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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升职了!我这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女捕快,在程朱理学盛行,强调男女有别,要求女子顺从以家庭为重的时代,经风雨磨砺揭开一个个案件真相,总算从一个编外小吏混到能享编内待遇的微末小官,还得到了当朝皇帝御赐称号“绣衣使者”。
我和李荆及小语随知府大人离开武进县到常州府赴任,到府衙时天已暗。在府衙门口遇见一个来报案的保长,说在他保的辖地城东破庙有个“倒卧儿”。因为是人命案件,保长不敢隐瞒,因此特地报知当地府衙,听候处理。
倒卧儿?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原来他们把路边饿死或冻死的人叫作“倒卧儿”,一般是沿街乞讨,无亲无主的尸体。按照规定,地方有人命案件,必须报官,待官府验尸完毕后由官府出资,交地方保长择地掩埋。
府衙主管本府司法事务的推官余守仁出来迎接我们,他看见天色已晚,自己又有其他事务缠身,便令保长看护现场,保护尸体,待明日再前往现场勘验。
“人命关天,什么事情比一个人的性命还重要?”我有些不悦地问。
余推官看了我一眼,急忙向知府大人躬身解释:“回禀大人,下官除了负责本府的司法事务,最近还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难免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还请大人宽恕。”
没等知府大人开口,我嘴快先开口追问:“常州府的同知呢?知府没到任,同知乃是副知府,盐、粮、捕盗、江防、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不应该是由二府负责吗?他人呢?”
知府大人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轻咳一声,假装生气批评我:“这是你该管的吗?你虽是圣上亲赐的‘绣衣使者’,享从七品待遇,终究是个无职无衔的小女官,怎么能这么跟余推官说话?”然后又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细声告诫我,他虽是知府,但初来乍到,官威未立,要我收敛锋芒,我立刻领会收声不再追问。
余推官指着府衙门口一张寻人招贴答:“那张寻人招贴上的招贴人,就是本府同知张人杰,画上的人是他的妻子赵氏,赵氏三天前失踪,昨天发现其溺死于同知府井里,今天出殡。”接着向知府大人行礼道:“张大人交代,他忙于料理发妻后事,在知府大人到任之前,常州府所有事务暂由下官主持。”
“刚刚是我失礼了,不当妄自菲薄逾矩插嘴,望大人不要跟我这小儿女计较口舌之快。”我为自己刚刚的无礼道歉。
余推官露出礼节性的笑容:“许捕头断案如神,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欣然之至,日后请多关照。”
相互客气寒暄一番后,余推官领着大人和小语进入府衙,我却被墙上寻人招贴的信息吸引:妻子赵氏,年纪33岁,“发黑如漆,弓鞋长身”,“柳腰裙窄似婵娟”,找到者赏银10两,招帖人是常州府同知张人杰。
“看什么呢?是不是嫉妒人家漂亮?”李荆像个幽魂似的从我旁边冒出来。
我看着那简单丑陋的画像,无奈道:“就这拙劣的画像,如果没有右边眼角下的泪痣,她本人见了都不相信是她本人吧?”
2
第二天清晨,余推官带着常州府衙的仵作还有衙役一起到路倒所在地,知府大人派我和李荆一同跟随。
尸体在一座破庙里,瓦不挡雨,窗不避风,墙角乱糟糟的稻草和几个破碗破罐,以及烧火堆积起来的灰烬证明,这里有生活的痕迹。
地面上有好几个混乱的脚印,还有好几个杂碎的罐子,这个地方应该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府衙仵作只是站着看了尸体一眼就立刻草草填写尸格,余推官捂着嘴远远站着不言不语,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行为现象,对尸体正眼都不瞧一下,听了仵作敷衍塞责的汇报,就不耐烦地下令让保长迅速掩埋。
那具女尸脸上精致的死人妆夺走我的目光,看着她的脸,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头上盘着整齐的发髻,但却没戴任何一件珠插梳等头面首饰。她身上穿着新衣,外面是一件对襟宽袖的褙子,这在明朝是贵妇礼服。一些疑惑爬上我的脑海,我走到尸体脚边缓缓蹲下,发现她脚上的新鞋鞋底没有一点土痕。尸体的脚腕处,一块青紫色的伤痕刺入我的眼睛,我小心翼翼翻起裙边,看见女尸小腿被一片片青紫色伤痕占满,再轻轻撩起袖子,手臂上的累累伤痕不断地攻击我的视觉。我心口瞬间像被千斤石压住,她身上每一片暗红色的伤痕,都像在跟我哭诉她生前受到的摧残。这具生前被践踏得破烂不堪的尸体,死后被埋葬在精致光鲜的外表下!
“等一下!”我急忙起身阻止保长和衙役搬动尸体。
在场的人纷纷疑惑地看向我,我看向余推官和仵作坚定地说:“这具尸体这绝对不是倒卧儿”!余推官和仵作怏怏不乐地看向我,我指着尸体严肃道:“这具女尸妆容精致,新衣新鞋,甚至鞋底都不曾沾过泥,而饿死路边的倒卧儿通常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衙役们听后纷纷放下移尸的行为,我撩起尸体的袖子,指着伤痕道:“她身上遍布淤青和瘀伤,显然生前受了非人的虐待,很可能是死于非命。”我向余推官躬身行礼:“小女不敢妄言,所言乃慎思推理,恳请推官大人下令重新验尸,查明这具女尸来源及死亡真相。”
话刚说完,我注意到保长和昨晚看守尸体的两个年轻人表情肉眼可见地慌了。
余推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旁的仵作,然后像变脸似的堆起一个笑脸看向我道:“官府不能救急,但已尽善后之意,斯人已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捕头何必纠结。你想替死人说话,也要掂量自己是否能担得起!路边的倒卧儿常有,难不成你每个都要查?”
