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儿王屿
来自pixabay的小巴1.
路口广告牌换了新照片:一位牧人背靠蓝桉树,望着他的牛群爬满山坡。天蓝,云极低,山是雨后清。
“欢迎来到萨格里什!”
我面朝那幅广告牌,将从邮箱取出的信塞进外衣口袋。微风拂过田野,暖烘烘的泥味扑面而来。公路那头驶来一辆旅行小巴,车身绑了串气球,车顶上叠着沓冲浪板。到我身边时,车里的欢歌笑语踩了刹车,戴眼镜的司机摇开了窗户。
“打扰了,请问前面是波塔海滩吗?”
“是的。不过入口比较窄,您得稍微注意点儿。” 我微笑着回复了他。小巴副驾驶坐着位笑眯眯的女士,后座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看来是一家人出来旅行。粉色气球和淡蓝色车身,衬得车里的景象尤其温馨。
“谢谢,祝您周末愉快!” 司机摇上车窗,乘客们齐齐向我挥手再见。小巴才拐上对面的石子路,我便听到车里发出“面朝大海”的欢呼声。
风儿很轻,是扎营的好天。我弯下腰,重新锁好了邮箱门。这时尼克打来了电话。
“亲爱的太太,请给我带两个橙子。”
“尼克,你明明知道附近没商店……”
“不,不是买,是请你路上摘两个。”
“这是让我去偷橙子吗!?”
“拜托了,今晚的主菜就靠它们了。”
“嘿尼克!……”
还没等我说完,厨子那头就急急挂了电话。我站在邮箱前有些懵:不是已经定好菜谱,没见里面有橙子啊。
今晚尼克要做一道法式鸭胸,主材鸭肉是在六十公里外的港城买到的。由于食材难得,我们在做法上难免争执了一番。尼克是个爱折腾的半拉厨子,偏向低温慢烤的做法。而我爱吃湘式炒鸭,可家里的材料又不大齐。中西两方这才折中:鸭胸鸭腿归尼克做烤箱菜,鸭架鸭翅归我煲汤。
橙子调味的做法,厨子这几年倒确实没做过。也许是他心血来潮,临时好玩改了菜谱吧!
我沿广告牌下的小路,沿溪往山谷方向走去。尼克说的,应该是附近一处果园的橙子。那园子已荒弃多年,早被泛滥的荻芦捂了个严实。若不是偶尔一枝黄果伸到路边,也不会有人留意到是座果园。每年这时,里头的橙子都无人采摘,最终落到地上化成果肥。我常常对此惋惜不已,那可真是自然的“浪费”!尼克却总严肃地提醒:果园是私人财产,可别打那些橙子的主意!
今天,好公民尼克为何一改往日的坚持呢?我穿着雨鞋,在路上踏出一小滩水花。一只鸟儿从前边惊起,怯怯地落到路边橄榄树上。树叶沙沙作响,溪水蜿蜒至海。对岸田野满是三叶草,正随风漾出层层绿色波纹。
真是一方美地啊!我仰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春天。
那座荒园就在谷口处。我扒开干枯的荻芦叶子,跨过朽坏的木头走了进去。初入眼帘的,是一处房屋废墟。它静卧在芦林之下,屋顶和房梁都不见踪影,留下了“鱼嘴”型的断壁残垣。侧墙铁丝网上还搭着些枯藤,似乎是曾经葡萄架的痕迹。水井锈迹斑斑,废墟间荒草丛生。太阳下一切枯色无处躲藏,又更是添上了份荒凉。原来我进入的,是一座被遗忘的家园。
我往地上轻跺了一脚,确认没有隐藏的蛇虫,才踏着杂草走向果树所在的地方。那里连着曾经的后院,比我想象的要宽阔:草坪冒了春天第一批小黄花,蜜蜂在枇杷树丛嗡嗡地忙碌着;杏仁树裹满白花,枝头还挂着头年干瘪的果粒;几棵橙树外形略显狂野,却也黄果满枝、甚是喜人。
从废墟的墙体颜色来判断,院落的主人已离开多年。可那些果树却仍旧向阳,肆意地开花、散枝和结果,就这样年复一年,自然地轮回着。主人要见到这些情景,不知会生出怎样的感慨!
