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追音乐的人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2-10-28 14:5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追……的人】

    房间里的八爪鱼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也知道他只是因女朋友疫情困在老家才找我,他说我们迟早得分手,我也知道我们迟早会分手。他说他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我说实际上友谊更长久。人生充满变数,友谊变了质,我们还是搅合在一起,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注定无法长久,可是架不住那干燥的贪婪与潮湿的欲望。

    我打了电话给他。在我们第三次冷战之后,主动打了电话给他。他压低声音说,晚上过来。我想他女朋友肯定在他那儿,否则他不必压低声音,他一直很怕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的醋劲很大,他们逛街路上遇到女同学打个招呼也会挨骂,连他养的猫都必须是公的。他肯定是躲在他那狭小的卫生间接我的电话,空间太小,把他的嗓音压缩得变形干瘪,倒显得语气温和。他的嗓音不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吉他手兼主唱,他平时的声音明亮而开阔。当初我去酒吧,就对他的声音有印象。

    我们分手了,并且毫无征兆。先一天晚上我们还好好的,在一起聊音乐与未来,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常。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微信被他拉黑。他留言,内心很挣扎,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一切都是我的错,拉黑了,你也拉黑我吧。我很茫然,打他电话,打不进,也拉黑了。我穿着睡衣,望着电视机,其时正在播放国际新闻,锵锵有力的字句敲击着耳膜,发出颤音。我呆滞地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有提到疫情。我记得,疫情没开始时,我认识了他。

    姐,我这人其他还好,就是感情上有些拎不清。我给他续了一杯酒,方型的玻璃杯里面是兑了红茶的朗姆酒。那还是2019年出版社年会后,组织大家去“苏河吧”放松一下时。他的乐队在苏河吧驻唱。昏暗卡座桌上点了几盏飘烛,他的皮肤呈古铜色,映衬着他那浓眉大眼直鼻厚嘴唇,我用目光把他头顶扎着的小辫剪掉,剪成板寸,觉得他像个农民,憨憨傻傻,两杯下肚,就把自己的隐私向陌生人敞开。我现在的女友是前任女友的学妹,她们都是音乐学院的。我女友学的是声乐,花腔女高音。她的声线与音色真的很有特色。后来,我听过他女友唱的《长亭绪》,真的是非常好,就连我这对音乐半懂不懂的人都感觉到非常好。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斜对面的太阳城八栋十六楼的灯还亮着。他一定在家,还有他的女朋友。我的阳台上只有一株长势良好的富贵竹,占据着一端,伸展绿色的枝叶,为我制造一个小小的绿植空间。阳台中间摆着一个小玻璃茶几,两张藤椅。以前的时候,藤椅上会有一只巨大的米奇坐在上面陪我。阳台的一端有个小书柜,一般我会泡一杯茶或速溶咖啡,把身体陷落于藤椅,在阳台上看书。黑色的米奇裂开红色的嘴唇,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陪我阅读,陪我度过宁静美好的下午。和他交往后,米奇成了障碍,被挪至沙发,他会坐在对面的藤椅上,与我聊天。

    太阳城八栋十六楼的灯还亮着,月亮城七栋十五楼的灯也亮着,互为犄角,地缘距离不过三百多米。他站在阳台上指着斜对面,我的目光顺着他多毛的手臂爬上手指的方向,看,我们真近。我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口中发苦。怔怔地望着太阳城八栋十六楼,我们真的很远,隔着一个星球的距离,亿万光年。

    我坐回藤椅,又点燃一支烟,自动打火机吐出微蓝的火,微蓝的火苗中隐约看见他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肩膀上伏着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八条臂腕在他身体后不停地游曳挥舞,每条臂腕上排列着圆型的吸盘,一条臂腕的末梢向我袭来,打火机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响,烟也掉了。我往后退。八爪鱼从他肩膀上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他的胸前悬挂着一条八爪鱼他说那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他说她女朋友像条八爪鱼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来我这透透气他对我说解下项链很吃惊他说那条八爪鱼项链她女朋友打了个很特殊的扣只要一解开就会被他女朋友发觉然后他女朋友就会和他闹他又闹不过她因为她总会在赌气说分手三分钟后立马认怂认错而他最后只能投降所以他们三天两头分手又和好一直这么循环往复这是他与她女朋友第一百零八次分手后他来我这对我说的而我又能说什么只能说恋爱在于折腾生命才能沸腾他从后面抱着我说还是姐更温柔不折腾其实我不是不折腾而是这个世界从未给我折腾的机会。

    刚才竟然在藤椅打了个盹,最近真的是太累了。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失眠,整个人很疲倦。

    我知道他不爱我。他也知道他不爱我。十指相扣时,我在下面说,我爱你。他在上面回应,我也爱你。那一刻我总奢望他真的爱我。明知他爱我是一种奢望还是奢望他会有那么一点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自己作贱,明明打算戒掉他,总是在他敲门那一刻又忍不住起身迎接他。事后我问他,你爱我吗。他说,爱的。那语调就好像我问他吃过饭了吗,而他回答吃了。我在他眼中看不到爱只有欲及欲后的疲倦,而我原本也知道我们之间只有欲,为什么还要奢望爱。

    他第一次上来参观我的房子,把书房客厅阳台卧室厨房卫生间参观了个遍,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觉得冷清吗。我说有时也会觉得空荡荡时,他从背后抱着我说让我填满你。我觉得浑身发热瞬间被点燃。我想起前男友的话一一你不是不会爱而是我无法点燃你。他和我像火球一样在卫生间厨房客厅书房卧室燃烧,像小时候灶膛里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整套房子在燃烧中变得饱满与温暖。有天我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聊天,他问我为什么与前任分手。我说因为他想和我结婚而我不想结婚而你有女朋友则不会想和我结婚。他抱着我的米奇玩了一会儿把它扔到了沙发上,对我家里这么多毛绒玩具与我不结婚深感好奇。我扔给他一颗烟自己也点燃了一颗烟,烟雾在阳台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烟雾中一地碎裂的碗片,父母各据客厅一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彼此,仿佛目光中飞出一缕缕怨望的蓝色电流,在半空中交汇绞杀。我抱着毛绒玩具站在卧室门口漠然地看着他俩,然后木然地打开衣柜缩进柜子里。将柜门关上将吵架关上将世界屏蔽在外,我和我的毛绒玩具在黑暗的世界中制造童话。

