我们今天要讨论一下怎么分责任田的问题。出席今天会议的有村长支书村委干部队伍英林村全村二十四个生产队队长,还有每一户至少一人的村民代表。大家都随便提意见。”副村长开始主持会议。

“我认为就按原来各个生产队队内自己分就好了。”第二生产队队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是啊是啊”“对啊对啊”“这很简单啊”二队的人齐声应和。二队的队员都是西边供奉同一个祠堂的家族成员。

“这样怎么可能公平?二队那一片区的田多好啊!”一个家族成员再团结,也大声不过英林村其他二十三个生产队。

“是啊,这多么不公平,我们二十队的田都是沙地怎么种水稻?”二十队的队长身材矮小,坐在高高的会议桌前,只剩下胸口以上的部位,一激动就站了起来,露出的部分还是在胸口下不到肚子的部位,也没有太明显让人感觉他站起来了。

“我觉得按人口算最好,人口多的家庭先选,人口多的选择好一点的水田不是也很合理,只有好的水田才能养活那么多的人啊。或者人口多的家庭应该每个人都多分点。”和春芬同在二十四队的阿甲几乎憋不住笑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还没分家,算上躺着不能动的阿公和刚出生的儿子,至少有十二三口人,是很大的一个家庭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认为不论按照什么方法分田地,我们的前提就是每个人分的地应该要相等,你分三分地,我也就应该分三分地,不管年纪有多大,能不能下地,这样才能够保证基本的公平。”春芬直接反驳了阿甲说的话,“而且每个人的田地的好坏也不能差太多。”她补充道。她没注意到阿甲的脸都红到耳根了。

“我们男人讨论事情,女人插什么嘴!”阿甲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也并不是觉得春芬讲得不对。

“就是。提的是什么意见。”阿甲的老婆和阿爸也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哼。”有女人们冷笑着看笑话,例如阿花。

“我们是在讨论,不是来争吵的。就算不说春芬是二十四生产队的队长,就算是普通的妇女代表,也是可以提意见的。”村委叫陈生来当会议临时的书记员,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称得上有文化的人了,“而且我觉得春芬建议的是对的,也是符合政策的,你们可以自己去读一读。”别人都说陈生憨,但他这一开腔,没读过书的听者就没得反驳了。

“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但要和气一点,我们是来讨论的。”村长出来主持大局,他是阿甲的族人,阿甲既然理亏,也只能以大局为理由和稀泥,“春芬,你继续说。”

“首先,我们得保证每个人分到的田地是平均的,不管是一百岁的老人,还是刚出生的小孩。”会场突然一阵安静,春芬讲第一句的时候还有点心虚,有些村民还用着不太赞同的目光看着她,但那些老到眼睛都快被糊住的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听到他们家能分到更多地却双眼放光。陈生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提高了音量,放慢了语速,环视着视角内的所有人,她继续发表着长长的观点。“但是村子里的各处的田地位置不一样,土质也不一样,下过地的都粗浅地知道肯定有些好有些不好,下得多的还可以知道哪里的地好哪里的地不好,所以我们可以先统计出好的水田有多少亩,然后用抽签的方式先分最好的那些水田,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在场的人都坐不住了,好田地的生产队要把好田地分出去了,坏田地的生产队的要分到好田地了。许多人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仔细听了起来。“剩下的一般的田地应该统计完就近分给各自的生产队,这样也比较简单,往后大家劳动的时候也不会离家太远。但也要保证每个人分的都是相等的田地。”

“那么多田地,你去测量啊?”

“村里本来就有备案记录吧,只要每个生产队再核实一下就好了。”

“要分田,本来就要测量田地,不然怎么知道大家分的是多少。”

“看你怎么操作!”

“我觉得这个方法不好。就是觉得不太好。”村委的院子里乱作一团。

“喂,喂,安静一下,我觉得春芬的提议挺好的,既符合我们村的实际情况,也符合政策的指导。”陈生平常说话温温和和的,从来不跟谁红着脸大声吼叫,这会儿稍微提高了一些音调。他虽然既不是生产队长,也不是村委,但是几乎是在场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所以他的支持还是能帮到春芬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抢先说了。”阿甲还是有一点不爽。

“你是不知羞,自己提不出好的意见,还不听别人的意见。”英林村老人协会的一个代表发言了,能进老人协会的老人至少是村子里稍微有点声望的,来当代表的更是老人中的老人。阿甲找不到话狡辩,“啊,这......那......”

“在场的村民可以举手表决,每一户都有代表在这里,所以这也可以代表了全村的意见,如果同意的人比较多,我们就这么干。”村支书站了起来,大声发言,做了一个漂亮的总结,“我再补充一些,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公平,每一个户口在英林村的村民分到的地一定是一样的,但是土地有差别,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没有办法做到绝对的公平的,你去英林溪里捞鱼,也捞不到一样大的鱼吧。其次,分田地是好事,是每个人的事,所以到时候村里动员村民去测量土地的时候,大家要积极参加,不要抢好田地才踊跃。最后,我要说的是,往后不是‘公家作’,个人要勤作才能致富。”

——

春芬就是个勤作的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劳动力也才是最珍贵的,但是无论在哪个年代,女人的生活都不只有劳作,还有爱美。爱美是人天性的虚荣,某种程度的正面意义上说,也许可以促使人后天努力向更好的一面生活。只是总有人自恃美丽而轻视别人。春芬确实外表算不上好看,勉强可以说是长得和谐,实话说就是看起来善良,所以年轻女人们干活比不过她,就只能不自知自己其实也就长那样地通过嘲笑外表来笑话她,笑她粗鲁得像是一头在海滩上拱贝壳的母猪。男人们也经常下流猥琐地调侃她,说她这么会干活,将来不要犁坏了男人的田地。特别是一群男人闲着无聊聚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说完他们就咧着嘴哄笑起来。

春芬压根就不想和他们计较。春芬只和陈生走得近。陈生是村子里第二个高中毕业的文化人,但是他家里劳动力远远不足。所以一方面英林村的村民羡慕他认识很多字能读书,一方面又看不起他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白脸。他母亲身材瘦小,年纪大了以后,更是慢慢地缩成一个小人似的。他的父亲原本是村子里勤劳肯干的人,不过前些年从山上摔下来以后,左腿就几乎残疾了,别说干重活了,就连走路都要靠着一根自己打磨的手杖。陈生本人遗传了母亲的基因,身材也不是高壮的样子,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再者,父母看他从小身材不健壮,性格也温和,一开始就让他多读几年书,所以和别人比起来,说得上是总共没下过几次田,既没体力,又没有经验。父母年轻的时候还能够保证家里的衣食无忧,到了如今,老的老,伤的伤,弱的弱,谁都没有料想到读书也有必须回到田地里再教育的年代,还因为他家里情况特殊才能留在本地。这是春芬与陈生走得近的其中一个原因。她是村子最边上的第二十四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英林村已经决定在集体劳动中“各人作”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家里有困难的队员。陈生虽然身材一般,但是相貌较好,脸面干净,眉目清晰,而且读了几年书以后,气质就跟村里的其他青年男子有明显的不同了,是一种读过书吸收过文化的人的温润的气息。许多适龄的青年女子明里暗里都喜欢他,春芬也没有例外。但春芬和她们又都不同。并且,陈生的母亲其实心里希望家里能有一个能干活的人,所以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喜欢春芬的,已经开始在慢慢往下一步考虑,时不时在春芬、春芬的父母、陈生和陈生的父亲多方之间试探口风,但也不完全把未来全压在这一门亲事上,对于其他示好的人家,也给了回旋的余地。陈生的父亲说不上不喜欢,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有独到眼光的人,比如在一个不盛行读书的时代和地区,坚持让陈生读到了高中。他要是没有残疾,肯定是看不上春芬当他们家的儿媳妇的,不过他现在也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意见。

在农村,就算是关起门来,任何事情也会透过门缝传出去,然后一传十,十就传全村,全村有全村各人不同的版本。何况,他们住得近,又来往频繁,几乎就是在三姑六婆眼皮底下演戏一般,然后剧情就从她们的嘴里越传越离奇。

“谁能料得到某人家的那个读书人要跟二十四队的那头牛说亲事呢?”

