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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 & 非主题之【归来】
“为了美好的生活,打工去远方。”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让田旺的心头涌上一股苦涩,而那大片的绿忽地跳到眼前,把他脑海中的钢筋水泥砖瓦模块一点点覆盖,让他的苦涩更加浓稠。火车正由西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家的方向。田旺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绿了,绿的苞米绿的水稻绿的草地绿的树木。
上午,田旺还在钢铁丛林里。彼时,田旺踏着脚手架,在半空中费力绑缚钢筋。左左右右都有人忙碌,他们像一架架机器,机械地重复着相似的动作。田旺在聚精会神间,突然听到地面有一声大喊,那声音无遮无拦,在空荡荡的楼茬子间回旋,显得格外刺耳:田旺,你老婆死了,你赶紧回家!
谁老婆死了,让谁回家?田旺乍一听到,根本没意识到是在喊自己。这种类似的声音,时不时就会出现:王五,你媳妇要生了,让你回家!李四,你老娘不行了,让你回家!麻老六,你儿子出事了,让你回家!这些声音都与自己无关,这一次,田旺也这样认为。
地面那个声音又响了一遍,直到离他最近的同乡兼工友停下手中的活计,冲着呆呆的他吼了一嗓子:田旺,喊你呐。
田旺这才缓过点神,但他怀疑这不是真的。老婆王桂兰,出了名的壮实,她怎么会有病,没有病怎么能死人?他茫然捡起一根铁线,机械地还要继续他的活计,身旁的工友又催促他了,田旺,你没听到是咋的?你老婆死啦,死啦,你还不赶紧下去,收拾收拾回家?
田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的脑袋瓜子像钻进了无数的蚊虫,嗡嗡响着四处乱飞;他的神思有些恍惚,走两步,腿直绊蒜。身旁的工友赶过来,一把薅住他的胳膊,搀扶着他。
下面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田旺,你老婆死啦,让你回家!田旺突然间愤怒了,冲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大声地怒骂:你放屁,你老婆才死了!
在工地,他一向小心翼翼,连说话都似蚊虫的哼哼,这个声音不像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工友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看向他。目光里有惊愕,有怜悯。
他是怎么离开的工地,忘记了,他的工友始终跟在身边,直到把他送上了火车。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这满眼的绿,这满眼的绿正在唤醒田旺的意识,他离打工的城市越来越远,离家乡和老婆越来越近。可是他的老婆死了。
他想起每年年底回家,他在她的面前,故意把口袋里不多的票子掏出来,往炕上一扔,她马上就会扑上去,好像那票子就是小鸟,不立马扑住,它就会扑楞起翅膀,飞走了一样。那一刻,也是田旺最骄傲最开心的时候。有老婆在,他挣钱才有动力。老婆奉养着自己八十八岁的老娘,经管着六亩多山坡子地。老婆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老婆有一张黑红微胖的圆脸,眼睛不大,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洒窝。春节后田旺要远行时,她一遍遍地叮嘱,一遍遍地检查要带的东西,直到把他搞得不耐烦。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何必这么麻烦?
田旺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触碰到了两个人都避讳的那个词。小孩子,对,就是这个词。他赶紧噤声,可是晚了。老婆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又开始潮湿,不一会儿,就有盈盈泪光。
田旺有过一对双胞胎儿子,在十四岁时,意外溺水而亡。这成了两口子心头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痕,每每触及,都会引起一阵巨痛。天塌下来似的灾难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想活了,但他们相互取暖,一点点走出那个寒冬,此后小心谨慎,尽量不去触碰任何关于孩子的话题。田旺八十多岁的老娘,有些痴呆,拄着拐棍,房前屋后地转圈圈,似在找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田旺希望老娘就这样糊涂下去,永远也不要清醒。
现在,田旺真切又真实地看到了自己的感情,田旺的心陡地一阵疼痛。除去孩子,他其实对老婆是充满感情的,刚得到不幸消息那会儿,他哭不出来,找不到心中最柔软那个地方,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现在,他看到和家乡一样的满眼的绿,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他就要能看到老婆了。可是老婆死了,这难道是真的?好了,他觉得眼泪在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哭出来了,他不但哭出来了,他还看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膝盖,随着列车奔驰,也在不住地抖,他还感到他的心脏在丝丝作痛。他把脸冲着车窗,用手背擦拭去泪水,可是泪水止不住,不断地流,他只好撩起衣襟,用衣角堵住眼睛。
他的感情得到了抒发,喘息便不像刚上火车时那样重了,喉头也不像刚才那样紧了。