    酒吧那次遇见彼此加了微信。他说原来我们住得这样近我在太阳城你在月亮城。后来疫情汹涌的浪潮波及全世界,国内封控很严,娱乐场所全关停,他们“野牛”乐队只能靠直播赚钱。我则居家办公,主编会将书稿发我邮箱给我校对再将清样送到小区门口再次较对。我们会在微信上交流买菜,他们经常抢不到菜而菜荒,我往往有单位同事送菜来,经常有菜多,多余的菜便叫他到小区来拿,一来二去微信上聊得有点多。也经常去B站快手抖音平台看他们直播,都是他们的原创歌曲,听着挺好的,不过都是看客居多,打赏的很少,除非点歌。问他钱够不够花,说刚好够买菜。他还是很乐观,他说没关系,乐队刚成立那两年,没有名气没娱乐场所敢用,他们就下乡去给乡下丧葬队奏唱,他就是那时候晒黑的再也恢复不过来。挣了钱买好一点乐器,慢慢才打开局面,先在小酒吧驻唱,后来在苏河吧。他说他们以后会离开这儿去深圳、去上海、去北京驻唱的。我不是很懂摇滚,但觉得他很有韧性与野心,相信他们可以像黄家驹一般海阔天空。

    我和乐队打碟的(女的)群里说句话,闹。我们乐队开直播,女粉丝送礼物,闹。天天闹,天天分手,一闹就拉黑我微信,拉黑我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又和好。我是真的累。她是没安全感,你想一想,她在老家离你这么远,是高风险区,又不能上学,又没有同学朋友可以玩,当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与你微信腻歪。在他们分手六十八次后,我根据他平时倾诉给出分析与判断。他穿着一套李宁牌T恤衫与短裤,半截毛茸茸的腿搭在沙发上。怎么受伤了,我从医药箱拿出棉签沾了碘伏消毒。前晚驻唱的酒吧有人闹事,啤酒瓶割伤的,没事儿,小伤口。不是说不去G市哪种小酒吧,收费低,还混乱吗。现在经济这么差,总得混口饭吃。

    环视我的蜗居,他的女朋友在我沙发上打滚、在书房的电脑前打字、在我阳台上眺望、在我厨房里做饭、在我床上折腾。我以为我不在乎。原来我在乎。与他交往的这半年多,她女朋友无处不在,存在于他的唇舌之间,存在于我家每一个角落。他一点也不爱我,维系我们关系的是他女朋友的点点滴滴,每一次吵架,每一次和好。在他提起他和他女朋友第一百零八次因何分手时,我实在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把他推出家门。我不擅长吵架,我只是想冷静一下。

    他说还好你还会生气不是冷血动物,他说是他错了以后再也不提她。今年的夏天,天气比往常更热,那天下班回家,策划部的领导送我回来。小区门口,领导探出头至车窗外调侃道,不请我上去喝杯茶。我摆摆手,下次请你去“云雀”喝茶。才进小区,他跟上来,刚才那个男人是谁。那么老,那么肥,五十多岁了吧。我脸板着,心里却笑了,他还是在乎我的。我们领导,人家顺道送我回家。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喜欢知识渊博的老男人。是,但他有老婆,我不会去破坏别人家庭。这个老色鬼,分明想泡你。他终于为我吃醋了,幸福从心里满溢出来。

    我们偶然会在一起,在他外地驻唱回家后。可是很快发觉,失去了他女朋友这个话题后,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沉默居多,有时候他来了,说累了,倒头就睡。我看着他沉睡时的样子,用手摸他紧皱的眉头,他的鼻梁,以及鼻梁两边的法令纹,他的嘴唇,他的脸在我的抚摸下虚化,他的胸前的八爪鱼在变大,逐渐覆盖住他全身,严严实实,一丝一毫的缝隙也没有留下。我与他隔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我与他相隔一个八爪鱼的距离。

    后来已经没有后来,而我清楚他再也不会来后,心里有什么被抽走,心脏开始火烧火燎,心中那团火烧得我神思恍惚。坐在藤椅上看书时,阳台上富贵竹里总会钻出一条八爪鱼干扰我视线。在客厅里抹灰墎地时地板上会趴着一条八爪鱼,留下一串粘稠的水渍。在书房打开电脑查看书稿时,电脑后壁上趴着一条八爪鱼在探头探脑。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条八爪鱼在朝我讪笑,在厨房做饭时总闻到海鲜的腥味,枮板上会莫名出现一只八爪鱼,朝我伸出八条臂腕示威,我挥舞菜刀把它们斩断,还有一条臂腕的吸盘牢牢地抓住了我衣袖,我一刀剁下去,温热的液体从动脉喷薄而出,心里的火焰才渐渐矮下去熄灭成为灰烬。

    冬天的时候从医院回家我买了一幅巨大的深色的窗帘,挂在阳台上遮蔽外面所有的光源。富贵竹因为缺乏光照,慢慢地枯萎。这世上痛苦往往比快乐的份额多得多,当初有多快乐,痛苦就会以N次方叠加返还。空荡荡的我,站在空荡荡房子中,八爪鱼还是从各个角落朝我爬来。八爪鱼爬上我的毛拖鞋、爬上我的裤腿、爬上我衣服的下摆、爬上我的胸襟、衣袖、缠绕吸附在我身上、脸上,头上、脖颈。窒息感袭来,我在八爪鱼仅存的缝隙之中看见沙发上那个米奇。

    我的火烈鸟

    你叫我八爪鱼我称你火烈鸟因为你长手长腿的样子真的很像火烈鸟。在我回家之前我终于买了个八爪鱼的吊饰挂在你脖子上,我要你时刻记得我而你并没有买一只火烈鸟的吊饰给我,不是你没有买而是我们找遍了小商品市场也没有找到,你说要在网上给我搜一下有没有,有就下单买。可是奶奶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病重催我回家。

