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巨是在精神病院认识的。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抑郁症住院,那年的我十七岁,老巨比我大一岁,据他所说,他从十五岁开始就陆陆续续住过好几次的院。
住院的第一天,我被分到了老巨所在的病房,那间病房一共三张床,除了老巨之外还有一个胖子,名字早已让我忘了。
我是下午两点多住进去的,在被带进病房之前护士收走了我的皮带,手环,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所谓的危险物品。
我的床靠窗,老巨的床在最中间。我进去的时候胖子在睡觉,呼噜声很大,老巨则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没开的电视。
护士走后我抱着自己仅装了几件衣物的背包站在窗前有些不知所措,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住院,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又被骗进来一个。”这是老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听清了,但是没听懂。
“什么意思?”我问他。
“很快你就知道了。”他说。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从别的病友里面知道,这里基本所有的人,都是被自己的家人和医生骗进来的。
吃完晚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所有人又被叫了出去,护士让我们按照病房号和床位围桌而坐,然后便开始念着名字发药,把药发到病人手里以后,护士会亲眼盯着病人把药吃下去,吃下后另一个护士拿一个小手电,让病人把嘴张开,去检查病人是否真的吃了。
直到后来几天,我才知道,原来得精神疾病的很多病人是非常抵触吃药的,所以护士不得不一个一个地检查。抵触吃药的原因则是因为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比如有人吃完会长胖,有人吃完会头脑不清醒等等。
在护士发药发到老巨的时候,我得知了老巨的姓名,第一句听到姓巨的人,我内心里或多或少的还是感到有些惊奇,甚至在回病房时,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真姓巨?”
他放慢脚步看了我一眼,说:“对。”
我继续追问道:“哪个巨?”
他回答道:“巨人的巨。”
顿了一下他接着又说:“你不生气?”
我疑惑道:“生什么气?”
他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把你骗进来你不生气?还是你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自愿来的。”
那一瞬间,老巨看我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奇怪。在之后的交谈里,老巨告诉我,他也是自愿来的,并且,这整层楼里面,恐怕就我们俩是自愿来的。
他问我,是怎么来的,我说抑郁症呗,我也问他,是怎么来的,结果,我们俩都一样,都是抑郁症,双相。
甚至,我俩得病的原因,也基本一致,都是因为人生,以及写作。我们之间不一样的是,他拥有比我更好的出身,以及头脑。
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人们眼中所谓的天才。据他所说,他从小到大,基本每次考试,他都能拿第一,偶尔拿第二,却完全是因为有时候他不想拿第一。除了傲人的考试成绩,他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奖状,甚至,在学校里面他基本都是跟老师平起平坐的。
十三岁的时候,他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出了自己人生之中的第一本书,由于家庭条件好的原因,他不缺钱,所以,出书赚到的钱,他统统捐给了慈善机构。之后的两年,他完全地沉溺进了写作的世界,写了很多的东西,甚至为此放弃了学业。
就是这样优秀的一个人,他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患上抑郁症。
在我得知他这些事的某一个晚上,我忍不住跟他感慨:“其实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当然,抑郁症不算,我这辈子,那怕及你十分之一,我都谢天谢地。”
他笑,“瞎扯什么呢,其实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要是把我换到你的处境上,我未必活得比你好,把你换到我的处境上,你可能活得比我现在更精彩,你明白吗?”