“谁说不是呢?相貌好好,又有文化,不是随便他挑吗?”

“听讲不是说他们两家已经在谈价钱了吗?”

“诶,你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复杂了,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去登记,就能够住在一起,也不需要一定要办婚礼,收刮一下人情事礼,不像我们以前那么检点。”

“说不定他们已经睡过了呢?”

“谁说不是呢?父母也不管管。”

“他们家那些父母......”

“文化人的父母你又不是不知道?脑袋转得可快了,如果不是看见什么好的,怎么会跟人说话。那头牛的父母更完蛋了,只知道劳动和吃,你有看过他们吃酒席的时候,就跟怕别人抢了一样地吃,连自己的小孩也不顾着,他们家的小孩不都跟自己长大的一样,有谁管。”

每当他们一起往田里去的路上,总是引人侧目,成为别人的谈资。男人们爱起哄,总是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调侃:“陈生,春芬可会干活了吧。”这就是陈生和其他男子最大的不同。闲着无聊的时候,其他人要么就是聚众赌博,要么就是瞎扯一些闲话,陈生从来不主动参与,因为干活比较慢,要花更多的时间,有空的时候,也自己一个在坐在小院子里看看闲书。经常被人看到,久而久之,又有人说读书有什么用,还专门坐到别人看得到的地方显摆。他也不想坐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只是老房子太深太暗,就算是白天,也看不清楚字。许多年以后,他父母拆掉了老房子,用他赚来的钱建新房的时候,清理出来许多旧书,陈生的母亲想一本不剩地当作废品卖掉,他父亲却特地叫了我过去——我那时几乎是附近除了春芬的儿女之外唯一在上学的孩子,让我把有用的书拿了,我趁机得了好多八十年代的印刷本,上面写着的定价都只要几毛钱。

女人们对春芬是嫉妒红了眼。那么些未婚的女人们平常私底下也都互相看不顺眼,虽然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是和和气气,只能是话中隐隐带着言外之意,但是谁要是不在场,谁就会被议论,什么屁股长得太大,什么走路胸都抖一抖,什么活做得不好,但是到了春芬身上,女人们却达成了一致的厌恶。前些年,她们就嫌弃春芬粗俗,不爱和她来往。只有哪家有人缺胳膊少腿,需要有人帮忙,例如去田里帮忙收稻谷的时候,才会好声好气地上门来夸春芬几句,然后哭诉自己体弱,家里又没有劳动力。她们算准了这时候,春芬自己就会主动先开口去帮忙,所以也没有请人帮忙的人情,是春芬自愿的。例如这一天,大石头边上那户人家的老太婆和她的小女儿阿花上门来一年几度的闲聊,平常她们是不会来的。她聊着聊着就说起了自己家有几分番薯地要收成了,可是家里又没有人手,眼泪都快要挤出来了,抹眼泪的手岔开了一个小缝偷偷望着春芬。其实,那个老太婆和她的男人生养了四个儿女,大女儿在十七岁的时候跟着戏班子跑了,过了十多年再回来时,说话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优越感和生活上造作的实际上是粗糙的自以为的精细。简单地说,是不会下地干活的。过后十几年,她自己的女儿又跟唱潮剧的人跑了。已经分家了的大儿子有一个体弱的妻子,自己家的活都做不完。没分家的小儿子的媳妇与她不和,不允许小儿子插手,虽然只隔着一道墙生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剩下的小女儿阿花除了嚼舌根没什么是擅长的。春芬隔天就帮她们忙了一整天才去做自己的活,最后拿了几个不好吃的喂猪用的潮薯当作酬劳。说起来,那个老太婆像是个爱干净的人,偶尔春芬去到她们家坐坐的时候,坐着坐着她就拿起扫把扫起地来,扫得整个院子都是扬起的灰尘。

春芬和陈生确实走得很近。那他们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对于春芬而言,她当然喜欢陈生,她喜欢他的读书气,喜欢他是一个温柔的人。陈生从来都不会大呼小叫,也不会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对于陈生而言,春芬也是一个温柔的人,虽然所有的人甚至她自己都觉得她只是会干粗活。春芬的细腻在于能把粗活做得很细致,只是人们往往会以貌取人而忽略了一个人的性情,外表确实是会让人吃亏的。另外,没有什么比不爱计较和乐于帮人更能说明春芬的柔情了。只是陈生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偶尔有时候,他的母亲就旁敲侧击地问起他自己怎么看待他自己和春芬的关系,他有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候会说他志不在英林村,总的意思是他和春芬暂时不会有进一步的关系。春芬的父母是一种直接又矛盾的态度,他们喜欢陈生有文化,但嫌弃他没有力气,不会干活,同时也讨厌陈生的父母,说他们不会做人,在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干活厉害就看不起其他人,待人处事都冷冷淡淡的。对于这些事情,当然只有我这个有心的局外人在许多年以后才看得明白了。

——

春分又到了。那一天是春芬的生日,家里人不识字,就用这个节气作为她的名字,这就是她名字的来源。为了一个好寓意,入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把“分”改成了“芬”,这在那时候也是常见的事情。不过日子还得过且过。还没能够完全填饱肚子的年代,也没有人去纪念所谓有意义的日子。那一天,春芬早早地出了门,因为要去教陈生插木薯。春芬路过一块田地时,跟一个正在割韭菜的男人打了招呼,那个男人没有搭理他。那个男人家里人丁兴旺,劳动力充足,到处跟别人租种不了的田地,在那个靠劳动也可以致富的年代也就成为了先富。他正在割韭菜的那块田就是向陈生他们家“租”的,说是租的,是客气了一点,其实只不过到了人家家里说要种那块地,留下十几块钱说是一年的租金,还说是好意帮人家,不然他们也是没有人去种田,只能落得荒芜。农村里就是这样,家里没有人,就是随便被别人欺负。有时候,他们不叫欺负,叫“给面子”。那个人埋头割韭菜,连头都不抬。

为了帮助陈生,当初抽签分责任田地的时候,春芬甚至不惜与家里发生矛盾,把一块山脚下的好水田跟别人换了一块半山腰的红沙田。那块沙田和陈生家的沙田相邻。几天前,春芬带着陈生收获了去年种下的木薯株,可食用的是木薯的块茎,长得好的主枝干修剪过后,就是用于当季种植的木苗。收获完的当天,已经翻过了一边地,不过那几天刚下过大雨,土地有些许板结,所以需要重新翻过一遍,并且本来就需要再除一遍草。木薯是直立灌木,只要在他们长出健康的叶子之后,就不用太管顾地里的草。春芬翻完自家的地以后,就去帮陈生翻地了,那时候陈生才翻了不到一半,不过有了春芬,日头还没有开始灼热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翻新了一遍。