    我的火烈鸟,在煎熬了二百三十六个日日夜夜,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拥抱你的时候,只想把我的生命与你深度融合在一起。我把自已全身心打开,迎接你的火焰、风暴、海啸、雷霆、雨露。我爱你,我爱你,我想你,我想你。你是我的,我要把积攒了一个世纪的激情与欲望喷薄给你。本来我可以早一点来到你身边,封城只有七十八天,因为地域歧视诸多其他原因,我耽搁这么久,来到这边又隔离十五天才重返学校。

    记得你我相识之初,2019年10月18日校庆上,我在台上唱你在台下看,学姐挽着你的手臂,你的眼睛却在朝我喷火放电。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后来你在我出租屋附近徘徊,假装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你这幼稚的把戏让我觉得好笑,但我假装不知道。然后我们经常去万达看电影,去白石古莲城逛夜市。甚至我们还在滛湾文化古城摆地摊,你弹吉他我唱歌,挣了钱就去撸串喝啤酒。那天夜里我们去了人迹稀少的滨湖公园,借着假山的屏障,你亲吻我,我也热烈地回应你的吻,你的手伸进了我的裙子里,那么冷的寒风拍打着我的羽绒服,我却一点也不冷,因为你是火,你眼睛里火焰在跳跃,你的手掌心带着火苗燃烧我每一寸肌肤,我很热很热,你用你的火环绕、包围、灼烧、并且填满我。

    这个寒假我要参加GRE/GMAT培训,进入紧张的学习与训练,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三个月了,我会抓紧与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让你头脑塞满我的影子,再也没闲瑕想其他的女人。那天我们去必胜客吃披萨,你去隔壁的书亦烧仙草为我买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时,我看到你端着奶茶站在店外与一个穿黑色长袍的女人在说话。我问你那是谁,你说是你们封控时送过菜给你们的姐姐。我歪着头说,居委会大妈?你有些愠色,哪有那么老,就是一位姐姐。我说,她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个修女,又穿着一件老气的袍子,就叫修女姐姐吧。你有些不耐烦,说赶紧吃,吃了好早一点回去。你从没有在我面前这样过,即便我扔掉你前女友送你所有的小礼物,你也只是哄着我。你和那位姐姐有什么,她为什么会送你菜。回到十八楼,我又忍不住追问你。你搂着我说,宝宝,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保证只会有你一个女朋友。我想要再说什么,嘴却被你的嘴堵住,然后你的手带着烈焰燃烧我,我们像两头史前猛兽,携带着被唤醒的潜能,撕咬、吼叫、沉沦、淬炼、重塑,在火焰中永生。

    我知道你们乐队那个打碟的不喜欢我,每次我来就冷着脸走开,一副很拽的模样。当然我也不喜欢她,也知道她不是你喜欢的菜,可我就是要无理取闹,追问你是不是和她有一腿。无理取闹,已经成为我和你相处的方式,习惯真可怕。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因为关在二十三楼关久了,我才变成了这样,一天不和你闹一闹,我感觉自己不正常,有什么东西随时随刻会溜走。秋季的时候你要去驻唱,宝宝,如果你觉得寂寞,我去抱只猫给你养着。你果然抱来一只小猫咪,我开始很开心撸猫,结果发现是一只母猫,又和你吵了一架,责骂你为什么要养一只母猫。你气冲冲地说,太不讲理了,然后甩了房门去洗手间。你半天也不出来哄我,我难过得要死,就冲下楼去了学校。

    我们在一起就吵架,吵完了过不了多久又和好,是的,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你知道吗,在二十三楼那二百三十六个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刚回去时我正好赶上疫情爆发期,紧接着整座城启动暂停键,刚放下行礼箱就匆匆去超市排队购物,抢菜,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看爷爷、奶奶、伯父、外婆、舅舅、舅妈、表兄妹与堂兄妹,更别说联络初高中同学。我们全被关在以“家”为单位的笼子里,出门要付出的代价谁也担不起。

    我看着堆叠在冰箱里的菜以及堆叠在冰箱旁边的三箱方便面,这些是我花了三天千辛万苦才买回来的备用物资,然后累得趴倒在床上。一天两天的孤单不算什么,开始我们还在家族微信群问候大家,周边不好的消息相继传来时,我们开始沉默,谁也不敢说一句,生怕死神在旁边窥视,后来各群的人悄悄退群,一种静默的恐惧在心中弥漫。我经常像个幽灵一样飘荡在我的套间,寂静,死亡一样的寂静渗透进我棉睡衣,钻进我的肌肤,附着在我的血液里,侵蚀着我的骨头。有时候我经常听到敲门声,连忙跑过去,打开门一看,除了冷嗖嗖的风,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幻听经常出现,我歇斯底里大哭大叫也赶不走。

    那一段时间,我从来不敢关灯睡觉,电视机永远是开的,电脑永远是开的,我需要一些声音填充这阔大冰凉的空间。你和别人一样安慰我,总说宝宝加油,宝宝挺住,这样的废话一点没用不说,还带着一种疏离感。不如一句宝宝我爱我,宝宝我想你,来得更加贴切与实在。没有身受又如何感同呢。即便后来你们也被封控,那样的封控与我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你们都要轻松自由得多。你知道吗,我吃泡面吃得嘴角发炎,嗓子嘶哑,根本唱不了歌。我在被窝里哭都不敢放肆,生怕自己发烧,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量体温,每天睡觉虔诚祈祷,希望自己明天还能够醒来。

    我困在了城里,困在二十三楼这套里八十八平的房子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颗心也悬挂半空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城外的人是无法理解城里故事究竟有多魔幻:我们不是标题、不是正文、不是脚注或许连数字也不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每天手机上,电视滚动的新闻信息中那些冰冷的数字曾经是一个个滚烫的生命,大地上的火不是火而是吞噬生命的焰口。你们不知道,暂停键意味着什么,你们不知道,四周一片死寂,比外面的雪花还要冷。爸妈远在国外,家里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生命体,连老鼠蟑螂也看不到,如果有,我宁愿少吃一口把它们当宠物养着。每一天的时间被上帝之手调慢了一百倍,我只能用幻想构建一座虚构之海,用电脑编程,用微信输入,抵抗这漫长得让人时刻联想起与死亡相关的时间。