看见余推官没有追究自己的责任,一旁的仵作急忙接话道:“身上的淤青不足以证明她死于非命,许捕头怀疑她死于非命,想替她们抱告,可知该控何人,所告何事?事主和死主都无从追究,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保长也匆忙附和:“都是无主的尸体,谁会关心她的生死呢?还是让逝者赶紧入土为妙,许捕头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操心。”
他们对这个已经逝去的生命满是冷漠麻木,虽然她曾经是一个人,但现在只是一个急需处理的垃圾,所以他们不想在她身上花费一点多余的精力。我看着余推官和仵作两人,用守正不阿的语气说:“这具尸体身上隐藏的疑点颇多,尸体从何而来?因何而死?遍布全身的瘀伤从何而来?死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惨遇?即便此尸无主,我也要查明真相,若真是含冤而亡,查明真相这世间便多一份公道,阴间少一个冤鬼。天理昭昭,有些事总要假手于人来做个交代!”我向余推官躬身行礼继续道:“请大人当机立断,重新验尸,解惑释疑。”
“妇孺之见,荒诞不经!”仵作对我揶揄嘲讽。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仵作的职责是让死人‘开口’,延续亡者最后的声音,为尸骨鸣冤。仵作虽位卑职小,但德厚任重。”李荆带着他的话走到府衙仵作面前,抢走他手中的尸格讽刺道:“你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你知不知道在这张尸格上随意地,轻飘飘地添上几笔,便能无端平添诸多冤案。你无德无能,当什么仵作?”
“你又是谁?”常州府的仵作气得七窍扭曲,瞪着李荆,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李荆没接他的话,而是开始专注检查尸体,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是一副‘水浸尸’,虽然还不知道死因,但是死后尸体曾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死者皮肤苍白、 尸斑浅淡、鸡皮样皮肤改变、手足皮肤膨胀皱缩呈套样脱落,这一系列现象都符合水浸尸的特征。”
余推官好奇地走过来远远地伸头看了女尸一眼,他的神情貌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又挪进一步再次确认,震惊的表情从他脸上闪出,又瞬间被他收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后,微笑看着我用别有深意的语气道:“你真要查,若事实真相非你所想,劳而无功,你可知是何下场?”
这个余推官绝非木纳之辈,他这句话让我心里有些打鼓,我犹豫了一下,依然应下承诺:“案情水落石出后,若我有错失,小女自当领罪,愿承担一切过失。”
3
我们抬着尸体回到府衙,却发现府衙门口被人们包围得严严实实,怕引起骚动,我命衙役绕开人群走后门。
我艰难穿过一层层人墙进入府衙,看见大堂里放着一个门板,上面摆着一具尸体,他衣衫褴褛,从手持打狗棍及破碗来看,死者应该是个乞丐,年龄大概也就十几岁。有个人手拿一根黄杆子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边哭还边指着门外的众人说:“你们都过来看看,我这可怜的弟弟,我们本就难以过活,以乞讨谋生,却在乞讨时无辜受杖,被活活打死了,程府老爷程善纵仆杀人,求知府大老爷为我弟弟主持公道。”
现场民议沸腾,外面还有好几个乞丐附和起哄,他们手拿蓝杆子聚集在一起,头顶冤牌,各个义愤填膺, 在府衙门口拜天呼屈,大有讨不到公道决不善罢甘休的气势。我穿过府衙大堂去找知府大人,看见知府大人急得焦头烂额,身为一府首脑,此事处理不好易引起群情激愤,坏官事小,若是闹到朝廷,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堪忧了。
余推官偷偷地提醒我们,说大堂里带头哭喊的乞丐叫刁亦虫,手持黄秆,是当地丐头。
“丐头?丐帮帮主吗?”我好奇地问。
原来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落魄江湖,沿街乞讨,曾被两个乞丐接济食物。太祖平定四海,不忘二丐昔日恩情,就下令寻找他们,召入皇宫封赏。二丐谢绝为官,太祖就赐他们各持一根一尺长的木棒,棒上缠布,垂有穗,一色黄,一色蓝,赐名曰 :“杆”。后来这杆子就成了丐首权威的信物。丐头持黄杆,普通乞丐持蓝杆。明朝丐户有专门的户籍,各个府县都设有丐头,以管理本地乞丐。丐头不在官府的编制内,却承担着官府的管理职能。丐头可以约束乞丐不能任意胡为,维护地方社会治安,有时甚至还是官府的眼线。朝廷派下来的巡按、分巡道等监察官员,或负责收集情报监听官员和民意的锦衣卫,经常利用丐头打探地方官的违法行为,然后进行弹劾,称之为“窝访”。本地的乞丐四处叫化,必须要给丐头月钱,如果遇到雨雪天气,乞丐不能出去乞讨,丐头要提供粥饭。因此丐头实际上在当地有很大的势力,在乞丐中的地位极高。
我感觉余推官有些害怕这个丐头。我不理解,乞丐地位再高总不能高过他这个六品推官吧?这丐头是手持打狗棒的洪七公还是能召唤神龙的乔峰?