我不由百感交集。海岸是欧洲人喜爱的度假地,更是不少葡萄牙人思念着的故土。农耕成本增加之后 ,这里的农民无法仅靠土地生存,大量村民因生计搬去了欧洲各大城市,留下无以计数荒废的房舍、农田、果园和橡木林。当然这种现象并不特殊,欧洲其他国家和亚洲等地也极为普遍。在一些区域,留守的可能是孤独的老人孩童;而在海岸,留守的则是经风暴摧残后的房屋废墟。
归根结底来讲,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谁会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故乡呢?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最近的树边摘下了两颗橙子。随后我就出了园子,倒不全是做贼心虚,太阳很快就要下山,还得走上两公里路呢。
“用来做菜,橙子大概会高兴的吧?”
我一手攒着一颗橙子,大跨步向山谷深处的家走去。
2.
“If you want my body and you think I'm sexy, come on baby tell me so……"
(乱译:如果我让你饥渴忍耐,哦宝贝何不敞开心怀……)
到家时,尼克正哼着曲儿,站在灶台前清理着鸭毛。他手持一把小镊子,努力地在鸭背上扯着。每扯出一根细鸭毛,他口中的调儿便往上狠狠一升。
“大厨,这活不好干吧?”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尼克唱的歌词,和案上“肤白貌美”的鸭子竟毫无违和感。只是对于拔毛这样的细活,他的手指又显得稍微笨拙了些。
“多美的鸭子啊!待会我再调点儿汁,好好给她按摩按摩!” 尼克拿袖口往额头上擦了把汗,又想起他交代我的正事,“亲爱的太太,橙子摘到了吗!”
“哼,才不要给你!” 想到他怂恿我做的事情,我便佯装生气,扭头往餐桌边去了。尼克擦了把手,紧跟着过来解释。
“亲爱的,对不起…… 本来是按计划做红酒鸭胸来的,可我最爱的埃里克大厨的网站今天更新了菜谱。我一看成品图,简直和我太太一样美,就临时改主意了。因为鸭皮和胸腔填充都要用到橙皮,而路边橙子皮比较有机一些……”
“尼克!德国人都这么夸太太呢,还是走火入魔的业余厨子都这德行啊?” 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世界上还有其他男人这样夸老婆的吗?还有……什么填充物!?他似乎顺便霸占了我做汤的鸭架?
“亲爱的太太,你确实是很鲜美啊!”
“大厨,鸭架我就不计较了……请问还有多久才能开饭哪?”
我决定不再探讨下去,走了几公里路,身体能量已被耗得所剩无几。只要有得吃,他觉得像那就像吧!骨头拿走就拿走吧!
“哦太太,可能要迟一会儿,鸭毛有些难拔……” 尼克瞄了眼我的脸,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工作岗位。
我坐到桌边,整理起今天收到的信件。除了水电费账单,包裹通知单,还有一封家里的来信。我拿小刀小心地拆着信封,庆幸着还好没在外面先撕了看。抽出信纸,是弟弟写的来信,里头还夹了张发黄的老照片。
“尼克,王述电话里讲的信到了。”
“太好啦,请读给我听听……”
“姐,最近我和爸回老家,把奶奶接进城了。村里马上要修高速公路,趁着还没动工,我们顺便清理了园里的果树。与其让挖土机去铲,自己砍可能没那么造孽些。对了,奶奶收东西的时候翻到这张照片,怕是有好些年头了!家里还有相同的,我就做主寄给你。希望路上不会弄丢。 我们都很挂念你!祝你和尼克姐夫好! 弟 王述 ”
那张照片因为没过塑保存,上面不少深浅不一的渍点。可我还是立即辨认出来,那是二十年前,我和弟弟妹妹一起拍的合影。照片里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并排站在杨梅树前,对着镜头傻呵呵地笑着。相片里的青春早已泛黄,但三人脸上的憧憬一点没变。
“照片是搬家前,爸爸特意给我们拍的。尼克你看这儿,树后头就是那个果园,当时里头有不少橙树和橘子树……” 我的手指停在了果园的位置。爷爷去世后,园里的果树就再也没人打理了。但我还是没想到,那些正值壮年的果树会是这样的结果。
“咦,太太!”尼克的声音有些夸张的激动,“你看,你看,你的脸二十年后也没起什么变化……”
“总算说了句漂亮话!” 我没好气地推了尼克一把。镊子夹到他的手,他舞着手指夸张地嗷嗷直叫。
“尼克,别装啦!我来拔鸭毛,你去准备准备调味料。” 我把信放回餐桌,围好围裙接手了案板上的鸭子。鸭子确实没处理好,整个鸭身全是残余的细绒毛。不过我拿指甲一点点抵,比用镊子要灵活多了。真是为难尼克了,真不是大手干的活。
“亲爱的太太,你的动作简直又快又准!” 尼克由衷地赞许。
“尼克,你知道吗?我以前没少帮你丈母娘宰鸭,拔鸭毛呢。”
“我的好太太,快别说了,您的刀法我是见过的……”
乡鸭自pixabay
3.