    书房的笔记本电脑在电脑桌闪着冷荧的蓝光。电脑桌上的放着一张粉红色的纸,那是协和医院派发下来的疫情防治指南,一大叠蓝色的口罩,温度计,这些必用工具。以及芬必得、奥司他韦、阿莫西林、左氧氟沙星,这些自救的备用药。还买了金银花鱼腥草之类的凉茶草药,每天泡着喝。控制体温是一切的根本,别说发烧,一个喷嚏都足已让人胆战心惊。大厅里的钢琴像个张开嘴巴的怪兽,封城后我的十根手指再也没有触碰过它白色的牙齿。衣柜里那些漂亮的冬装成了过气的服饰,没有机会被我穿在身上。除了几套居家的棉睡袄,其它的衣服统统被打入冷宫,呆在衣柜里不会再被我宠幸,虽然我也想它们早日复宠,这个时间不由我定,我自己的皇朝都岌岌可危。

    维尔纳是每个学声乐者的圣地,我联考成绩非常优异,无论钢琴演奏与美声唱法都获得了高分,达到了学院保送去维尔纳深造的要求,可你的前女友我的学姐却给我使绊子,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把我的名额刷了下来。我在视频里缠着我爸我妈,让他们给我自费考托福。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如果不是因为封城,我现在已经在多瑙河畔与你视频,而非蜷缩在二十三楼这套房子里。每日我对你的思念比面对实体你更甚千倍百倍,因为我们相隔如此遥远,远得我只能用幻想构建我们的故事,只能用微信语言与你隔空喷薄着彼此的欲望,远得我时常怀疑你是不是用你的火把别的女人点燃,因为你拥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

    有时我望着窗外的灰褐色建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表情生硬泛着寒光,细碎的雪沫从空中扑向建筑,在每一个人心中再次凝结成坚冰。一条条的水泥路像僵化的怪树,每个枝桠上的楼群荒凉无比,每一个单元,每一层房子,每一户人家都是一座孤岛,孤悬海外,渺无人烟,没有可以亲近的生灵与之相依存,没有船,出不了海。退回去,身后是沼泽,成群结队的鳄鱼张开火红的焰口准备吞噬冰凉的尸体。人们只能寄居在树上,用枯枝败叶垒窝,还要提防各类蛇虫的毒液滴落于空气中,身体一旦被散落空气中毒液分子侵蚀就会发烧发热,精神会立马崩塌与萎缩。

    我要构建一个虚拟的世界,让它的时间重新排序,把一天分割成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互动的对象就是你,我的火烈鸟。我构建的世界是史前的一大片蛮荒,海水温柔地拍打着沙难,卵石如同巨大的恐龙蛋,黑色的礁石兀立于海中,各种藻类植物在水中伸展肥厚的叶子,整个大海都是我的华美宫殿,我在我的宫殿里游曳穿梭。你是一只长颈长足的火烈鸟,只因你在海边觅食时白色如弯勾的喙吻了我的一条臂膀,我的吸盘就吸住了你,把你纳入我的怀中,你带我在空中飞翔,我领你参观我的海底世界。

    情侣之间的吵架本身就是一种生活常态,我只是加速了时间的运转。比如,情侣间四五个月闹一次别扭,赌气三五天,这是常态吧。比如,十来天没见面问一声有没有想我或表达一下思念一一我想你,我想你,也属于常态吧。你总是嫌我太粘人,你总是说你要创作要工作要练习,分给我的时间根本没有多少。其实不是我粘人,是我们的时间机制不同而已。我这边的时间在我的控制下哗啦啦地流淌,你那边的时间如同缓慢的蜗牛在吭哧吭哧爬行。

    在我与你的蛮荒中也是危机四伏的,即便没有危机,我也可以制造危机,两个人的世界实在是太单调太乏味,适当的危机是生活的情趣与调剂。我们的世界不能只有八爪鱼与火烈鸟,应该还有别的生物存在,这种生物决不能对我构成生命危险,比如抹香鲸、鲨鱼、海鳗、这样的大型恐怖生物不会出现在我的海洋世界中。火烈鸟爱吃虾,青虾素能让你的羽毛颜色变红变得艳丽,我可以制造这样的海洋生物给你吃,让你的羽毛更加丰满更加艳丽动人。可是你为何还会留恋螃蟹、贝壳、甚至是小海龟呢。难道我的八条膀臂数百个吸盘还不够美丽,我只想你独属我一个,爱情本就具有排他性,我这么做极为正常。我在海中你在岸上我想喷出墨汁形成保护屏障我有八条臂膀无数吸盘尽我所能把你纳入我的活动范围。我不许你保留前女友买给你的电动剃须刀,分手了还留着干什么,何况她还处处针对我。我看见你在群里与那个打碟的假小子讨论摇滚就恼火,假小子也是女人何况她还长得那么酷。还有在你直播间那些狂热的女粉丝给你送礼打榜,弹幕上花痴一般喊哥哥多么让人讨厌。我的时间这么多,多得让我恐惧不安,只有把注意力吸附在你身上,才可以把那些冰冷的信息、惶恐的流言挤出我的现实世界,然后在一个虚拟的海洋中寻找到足够的安全感。

    我的八爪鱼女友

    你就是我生命里的渣滓,你破坏了我爱情的纯度!你的眼神喷出红彤彤的怒火,目光所至烈焰灼天,整个世界在你的焚烧下变形扭曲。我感觉到头发、手臂上的汗毛在你的怒火中变弯,卷曲,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燃烧时独有的焦臭。我能感觉,我的皮肤在你的怒火中一滴滴冒油,我整个人像一支巨型腊烛,很快地瘫软成一地液体,然后被气化,被消失。我知道,这次不是狼来了,狼是真的来了。