田旺颠簸近一夜,下了火车,天才麻麻亮,客车还没有发车,他找了一辆跑线的黑车,车费是客车的三倍。行驶到能看到北岔村的影了,要经过一座桥,经过大水的冲刷,桥面坑坑洼洼,难走,黑车死活不走,把他拋在了桥头。他拎上简单的行李下了车,只好开始徒步行进。
远远地,听到了哀嚎的哭声。在北岔,不管谁家有了丧事,村里的女人们都要赶来,近乎一个礼节一个仪式,也是女人借哭亡灵之机抒发自己的一个机会。尤其,田旺是外出打工的民工,田旺的老婆是农民工的老婆,在北岔村的百十多户人家中,就有三十多个女人的男人和田旺一样。这些女人大半年忙在家里,累在地里,孤苦伶仃地熬在夜里。
田旺走近了,他看清了自家门前挂得岁头纸,看到了向他这里张望的村民们。大舅子小姨子们都在,小姨子是哭丧的领头人。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幕,但田旺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归来,掀起又一波哭丧的浪潮。田旺被哭声淹没,他反而与己无关似的冷静起来。他仿佛走错了家门,火车上曾经涌起的感情海潮一样消失了,他内心的海潮不经意间流到了身外。
村里的女人们推搡着他,边哭边说,田旺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才回来啊!后来就变成,你这没良心的,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一走就不管你的媳妇啦……她们起先还喊着田旺的名字,哭着哭着就省略了,田旺仿佛就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了。田旺一旦变成他们家里的男人,她们的哭就更加任性更加放纵。但是,她们不管怎样任性怎样放纵,心里还是有数的,她们知道田旺不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田旺是王桂兰的男人,而王桂兰已经死了,已经看不到她的男人了。哭着哭着,她们突然又调转了方向,一起向躺在门板上的王桂兰涌去。她们涌到王桂兰的跟前,孩子似的,争抢着向死了的王桂兰报告消息:你个苦命鬼,你快看看吧,田旺回来啦......
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田旺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被村里专管丧事的皮大胖子扶着,只到屋里看了呆傻的老娘一眼,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婆身边。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身子早已僵硬。小姨子过来,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青灰有些浮肿的脸露了出来。小姨子又是一阵嚎啕,田旺没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圆圆的下颏,弯弯的眉毛,肥厚的鼻头,都和原来一样。皮大胖子害怕田旺受不了打击往老婆身上扑,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地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
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田旺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田旺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
田旺与老婆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田旺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突然安静了,村里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唯一的声音。
这时,皮大胖子说话了,皮大胖子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皮大胖子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玉米地里薅大草,谁知下晌三点多钟,赵刚家的就呼哧带喘跑来找俺,说她发现桂兰要不好,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细细的,若有若无,想送医院,车还没张罗到,人就走了。
皮大胖子的声音好像车轱辘被重物挤压摩擦,低沉、粗粝,但字字句句,清晰明了。
皮大胖子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先是你老娘突然添了毛病,拄着拐棍到处走,越走越远,不知道去找什么,一走就没影了,害得你媳妇干完了活就要到处找。大伙劝她给你打个电话,别在外面干,回家得了,可是她不肯,她说回来也是这么回事,老太太的病也不会好,还不是大眼瞪小眼的干着急。紧接着是天旱,庄稼出了苗,却一场雨也不下,眼见小苗一天天变黄变焦,点把火都能烧着了似的。家家都在想办法抗旱。你家的那几亩地你知道,都是岗子地,不耐旱,你媳妇就连宿大夜地挑水去浇。她一个女人家,累啊。可是庄稼苗还是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她牵着你妈往家走,那脸灰黑,像涂了炭,听赵刚家的说,自从庄稼苗死了,你媳妇又补种了一茬,但她总念叨说今年的收成没了,后补的到老秋也上不来。后来她就说头疼,头疼。你媳妇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熬枯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皮大胖子叨叨一会儿,用眼神认真地瞅上田旺两眼。