我的思绪随手上的动作,织出一个密密麻麻的网。拔鸭毛的食指和大拇指组成一把钥匙,将回忆深处某个小匣子打开了。我和尼克站在灶台前,聊起了照片上那个秋天。
“小屿,快些起来,莫耽搁了出去的车。”
那天是个周末。母亲天没亮把我推醒,交代我去亲戚家喊人来帮收水稻。我睡眼惺忪地起床梳洗,不情不愿地接过她准备好的东西,是个装饲料的蛇皮袋,上面剪了个大洞,露着个哑哑叫的鸭脑袋。既然是叫人帮忙,肯定不能空手去。那是家里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
儿时的村庄背山靠水,家家种稻,户户养鸭。每年稻田插秧前后,母亲便赶集买上二、三十只鸭苗。小鸭子在屋内里养两三周,待稻秧扎稳了根,就放去水田自由寻食。鸭子很易养,清早下水田,傍晚一唤就回家。到稻田抽穗时,鸭也壮得可以赶到后院圈养了。秋天收稻时宰上一只,是劳作后最为实在的享受。饭后全家人围着谷堆,大人们扇着蒲扇聊家常,小孩们拿裹满蜘蛛网的树杈,跳着晃着逮低飞的蜻蜓。红霞满天,稻草新香。金秋的田野带来了无尽的满足。
可那是个多事之秋。
那年父亲去林场做工受了伤,到稻谷熟透也没完全康复好。谷子要即时收,不然天变就得烂在田里。乡邻们都要忙收稻,也不好得开口喊帮忙。父亲带伤下田割稻打稻,但挑谷的重活只能靠母亲一人,因此收割进程明显慢了很多。
母亲口里的“出去”,即是出村的意思。村庄处在四面封闭的山沟,通往外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路。那时没电话,也没通公交车,村民出城、孩子上学都靠村里几辆装货的拖拉机。拖拉机出山拉货都很早,因此进城的人得早早等在路口。
五点半的样子,母亲便挑着箩筐和我一同出了门。她送我上车之后,就要趁天凉去田里打稻子了。拖拉机“吞吞吞”开来,母亲举着电筒,我踩着轮胎爬上了拖拉机货厢。
“喊没喊到,都早点回来。” 四周漆黑,母亲的声音隐在空气里。我低头“嗯”了一声,闻到手上一股锈铁味儿。陆陆续续又上来些村民,大伙儿拿箩筐、鸭笼以及菜担子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我卡在两个鸭笼中间,只得连蛇皮袋一起,抓住了后厢的栏杆。一位乡亲大喊“好了”,一星烟头划了个半弧,司机应是用摇把晃了几圈,拖拉机“腾”地一声启动了。
“好生些,记得看车……”
母亲在下头挥着手电,又大声叮嘱了一遍。拖拉机腾出一股烟味儿,“嗒嗒嗒”地踏上了它的旅程。晨风清凉,山花芳香,乡亲们在车厢里“叽叽呱呱”拉开了家常。山坡渐渐地显出轮廓,拐过一个大山弯,村落的鸡鸣便远了。
我平常在镇上中学走读,清晨搭拖拉机进城,下午和同学结伴走回家。这几公里山路,来来回回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即便是闭着眼睛,我也能知道拖拉机颠到了哪一段,哪里有几棵什么树,哪座山头有几块什么样的石头,水边开了几丛鸢尾和石蒜,下一座拱桥大概在什么位置……
只是那天,我远没学途中的闲心,无法还原黑暗中的美好景致。我和蛇皮袋里的鸭子一样忐忑,对目的地将要发生的情形毫无头绪。
母亲交代的事情,对于13岁的孩子,实在是有些为难了。若不是父亲的伤势,我肯定不会答应母亲。亲戚家种大棚蔬菜,本身就有忙不完的活。万一没人在家怎么办?不能跟我回去怎么办?他们拒绝我的鸭子怎么办?