    再见。永不再见!你的话掷地有声,在地面砸出一个深深的窝。渺小的我跌落在那个窝里,一遍又一遍感受你话语的撞击与辗压。任何解释都是诡辩,都会苍白无力,既定的事实无法推翻。瞬间我被抽走了魂魄,行尸走肉般跟在你身后,上楼,看你把自己的生活用品与衣服收进行礼箱,然后下楼,在小区门口约了一辆滴滴车,把行礼箱塞入后备箱,我跟在车后走了一段,看它直行,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然后拐弯,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终于失去了你。从此后我再也不会在你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自我入行摇滚以来,就没缺过女朋友,当然这与我从事的职业有关,酒吧是撩妹的好场所。我与她们大多数谈三四个月,又分手。快消时代的爱情就像公交车,谁也不会太在乎谁,这一站有人上车,那一站有人下站,再正常不过,不辜负年轻的身体与生命。我记性不太好,很快忘记了那些女朋友的脸。只记得最初是一位医生姐姐,大我八岁,手把手教会我男女生理构造差异,耐心细致地告诉我,女人哪些地方最敏感,教会我如何在肥沃的土地上深耕细作。

    我站在十六楼阳台上,可以看见音乐学院的大门,无数次梦里,我看见自己拿着录取通知书,跨过那神圣的大门,成为里面的一名学员。没能进音乐学院,我不怨我的父母,那种烧钱的学校,普通家庭根本供不起。我母亲常年肺气肿,父亲是彩印厂的工人,能供完我职大毕业已经很费力。父亲希望我学门技术,比如焊工铆工,读个两年半,就可以找份工作。我白天在汽修厂烧电焊,挣了钱拜了个师傅学西乐。两年后买了些二手乐器,招了贝斯手与鼓手,成立了野牛西乐队,就去乡下丧葬队跑场子,一年到头挣的比烧电焊不会少。最关键,我乐意,终于迈上了音乐的台阶。

    我知道我会栽在你手里,从见你第一眼时我就知道我逃不脱。那时我的女友带我去你们学院看校庆演出时,你正在台上视唱,那流畅而宽广的音域彻底降服了我。虽然摇滚是俗美声是雅,但你的雅是如此高级又如此接地气,与俗并不隔膜,雅俗共赏的音色让你全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光中,你的声音向周围扩散,伸出无数条腕臂,每条腕臂上有数百个吸盘,吸引我靠近你,再靠近你一点,沉溺在这一片盛大的白光中。

    你的长相绝非那种第一眼美女,但那种天生的艺术家气质让你一下子从人群中超拔出来,超过在场所有年轻女孩。为了吸引你注意,为了与你有聊资,我下功夫研究世界歌剧名曲及钢琴经典曲目,说起来我泡妞还从未下过这么多功夫。你知不知道你坐在钢琴前弹奏时的样子有多美,高大的琴把小小的你卡在它限制范围,你十根灵巧的手指如同魔法师的魔棒,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舞,音乐在大厅流淌。你移动的手臂,披泄的长发,沉浸的双眸,让你的美从内向外散发,并在全身扩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这种内在无人能比,我的目光被你深深吸引,进入你的场域。

    一场疫情把我们隔离在两个世界。我记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武大看樱花,你说武大的樱花美得无法无天。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有留意武大樱花的消息,可惜我去不了,只能幻想春景和明时,你在美得无法无天的樱花树下弹奏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花瓣落在你的头发上与衣襟上。你在樱花树下唱《费加罗的婚礼》,你嘹亮的声音震落了无数樱花,如雪一般把我埋葬在你脚下。

    后来我们也封控,娱乐场所全关了,好在我们还有间20平的工作室,那是我当初买房时以十万块钱买下来的。乐队凑钱简单装修一下。一个酒柜一个吧台在进门左边,一张沙发一个冰柜在进门右边,舞台正对门口,灰色巨幅墙纸当背景墙,上面贴着“野牛乐团”四个美术字。舞台摆放着乐器,天花板装了几盏镭射灯。我们四人每天会聚在这里,练习,创作与讨论新歌,或者直播。四个人,三男一女,那个DJ一天到晚趾高气扬骄傲得像只公鸡,说句实话我从来就没当她是母的。不过她自从加入我们,想了不少点子,也拉了不少生意,她在业界有很多人脉与资源。

    我不记得怎么和姐聊起你来,可能是与乐队的人无法聊你吧,唯一的女性你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你。和几个爷们聊女朋友不合适,他们会嗤之以鼻,降底我在乐队的威性。好像只有和姐才可以聊一聊。没办法出去驻唱,我也烦闷,这种烦闷你也不懂,你只想缠着我腻歪,可这种微信上的你侬我侬让我更烦闷,根本够不着,望梅止渴又有什么用。有时候被你日均一次闹分手弄得神经衰弱,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就会和姐聊一聊舒缓一下情绪。

    那一天我独自漫步小区,外面的世界是静止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听到了一声咳嗽声,然后咳嗽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笼罩着整个小区。我熟悉肺病,熟悉咳嗽,我妈经常在时光的角落,暗影的深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浮肿。小区游乐园那个巨型风车像硕大的肺叶,而联结风车的红漆铁杆化作无数粗状的血管。我看见风车在风中旋转,如同肺叶在风中摇摆,一种趋向于死亡的摇摆。

    我心中堵得慌,有一种把世界咳出来的愿望,但我不敢,害怕自己像母亲那样,一直咳一直咳把肺叶咳出来。那天我不知不觉上了她的楼,进门当时电视里播放不知道什么偶像剧,正好有男女主角在激情狂吻画面,我心中窜出小火苗。她有些不自在,起身避到了阳台,我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她滞了一下,就在我吓得快要收回手时,她反手摸了我的脸,星星之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燃烧的热能挤走了那些咳嗽的声音。事后我也后悔也纠结,觉得有些对不起你,一旦心里那咳嗽的声音响起,又忍不住上楼找她。她也会说,以后不要来了,我要戒掉你。我说不用刻意戒,总会有倦怠期,到时候自然断了。门开了,她会以更大的热情来回应我,仿佛下一刻世界即将毁灭,我们只是抢在末日之前放纵自己。

    我看着你趴在我身上像一条八爪鱼恨不得每一寸肌肤都与我紧贴在一起。你睡觉的样子还微微撅着粉色的嘴唇,一脸爱娇的样子,赤裸的皮肤刚才兴奋过度而微微泛着潮红。我轻轻地挣脱你的环绕,把秋被搭在你身上,穿着拖鞋去了洗手间。我从洗手间窗外望过去,她家里的灯熄了,也许她睡了吧。唉,过去式了,从今以后我该好好地守着我的小八爪鱼,再也不乱招惹。人生中总会写一些错谱,虽然创作时也倾注了激情,最终的结局免不了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小八爪鱼才是我的主旋律,我相信你这首曲子是我深埋心底最深的渴望。