他们坐在田边的草地上休息,聊起了以后的日子。春芬说,以后想自己养一头牛,犁地的时候就不用跟别人借,然后再养几头猪,她努力种地,就够它们吃,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听别人说,南边的省份有许多工厂,干活不用晒到太阳,还能赚不少钱。那你呢。陈生说,看能不能托个关系,找个小学或者初中教书。但其实,他最想要的是能有机会上大学。

陈生摘下了手边盛开的黄色野花,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春芬。她很惊讶竟然有人知道她的生日,或者说有人在意她的生日。

“今天是春分。我以前听你父母说过你是春分前后出生的。”

“读过书就是好啊。都记得哪天是什么日子。”

仲春的海风吹着,吹过稻禾的生长,吹过新枝的脆嫩,二十度左右的天气,有时候说冷就冷,不过那一天,日头也仿佛新生一般,使力地照耀着。他们刚干完活,还带着热气,风吹来,灌进洗得发白的廉价衣物,舒爽得令人觉得生活仿佛已经足够舒适了。他们在田边说说笑笑,却被一个女人都看在眼里。那个女人在更高的田里干活,她一早就发现了春芬和陈生一同来干活,就时不时躲在草丛里偷偷地望向他们。她心里都是嫉妒的情绪,哦原来也是一个爱慕陈生的女人,活是干不下去了,早早地收拾回家。在路上骂骂咧咧,遇见了另一个女人。啊,也是一个爱慕陈生的女人。

“陈生和春芬在田里......哎!”话不说完,就为了让人误会。第一个女人偷偷得意地冷笑。

“这不要脸的女人”!那个女人果然误会,虽然说平常见到彼此也分外眼红,不过这时候仿佛面对同一个敌人,那么就同仇敌忾。第一个女人是那个阿花,第二个叫阿秋,名字随便取的,反正那时候女人们的名字也是被随便取的。阿秋气急败坏地把粪水撂在半路上,跑到了陈生的家里,告诉陈生的父亲说,陈生和春芬在山里干苟且的事情。陈生的父亲当下就气血上头,差点没有晕掉,但还是坚持去田里看个究竟。陈生的母亲反倒是一个明智的人,从前虽然不曾读书,但是坚持让陈生读书,并且坚定相信陈生也好,春芬也好,都是自持自爱的人,不可能在山里做出什么有损风化的事情。但是矮小瘦弱的她拦不住拄着拐杖的男人,况且身边还有一个鼓弄的女人。哎,男人总是受不住年轻女人的鼓弄。说远了。陈生的母亲甚至已经开始责骂阿秋造谣生事,可是他们还是直冲冲地田里去。路过韭菜田的时候,那个男人还是头也不抬地割韭菜。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田里干活的人的好奇。特别是陈生的父亲自从受了伤以后就再也没有到田地里来了,突然的出现难免让其他人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有人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抿着嘴撅起下巴提醒其他人,有人问候了起来,“某某叔爷,来田里干嘛?”陈生父亲气血上头,哪里顾得上去搭理他们,径直走自己的路。一些人的目光跟着他们消失在木薯田前的果林,似乎一直穿透那片果林,想要直接地看到那田地里有意思的事情。那一老男一少女去到木薯田时,果然,陈生和春芬衣衫不整,灰头垢面,大汗淋漓,像是在草地里滚了一圈一样,两人都惊讶地看着陈生父亲的到来。

“你看,你看这两个人......”阿秋跳脚了起来。

“你们来做什么?”春芬瞬间就回过神来,因为看见阿秋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再加上陈生的父亲已经被怒气胀红了脸,她对着阿秋冷下脸没好气地说,“你这张烂嘴又瞎掰了什么东西出来”?春芬走向阿秋,刚说完,陈生被他的父亲用也不太健全的右脚一脚踢倒。他自己那条残缺的左脚和拐杖险些就支撑不住他的身体,往后倒的时候还好右脚及时落地,往后退了两步才又重新找回了平衡。他站稳右脚,举起拐杖,那拐杖要甩下去的时候,他却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身前几分地里斜插满了木薯杆。每一垄地都垒得恰到好处,土不紧不松,每一条沟挖得不深不浅,新翻湿润的赤黄色土壤斜插着向西的木薯杆,最表层的土壤已经失去了水分,和沾在他们脚上已经干掉的土一样显出一种灰黄色,和在场的人的肤色稍微深一些,像是一种在阳光底下劳苦生活的印记。这么几分地,换做陈生父亲年轻的时候,没有大半天也是种不完,所以他才感到惊讶。

“你是闲得没事干吗?又瞎嚼什么?”春芬一把就把阿秋推倒在地。阿秋不知所措,哭了起来。哭声把附近干农活的人渐渐吸引了过去,他们似乎有了围观的理由。他们围在了木薯田的四周,几个男人分了烟,拄着锄头抽起来了,女人们就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甚至有人一边看着一边用稻杆搓着稻绳,还有人手里抓着一把韭菜。

“哭什么哭,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就让你哭个够。”春芬一手想把阿秋揪起来,阿秋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惊慌地双手扯开春芬的手,不过她力气远远大不过春芬,还是陈生伸手拦住了春芬。这时,另外两个男人跳了出来。一个是阿秋的族人,叫阿甲;另一个男人曾经跟阿秋问过亲,叫阿乙。那个族亲阿甲前段时间刚跟阿秋在田里对骂,因为田岸应该偏向谁的水田的问题。阿甲偷偷把田岸往阿秋的田砌,阿秋则把她那一边的田岸越削越薄。而那个问过亲而被拒绝的男人阿乙也经常在背地里脏话不断,说她不正经,就因为她也爱慕陈生。这会儿他们却都想为阿秋出头。阿甲摆出一副族亲兄长为族妹出头的样子,而阿乙心想着如果这个为她出头了留个好印象,过段日子或许可以再去提亲,最近问了好几个人家,都被直接拒绝了。

“你们在这里搞什么,我们管不着?但是你们这么欺负我妹妹我就不能不说几句?”阿甲义正言辞,一边说话,还一边激动地指指点点,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经常指到别人去。

“我们在搞什么?你这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怎么,话是由你们家说了算是不是?”春芬大步跨到阿甲面前,又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阿秋。

“你们两个平常就搞在一起。你...你们搞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他向围观的群众征求同意的附和,“你们说对不对啊?”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哈哈大笑的群众。

“今天你既然想掺和进来,不说清楚就当你也是造谣的人之一。”

“你们这些人,平常在背后讨论得那么热,现在却不敢承认。”阿甲真的激动地胡乱指着群众。

“你可不要乱说。”

“是啊,就你一个人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群众们只想看戏,自己并不想掺和进别人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又没有好处可得,“你阿甲自己平常就话多,管不住自己做的嘴巴,你自己瞎传,不要赖我们。”

“是啊,你阿甲消息灵通得很。”

“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欺负谁,谁在欺负谁?诶,你不要退,你有种出头,怎么要退?”阿甲已经退后了好几步,他还作势抡起拳头要打春芬的样子,只不过浑身颤抖,“你...你要干什么?”春芬一点都没却步,逼得阿甲又退了好几步,放下了拳头,在群众的笑声不说话了。春芬把目光转向阿乙,他朝退后的那个望了望,再望了望阿秋,也往后退了两步,低了头不说话了。陈生的爸爸这时候,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气不过被欺骗到田里闹了这一出,握紧了右手,直跺右脚。他一个平常自恃聪明看透世事的人,现在却被一群人围观当笑话看,举起拐杖就朝着阿秋的手臂抽了一下,瞬时手臂上就现出了一道鲜红色的血痕。阿秋又哭了起来,他一时也上了头,收不住怒火了,拐杖又要打下去,但还是被陈生拦住了。