还有更烦人的事情:一位同学恰好住亲戚家隔壁!他家境不错,既阳光又挺拔,在学校很受女孩子欢迎。但他似乎倾心于我,总偷偷地往我课桌里塞纸条。因为座位离得不远,上课时听得到他手表的“咔嚓”声。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声音极其悦耳。可又清楚地知道,那手表是自己不能和父母开口要的奢侈品。情窦初开的我,于是生出不可言说的自卑来。
我甚至觉得,生在那个贫穷的山村,坐拖拉机上学都是“可耻”的。我像歌德幻想“出身名门”一样,幻想着在相对“体面”的世界和那位男生展开一场美妙的恋爱。
拖拉机又拐过一个山弯,我被路旁构树叶子划得一脸露水。我很不喜欢那种树,它的红果子黏黏的,气味也是黏黏的。我摸了一把脸,满心祈祷下车时莫让人看到,还有这只蠢得要死的蛇皮口袋。又看了眼脚上的鞋,那已是我最好的一双球鞋,可因为早起踩了露水,几近绽开的鞋面竟沾得到处是泥。
真是糟糕!下了车该去哪里弄一下呢?
我的脑袋随车轮在碎石子上颠,颠得像一锅煮开的沸水。而那只露着头的鸭,软绵绵地贴着我的小腿睡着了。
清风轻抚脸庞,可它终究平息不掉少女的烦恼。
4.
万分幸运!爬下拖拉机时,并没遇到那位同学。亲戚猜到我的来意,立即收拾衣物随我出发,丝毫没有让我为难。
回到家已近中午,亲戚随便吃了些就和父亲冒烈日去了禾田。母亲慢一步出发,她走前得打好晚饭的算盘:先杀好鸭,烫好鸭毛。再由我拔净鸭毛,剪开鸭胸膛清理内脏。粗毛要收起来卖钱,细绒毛要细细抵干净。剖鸭时不能弄到苦胆,要清除干净淋巴结。鸭肠要剪开,拿盐巴反复搓洗。等鸭子修干净后,拿锅盖罩在阴凉处。母亲又吩咐妹妹要摘的菜:秋椒,嫩生姜,白荷杆,苦瓜,青菜苔,以及一把四季葱。交代完了,她戴上斗笠就出了门,留给我们一个被汗浸透的背影 。
秋日天总是很长。竹床上午睡醒来,还够翻几回稻谷,打上一篓猪草。妹妹煮猪食,弟弟去放了牛。因为有善后的帮手,母亲提前收工回来接手炒菜的活。平常我和妹妹能应付,但家里来客,饭菜一定是她亲手把关的。
亲戚说打完稻子才走,母亲显得很高兴。只是她掏掏米筒,再看看装茶油的缸,又数数后院的鸭子后,脸上才稍显出一丝松懈。父亲的伤花了不少钱,家里早已经捉襟见肘。好在家里油米还够,也能杀鸭子招待来帮忙的客人。
“还算好,今年多养了十只鸭仔!”母亲熟练地涮着锅,我用干松枝生了火。
母亲把烧过的桂皮拿刀“蹭蹭蹭”刮个几下,掺着其他大料一起丢进热油锅呛香。再放鸭脚,鸭头,鸭翅,鸭腿肉先煎到微焦。末了其他鸭肉下锅煎,舀出锅里的鸭油。与此同时,我帮忙切好嫩姜和辣椒,剥好荷杆,打好葱结。
煎鸭是个很长的过程,我怕母亲劳累后的沉默,只得帮忙切菜来做缓冲。这个时候,闷头做事总不会错。
等鸭子淋上酱油,放上仔姜,白荷杆,秋辣椒进锅,倒上先前舀起的鸭油,加水没过食料拿中火焖个软烂入味。鸭香从灶屋溢到堂屋,从堂屋又到了外头的晒谷坪。父亲他们也已收工回来。他摇着风车筛晒好的谷子,亲戚帮忙把筛好的谷子挑到谷仓。弟弟放牛归来,他赶鸡入了笼。妹妹调了猪食喂好了猪。我去井边挑了一担水。事情差不多了,离晚饭也不远了。终于,母亲揭开锅盖,往香气扑鼻的锅内放上葱结,滴了些木姜子油。
那一天,母亲没留出整鸭腿和整翅根,那些本是姐弟仨人作为孩子的福利。不过,那晚我们谁都没抱怨一句。
有了亲戚的帮助,十几亩稻子终于打完了。卖掉些谷子,家里才稍微宽裕一些。果园丰收的时候,父亲的伤也好多了。他心情一好,心血来潮叫了照相师傅给我们拍合照。可能是他在边上太好奇,照相师傅干脆喊他也按了一次快门。
5.