    我躺回床上,把腿伸进空调被时我的小八爪鱼有所感应,轻轻地皱了一下鼻子。我手指摩娑着你肩膀,年轻而滑腻的肌肤触感,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让我怜惜与疼爱,想起你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一点也不会掩藏情绪,像个炮仗一点就着一着就炸毛。每次赌气后又后悔扯着我衣袖扁着嘴说,我错了,为什么会因为你和不认识的女人说句话就说一堆伤人的话。我的硬气不过是一只甜筒,遇到你好像遇见阳光,一下子就心软得化了。一旦和好你就手舞足蹈在我面前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哦哦,我又赢了。真的是让你给气死,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就应该被宠着爱着,永远保持笑时阳光灿烂哭时晴天白雨。这个世界的女人都太强悍,仿佛没有男人地球依旧会转,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依赖我,全身心挂在我身上,让我有了作为男人的承担。

    我想创作一首新的歌曲,献给我的小八爪鱼,我会努力挣出名气,让这首歌曲的每一个音符流淌在中国的大地上。我们乐队那只高傲的公鸡曾打击我,你现在是白费力气,你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偶然的机会让我们在这里交集,我们注定要走上不同的人生轨迹。但有什么关系,只要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爱情会老也会消失而艺术永远不会衰亡,那么我们的爱情就能抵抗时间的无情,在艺术中保存恒久魅力。

    我拟好了歌曲名,题目就叫《恋曲2020》,一些曲调在脑海中闪现,我拿起笔开始记谱,生怕灵感这只小鸟一闪即逝。我在脑海中倒片儿,把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回味一遍,从我们如何吵架,如何和好,如何在一起淘气,如何欢好,如何相识重新捋一遍。为什么,我想专心致志想关于我们的一切时,有时会浮现出姐那张清淡的脸孔来。我拿起胸口的八爪鱼吊饰,在唇上印了一下,她的脸才会虚化并消逝。那些曲调我记下来了,凑在一起感觉别扭极了,完全达不到我要的效果。要不先写歌词再写谱吧,对,就这样。

    情人的眼眸盛满微笑

    八爪鱼在胸前摇晃

    我用吉他试奏这两句音,觉得很不错。准备继续写下去,却不知如何下笔,头脑的音符与歌词全变形,一点感觉也没有。七天,七天的时间我就写了两句词,记了两句谱,这让我很有挫败感。我一脚踹开垃圾桶里的废稿,很茫然。我这么爱你,为什么却无法为你写一首歌呢。

    中秋节前夕,骄傲的公鸡为乐队接了个业务,去省城某大型慢摇吧驻唱,对方开出的薪水不错,毕竟现在经济下行,能接到一单这样的生意我们应该庆幸。我搂着你恨不得把你溶进我的骨髓里,为了这该死的生活,我注定要四处奔波,不过省城离这也不远,我可以每个星期回来一次,让思念不必那么长。或许距离能打通我滞涩的灵感。你好好儿呆在学院,我会每天视频与你恋爱,再也不会让你有爱情缺失感。

    有实体观众的感觉到底比开直播更有存在感,只要登上舞台,那种摇滚的感觉立马附体,一下子进入状态。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们很是从容淡定。可能因为报复性消费,慢摇吧生意很好,我们的原创歌曲很受欢迎,唯一遗憾的是,我的新歌没有写出来。每当我搜肠刮肚,就是再也写不出一句词。好景不长,省城又出现一例患者,上面下了文,娱乐场所关停,我们趁还没查得那么严格时赶紧回来了。你听到消息后,立马说,回来好。一个多星期没见面,感觉度日如年。

    进入服务区加油时,坐我旁边的那位骄傲的公鸡说,要不要去J市,那边情况还好,有个单,可以接,不过价钱偏低。坐在前排的贝斯手与鼓手反头望着我,我想都没想,以现在疫情反复,大局势不乐观拒绝了。骄傲的公鸡似乎有点不高兴,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低头和人聊微信,可能是告知对方我们不去,也可能不是。我们立马就要相见了,我的小八爪鱼,我要抓住属于我们的每一分每一秒。

    毒爱《2020》

    我把混音接好,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红牛,一瓶丢给他。我坐在旋转吧头凳上转了个圈。他放下电吉他,打开红牛,仰头喝了一大口。我刚才唱得怎样?还不行,还是缺点味道。我甩甩额前的刘海,双肘撑着吧台,怎么说呢,你唱得挺好的,每个音都很准就感觉差了一丁点,这首《冷雨夜》那种低迷的情绪要从声音里弥漫出来而非唱出来,懂吗。把Beyond的原声带好好感觉一下,全身心的沉浸下去。他站到门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唱出一点名堂来。不要急,我已经联系了几个音乐制作人,明年我们去上海闯一闯。

    你……不去看一下那个姐姐?哪个姐姐,看什么?就是疫情期间给我们菜的那个姐姐,我和你还去过月亮城拿菜呢,听说早些日子她割腕,被急救车送到中心医院去了。马口铁跌到地上发出哐当脆响,他一冲而起冲出门,带门的声音在太阳城八栋地下室掀起震荡。

    我做职业DJ的十年里,“野牛”乐队是最好的,贝斯手、吉他手、鼓手三人配合默契,再者兼主唱的他对摇滚还是有想法,经常会自己创作一些歌曲,不算完美但很有冲击力,最关键,他那浓眉大眼,与我死去的父亲有几分相像。疫情还未开始时,我就加入了“野牛”,为他们搓音。后来更是充当了经纪人的角色,为他们驻唱接单,让他们把全部精力专注于摇滚。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们将会是这座城市一张亮眼的音乐名片。

    其实一开始我知道他和那个姐姐的事,从他每次回来后带着发情后的味道就闻得出来。也是,疫情把人关疯了,何况他这么跳脱的人。说句实话,我不喜欢他女朋友,每次来了像个小刺猬,总打量我不说还一天到晚与他腻在一块儿,耽误我们的音乐计划。这种把任何女人当潜在情敌的小丫头片子,根本不懂一个音乐人需要安静地思考,才能从原有限制里突破出来,抵达一个全新的境界。