我刻意打量了一下跪在眼前的人,他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沽漫污痕,袖管和裤管明显短了一截,足穿草鞋,露出来的肉,脸和手脚红润白净,和地上躺着的那具皮包骨,手脚黢黑的尸体对比鲜明,下巴上长着的痣和那双闪亮的眼睛里透露着精明,我在他身上窥探不到一丝乞讨为生的模样。
我蹲身观察尸体,那个刁亦虫抓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弟弟昨天下午到豪强程善家的店门口讨饭,触怒了程善,他就纵伙计殴打我弟弟,小的不服,找他理论,他自知理屈,向小的行贿,用10两纹银便把我们打发了。谁知弟弟因为伤重,昨晚找到我后没多久便咽气了。我想弟弟死于非命,负屈含冤,身为兄长,不能不为其申冤,所以忍痛来告,恳请青天大老爷让恶豪程善为弟弟偿命。”
李荆检查乞丐的尸体外观,做了初步判断:“尸身有多处不同方向造成的外伤,符合群殴造成的伤痕。但是否是因群殴丧命,还需进一步查验才能下结论。”
断案也不能仅凭单方控词就裁断是非,知府大人派去程宅的人也将程善押到府衙。
公堂上,程善则叫苦不迭,反控刁亦虫无赖讹诈诬告,要求知府大人明察秋毫,遍访乡邻,查出真情。
根据程善的供述:前几天有几个穿着破衣烂衫,横行市井游手好闲的乞丐,拿着鼓板儿或骨头铃铛往他店铺门口一站,堵着门口唱曲儿,一开始程善怜佑他们穷困,会命伙计给钱打发,谁知道他们欲壑难填,时去讹诈,还声称若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便控告程善杀人害命,不仅让他生意难做,更会让他倾家荡产,直到店铺中的伙计拿着钱恭恭敬敬送到他们手里,这才算完。若出来骂他们,他们就起哄,有时候还往屋里扔砖头,或在门口吐痰大小便,总之是搅得他生意做不成。昨天下午几个乞丐又到店里闹事,忍无可忍,程善命店里的几个伙计对他们进行驱赶,产生了肢体冲突,那几个乞丐一涌上来便打,个个奋勇,程善和几个伙计落了下风,为了不让乞丐们闯进店铺,最后是他只能带着店里几个受伤的伙计狼狈关门,给了10两纹银,自认倒霉,花钱给自己消灾。
刁亦虫和程善双方在公堂上互控,刁亦虫坚称弟弟是被程善指使伙计打死,有乞丐数十人为证。而程善则坚称从未打死过乞丐,有店里的伙计和十几位邻里为证。双方当事人互为争执,知府大人难辨孰是孰非,我要求知府大人将双方当事人全部关押起来,并传唤所有人证,同时嘱咐狱卒,将他们两个和传唤的人证全部单独进行关押,不允许探视,直到审问结束为止。
一听到自己将被收押,程善连连告饶喊冤,而刁亦虫则指着尸体,用一种不服且狂傲语气喊:“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青天白日下的冤魂你们不管,却将申冤之人收押,你们是在装糊涂吗?”
知府大人听了刁亦虫的话后悄悄对我说:“没有任何证据就将两人收押,悠悠众口,恐难服众,这个刁亦虫虽是丐户,但看样子也不好惹,在无赖嘴上拔胡子,可要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啊。”
“杀人者,畜生也!我势必穷追猛打,直至水落石出。若是冤死,那杀人者终将偿命!”我坚毅地说。
程善脸色惨白,而刁亦虫微笑看着我道:“许捕头神情坚毅,言之凿凿,果然是争强好胜之人,那小人就盼许捕头作阳间使者,拨开迷雾,缉拿真凶,替死者鸣冤了。”我看着刁亦虫,总感觉他的笑容里透出一股瘆人的寒意。
什么叫“果然是争强好胜之人”?这句话让我心里感觉怪怪的。
4
监狱里,所有的证人全部传唤到位,经过审问,程善店里的伙计还有邻居证词跟程善的供词基本无异议,但给刁亦虫做证的那几个乞丐,对死者的身份,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却各有说辞,有几个证人连死者的名字都说不上来,他们根本不认识死者。刁亦虫说死者是他弟弟,但是根据他提供的姓名,查到的丐户登记信息显示此人为五十岁,年龄明显不符。很显然,刁亦虫和为他做证的那些乞丐都在撒谎。
他们撒谎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根据刁亦虫几个证人互为矛盾或难以自圆其说的证词再次审问,他们却含糊其辞,百般狡辩说是自己记错了或不记得了。
陪审的小语看着这帮无赖气得直跺脚:“这哪里是乞丐,明明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无赖。”然后一脸憋着气的样子看着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此时验完尸的李荆来到监狱,将记录着乞丐验尸结果的尸格递给我:“尸身有多处伤痕,均系棍棒所击造成,其中致命伤为三根肋骨骨折伤及内脏受伤,因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丧命。多处不同方向造成的外伤,符合群殴致死的伤。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阶段性变化判断死亡时间大概为12个时辰。”
12个时辰?我看着尸格想:死亡时间约为12个时辰之前,也就是24小时以前,现在是上午,按照现在这个时间推算乞丐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上午,而在程善和刁亦虫的口供里,双方发生冲突斗殴的时间是昨天下午,刁亦虫说乞丐是下午被打,然后昨天晚上找到他后突然过世。上午人都死了,怎么可能参加下午的斗殴呢?
刁亦虫为什么要撒谎?那十几个乞丐为什么要做假证?那个乞丐是被谁群殴身亡的?“如何让他们说真话?”我自言自语喃喃道。
“让谁说真话。”小语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纳闷。
我将疑惑告诉李荆和小语,李荆听后不假思索道:“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话朱,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不诛,则复疑于君市而必反。”
“你能把这段话翻译成人听得懂的语言吗?”我烦天恼地没好气地说。
“这是君臣互疑论,我的意思是先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李荆耐心解释。
君臣互疑论?我细细品味李荆的话,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囚徒困境!