慢慢地,田旺似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田旺醒了,他听清了皮大胖子的话,他已经从皮大胖子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一股火上得的,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有个准备。儿子溺水的第五年,老婆子宫里长了东西,老流血,他年底回来,发现老婆的圆脸变成了尖尖脸,问怎么了,她说得了癌症了,领她上医院去查,是长了肌瘤。手术醒后,她握着田旺的手,泪眼汪汪说,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在家才治,女人不会自个金贵自个,只有男人金贵……这时,田旺看到了一双期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没一会儿,就星星一样布满了北岔的天空。
北岔的天真的黑了,北岔的天真的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的星星。北岔的天是被皮大胖子讲黑的,是为王桂兰的死才黑的。天黑下来,院子里的灯却亮了。田旺的院子原来没有灯,是大舅子指挥村民给安上的。灯光下,田旺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有一种情绪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田旺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踏上村口那座桥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大舅子小姨子,对得起皮大胖子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有这种情绪大哭一场了。可是,田旺终是没有哭出来,田旺的情绪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间就被分解了,他始终没有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院子里有人在忙。灵棚刚刚搭好,亡灵将在这里过夜。昨天田旺没有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木料,灵棚就延迟至今日。大舅子早已把有木料的人家找好,专等田旺回来过个话。田旺回来,一张口就得到人家的应承,说田旺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还有一些人在为亡灵赶做八碟八碗的供品,因为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
田旺被前呼后拥,被人乱七八糟的各种称呼,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田旺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点田旺再清楚不过。晚上快九点了,田旺把皮大胖子从灵棚边拽了过来。
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皮大胖子拽田旺,田旺还是第一次主动拽皮大胖子。田旺拽出皮大胖子,田旺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皮叔,我决定了。”田旺嘴唇干涩。
“什么决定了?”
“我要大办丧事!”干涩的嘴唇发出了响亮声音。
“你想好了?”
“想好了!”田旺额头冒汗了,但说话语气斩钉截铁。
皮大胖子主持红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办了,皮大胖子一旦进入角色,花钱的事就忘了替主人着想,他当即肯定:好,就知道你田旺不是小气人,怎么说还是在外面见了世面。
晚上九点多钟,张家的院子里又涌来一批帮忙的人,她们全是年轻女人,夜里凉了,她们穿上长袖衣衫,动作起来飘飘忽忽。她们不是被皮大胖子叫来的,皮大胖子只是将大操大办的消息告诉正忙着的她们热心的婆婆,于是,一道无声命令就在门缝与门缝之间传开了。
说出那个大操大办的决定,田旺心里有了几分轻松。他在院子里找到他的行李,将它带到后屋的里间。进家的这段时间,田旺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在这间屋子里,他和老婆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外出当民工这十几年,只要夜晚歇下来,家里墙壁上的挂钟,炕席上的花被褥,还有那些堪称为家具的物什,便鲜活地走进他狗窝一样零乱的工棚。它夏日的李子一样饱满,金秋的苹果一样鲜艳,摇摇晃晃摇动在他记忆的枝头,让他想着念着,却怎么都难以触碰得到。现在,他走进了屋子,看到了这些东西,它们却再也不是夏日的李子秋天的苹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凉和荒芜。他要在这荒芜的地盘上舞动出点热闹。
田旺关上屋门,因为一直没有吃饭,已经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开行李,在里面摸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摸到一只布袋。他打开卷桶一样的布袋,硬硬的票子碰到了他的指尖。这些钱不到万一,他是不会动的,现在,他的老婆死了;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办。你死了人你还要花钱。可是谁要你大操大办了吗?怎么都是埋人,对付对付把人埋了还有谁会不让吗?