    我收拾好乐器,锁上门启动水冷哈马雅钥匙锁。立冬了,天气变冷,我将皮衣的拉链拉上顶端,戴上头盔,跨上哈马雅机车,准备去城郊的环北路飚一圈。发动机颤动的声音如蜂群嗡嗡,风景在倒退。我喜欢飚车的感觉,并非速度与激情,而是因为速度快你只能把自己完全放空,人与车达成共识成为一体,人即是车,车即是人。这种放空的感觉很爽很嗨,一如听摇滚完全进入的感受一样。我果然遗传了我那死去老爸的一切,机车与摇滚是我存在的意义,难怪我老妈每次这么愤恨地骂我。

    我老爸死于一次飚车,在我初中毕业那年。老爸倒在地上时,口中的鲜血如柱喷洒出来,那一刻我的血液顷刻变冷,凝结,如果那次不是我怂恿说想去看他飚车,也许他就不会出去也不会出事。我老爸很温暖与慈爱,他曾是乐队的鼓手,经常抱着我教我打架子鼓。我妈希望我学芭蕾舞,说女孩子学芭蕾能塑造体型培养气质。可我对芭蕾没有兴趣,反而对架子鼓情有独钟。自从我爸出事后,我妈就不许我碰架子鼓,更别说机车。我问我爸,赛车是什么感觉,我爸说,是长了翅膀的感觉,是飞一样的感觉。读大专时我自己学会了机车,车子是找体育老师借的,被我妈知道后,以断我伙食费威胁。但她的威胁没用,我找同学借钱去学打碟,很快学会,在夜店上班,自己挣钱养自己。

    我飚车回来,到地下室,准备修改几处混音,没有多久,他回来了。他站在灯下,鼻子与嘴角有淤青与血渍。挨打了?是该打,打一顿说不定清醒一点。他眼中没有怒火只有悲伤,问我,我是不是很渣?我点点头,确实很渣,那个姐姐对你那么好,你却伤她那么深。他双手捂着脸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颗烟,说说,具体咋回事。他嗓子有些发哑。他说:

    我开车去了中心医院,医院说她已经出院,我就去了她家。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男人,不是她。我问那男人,她在不在家。我猜那男人大概是她前男友,因为她和我提过,她前男友温文儒雅。那男人没让我进门,而是轻轻关上门,示意我们到顶楼去谈。到了顶楼,那男人猛地踹了我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又抠着我胸口的衣服,揍了我几下。我没还手,我知道自己混蛋,心里亏。后来那男人停了手,我坐在地上,他坐在顶楼花坛边沿。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他没有阻止,只要她舒心适意就好,她难得遇到一个让她舒心适意的人,他没想到我这么烂。他说她从小活在父母吵架的阴影里,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每次吵架就把自己关进柜子里,养成了自我封闭的性格。父母离婚后,她被母亲送到外婆家,舅妈不待见她,表姐欺负她,她能依靠的只有从家里带去的毛绒布娃娃。你在她家出入,难道不奇怪为何她家任何一间房子里总有一个布娃娃吗?我说看见了,也问了,她没有告诉过我。她在我面前从不提过去。他又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八岁,我准备出本诗集,她是责编。她穿着一套黑色短袖在办公室接待我,全身散发着孤独的气息,苍白的嘴唇连血色也没有,仿佛一块冰。我当时产生一个心愿,把这块冰捂热。我开始正式追求她,她也尝试着接受我,我们甚至同居了半年,直到我向她求婚。那一天我准备了礼物,买了一束玫瑰花与婚戒,为了制造浪漫,还买了一打飘烛。晚上我接她下班,去我楼下饭店吃饭,我借口上洗手间,把我的家布置了一番,吃完饭邀请她上楼,向她展示我用飘烛摆出的火红爱心,捧着玫瑰花送给她,打开戒指盒单膝跪地,对她说,宝,嫁给我,我一定一辈子对你好。烛火在她眼中摇曳,她眼中盛满了惊恐,然后歇斯底里尖叫,打开房门冲出去。等我反应过来冲出去追她时,没有她。我到了她家,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家里空荡荡,没有人。我打她电话,隐约听到手机铃声,我循着声音找到卧室,听到声音好像从衣柜里传出。我打开衣柜门,看到她抱着卧室里的鳄鱼枕头缩在衣柜里。平时我会看一些心理学的书籍,我感觉非常不对劲,这分明是创伤应激障碍。我想是我的求婚举措刺激了她,因为平时她好好的,只是性子清冷。我抱着她大声说,不结婚,我们不结婚了,才慢慢地把她的情绪安定下来。第二天我带她去心理门诊开了一些镇定剂,后来我又约了精神分析医生给她做罗夏测试、意象对话、催眠,才慢慢了解她的过去。于我而言,她就像一件蛋壳瓷,高贵、通透、薄脆。后来她恢复正常了,她说对不起,给不了我想要的。我说,是我无法点燃你,让你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我们分手了。但我一直放心不下她,一直留意她动静。后来你出现了,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和我在一起时没有的神彩。我想她找到了命定之人,为她庆幸祝福,尽管那个人不是我。那一天,他们领导说她没去上班,电话也无人接,打到了我这里。我在她家门口地毯下找到那片备用钥匙,还好还在,打开门,卧室里没人,她倒在厨房里。如果再迟一点儿,估计就救不回来了,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免得刺激到她,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每天抱着米奇缩在柜子里,不愿意出来。我准备带她去省城疗养一段时间。

    他说完泪流满面,看来是真的很后悔。我以为她不在乎我的,她总是那么淡淡的,我以为她只是寂寞了,找个男人平衡一下荷尔蒙,以为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消解寂寞的玩具,与米奇一样,喜欢就抱在怀里玩一会儿,不喜欢了就搁在沙发上。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一点也不吃醋,女粉丝给我打榜,还鼓励我要善待粉丝,每个粉丝都是为日后成功打基础。面对这样的蠢男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脑子被狗吃了吗。哪个女人会随便和人上床,尤其那个姐姐长着一张禁欲系的脸孔,一看就有心理洁癖。