我用“囚徒困境”再审一遍刁亦虫的几个证人。依然对他们逐个分开审理,不同的是这次审讯时,我对他们每个人都说:“经仵作检验,乞丐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上午,你们和程善的伙计们产生肢体冲突的时间是下午,死者怎么可能是程善他们打死的呢?你撒谎了!借尸图赖,诬告和讹诈钱财,情节恶劣可拟为斩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们都不说出真相,则由于死亡证据不确定,所有人各杖五十,判刑四年;如果你们所有人都坦白,互相揭发且证据确凿,各杖一百,判八年;若有人坦白有人抵赖,坦白的人直接释放,抵赖的判十年以上外加流放。”
果然啊,任何人最终欲求或寻求的东西只能是自己的个人利益,每一个囚徒都是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他们都选择有利于自己的策略。
刁亦虫的所有证人都如实招供了,不仅招供了乞丐被杀的真相,还将他们在常州府杀死几十个无名无籍乞丐来讹诈富商的事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原来,那个死去的乞丐不是本地人,是从外地来到常州府乞讨的。本地的乞丐四处叫化,必须要给丐头月钱,他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没有交常例钱而得罪了刁亦虫。昨天上午,刁亦虫知道了这个乞丐的落脚点,便率领一群本地乞丐到城东破庙里将这个外地乞丐痛打一顿,直到外地乞丐伤痕累累昏死过去,刁亦虫才率众乞丐四散离开。
丐头刁亦虫利用手中的钱和权为非作歹,用卑劣的手段谋取钱财。他收受乞丐的常例钱,所以非常富有,有时候还放高利贷,经营地下赌场,开设妓院,经商盈利。若他看上某个店铺,常用手段就是故意让乞丐们去骚扰这个店铺,让那家店铺无法正常经营做生意,刻意给店铺制造矛盾冲突,引发双方相互殴打,互有损伤之后,再让乞丐假装受伤去讹诈店铺老板,直到店铺经营不下把他逼走或自愿让出店铺,实在不行就让他惹上人命官司,杀头或流放,一劳永逸。
如何让他们惹上人命官司呢?昨天下午乞丐们和程善的伙计们起冲突离开后,刁亦虫又想故技重施,用人命官司把程善逼走。于是刁亦虫就想到了那个不守规矩的外来乞丐,想把他打死,然后栽赃给程善,说是程善白天纵容伙计伤人,被殴打后晚上人死了。谁知昨天深夜,他们潜入破庙的时候发现那个乞丐已经死了,于是就把尸体抬走去诬告程善。除了这个被殴死的年轻乞丐,以前栽赃的时候,他们通常会找一个老乞丐,给他吃食,问明籍贯,如果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便将他带到僻静之处,将其活活打死,然后将尸体抬到要讹诈的店铺门口,号啕大哭,让老板赔偿大额钱财,没钱就用店铺抵押,如若不给,就告官。
这些人奸谋巧计横出,用别人的生命来“做买卖”,以人命进行诈骗,杀了数十人,真是罪大恶极!
我拿着十几份已经画押的口供去找刁亦虫,隔着牢房的从棘,冷冷地望着他,没说一句话,如果眼神里燃烧的怒火可以消灭他,我可以让他霎那间灰飞烟灭!
他看着我手里的罪证,冷漠置之,冷笑夹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不屑与轻蔑:“他们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贱命一条,他们应该感激我把他们卖个好价钱,也算死得其所。”言语中散发的彻骨寒意使人打颤。
“骂你一句衣冠禽兽,畜生们都会觉得被你侮辱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他的罪证,真想一刀劈了他。
他向我亮出一块铜色腰牌,上面赫然写着“锦衣卫”,用一种极其嚣张和挑衅的语气对我说:“你才多大的官啊,又系女流,我劝你还是放我一马,给自己留条后路。”
“ 你既已亮出锦衣卫来警告我,那我也告诉你,如果你不是凶手,就算脱了这身官服,我也要救你,你若是凶手,即使我没有穿这身官服,我也不会放过你。朝廷制定律法,赏罚有序,为的是惩恶扬善,护佑黎民,使人心归顺。我说过,杀人者,终将偿命!苍天不可欺,法理不可逆,民心不可背。我做事只问良心,锦衣卫又怎样?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况且我拿的是你,我会死死盯着你,目送你上断头台!”我的话语里像抹了一层严霜,每个字都被冻得坚硬且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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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胸口燃起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忍不住想爆发。但乞丐们坦白的口供里,一个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他们描述的“城东破庙”。
事关重大,我将乞丐们已画押的口供交给知府大人,李荆继续去验女尸,而我则带着小语和两个衙役押着两个乞丐到城东破庙指认现场。
结果令我大为震惊,他们昨天深夜抬走尸体的破庙和发现女尸的破庙竟是同一个地方。
那就奇怪了,昨天刚到府衙的时候,保长来报案时天刚暗,说是在破庙发现尸体的,两个年轻人在破庙看守尸体到今早我们来验尸,而昨天深夜乞丐们潜入破庙将已死的乞丐尸体抬走,怎么可能没看见女尸和看守尸体的人呢?破庙周围没有其他可住的地方,方寸之地,睁眼目之所及便是所有。
两个乞丐非常坚定地确认昨天深夜只看到已死的乞丐尸体,没有见过女尸,也没见过看守尸体的人。
我赶回府衙,到府衙门口时随意一瞥,那张寻人招贴像有魔力似的令我刹住匆匆步伐,我走到招贴面前,仔细看着画上的女子。
“画得挺像的!”我迅速揭下画,命衙役去传唤昨天报案的保长和看守尸体的人,然后拿着画去验尸房找李荆。
我拿着画跟女尸的脸进行比对,除了那颗泪痣一样,其余的找不出一点相似之处。
“你该不会以为这具女尸就是同知大人发招贴寻找的妻子吧?她人不是已经找到且刚刚下葬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余推官说过同知大人的妻子是溺水而亡,这具尸体虽然泡过水,但不是溺死的,是死后尸体才泡水。”李荆一边填写尸格一边说。
“但愿不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早上跟余推官对话的那种犹豫不安浮上心头。
李荆将写好的尸格递给我,一副愀然无乐的样子:“死者浑身都有被杖打的伤痕,还有皮鞭、棍棒、烙铁等,前胸和后背都有烫伤的伤痕,生前应是长期被殴打虐待,疮痕及疮痕周围都有脓水,脓水浸泡着皮肉溃烂的地方。肋骨全断,是被重力暴力压断,比如死者躺在地上,有人蹋在她身上用脚踩断。脊柱也被打断了,但真正的死因是内脏破裂出血而亡。死亡时间大概是三到四天,尸体泡过水,不了解泡水的环境,死亡时间判断可能有误差。”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我看着这具糜烂残破的尸体下定决心:我要让伤害你的人知道,他留在你身上的每道伤痕,最后都会变成他手脚上的镣铐或斩落他人头的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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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带着保长和看守尸体的年轻人回来了。我把他们带到停尸房!保长和年轻人看见乞丐的尸体后,脸上的皮肉在抖动,身子也在发抖。