这么问来,田旺捏票子的手哆嗦了,抵住行李的膝盖也哆嗦了,刚才因释放了一个念头而通顺了的胸口顿时又顶上一股气儿,那情形就像两只此起彼伏的气球,一只压下去,另一只又窜上来。田旺在与胸口那只气球的纠缠中,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只布袋卷儿。
午夜时分,皮大胖子为田家即日里的繁忙划上句号。皮大胖子朝大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皮大胖子将帷幕暂时拉下了,自己却不得离开,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他正因如此才被人们需要,才即使不出民工,也拥有能够打发日常开销的收入。
院子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暗了。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
田旺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皮大胖子和要找东西的人支来使去像一个陀螺。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
田旺在老婆停灵的地方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腿盘起来,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他盘腿坐在那,打开一打打冥纸,擦火点燃。他从进门还没来得及给老婆烧张纸,他太应该给老婆烧烧纸了,纸就是钱,他太该给老婆送点钱花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时刻发生的。田旺看到从前面供桌上掉在地上的一块肥肉。其实,自从昨天下午登上火车,他有一天多没有吃东西了,突然间静下来,发现一块肥肉,他突然间就感到胃里空空荡荡,这一块掉在地上的肥肉,让田旺清清楚楚看到了饥饿的身影。也许,是发现它掉到地上,太可惜了,半年多来,他还没有吃过这么一块又莹亮又饱满的大肉呢;也许,是它的样子太诱人了,肥的一面,黄焦焦地透着酱油的颜色,瘦的一面,则是一层黑油油的红,田旺没有丝毫犹豫,就从地上拣了起来,弹弹上边的泥土,一个顺劲,就扔进嘴里。
田旺根本不怕别人看见,事实上他的速度太快,也根本没人看见。大肉在田旺嘴里瞬间融化,化成了巨大无比的美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田旺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走入食道、肠胃、腹部,然而就在这时,就在美味走进田旺腹部时,一只手突然抓住田旺腹中的肠子,那只手抓住肠子不是抖,而是扭,转筋一样的疼顿时搅闹了田旺的神经。田旺嗷地一声,两手赶紧捂住肚子。因为猝不及防,他的声音吓坏了身边的人。皮大胖子从灵棚旁跑过来,扶住田旺,不迭声地叫道:怎么啦田旺?你这是怎么啦?皮大胖子的声音有些发颤,是辟了岔那种。田旺顾不上回答,只顾捧着肚子扭动着身躯。他先是觉得肠子被人抓起,扭了个劲,不久,就觉得被人洒了汽油点了火,那种疼是揪心的疼,是活活被烧灼的疼,那种疼没有气的蒸腾没有水的拨离,是彻头彻尾的干疼。
皮大胖子见此情景,彻底惊呆了,皮大胖子震惊片刻,立即认定是亡灵在作怪,他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媳妇虐待婆婆,婆婆死后就叫媳妇肚子疼。田旺怎么会虐待老婆呢。认定是亡灵作怪,皮大胖子赶紧站起,走到灵堂边,语气温和地说:王桂兰,看在多年夫妻面子上,你不能折磨田旺,田旺不舍得你,你可要放过田旺啊。
同样内容的话重复三遍,只见田旺扭动的身子停歇下来,球一样缩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暴乱。见田旺不再扭动,皮大胖子说,是王桂兰不愿意走,不舍得离开你,没事儿,这回好啦,俺跟她说好啦。
田旺在旁人的搀扶下从地上站起,劫后余生一样看着灵棚,看着灵棚前的供桌,看着曾经躺着一块大肉的地面,霜打树叶似的低下了头。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蚊虫好像也疲倦了,它们停在灯泡边的木柱上,不再到处乱撞;夜籁好像受到刚才的惊吓,躲到远处。因为是凌晨两点,爱管闲事的狗也不再叫了,倒是风不知疲倦,不知困,一阵阵从后背吹来,从宅院四周的墙头吹来。
人死了,要报户口,就像人生下来,要登记户口一样。只是登记活人的是一个正式的办事机构,要有工作人员,而收留死人的报道处只是活人用砖垒砌的一座小庙。田旺在天明之后,去到小庙,要补上这个手序。他点燃备好的纸和香,学着历次葬礼他看到的人们报庙的方式,开始念念有词:山神老人,田旺替老婆向你报到来了,她死在阴历的七月十六日落酉时,你记下来,别让她成了无名鬼魂。
田旺结束了仪式,站起来,回转身的工夫,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比自己媳妇小不了几岁的女人。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是赵刚家的,也是与田旺家紧挨着的邻居 。她挎着一只篮子,像要下地的模样,但篮子里空空如也,篮子好像一个道具,用来掩饰她是专门在这里等田旺的。
田旺惊讶地看着她,她站在原地没动,缓缓地开了口:田大哥,你要大操大办,真是难为你了。嫂子的死因还有一层,你不知道,皮叔没有告诉你。这事搁在我心里,我不想说,但还是觉得不说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你,我自己也堵得慌。嫂子活着时只和我说过,我觉得是该说给你听听。
田旺有些错谔地望向说话有些嗫嚅的赵刚家的,不知从她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赵刚家的随后一席话,让田旺又陷入混乱之中。
“春上你家地里的庄稼快要干死,嫂子白天晚上挑水,村西的田大海看不下去,过来帮她......一来二去......嫂子也知道我发现了,后来就和我说,她后悔了,她不该对田大海动那个心思,她说一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你。嫂子的心事越来越重,这又是一股火,也是她突然间就没了的原因吧。”
田旺半张着嘴,半天没有回应,就连赵刚家的什么时候离开,他都没有察觉。草丛里唧唧咕咕,有什么虫子在说悄悄话,路两旁的小蝴蝶,不知人的愁绪,扇动起美丽的翅膀,在花草间恣意徘徊。田旺胸口的那股闷气又开始集聚,慢慢在向四肢膨胀。远处放牛人一次挥鞭,啪的一声响,把他拉回到现实。