我说:“不,即便把我换到你的处境上,我依旧是个庸才,我没你那么有天分。”
他说:“可能吧。”
就是这样,我们成为了朋友,或者说,他成为了我人生之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绝对孤僻的人,我没有结交任何朋友,当然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与我成为朋友。为什么会跟老巨成为朋友?原因再简单不过,虽然我写的东西跟他不一样,但是我们想的东西,相似性太高。
就拿人生来说,在我们俩看来,人生就必须得是逆水行舟,向上游,一定要活得足够精彩,不然就是在浪费生命。
其实老巨也曾跟我说过,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甚至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那时候我是完全不信的,因为我知道,他有很多的朋友,甚至有不少追求者。
这样的一个人,我是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直到他自杀以后,我看完他遗书的那一刻,我才真明白,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是在他自'杀的一个星期以后才收到他的遗书的,他用了定时邮件,当我看到时,他已经化成了骨灰,留下的,只有一篇苍白无力的遗书。如果他自杀之前就发给我的话,我一定会阻止他,如果阻止不了,我也许会陪他一起,毕竟他所经历的痛苦,也是我正在经历的,那种绝望,我完全能理解。
在他给我的遗书里面,他告诉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在此之前,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说,他不是异性恋,也不是同性恋,更不是双性恋,而是无性恋,简单点说就是,他是那种天生就注定了无法谈恋爱的人,他没有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他说,在得抑郁症之前,他一直在装,装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装自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装下去,但是,抑郁症的出现,让他开始对所有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他说,在认识我之前,他曾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在装,但认识我以后,他发现我不一样,他觉得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人,纯粹到内在是怎样,外在就是怎样的一个人。
对于这一点,我觉得他说得对,比如我最大的缺点,孤僻,从小如此,长大也如此,我从来不曾掩饰过这一点,也没有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就尝试着去假装跟大家一样。
而且我的这种孤僻,跟老巨的无性恋相似,老巨是天生没法跟人谈恋爱,我是天生没法跟一个以上的人保持任何长久的关系。在认识老巨之前,我甚至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法跟任何人保持任何长久的关系。
除了无性恋这件事,他还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亲人,他的梦想,他的人生,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天分。这些事儿,要是告诉别人,真的是很难理解的,但是,在我这里,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我都理解。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告诉他,我理解他的痛苦,我理解他的悲伤,我理解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在遗书的最后,他说: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好好地活着,我甚至比任何人都想好好地活着,但是,真的真的好痛苦。我也知道,离开是一个非常懦夫的选择,我也好想像你一样,无论多大的困难,多大的痛苦,都能咬咬牙硬抗着。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老巨至死都认为我是一个很能抗的人,但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样,我只是命硬,所以好几次都被抢救了回来。如果没有抑郁症的话,老巨是一个好命人,如果没有抑郁症的话,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的命那么硬。
大约是在老巨自'杀的三个月后,我拜访了他的父母,我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老巨的好友,所以我是以老巨的同学的身份拜访他们的。
老巨的父亲五十来岁,头发白了不少,见到我的时候,他的眼里布满了难以掩饰的悲痛,老巨的母亲四十来岁,很瘦,可能悲痛过度的原因,整个人无比地憔悴。
看着这一对中年丧子的老夫妻,我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我甚至不敢说太多话,我怕我的眼泪会掉下来。
在老巨父母的挽留下,我在他家吃了一顿饭,离开之前,我请求老巨的父亲带我去看一眼老巨的墓。然而到了以后,看着眼前冷冰冰的墓碑,我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们曾约定过,等彼此的病都好了以后,一起去做很多的事情,一起去创造奇迹,一起去惊艳这个世界,但是,他失约了,只留下一纸遗书,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走得那么的潇洒,那么的绝情。
还记得在医院的时候,我曾问过他有没有比较喜欢的电影导演,他告诉我说他最喜欢的导演是胡波,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也是胡波,那一瞬间,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我最喜欢的导演也是胡波,我最沉迷的中国作家,也是他。
老巨说:“我也想拍一部像《大象席地而坐》那样的电影,虽然说在那样的电影里你看不到任何一星半点的希望,但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啊,有人的人生充满着希望和无限的可能,自然也会有人的人生会充满着无限的绝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我说:“是的。”
但是我想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的是:“当胡波小说里的世界被大粪淹没的那一刻起,其实胡波的世界也被大粪淹没了,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胡波早就在自己的小说里面预示了自己的死亡。”
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第一次住院的具体原因是因为我写了一篇胡波风格的小说。
我还记得老巨出院的那一天,因为病情缓和了许多缘故,所以他非常地兴奋,拉着我讲了一堆,告诉了我他出院以后的打算,甚至把之后的两三年都做了具体的规划。
那一刻,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希望,他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离开之前,他抱了我一下,并且告诉我说,让我以后不要想不开,如果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不论金钱上的帮助,还是其他任何他能提供的帮助,他都会帮我。
他这一番话,真的感动到我了,所以即便那天不是我出院,我也很高兴。
当时我又怎么可能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竟只在现实之中见过他一面。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他会先我一步离开。
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阵子,我的抑郁症毫不意外复发了,那一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像老巨这么优秀的人都没撑住,我这样平庸的人又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所以,在那之后,我把轻生的念头付诸实践过好几次。但是,我说过,我命硬,所以,即便到了今天,我依旧在顽强地苟活着。
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地想,都活成这样了,干嘛还要坚持呢?最终我能想到的答案是,就是因为都活成这样了,所以才要坚持,即便不为自己,那也得为我的家人,为我那英年早逝的好友,活下去。
即便是像猪狗一样四肢着地,那也得爬着活下去,人生那么长,未来那么远,说不定哪天就苦尽甘来呢?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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