我用如电的目光盯着保长,威势逼人假笑道:“你在害怕什么?”保长被我吓得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我瞟了一眼女尸后加重语气缓缓道:“对于她的死,你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
慌得茫然不知所措的保长重重跪下,昨晚看守尸体的两个年轻人也匆匆跪下道出实情:今早官府检验的女尸,乃是从棺材里盗取出来的尸体。而这具乞丐尸体才是他们刚开始发现的尸体。昨晚保长到府衙报官后回到庙里,命这两个年轻人看守尸体等第二天官府来验尸,自己则回家歇息。这两个年轻人,谁都不愿意在无遮无盖的破庙里看守尸体,觉得很害怕委屈,天黑后更害怕,便一起到村中酒肆喝酒,快到天亮才回到破庙,却发现尸体不见了。 两个年轻人只得向保长汇报,保长一听就急了,因为已经报官了,官府来勘验,如果没有尸体,就是保长“虚报欺官”,轻则杖刑,重则流放。情急之下,其中一人想到了不远处有处新坟,三人一拍即合决定盗移尸体,那新坟挖出的尸体便是这具女尸,他们将尸体身上戴的贵重首饰拿走,再将尸体搬到破庙。以为官府会像往常一样检验完毕后,定会责令保长安葬,那时再把尸体搬回去重新埋葬。谁知我们竟将尸体带走了。
我让保长带我们去找这具尸体的坟墓埋藏地点,从墓碑信息确定死者身份。保长和两个年轻人都不识字,看不懂墓碑上的字,不知道自己挖的坟乃是常州府同知张人杰刚下葬的妻子赵氏。
可这个赵氏不是被溺死的吗?李荆验尸的结果却是他杀。张同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被谋杀身亡吗?
7
我到书房找知府大人汇报新发现的案情,却发现他眉头紧锁,烦躁地翻着案桌上的册子。知府大人看见我便将一本册子扔过来,我眼疾手快接住,一头雾水地翻开。我看见册子上记录有知单、做轴、下程、赆礼等字样,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知府大人说这些册子都是从刁亦虫的住所里搜出来的,“知单”是宴客或集会的通知单,上写被邀请者的姓名,专人持单面邀,应邀者在自己名下写“知”字,辞谢者则写“谢”字。“做轴”就是带头交钱,“下程”是官场中的馈赠,或设宴款待经过本地的官员。“赆礼”是送行的礼金。
他虽是丐头,可是这么多的应酬,他哪里来的钱?我疑惑时知府大人又将一本册子丢给我,是一本厚厚的账簿。记录刁亦虫这个丐头收受乞丐的常例钱,还有放高利贷,经营地下赌场,开设妓院,经商盈利的收入。我内心惊叹:难怪他有那么多银子来应付这巨大的应酬开支,原来有那么多黑色进项,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是苦了常州府的商民百姓了。
刁亦虫明里是丐头,但真实身份是锦衣卫,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深得皇帝信任,他们办事仰仗的是皇帝之威。然而朝廷授予他们的权力过大,又缺乏有效监督便易滋生腐败。
知府大人案桌上堆得高高的册子里,除了记录刁亦虫的私产和一些官员的“礼尚往来”,还有众多官员的私宅秘事。上通天子,下辖百官,下至平头百姓之间发生的奇闻逸事,上至朝中负责监察的科道官和负责官员考核的吏部考功司,有闻必录,罗缕纪存。一想到这些内容最后会呈到皇帝面前我就头皮发麻,如果执笔之人添油加醋或煽风点火,皇帝对信息不加甄别,照单全收,那真是册上一点朱红字,民间一路血斑斑。
“哈哈哈哈~”,书堆成的半人高书墙后面,突然传出放肆的笑声,我悄悄放下手中的册子走到书墙边,看见李荆正靠着书墙坐在地上。我隔着书墙站在李荆后面,脑袋伸过书墙,看见他边啃苹果边翻看一本册子,翻开的页面上画着一个女人,五官挪位,竖眉瞪眼,凶神恶煞,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形象。再看旁边写着的人物信息,姓名:许小言!
我压下即将窜上天灵盖的怒气,轻声假笑道:“好看吗?”
“好看!有趣!”李荆脱口而答,话语里还参杂着笑声。停滞了一小会儿,可能感受到气氛不对,李荆突然仰头,正好跟我四目相对。他吓得停止咀嚼嘴里的苹果重重咽了一下口水,反应过来后就迅速合上册子准备起身离开。站在他身后的我闪电般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扯回来,并威胁他如果不把手里的书交出来,就把他脑袋上的毛薅秃!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又不是我画的。”李荆一脸委屈地将册子递给我。册子上记录着常州府官员的信息,不仅记录了基本信息,还有一些官员的性格,脾气,爱好和一些特殊经历,我曾经侦破的一些案件也被详细记录。
“我的人物性格是:脾气暴躁,争强好胜,得理不饶人?”我不服气地看向李荆和知府大人,他们先是点头又迅速改为摇头。
“我争强好胜?”稍微思索一下,然后看着李荆和知府大人继续道:“这句话好熟悉,我感觉有人对我说过。”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可说过。”李荆和知府大人异口同声地答,并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没说过。
“那就是写书的人说的!”小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边摆茶碗倒茶一边说。
写书的人?谁的书?这是刁亦虫那里搜来的书。沉思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刁亦虫对我说过我是争强好胜之人,原来他是从这些册子上看的信息。
“姐姐,这是什么内?”小语拿着书走过来问我。
“‘懼內’,就是怕老婆的意思。”我看着册子上的信息,憋笑回答。
“谁惧内?”知府大人好奇地问。
“大人,这上面登记的是您的信息。”小语也忍笑回答,又看着册子继续念到:“上面还写您看似憨厚老实,实则胆小如鼠,狡猾如狐。”
我和李荆相视一笑,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胡说八道,本府何时惧内,我那是爱护我娘子,尊重我娘子。”知府大人拿走册子,有些尴尬地解释。“竟然对本府的家眷都了如指掌,日常生活起居记录具细,像刁丐这样的锦衣卫利用圣上赋予侦缉民间情伪的权力,窃居言路,挟制大臣,真是可恶至极。”知府大人愤愤道。
“这些记录可不是他谈判的筹码,而是犯罪的证据!”李荆懒洋洋道。
家眷?证据?我脑袋灵光一闪:既然这些册子里记录有各个官员家眷的信息,那也肯定有张同知家眷的信息。
我急忙叫李荆和小语帮忙翻找,知府大人一头雾水,我将案子的新发现告诉他。听说早上我们带回来的尸体其实是张同知刚下葬的妻子,知府大人瞬间僵化了,愣了一会后激动道:“三番五次把我气得七窍生烟,你又在搞什么鬼?”我告诉他张同知的妻子不是溺死,而是被谋杀后,知府大人有些崩溃道:“先是刁丐诬告杀人,后又牵出个保长盗尸案,你现在告诉保长盗挖出来的尸体是张同知的妻子赵氏,赵氏是被谋杀。案中案就算了,怎么‘案中案’还有案!”我没接话,继续翻找记录张同知信息的册子,知府大人哀求道:“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这是你该管的吗?我问你,你的官有多大?我知道你侠肝义胆,刚正不阿,一个锦衣卫已经够本府烦恼了,把尸体埋回去,行不行?”