“我...我听说山内有吃人的野狼,怕你们被吃掉了。”阿秋慌不择言,一边抽泣着,一边胡乱地就脱口而出,编了这么荒谬的一个借口。“我早上还看见一只野狼追着野猪跑,野猪还把我的菜踩坏了。”她和春芬对视了一眼,立马又收回了目光,把头低下大声哭了起来。

“野狼,你是说这满山看好戏的人吗?”春芬这么一说,引得山上山下看这边好戏的人又开始哈哈大笑,笑声一时回荡在山间。陈生突然间恍惚,仿佛群山也开始笑了起来,连鸣叫的动物、风吹响动的树也觉得看了一出好戏。一时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置身在那里,许多年以后,那笑声仍然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春芬的追问下,阿秋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算是解释清楚了吧。男人们女人们就一致地指责阿花多嘴生事,然后为阿秋开脱,说她也只是太傻,不懂得分辨,而且她的心也是好,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自始至终,没有人提起一句关于春芬和陈生本身是否是自爱的清白的,更没有人指责阿花误导阿秋来污蔑春芬和陈生苟合。没有人在意。口齿伶俐明白事理的人们都不在意这些。或许在他们转过身在心里想的,就是如同阿甲说的那样。但是成年人的生活总是要体面地收场,田里邻里巷角屋前都遇得到。是非对错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若是有点情义道德,许多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你不要跟他们太生气。”人群散去后,他们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人偷偷瞄他们,意味深长地抿嘴。

“我知啦,他们就是太闲了。”他们不止是太闲了。

那天过后人言却开始模糊地传开。有人说阿花真的看见了,所以才告诉阿秋,但是阿秋打不过春芬所以后来又改口;有人说陈生的父亲因为亲眼看到了春芬的能干,所以默认了以后就是她进门当儿媳妇,但事实上那天他离开的时候狠狠瞪了她一眼,还啐了一口唾沫;也有人说不止在木薯田,还在其他地方都有人看见了他们在做苟且的事情,甚至有人收集了他们用过的草纸作证据。他们说法不一,但是他们有统一的讨论点,那就是陈生和春芬一定做过苟且的事情。

——

过了那天,陈生没有疏离春芬,反而开始教她读书。大概是觉得既然遇不到理想中的人,以后也要和善良勤劳的人一起生活吧。虽然说人过了青少年记忆力良好的时期之后,就没有了快速学习的能力,但是春芬也算是一个脑子比较灵活的人,多学几遍也就慢慢会了,没有纸笔,她就用木炭在红砖上写字,或者直接用树枝在地上写字,陈生给她上课的时候,就是这么操作的。陈生会是一个好老师,他耐心教导着,就像是对待一个刚入学的儿童一样。后来,春芬能够勉勉强强地读书写字也得益于此。有一天,阿秋趁着陈生家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跑到他家里去,陈生一见到他就无所适从地站了起来。“我也想学写字,我也想学读书,你也教教我吧。”阿秋几乎是要靠着陈生说话了,她发育得很好,稍微一动就抖动得厉害。陈生倒也不是被迷住了,而是太过纯良而不知所措。春芬的出现拯救了他的窘迫。阿秋是该记恨春芬。上一次在山里,阿秋差一点就把陈生诱骗成功,他当时就僵在那里,阿秋都要动手去强行解开他的裤子了,春芬在山里一声大喊呼唤陈生,连鸟群都被惊动,阿秋也匆匆忙忙跑掉了。

阿秋怎么跑得这么匆忙。真奇怪。春芬看见陈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这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呐。要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了,我可以慢慢地教他怎么种田。他可以教我读书,以后会认字写一些字,说不定能找到工厂上班。就算没什么实际用处,学会读书写字,也能在闲下来的时候,看看书籍,不会那么无聊,也不会去管外面又聚在一起干什么。他还可以去当老师,要是没有关系,就当临时的老师,至少还可以半个识字班或者补习班。读书还是好的。将来要是我们生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读书的,一定要去上大学的。哎,我不该想这么多的,这不是我该想的,我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小村子的。还是好好耕种吧。满怀热情的耕种会让情谊开花结果,收获木薯和朋友。

“你看着两个字是这么写的。第一个字是一撇过去左边然后一捺过去右边就好了。第二个字现在上面写一个撇,然后开始画三横,第一个横的左边连着那个撇的中间,接着再画两横,最后从上到下画一条直线,叫做竖。上面伸出了头,但是下面不能露出脚。”人的一生要是只是像写两个字这么简单就好了。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哪一个不是从风中来到雨中去。谁都是在泥泞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

村民都以为或者说都在议论他们应该已经正式谈论婚嫁的的细节了,或者就是已经省掉了礼俗程序,直接生活在了一起,但其实他们之间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发生。在春芬心里,她不敢有太多想法,在陈生心里,他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春芬爱慕陈生是确定的事情,但是不是一定要结婚,只是其他的男子,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对于陈生而言,和春芬相处的时候,会让他觉得自然或者舒服,但没有想要结婚的念头,追求他的女子不少,但是陈生只觉得其他人的热情是一种困扰。

春天要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另一个新天地了,恢复高考有三四年了。陈生后来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刚开始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犹豫着要不要还去考大学,最终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渴望,决心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村里的小学也让陈生去当临时老师,工资也缓解了生活的压力,生活在慢慢变好。只不过他和春芬一直停留在原地,每天都一起劳动,时常教她读书,但是就是始终停留在原地,没有人开口谈过未来。那一年,陈生就考上了,成为村子里许多年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村子就炸开了锅。大学这么好考吗,看来读大学没什么用吧。陈生是走了狗屎运吧。是不是走了什么后门。妈祖和林祖公保庇啦。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有钱去上大学吗。要把他的那头母牛一起带去上大学吗。你要好好读书知道吗,以后考比他更好的大学。

陈生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从县城回来直接就去了木薯田告诉了春芬。路过韭菜田的时候,那个男人依旧埋头在割韭菜。那天的风也格外地和熙,微微地微微地吹拂着,只吹动着稻禾的叶尖微微地指向山的方向。山的后面,看似是一个无比广阔精彩的世界。县城、公路、大学和远方。昨日的大雨洗净了所有植物叶上的灰尘,一切看起来都分外的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

“真的吗?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春芬高兴得跳了起来,“什么时候去啊?叫什么名字啊?在哪里啊?外省吗?远吗?大学学什么啊?要不要很多钱啊?”春芬一边在惊呼,一边不停地问出了许多个问题。陈生一时也答不上来。其实陈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高兴,似乎比他自己还高兴,单纯的一种高兴。

“我......我现在也还不知道。春芬,我...你...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啊?”

“我希望你越来越好啊,我希望你可以去上大学,这样我也会越来越好的。”

“希望我越来越好?”