赵刚家的用意,或许就想告诉他一个事实,王桂兰有过那么一个念头,但她始终把田旺放在心上,她就连有了那样的念头都感到后悔。田旺听明白了,他听过太多男人不在家,女人与人私通的狗血故事,他不相信王桂兰能做出如此之举。田旺看见了一把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雪亮,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淋一片,心由刺疼转为钝疼,心在钝疼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
田旺大踏步重又回到那个热闹中。
帮忙的村民吃饱喝足,几个女人过来逼他吃饭。女人们说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还是保重自个身体要紧。田旺从女人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有吃饭,又忆起夜里吃到嘴里那块肥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捡了掉到地上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田旺突然醒悟,他的老婆王桂兰这么往死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皮大胖子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变了心!他脑海里忽地又冒出那句歌词:道路坎坷也要为家绽放光芒。他这样拼命,在为谁绽放光芒?
疼在复苏时是从记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便径直向心窝走去,田旺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实起来。自从回归北岔,田旺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他们是因为见到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乡邻们其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罗网地顺应民意,拿出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享受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田旺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下晌就出殡。北岔村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可是田旺绝不想把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田旺找来皮大胖子,故意将嗓门提得很高,他说:皮叔,要化今儿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皮大胖子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这在北岔村从没有过。但他随即明白了什么,点头应承:也中!
这一决定来得太突然,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犯懒的人们再度忙碌起来。这一回田旺真的要做一回大老板了,他亲自派人上村部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亲自催促寿衣快一点做,赶在中午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为等不到明天,今晚就是最后一顿酒宴了,要多买酒。田旺再也不坐在灵棚旁边,他高声大嗓在院内喊着,比划着,因为长时间地没有进水进食,他的声音沙哑而枯燥,仿佛大漠里的鸣沙。
看着田旺同上午判若两人,人们个个交头结耳,这人怎么啦?突然之间怎么龙兴了?只有赵刚家的不敢抬头,皮大胖子正在人缝里一脸怒气瞪着她。
安排好了一切,田旺抓住人们不注意的空当,一个人向村西走去。他尽量定住神,让脚板抓地稳当些,就像他站在脚手架上,把自己牢牢焊住才行。街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自己回没回应,只是嘴角边带着一抹苦笑,自顾自地向前走。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为什么会把日子搞成这样?
那是一间田旺再熟悉不过的普通民房。他还记得儿子溺水后那段日子,这间民房曾无数次接纳过他,田大海和他深夜长谈,劝他开导他。田大海的媳妇是个刁蛮又懒惰的女人,田大海劝田旺,你有个好女人陪着,这一生也算是一种幸运。
田旺拽开屋门,只有田大海一人在家。半年多未见,田大海头顶一片枯草,眼神有些迟滞,仿佛不认识田旺,呆愣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倒在田旺的面前。
田旺,我对不住你。春上,我看桂兰一个人浇地,实在是下不得眼,便去帮她。那天我临走,挨了老婆好一顿骂,什么难听说什么。我心里苦闷,帮桂兰浇完地,就和她说,她对我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后来......后来我们情不自禁就有了那么一次。过后,我们都后悔了,老远见了,都绕道走。家旺,你打我骂我,我都认,我也不求你原谅我,你想怎样解气都行。
田旺就那样站在地中央,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眼前出现了王桂兰肩挑着水桶,一步步向地里走去的身影,那身影刚开始是坚定的有力的,走着走着,就有些摇晃,有些力不可支。这时,另一个身影重叠上来。
田旺在路上积聚的怒火,一瞬间被这个身影熄灭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好像比自己还要痛苦的男人,抹了一把眼睛。他上前一步,一把薅起田大海,对着田大海大吼,走,跟我走,跟着我把王桂兰埋了,堵住那些人的嘴!
田大海出现在田旺家的宅院,这丧礼顿时有了几分带着真切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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