历经官场打磨的知府大人有些因循苟且,我耳朵自动屏蔽他的聒噪。终于从如山如海的书堆里找到了记录张同知的册子。
8
册子上记录着:同知张人杰妻子赵氏,名叫莲娘,父亲是退休的县丞,名叫赵义,年老无子,只有她一个女儿。为延续赵家的血脉,选张人杰入赘。张人杰家穷,却是生员,后来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张人杰刚入赘时小心翼翼地与妻子、岳父相处,考中进士后,有了身份,便不把岳父放在眼里,对莲娘也开始恶语相加。莲娘的父亲年老体衰,撒手人寰后,张人杰更加肆无忌惮,不仅时常对妻子莲娘大打出手,还与一些无聊文人一起喝酒嫖娼。张人杰富有了、贵有了之后,到妓院去嫖娼,看上一个姓唐的青楼女子,法律没有禁止文人嫖妓,但却禁止官员宿娼,长期嫖娼难免授人以柄。张人杰便想换妻子,可是原配妻子是受了朝廷诰封的女人,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张人杰当官后妻子赵氏也按照他的品级得到朝廷的诰封,称为诰命夫人,张同知的官阶是正五品,赵氏被封五品宜人,享受朝廷的五品俸禄。妻子是报朝廷备案的诰命夫人,不可轻易离弃,所以他便花了300两银子,把唐氏买回来为小妾,之后小妾唐氏有专房之宠,原配赵氏成为冷屋弃妇。
然而这个张人杰淫威暴露,越发得寸进尺,很快唐氏也沦为跟莲娘一样的使唤丫头,稍不如意,呵斥打骂,犹如家主责打奴仆,轻则罚她们长跪于阶下,重则鞭笞于庭帏,每天晚上还把二人关在小黑屋,连被褥都不给她们。
这样虐待妻妾的人,能够当好官吗?我越看越感到头皮发麻,然而读到此处,记录的暴行仅是冰山一角。
继续翻阅,册子上还写着,除了妻妾,府中的丫鬟和老妈子们也全部遭殃。张人杰不顺心时,就把丫鬟、老妈子们一个个都脱光了,一顿酷打,然后就是淫暴,让妻妾们看着自己一个个地奸污。这个虐待狂在奸污丫鬟、老妈子们的时候,皮鞭、棍棒、烙铁、辣椒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一些奴仆找来,让他们与丫鬟、老妈子们群奸,自己在旁边观看。
……
这些记录看得我疾心疾首,想到莲娘的尸体,我猜册子上描述的罪行不是编造的,通过文字展露的触目惊心场景不也是虚构的,而是存在的事实。此刻,这本册子上每一个字都变成烧红的匕首扎向我,刺痛灼烧我的心。
“畜生!”我重重地合上册子,缠着青筋的拳头狠狠捶在桌子上,怒火在胸中翻腾。李荆、小语、知府大人,三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看着他们斩钉截铁道:“赵氏谋杀案,无论如何我都要一查到底,寒冰如铁,绝不手软,目的只有一个,拿获真凶!”
知府大人拿走我手上的册子翻看,余推官走进书房,满脸堆笑地向知府大人汇报:“已差人快马加鞭将刁亦虫的案子送至京城,为防止被锦衣卫的眼线拦截,呈报圣上、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的折子由不同的衙役护送。”
“余推官,本府初来乍到,至今未曾见得张同知一面。”知府大人将记录张同知信息的册子递给余推官问:“此事,你怎么看?”
余推官接过册子草草翻了几下,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或意外,向知府大人道:“下官位卑职小,一切全听知府大人安排!”
我看着余推官上下打量一番后,走到知府大人旁边狐假虎威命令道:“把赵氏抬去同知府。”
“是,下官这就安排。”余推官不假思索回答后便退身出去,他刚走两步便定住了,缓缓转身,一脸囧像。
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得意洋洋道:“原形暴露了吧?我看你能装多久!”