“对啊,你越来越来越好了,我也就会越来越好。”

——

陈生当时并没有太明白春芬说那些话的原因,后来一想,他觉得可能春芬认为他会回去娶她,他却没有回去过,甚至不曾说过感谢。但是好在没有给过春芬任何承诺,从来没有说过要带她走之类的话,她应该也不会一辈子傻傻地等,她也没有要跟我出来的意思吧,陈生这么自我安慰着。再后来,这慢慢也成为了他的心病,使他始终觉得有愧于她。即使已经离故乡的春芬千万里,生活里也早已没有她任何消息任何痕迹,陈生还是偶尔就想起她。她是那么的不同。她住在春分里,春天里的风习习地吹过朝着大海的山头,也吹过密闭的城市,偶尔猛烈,偶尔尖锐。在海边的山丘上,春芬有时候干完活,浑身沾满泥巴和草屑,她会先用细沙搓洗干净粗糙的双手,四处张望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再偷偷地轻轻地摘几朵黄色野花,凑近鼻子闻一闻,然后戴到耳后,又快速地取下,塞进裤兜里,挑起两只朱红色的长塑料桶回家了。不止是春分时节会想起她。今天又想起她了呀。城市里的陈生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都从土地上出来,大概也都带着土地原始而纯洁的粗犷,对于土地的记忆总是让陈生想起春芬,或者说耿耿于怀,质疑着自己。整个城市的女大学生都已经把泥土洗得干干净净了,但陈生想看到沾上了泥土的双脚。但他一直努力,也很久没有回过家,直到读完了机械工程博士。博士毕业以后,自己创业,成了一个知识型的企业家,在业界也小有名气。听起来,像是农村大学生理想的人人都想得到也人人想得到却大多数人做不到的励志故事。陈生自己努力想成为人上人,又遇到了贵人,事业起步的时候,有人扶持就蒸蒸日上。简单地讲,就是遇到了励志故事里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借力发奋,就容易了许多。陈生快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是他妻子的学妹。她其实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富家女。眼光独到,在大学的时候就看到了英林村来的年纪比他大了好几岁又没有家底的陈生。一直以来,也对陈生的事业有诸多的帮助。只是实际上在她心里,不容许陈生牵挂除了父母以后的任何人。

在故乡,他也小有名气。他虽然没有回去过,但是给故乡捐过奖学金——到了我读书的时候基本就断了,后来英林村的村民们知道了他的事迹,就知道他有钱了,有所成就了。既然村子里有了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当然就要去找他了。故乡牵来算去的亲戚朋友断断续续找上门了。这是和故乡为数不多的接触。其实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农村的人,按理说,已经很成功了,已经可以摆出成功人士的姿态了。只不过大概是和身边那些出生就是活在天上的人相比,总还是有落差,或者总是被提醒自己的出身。从村里来的人,一生都是属于村里的人,这么说,往好的一方面想,好像是能保住人最初生来的朴素一样。也许也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原因。“我应不应该回去看看?”在城市里待得越久,就越怀念春芬的粗糙。城市里的人活得都太过精细,不是生活细节上的精细,而是待人处世之道的精细。其实许多英林村里的人也有这种精细。

最开始的时候陈生其实给春芬写过信。春芬勉强读得懂,她从信里知道了外面辽阔的世界,知道了不同地域的人有不同的方言和口音,有不同的生活习惯,有的很有意思,有的令人难以接受。但春芬很少给他回信。只是非常偶尔地礼貌地问候和祝福,也不说什么生活的细节,例如今年有多少收成,例如今天又是一成不变的劳苦的一天。你已经走出去了。我很高兴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有了更好的人生。我们已经如此不同了。后来那个外面辽阔的世界被阻隔了,陈生的父亲后来不让陈生的母亲再把信转交给春芬。但是春芬心中辽阔的世界在生长。陈生连着好几年都收不到回信,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写信。春芬再没有收过陈生的信,但是她总觉得陈生一定是过得越来越好。她希望陈生的人生越来越好。她的心思还是像少年时期一般纯粹,心里的祝愿、晒干的小黄花和每年都种下的木薯都像是自发的冲动,心里干干净净,乐于其中,没有什么原因,也不期待什么结果。

陈生的母亲心里愧疚,就认了春芬做干女儿,春芬欣然答应。陈生的父亲没有表达什么意见,仿佛也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一般。虽然初衷是觉得心里愧疚,但是自从认了干女儿以后,陈生的母亲也只是停留在了口头的客气与疼爱,因为春芬反而像是对待自家长辈一样敬爱陈生的父母,也就是说,春芬付出了如同亲女儿一般的多,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或者贴心的关怀。陈生一出家门读大学,从此就漂泊在外,他父母虽然也吃穿不愁,但是也就两个老的老,还残的残。但凡逢年过节,或者是平常有个胸疼脑热,还不都是春芬在照应着。可是他们从来是没有在陈生面前提过这些,陈生只知道春芬作为干女儿来往着。自从陈生在城里站稳脚跟以后,他们每年都进城一两次,只是不愿意常住在那里,有时候还找春芬要买木薯粉。春芬虽然没问是给谁带的,但她也是能想到的,也就把当季新鲜的粉送了他们,往后也年年留着些。陈生的父亲自从有了“大学生的父亲”以及后来的“博士的父亲”这么些头衔以后,就更加表现出了以前那种自命不凡的意味。村里从前看不起他们家的那些人,开始好声好气地说话,但是陈生的父亲总是爱答不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酸言酸语,面对面打招呼时,用一些捧杀的语气来抬高,转过身就把嘴快撇到耳朵去了。陈生的父亲对于春芬,会有稍微和善一点的态度,但是也是需要春芬主动去问候他或是又帮了他什么忙,他才会化开那一张想要裱进“令人瞻仰的肖像画”般的脸。

春芬没几年也嫁人了,但嫁得并不好,丈夫是纯正的三代贫农。这也就算了,丈夫婚后常常因为自己的生理缺陷而恼怒,从而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到春芬身上。这人要学好是不容易,要时时刻刻绷着端着,要学坏,那还不是一念之间,要学得更坏,只会更容易,简直是一种沉醉或是享受,沉醉或享受于施虐别人的快感或是沦陷在糜烂生活中的罪恶感。夫家的长辈因为春芬和陈生曾经传过那么一段不良的谣言,所以对春芬格外的刻薄,说是发善心才收了她做儿媳,像她那样不检点的女人都不是正经人家可以接受的。与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发了善心做了好事,是大度的一家人。事实是,夫家也太穷了,而且还残疾,换做其他的人,没有人会乐意嫁过去的。只有春芬的父母急着把春芬送出去,说送是太过分了一点,但事实就是他们害怕春芬因为陈生而一辈子待在家里,便宜了村民的嘴。只要把春芬嫁出去,仿佛就是别人家的人,任凭别人怎么数落,也与自己无关了。

反正她早就已经去孝敬别人了。真的是生了一个没用的人。既没有嫁到好的人家来照顾一下自己的父母,还天天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自己还倒贴。倒贴也就算了,别人有记得你的好吗?