“尼克,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特别傻。”
“亲爱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尼克背靠着橱柜,接着把手里的橙子放在了案板上。脸上有些我猜不出调的严肃。
倒不觉得和尼克讲那段往事有什么不好。中学后我就和那男生没了联系。王述后来去深圳工作,曾在商场遇到他带着孩子买东西。
“那个男孩,只是青春期的情愫而已。我是说,后来搬家的事情,我其实是有预感的。”
“你预感到了什么?” 尼克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些。
“我预感到了后来的事情,但我那时什么都没说。” 这时鸭毛已经清理完毕。我转身去洗了手,拿毛巾擦干净了手。
打完稻子后的一天,父母为家里几棵冰糖橙树吵了一架。原因是父亲坚持做嫁接,母亲觉得很没有必要。他两吵着吵着就提到了农田外包的事情。父亲大发雷霆,对着母亲吼了起来,说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不要就不要。母亲哭着甩门而出,回娘家住了好几天。
当时弟妹们还小,只以为他们两有什么事情谈不拢发脾气。而我却觉得,家里隐隐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兴许是有关田地,有关未来的事情。而作为一个青春期,有一定虚荣心的孩子,我当然是希望父亲能够妥协。那是我逃出山门,改变命运的机会。
后续当然是如我所愿。母亲回了家,行李包里多了几副养伤的草药,还有借来的几万块钱。她把自己的计划展到桌上,细细地和父亲说着自己的想法。父亲最终做了妥协。
那一年的除夕,家里比任何一年都要热闹。除了新鞋新衣服,父母还破例买了很多礼花。全家人在晒谷坪上,兴高采烈地放完了所有的礼花。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除夕,那是自记事以来,全家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第二年油桐花开的季节,母亲没有再买小鸭,家里也没有再插秧了。父母在市郊盘下一处饭馆,将农田全部外包,早在年初我们就搬离了村庄。搬家时只带出一些细软,其中就包括头年秋天那张合影。
“尼克,那以后我们从没在过年团聚过。”
“亲爱的,我很遗憾。不过,小傻瓜,那种情况不是一个孩子能改变的。”
尼克将冰箱门打开,往装蔬菜的屉子里翻着什么。“屿,咱妈开饭店的时候,有没有再做你说的那道鸭子?”
“那是当然,她后来做了些改良,做成了餐馆的招牌菜呢。” 我的口里突然多了个水龙头。
“有姜,也有葱和尖椒。”,尼克又走到橱柜,打开装香料的屉子,“还有桂皮,香叶,八角…… 材料似乎没你说那么齐,现在也不是秋天,可是,你愿意给我凑合着做一顿吗?我想吃。” 尼克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接着又在后头连续加了好几个“bitte”(德语请的意思)。
“喂!你怎么又换菜谱!”我噙着眼泪抗议。
“太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的鸭胸肉和鸭大腿都让给你做菜了。” 尼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这时从山那头传来几声炮响。
这个宁静的山谷,这样的情况是不大多见的。外头天空是暮紫色,谷口海滩的方向几朵烟花正层叠绽放。粉蓝橙白的花穗坠入海洋,绚丽得和过往青春一样。清风拂面而来,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
“尼克,我真的很饿呢。”
“好太太,我先给你剥个橙子吧。”
最后一夕烟花十万字计划
网友评论
还有,
每扯出一根细鸭毛,他口中的调儿便往上狠狠一升
很是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