    又过了两天,他的小女友气急败坏地来找他,看来又要吵架。我和其他成员识趣地离开地下室,并且关上了玻璃大门,留空间给他们好好吵。我故意落在后面,等贝斯手与鼓手转弯后立马返回地下室附近。她小女友不愧是花腔女高音,那高亢的声音很具穿透力,砸得玻璃门一晃一晃的。当初我就怀疑那个老女人与你非同寻常,你打死不承认还朝我凶。没想到你还真这么饥不择食,那么老的女人也上,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那么爱你,你看看你这样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在拐角处看到他女朋友气冲冲上楼,又拖着个行礼箱咚咚咚下楼,他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她身后,跟着她上楼又下楼,跟着出了小区门口,目送他小女友离去,然后又木头一样上楼。这一次是我做了小人,出卖了他。是我故意把他一脸伤的缘由找个机会透给了他前女友,他前女友肯定不会放弃这个奚落她的机会。我不喜欢他这小女友,让他内心杂音太重,一个浮躁的人怎么能专注于音乐呢。音乐需要专注、宁静、纯粹。

    你说,如何用音乐把疫情与爱情联结起来呢。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心神,他总算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音乐上。现在的他完成了蜕变,从两段失败的爱情中走了出来,心性也沉淀了很多,终于从毛毛躁躁的大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是那位姐姐惨烈的爱情让他内心变得深沉丰富细腻,有了深遂的走向。我坐在旋转吧台凳上转了一圈,我想,疫情与爱情,其实都是一种病毒,只是形态不同而已,你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去构思,作词,作曲。歌曲名就叫《毒爱2020》,这可比什么《恋曲2020》宽阔深远得多。

    三天后,《毒爱2020》初稿完成。五天后谱曲完成。我与他一个字一字推敲,一个一个音符校对,到了元旦节时,这首歌曲总算开始练唱。

    一种很强烈的悲哀

    街上荒凉的建筑诉说疫情无尽的等待

    爱情的代价多无奈

    病毒面前我们倒下天空与云朵跟着倒下

    谁爱你谁爱我谁的爱情真诚

    欲望之火燃烧在眼眸

    孤岛彻底荒凉了吗寒冷的月光朗照着我们影子单薄

    以后岁月海藻疯长

    谁散落了一地悲伤

    瞳中盛满你的影像

    爱情却再也不回来


    一种很强烈的悲哀

    爱的波澜起伏不定我们在爱海寻找与嬉戏载浮载沉

    我们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挤压

    情人的眼眸中盛满欲望

    你用沾血衣袖换取爱人最后一眼

    你的爱情多么地狠毒

    竟会以生命来做舟揖

    镜头定格一脸的不舍

    而爱情却再也不回来


    我们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挤压

    情人的眼眸盛满欲望

    你用粘血的衣袖完成爱的献祭

    你的爱情多么地狠毒

    竟会以生命来做舟揖

    镜头定格一脸的伤悲

    却撑不开那阴缺阳明

    ……

    我们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挤压

    情人的眼眸盛满欲望

    你用粘血的衣袖完成爱的献祭

    你的爱情多么地狠毒

    竟会以生命来做舟揖

    镜头定格一脸的伤悲

    却撑不开那阴缺阳明

    ………

    当他反复唱“你的爱情多么地狠毒,竟会以生命来做舟楫,镜头定格一脸的伤悲,却撑不开那阴缺阳明”时,他的眼神是真的悲伤,情绪也非常到位。我不由得鼓掌,我相信,凭这首曲子,我们乐队一定能开创一个新的纪元。

    有一天,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我对他说,你以为你自己很爱那个小女友,与其说爱,不如说是一种向往,因为她科班出身音乐系硕士,而你是半路岀道的杂牌军。她呢,也未必真的爱你,只是一场疫情把她推向了你。其实我很羡慕那位姐姐,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一个人,不过那样凄艳的美真不适应我们这个时代,就应该高傲地绝版。

    我从沙发上挪身,坐到吧台凳上转了一圈,拿出手机给他发微信。我们结婚吧。彼此不相爱,才能互利互惠,这才是双赢。他似乎思忖了一下,答复我,好。我们准备赶在春节前去民政局领结婚证。我不是嫁给他,而是嫁给摇滚与音乐。他不是娶我,而是要埋葬掉过去,娶一个未来。各取所需才叫天作之合。我们签订了一个婚内协议:尊重彼此的边界,让渡彼此的自由。

    两年后

    她拖着曳地的晚礼服从维也纳歌剧院走出来,就被记者包围。报纸上报道说她是天籁之音,业界称她为黄皮肤百灵鸟。一个高大的奥地利青年男子及时解救了她,她上了他的车。亲爱的,我们去多瑙河泛舟吧。好的,亲爱的。她的眼眸闪闪发亮,这才是她理想中的高纯度的爱情。

    月亮城六栋十五楼,阳台的支架上爬满了紫藤花,他在修理花叶,她坐在藤椅上看书。他想,现在这样挺好的,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他守着她就可以。他问,你在看什么书。她说,科塔萨尔《万火归一》。你最喜欢哪篇?他坐到了她对面藤椅里。她想了想,《克拉拉小姐》。我最喜欢《南方高速》,那种偶然与必然之间牵联,让人震撼。他说。

    太阳城七栋十六楼。他准备卖掉这套房子,这次回来是约了中介看房。这两年疫情依然继续,并未清零,回来的时候太阳城广场很多人排长龙做核酸检测,还有学生背古诗做核酸。在我们的努力下“野牛”摇滚乐团火了,《毒爱2020》街头巷尾都在播放,人人会唱。因为疫情,因为爱情。我现在是经纪人也音乐制作人。我对他说,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位姐姐。他摇了摇头。

    其实我昨天在两个小区之间的小花园看见她与他。他有一刹那愣神,随即恢复。她看见我,根本没表情,好像我是路人甲。我与他打了个招呼,他悄声说,医生说她选择性遗忘了些事情。我看见她挽着他的手臂,眼睛望着他,脸上有轻浅的笑。我想起她曾经也是这样望着我可惜那时我并不懂。我在新闻上看到过小八爪鱼,她很高雅,也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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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追音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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