在那个年代,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人的人了。娘家人基本是不会管顾的。遇不到纯良的夫家人,有苦也只能往心里咽。春芬的丈夫变本加厉数落她。

不过他们要数落春芬,多数时间也只是在背后传来传去,或者当春芬坐着的时候,因为呢,春芬一站起来就有一种威压的气势,再加上她也不是十足的好欺负,大多数时候虽然不爱计较,乐意当个热心的人,但是冷下脸的时候,该骂就骂,也不怕动手。说回丈夫,她丈夫在春芬跟前不算高大,但是再矮小的残疾男人在家暴这件事情上也会显得格外有力量。春芬只能自己解决自己的家庭问题了,没有人为自己出头就自己出力,虽然没办法打赢,但至少也不吃亏,也让丈夫家的人有所消停,不敢再随便欺负她。日子就在一种虚幻的期盼中了无痕迹般地流逝,留下的只有越发粗糙泛黄的脸盘。极其偶尔的时候,春芬坐在门槛边上干着手边的活,突然就仿佛全世界都暂停一般地若有所思,院子里那棵几十年老的龙眼树还是每年都结果,树梢上一串去年摘不到的果实已经干枯,她望着比树梢更高的天空,不一定地还掉下眼泪来。说起来,她只有对一件事情有真心的期待。那就是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都能去上大学。像陈生离开英林村那样。他现在过得好吗?他一定过得很好吧。

——

二十年后,陈生第一次回家。他进村时,遇见了阿花,不过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连招呼都没有。但是阿花却一眼认出了陈生,差不多半百的她隐隐约约又有一点激动的心情。但她最近生病了,也没有力气寒暄,她儿子正准备要骑着摩托带她去县医院看病。不过这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她的心里也不敢去和陈生相认。陈生倒是认出来了阿秋,不过阿秋正在家门口和谁吵架,大概也是因为母不慈子不孝婆媳不和这种不新鲜的矛盾,多讲也没有什么意思。陈生刚准备开口寒暄,阿秋望着这个城里人,一时哑口失言,竟然跑进屋里躲了起来,剩下那个年轻女人骂骂咧咧,也跟着走进了屋里,传出了年轻女人的辱骂声和阿秋的放声大哭,随后,一个男人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破娘们,天天吵吵,吵什么吵,一天都不让我安生。”陈生听不出那是阿乙的声音,或许他从来也不介怀阿乙是谁。对于阿花和阿秋的闪躲,大概有些人能够理解,当初自己追求的人已经彻底远离了土地,成为了一个体面的城市人,而自己却一点点地陷入了生活的泥沼中去了,蓬头垢面,身体和精神都疲惫,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再去一起敞怀往事。

陈生博士回乡的事情,陈生的父亲在上一个月就总是不经意跟别人提起。因为二十年来,经常有人“关心”地问:陈生博士什么回家啊?刚开始陈生没有混出名堂来,他们这样问。后来,陈生的父亲最早在村里建起了四层楼的洋房,他们也是在这样问。

陈生博士回家那一天,汽车只把他送到了村头的那个缓坡下,司机说路太小进不去,其实是那个城市来的出租车司机不愿意再往村中去。看起来是有些乱,自行车和摩托车钻来钻去,时不时还有鸡鸭和小孩横在半路。慢慢开还是可以的,但是陈生不想和他争辩,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紧张了,他选择了慢慢地走回去。时隔再久,回家的路总不会忘。只是回家的这一段路满是目光和疑惑。村头的人对陈生一家不是很熟悉。

很少有人穿着整套西装皮鞋领带走在村里,小孩子觉得稀奇,追着城里人走。大人也觉得稀奇,他们穿着随便坐在门口端详,打量着这一家“异乡人”。好奇的,排斥的,羡慕的,不屑的目光,统统落在他的身上;揣测的,评判的,闲扯的,嫉妒的言语在人们口中念念有词。他其实已经刻意低调了,没有自己开着汽车回家。有人完全不认识这个异乡人,有人认出了多年前离家的这个大学生。那个小孩啊。是有听说这几天要回来。念了博士的,还当了企业家。有钱人啊。陈生博士啊。有什么神气的。不就是读了点书吗,不是也还是不会种田吗?陈生像是一件摆放在商店门口的商品,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指指点点。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应该说陈生像是流动展货台上的商品,转到不同的人们眼前供他们欣赏。他的家人也许会感受到些许的不自在,但是陈生心里暗自庆幸。你看呐,路边这些人们,神色黯然,目光空洞。阳光和海风消耗了他们的一生,他们变得黝黑,他们变得麻木。有人大声责骂呼叫着穿街走巷的孩子,那些孩子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可是他们能跑去哪里,他们能跑进明媚的未来里吗?有一天,他们即使能离开英林村,他们也没有能力改变生活艰辛的本质,只是换了另一种看似已经进步了的现代文明生活方式,重复英林村的祖辈们的生活而已。种田和打工,或者是坐在办公室里做着重复的低级的工作,真的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陈生看着跟自己回乡的儿女,心想着至少自己已经给了以后的选择了。

村长和他父母等在家门口。二十年来,村子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但是村长必须还得是那个村长,这是不变的。陈生博士这一近前,村长立马握手,感叹地说,欢迎回家!陈生博士啊,当年帮你写推荐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有才华会有大有作为的人呐。说到推荐信,当时镇里让村里通知村民恢复高考了,并统计有意愿参加高考的人,县里老师们简单地为耽误多年有困难的人上上课复习复习。村长瞒着村里推荐了自己读过小学三年级的弟弟,硬说是初中毕业,并且有高中学力,镇里也就报了上去。后来到了县里,教育局的某位领导的儿子和陈生是同学,了解陈生绝对是上大学的好苗子,找到了陈生,特地通知了他,这才让陈生有了那么好的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才让村长“认识”到了陈生的才华。万幸的是那时已经过了需要推荐信才能上大学的年代。

“你应该多回故乡来看看啊,培养培养故乡的人才啊。”

陈生博士一阵恍惚,他望着远处的我。那时我身材矮小,长着一张好看惹人喜欢但明显营养不良的脸,我大约上小学一二年级吧。我站在人群后的一块石头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堵住我回家的人群。我穿着廉价的洗得发白的不合身的衣服,背着烂烂的书包,头发顺着脑袋下垂,两边的毛发却横向胡乱生长。不知道陈生看到的我是怎么样的我,一个贫穷的我,或是一个不确定读书是否可以改变命运的我,还是一个那时早已坚定日后一定会有自由生活的我?我后来才明白,或许他也看见了我充满渴望的双眼。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傍晚放学回家,我只感到饥饿,只想快点回到家,吃上没什么油水的晚餐。

“是是是,村长说得对。”陈生变得客客气气的。没有了以前英林村人讲的那种自恃读过书的清高。

“我就不说得那么客气了,二十多年都不回来就是你的错了,你在外面发展得再好,也是这一个村子养育了你,你一辈子都要记得英林村。”英林村老人协会的几个老人也出来了,嘴上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是为了表示诚意,还是穿上了平常不会穿的传统的隆重的服装。一般也是非常重大的节日例如迎神祭祖之类的日子才会穿上,是用来显示威望与地位的,引导村民祭祀。“人要时刻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人觉得说的不够,总结了一句。

“是是,叔爷讲得对。”

村里攀得上攀不上关系的人都来关心问候,有的人纯粹是以裙带关系中有人发达而自豪,有的人三两句就要陈生想办法帮衬帮衬,也有人毫不客气就借钱了。唯独没有见到春芬。看热闹的人也把陈生家的老房子围得密不透风。看热闹又不花钱,要是能得到什么好处就更好了。城市的生活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光鲜亮丽,也还是要见识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路数,但至少远离过于亲密的人情来往,他已经无法面对诸如此类的热情了,找了个借口,出门散步去了。

顺着记忆的路线,陈生又去到了那片木薯田。在那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变,田边有一棵杉树,二十年过去了,也没有见长过多少。从前那个割韭菜的人倒是不在了。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天,他都在割韭菜。不过有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子在割韭菜,是从前那个割韭菜的男人的孙子辈。

春芬刚种下了新一季的木薯,寻声转过头就认出了当年她那个一起在田里种木薯以及教她读书的那个人。她知道今天是陈生归乡的日子,但是她没有加入热闹的欢迎行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心情或者用什么身份去欢迎他,或者说她只能在田里等他。她在田里等他。春芬见到他很高兴,反而是陈生自己拘谨了起来。他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一起种木薯种稻谷的日子,也聊起读书识字的日子,但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陈生高考前后那几年的事情。

“收成好吗?”