“许捕头不愧为女神捕,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余推官收起窘态,恭恭敬敬道,李荆、小语和知府大人三脸疑惑地看着我。
“今天早上在破庙,我觉得你看到尸体真面目时的反应很奇怪,那是因为你认出女尸便是张同知的妻子赵氏,但是你选择装糊涂,当我坚持要查案时,你又害怕事后担责,所以用言语激我,直到我应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的承诺。我虽觉得你看见尸体的反应奇怪,并没有想到你认得尸体就是赵氏,直到刚刚看见你翻看记录张同知的册子,正常人看见这种惨绝人寰的残暴行为多少都会愤愤不已,而余推官你却无动于衷,要么你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要么你可能早就知道他为人残暴。我猜同僚多年,你可能认识他夫人,于是就试了你一下。在你进来之前,我没对这个房间以外的人说过今天早上抬进府衙的女尸是张同知的妻子赵氏,你怎么会知道呢?只有一种可能,你本来就知道那具女尸就是张同知的妻子赵氏。”我解释道。
余推官向我行礼道:“许捕头所言甚是,细微动作都逃不过您一双翦水双瞳。在下曾到张同知家做客,他竟然当着同僚的面殴打妻子,若是在背后,不知道会有多么凶狠,他那样丧心病狂虐待妻妾,为人不义。”
“上任知府可知此事?”知府大人不满地问。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公审,此案在常州府必将引起很大的轰动,要是审断不公,民众不满,仅仅是议论还不可怕,若是有人进行鼓动,不但会影响官府的声誉,弄不好还会激起民众群体对官府的不满,酿成民变,所以……。”余推官话没说完,但我们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子曰:打架用砖乎!不宜乱乎,照脸乎,使劲乎,乎不着,再乎,右手乎完左手乎,板砖乎断用鞋乎,既然乎,岂可一人独乎。一乎则明。”知府大人一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的样子。
“啥意思?要打架?”我一脸疑惑小声问李荆。
“是让你查案的意思!”李荆笑着解释。
“不正家岂能正官,罔恤妻焉能恤民!常将暴虐施妻妾,看他横行得几时!”知府大人下令去同知府会会这个张人杰。
我、李荆和小语一起朝知府大人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谁说咱们大人胆小如鼠,我们大人气壮如牛,浑身是胆。”知府大人骄傲地看向我们,我们连连点头加重语气道:“而且还爱夫人,真男人!”
9
晚上,我们到同知府,大门口挂着白色灯笼,我们抬着尸体进入府内,灵堂还没有撤掉,灵堂上方高挂斗大的"奠"字,前面设赵氏牌位、香案、蜡烛及供品等,左右两边高挂挽联,几个下人在守灵,灵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盏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号为"长明灯"。
差役命管家及所有奴仆使女到同知府大堂听审。同知府所有人都跪在大堂里,张同知不明我们的来意,当我们说他妻子的坟墓被盗挖,赵氏尸体被盗走后,他故作慌张之状,看着地上的尸体抚尸痛哭:尸骨何罪,遭此荼毒,请知府大人将盗挖坟墓的小贼速即正法,让他妻仇得报。其声哀哀,婢女们也随之落泪。
我和小语领着府中女眷进入内院单独进行审问,派人守着院门,不准其他人擅自出入,知府大人和李荆,还有余推官在大堂上拖住张同知。
府中所有女眷身上都是遍体鳞伤,我问她们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们全都恐惧地缩着,低头缄口不言,有些人身体在不停发抖。我让她们所有人抬起头,她们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张大的瞳孔中充满恐怖。
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她们就是不开口,我只能搜索看府里是否有其他证据。
莲娘掉进去的那口井,已经被泥土填满,没有任何线索。从厨房出来的院子里,地上发现一摊血,血两边色泽不同,一边颜色较深,一边很浅。我看着厨房碗里的猪红,分辨出颜色较深的是猪血,那颜色较浅的是什么血?猪不可能有两种不同的血液吧?跪下俯身,鼻子凑近血摊,人血的血腥味我太熟悉了,办案积累的经验让我断定,颜色较浅的血是人血!
厨娘告诉我那是猪血和鸡血,颜色有深有浅,想必是猪血与鸡血的不同,因为猪血跟鸡血不相容,就跟滴血验亲一个道理。她言语支吾,神色慌张,我疑心更重了。
鸡怎么可能会流那么大一摊血?那得杀多少只鸡?我自信满满对厨娘解释道:“其实所谓滴血验亲并不在于亲与不亲,两者同时入杯,血液就能相融,反之就不能,因为血的温度在变化,先入水的血液会先凝固,凝固后就无法相容。”
保险起见,我叫李荆来勘验,只见李荆用醋、盐、白梅涂在血迹之上,他说如果是人血则呈淡红色,鸡血则呈紫黑色。虽然不知道原理,我觉得这个土方法倒也神奇,事实证明,那摊血里,浅色的血是人血。检查厨房时心里也疑惑:厨房里有一头杀好的猪,但没看见杀猪常用的尖头刀。
我轻轻用木棍挑开深浅相交处的血液,血摊相交部分有分层,很明显上面一层覆盖着人血,底下一层是猪血。先杀猪,后杀人!猪死了以后血会先凝固,而后死的人血有部分流在已凝固的猪血上,当颜色较浅的人血也凝固后,两种血液接触重合的地方就会出现像马蹄糕一样的分层现象。
“这里,刚刚死过一个人!”我直视厨娘的眼睛,继续道:“你可以不说,但真相我一定会查出来。”
“是小橘。”厨娘跪下哽咽抽搐。
所有人都面色煞白跪在院子里,两个衙役从花坛里挖出一具草席裹着的女尸,杀猪的尖刀直直插入她的心脏。这是赵氏的丫鬟小橘,她看见将自己视为亲姐妹的夫人赵氏活活被虐杀后决定去报官,却被张同知杀死。张同知扬言警告:同知府上的人都千倍万倍小心,但凡有人敢多言乱说,死去的赵氏和小橘就是他们的下场,他将小橘的尸体埋于府中,以示警告。他将赵氏杀害后,以失踪为名贴寻人招贴,后来又自己不上府衙坚持厚殓赵氏,是为了给世人营造他与赵氏感情甚笃的假象。
小妾唐氏说:在别人看来,张府财大气粗,家大业大,名声显赫,其实高墙深院之内却是淫风不绝,污浊不堪,叫人难以启齿。同知张人杰在外做官,风光八面,其实是个道貌岸然,淫乱好色之人,府中稍微有点姿色的丫鬟和侍女都被他奸污了。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只要他想得到的,他会不择手段,威逼利诱,连哄带骗。他骄横不把妻妾下人当回事,狂躁打骂是常事。为了少些祸害,原夫人莲娘只能找一些相貌平平,没什么姿色的丫鬟侍女到高府里来做事,但也难逃魔爪。