“现在越来越不好了,土地越来越瘦了。木薯也不是每年都种了。”其实周围已经比较少人种木薯了。木薯一般用来制木薯粉。菜市场有时候有人在卖,不干净的粉就倒进猪食锅里一起煮,稠稠的,滑滑的,猪最爱吃,也适合长肉。

春芬生养了一对儿女——林家成和林家笙,是陈生之后唯二真正算得上了大学的人了。虽然我的妈妈和春芬伯母因为某种程度上类似的人生遭遇经历常常互相诉苦而安慰了对方,但是那一对哥哥姐姐和我也亲近不起来,因为他们要比我大上至少七八岁吧。但每当他们看着我时,说着那几句问候的话,我总觉得他们的眼里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要读书、上大学。

春芬迫不及待地和陈生分享她的喜悦,就像是当时陈生要上大学时的喜悦。“我儿子和女儿也都去上大学了。当年,你说上大学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我一直记住了这句话,因为我相信上大学真的可以走出这田地,也不用去下海,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让我的孩子一定要去上大学。”春芬的脸上还有满足和骄傲。

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及了当年陈生的离开。但陈生始终没有提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保持联系以及为什么二十年都没有回去过......她也没有问。“而且我这些年一直有在练写字和读书哦。我儿女上小学的时候都是我辅导的呢,只不过到了三年级以后,我就不懂了哈哈。”

“我.....也不总是对的......”陈生说话吞吞吐吐的,“不过读书是好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好还是坏,还是读了书,自己去看看,自己去判断。”

陈生也有一对儿女,分别叫林小春以及林小芬,也都成长为很优秀的人,跟这个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多写也没什么意思。

“种田辛苦吧?”其实陈生想问的是春芬是不是过得很辛苦。这么些年来,他多少都有从父母口中听到一些春芬的消息。她丈夫不学好啊,英林村全村也找不出几个那么衰样的人了。她丈夫老是要打她,不过也不是很打得过她,所以也不是白白挨打。她的婆家人,尖酸刻薄的。她自己的父母也不管她了,什么样的一家人呐。不过,那也是别人家的事,我们也管不着,又不是我们自己家的女儿,要是我们自己家的女儿,能让人欺负成那样吗。

“种田当然辛苦啊,你以前不也是种过,已经忘记啦?也是啦,你已经是城里人了哈哈。”“不,我不是城里人。”陈生小声嘟囔着,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春芬笑他已经是城里人了,“种田辛苦归辛苦,有收成能卖些钱就还是很开心的,日子还是能过的,有时候就去打打零工,有人建房子要封顶的时候就需要一些搅拌工。打工比较挣钱,但是现在东西还很贵,自己也要种地,而且也不是天天都有人建房子。而且,他们看不起我,虽然我有力气,除非没有其他人,不然也不会叫我做工哈哈。有时候也可以去下海,摸一些鱼虾去卖,不过有海田的人看到会赶我。”春芬一边说一边用锄头松土,沉默了一会,“明明那里是公家的海。”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春芬时不时弯下腰用手扫拾除下的杂草。“什么能赚钱,就做什么,有什么就做什么,不犯法就好。”

这些也不过是人人都逃不了的生活的苦。辛苦劳力,赖以生存,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不同,光鲜亮丽一些的人,比如陈生逃出了命运之手,似乎也还没能够完完全全轻轻松松地快乐,只能说免去了身体的劳作之苦,躲进了太阳暴晒不到的地方。他有他自己的烦恼和......痛苦吧。

陈生望着春芬身后的远处,“你......日子过得还健康顺利吗?”这样的问题也许在老朋友之间像是找不到话题的客套词。但对于陈生却是忍着痛割开一个新的嘴巴。嘴巴张开了,却犹豫了起来。我有资格问吗?我以什么样的立场问这样的问题?这算是关心吗?

听到这样的问候,连春芬也都愣住了几秒,双手拄着锄头沉思了起来。人类之间的语言沉默了,山丘之间的风声就响起来了。风依旧是从海上吹来,只是风不再是昨日的那一阵春风,更不可能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半天的凉风。风吹着几棵木麻黄树,簌簌地响着,那响声叫醒田头的那颗杉树,杉树的香味随着山风四散。风吹过的人间时刻在变化,一切早已改变。“我......”春芬竟然也一时犹豫了起来,手里不停地锄草,“我啊......”

“原来陈生博士在这里啊!”一声高呼划破了田野的宁静,也打断了春芬的窘迫。虽然阿甲平日里是个话多但说不到点上的让人讨厌的人,但是此时春芬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一丝的轻松。阿甲一个大跨步从下一级田地半跳跃地踏上木薯田,踩折了一棵刚长出叶芽的植株。没等春芬开口,后面传来了许多人的响声。原来,陈生前脚一出门,包括阿甲在内的一些就跟着他来到了田地里,不一会儿,木薯田边上就聚集了十几个人,有的是从家里跟过来的,有的是在田里干活跟过来凑热闹的,这情形似乎似曾相识。

“走走走,要巴结陈生博士,回家去,不要踩烂了我的地。”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被人喜欢吗?这么多年还是不会说话,看看人家陈生博士现在的样子,你们当年是在同一片地干活的人,你还在这里。”有一个人追着阿甲走,但还是走得比阿甲慢了一点,刚到的时候听到了春芬的话。

“我又不需要别人来喜欢,喜欢能当饭吃啊。”

那人“切”地一声,然后笑嘻嘻地转头看陈生,“陈生博士,有没有怀念这一片你们家的这一片地啊?按我说啊,这一片地就应该圈起来,当做景点,毕竟养出了陈生博士这么一个人才。”

“对对对,景点。”阿甲高声附和道,“嘿嘿。”春芬看了他一眼,气焰立马就熄灭了下去。

“要不陈生博士,来来来,站到田里去,我用您的诺基亚手机帮您拍几个照片。这可是诺基亚手机啊,我们这些人几个有见过。”陈生推迟不掉,被请到了田中央去,春芬慢慢走到了远远的田埂去,只是在担心那些不长眼的脚会乱踩,其他人都高高兴兴地和陈生合影。“陈生博士,我们来帮您还原一下当年耕作的样子吧,您摆一个除草的动作。”

“不用啦,就这样好了回去吧。”

“您难得回来一趟,现在就当是体验了。”

“对啊!”

“诶,你把锄头拿过来借陈生博士用一用。”春芬懒得搭理他们,“难怪别人说你是头牛,叫你都叫不应。”那人径直大步走到春芬面前,一把夺过春芬的锄头,陈生想要阻止,没走几步,那个人已经小跑回到陈生身边。

“来陈生博士,体验一下,嘿,对了,这样拿就对了,果然是陈生博士啊,您把锄头柄往身体左边放,右手稍微往下一点,左手往后拿一点,身体稍微向土地弯曲一点,诶很好了。”陈生从来没有把锄头拿得——摆得这么好过。“陈公子,要不要也来试试?”小春在城市里长大,本来第一次到农村来做客,想着田野里的庄稼山丘里的野鸟应该都很有意思,没想到都到了野外了,还能见到人类的一出戏,早就被过度的热情惊吓到,自己溜走到处转转去了。

“再做一个扦插的动作吧。”另一个人说道。

“对对对,这个提议好,这样才能显示陈生博士是农民的儿子,有土地的力量。”一直很积极的那个人说道。

“真的不用了,这已经长得很...”陈生还没说完,那人就把一棵木薯苗连根拔起。陈生错愕地看着春芬。

“你吃饱着撑的?干嘛拔我的苗?手这么闲?”春芬终于忍耐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不大方,不就一棵苗吗?待会种回去就好了,要不然我再帮你补种一棵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把木薯苗递给陈生,“我这不是要给陈生博士创造机会嘛。”

“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这片田是我请春芬帮忙种的,以后要带去城里的,大家不要踩坏了。”

“好好好,好了,回去回去,晚上要跟陈生博士好好聚聚。”

“回去回去,陈生博士我们先走,您也快回来,地里有什么好待的。”那人走的时候,好好的田沟不走,故意踩坏了两棵木薯苗。

闹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去,把原本蓬松的木薯田土踩得都硬了,好些木薯苗都被踩到了。这时候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对不起啊,都是因为我才把他们招来。”

“现在的你,他们肯定要追来啊。”

“你......要是有什么难处跟我讲?”

“不用,我挺好的,我孩子们都去上大学了,他们每年都可以拿学校的奖学金。”

“那他们以后毕业要找工作,可以来找我。”

“不用啦,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命途。而且我相信我的孩子们那么刻苦努力,以后不会差的。”春芬说着话,手里边也没有停下把倒下的木薯苗扶正,再松松刚被踩硬的土。

“那......反正以后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讲。”

“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春芬竟然爽朗地笑了一声,“不是我要调侃你。也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已经是城里人了。这话我不是今天才这样说的,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是读书的料,你是那么聪明,而且沉得下心来,不是整天就急匆匆地跑来干活,为了两口饭吃,吃完就倒头睡的那种人。也不是整天无所事事的人。”

有人在一个山塘边上洗刚摘下来的空心菜,他每晃洗一次,被搅动的水面就漾起不规则的波纹,在春天的阳光底下闪出璀璨密集的碎芒。水纹从一个角落向整个山塘扩散,愈来愈大,愈来愈平缓,最后消失不见。总有一天,今天说过的话发生的事,也会在每个人的心中了无痕迹。他们走过的时候,那个人背对着他们站起来伸直了腰舒展了一会儿。

——

春芬把收获来的木薯堆在屋后的水井旁,一根一根用井水清洗干净,掰掉旁须和坏掉的根茎。那个割韭菜的青年男子也来到水井旁,他目光空洞无神,虽然他要比春芬年轻个十多岁,却仿佛没什么精气神,他要洗刚割来的韭菜。陈生和她妻子也来到了水井旁。

城里的女人似乎对春芬很热情很感兴趣。她对春芬说,陈生经常和她提起以前有个人帮助过他很多,应该就是春芬吧,她甚至开起了玩笑,说陈生曾经有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和春芬结婚的念头。散发着知性优雅气质的城里女人态度和善,措辞谨慎,听起来似乎她对春芬也心存感激。春芬听完哈哈大笑,她说,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过他,但是从不敢奢望嫁给他,因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陈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自己一辈子也只会是一个种田的人,而陈生不一样,从一开始她就相信他总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会离开英林村,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她说,但是我不知道会是怎么不一样法。只不过是对于她来说,陈生是美好的人,认识了他,也算得上是朋友吧,而且还当过他的 “学生”。她也想变得更好。自己总不能那么差吧,那样就无法相衬了。只要陈生的人生越来越好,她也会努力使自己的人生越来越好,她的人生也会越来越好。陈生是春芬生活背面里的光,这光愈来愈亮,愈来愈亮,有一天与阴暗互等,此后,生活愈来愈光亮。这当然是后来的我的形容了。城里的女人很满意春芬的回答,她依旧礼貌地淡淡地回应,不过她的窃喜和得意也还是外露在微微抽动的嘴角和看似不经意观察陈生的眼神中。她原本不乐意跟着陈生返乡,反正二十年来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方来,会见到春芬。不过,这一趟她显然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至于陈生,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是复杂的。首先是惊讶,接着是释然,然后是失望,最后又是无奈。脸上又是一种介于若有所思、怅然若失与强颜欢笑之间的矛盾表情,嘴角和眼角都不自在地微微抽动,说不清楚了。他把话题转到了木薯上,给自己的妻子演示怎么翻土怎么扦插木薯怎么收获。本来是想要转移话题,只是自己非要往木薯上提,使得自己想起来了更多在那半山坡被海风吹散的往事,讲着讲着自己更沉重了起来。到最后,其实他也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有没有对不起春芬,自己也始终没有真正开口问过这个问题。他的裤兜里一直揣着许多年前就已经写下的未寄出的坦白的信,只是始终也没有拿出来。他摸了摸口袋,也许他本来就没真的打算拿出来。

春芬把木薯一根一根放进手摇的机器里搅碎,用井水把木薯泥搅拌均匀,在过滤棉布中滤掉微黄色的残渣,等木薯浆和水明显分离,倒掉过多的水,再等一夜白浆完全凝固,掏出凝浆在太阳底下反复晒干,就是好吃的木薯淀粉了。春芬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木薯没有在前一年的冬天就收获,而是留到隔年春天,甚至恰巧到了春分时节,又恰逢陈生二十年后第一次归乡。春分又到了,日夜平分,白昼愈来愈长。陈生离开的时候,春芬让他带了十几斤木薯粉进城。她也没什么能跟陈生说的了,没什么能为他做的了。春芬和陈生的世界完全地一分为二,春芬心中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在二十年后的会面中释然。其实春芬的那一点念想也不过就是想要看到陈生有完好美满的人生。陈生看起来似乎过得很好。人长得比以前胖了一些,衣着体面,说话多了一些,家庭看起来也幸福,儿女双全也在成长,父母也健在,应该没什么遗憾吧。木薯既然已经成熟,也就应该收获,不要再等待。死掉的植株也可以一并除掉,种上新的苗,总不能指望枯萎的木薯长出什么来。

那一次过后的两三年,春芬只再见过陈生两次。陈生的父母相继离世,他为了奔丧而来。春芬一直默默支持陈生办完农村里复杂的安葬俗礼,看起来似乎他们真的像亲人一般相处。陈生面对这一切手忙脚乱。他在外面的世界春风得意也好,有所成就也好,面对英林村时,却总还是有一些无所适从。但城里的女人就显得有些疏离,在村民中格格不入,甚至对繁琐的农村礼俗感到不耐烦。再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陈生,也鲜少联系,隐约有听人提起过,陈生没多久就因为多年的抑郁不欢离世。在村里的人嘴里,可没有这么高级文雅的词汇,人们只说他是要太多、得不到、想不开,最后憋死自己,不像他们安安心心地待在村里过着普通但相当舒适的生活。他们的谈笑充满了快乐,甚至有欢快的口哨声,偶尔也夹杂着一点遗憾和惋惜。她本人没有直接从陈生的家人身上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听说了,是听谁提起的,春芬也记不清了。大约也是从前那些男人和女人吧。他们的嘴里只是有时闲聊就当做消遣地提起他,只言片语的,其实已经融进了一个人的一生,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残酷的人生隐喻。

廿四日•春分篇

林中

哥伦比亚城

初稿2020年

完稿2022.02.24

参考书目林语堂《赖伯英》

题目来自于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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