面对张人杰这样残忍的虐待,为什么要逆来顺受?小妾唐氏告诉我因为女子只能在后宅谋生,她别无选择,丈夫就是她的天,失去了天,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来源。其他人也是无处可去,只能将这充满暴风雨的同知府作为避风港。
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告官?唐氏说莲娘也曾告过官,可是官府不辨是非,颠倒黑白,完全不顾她们的感受,更不顾事实,为了维护男人的权利,加上和张人杰沆瀣一气,隐去张人杰的所有恶行,甚至认为妇人之义在于服,对于丈夫就应该逆来顺受。这次莲娘也是要向新来的知府告官,所以张人杰才行此惨毒的杀人之举,活活将她踩死。这个府里的女人,生命就像房顶上的瓦砾,易碎且不值钱。
听到此,我不得不感叹一个凶暴残忍虐待妻妾,少情寡义,而且又大肆贪污的人,不应该是天地昭彰,鬼神共逐吗?为什么他不但能够在官场上一帆风顺,而且还能够一路高升,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看着小橘的尸体道:“你死不能复生,却不能让你蒙冤。凶手操人生死于手,恶已贯盈,诛不容逭。”又看着众女眷说:“女子自古艰难,能走的路没几条,又陡又窄。但男子可以做光照万里的骄阳,女娘亦可做闪耀的日月星河。女医有张小娘子,女将有樊梨花,甚至女皇有武则天,女子不是只能在后宅谋生。我相信终有一天,天底下的女子可以读书做官,经商开店,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这一世看不到!下下世,下下下世,我也会身为女人,看到那天的来临。人来这世上一遭,本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为了自己活一遭,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如果你们想活得稳妥一些,不想继续任人宰割,那就把他施加在你们身上的痛苦变成送他进监狱的证据,变成他的枷锁和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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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所有女眷录口供,验伤,收缴张人杰虐待人的变态刑具后,带着女眷们气势汹汹走向大堂。将小橘的尸身放在莲娘旁边,甩出厚厚的口供罪证道:“张人杰,你谋杀妻婢,奸淫成性,滥用私刑,这上面供述的都是你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张人杰一点也不慌张,起身奸笑道:“我严惩恶媳恶婢以正纲常,乃是家事,何罪之有?她们去世纯属意外,许捕头的谋杀论有何证据?在下私下确实有些不雅爱好,比如家暴,此事并无人知,还望各位大人遮庇一二。”然后向知府大人行礼道:“大人,下官的家务事就不上公堂叨扰大人费心了,待下官料理完娘子后事,定严肃闺门,至于私德有亏之事,往后定改过自新,还望大人宽宥一二。”话毕,就有两个家丁抬着一个箱子上堂,打开里面全是闪闪的银锭。知府大人看得两眼放光,余推官和李荆倒是很平静。
看见张人杰光明正大地贿赂,刚刚鼓起勇气指认张人杰的一众女眷们瞬间展现出退却之意。
我一脚踢到银箱的盖子,盖子“砰”一声合上后迅速坐在箱子上,笑里藏刀看着这个老奸巨猾,残暴不仁的东西,假装撒娇道“张大人,你娶我吧。”
“噗~”,茶瀑布从知府大人嘴里喷出,李荆和小语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没事吧?”
张人杰大概以为他的贿赂成功了,眉开眼笑地问:“许捕头是亭亭玉立的锦绣人才,花容月貌,冰雪聪明,能喜成连理,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可否问一句为什么?”
“当然是为宰了你啊。”我依然满脸笑容,但语气冰凉。张人杰刚刚阳光灿烂的脸色瞬间阴云密布,我继续道:“只要嫁给你,跟你成了一家人,就可以用家暴掩盖对你的故意伤害,伤害自己家的人是家事,不上公堂,不受审判,我嫁给你就相当于拿了一张伤害你的免死金牌。”
“最毒妇人心,此等行为是对家的侮辱和对爆力行为的轻视!”张人杰怒视我,咬牙切齿恶狠狠道。
我拍手起身讽笑道:“说得好,家暴是对家的侮辱和对爆力行为的轻视!不过最毒负人心,是辜负的负,不是妇女的妇!意思是:自古以来,负心之人才是最狠毒的,却被你这种恶心又没品的男人去题万里地曲解,不仅失去了原来的意思,甚至成了对女性的批判!”我撩起女眷们的袖子,她们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青紫伤痕,又指着银箱和两具尸体道:“这些都是你犯罪的证据,你赖不掉,也逃不掉,它们会变成路标,带你走进监狱,会变成枷锁戴在你身上,会变成钢刀,砍落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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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茶馆的说书先生气宇轩昂地说:“锦衣卫刁亦虫和暴虐同知张人杰均被凌迟处死,以快神人之愤。这个案件很神奇,因为一个‘倒卧儿’,保长报案,却没有想到‘倒卧儿’阴错阳差被刁丐带走,而保长为了脱罪,居然采取移花接木,挖坟盗尸糊弄官府,而盗的尸体竟然是张同知刚下葬的妻子,本来被害之人已经殡葬,那害人者的罪也可幸免,而被害者只有冤沉海底,却不料一个‘倒卧儿’将已经殡葬之尸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更没有想到一个新来的女捕头和仵作验尸发现问题,检验出尸体乃被谋杀,最后证明赵氏乃被同知张人杰虐死,张同知的虚伪面具也被揭示。阴错阳差带走尸体诬告他人的刁丐原来是锦衣卫的人,诬告不成反而让自己累累罪行暴露于世,而他监视民情和官员的册子里就记录着两个死者被害的证据。路毙之人即是鬼神,要不然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幻呢?杀人偿命,天道不爽!”
啪!说书人界方一拍,故事结束,我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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