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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和法官和警察一样,从穿上制服那天起,你就不代表你自己。
医生要训练出一种素养,一种本能,就是死的要往活里拉,活的要往好里拉。每救活一个人,都是对自己的挑战。等你见到每一个病患,都能把自己的情感抛在脑后,你就是好医生。
——六六《心术》
(一)
翻转着脱掉湖蓝色长长的手术衣,再从手腕部向指尖缓慢拽掉两只薄薄的橡胶手套,史永波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早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贴着里面的刷手服凉飕飕的,一台连续4个小时的手术,对体力绝对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不过回想着刚才的每一个手术步骤,包括每一根缝线的结扎和缝合,史永波都确信他做到了足够的严谨和完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出了手术间右转十步是一间开放的刷手间,刷手池的高度刚刚及腰,相对一字排开的是几个鹅颈型感应式水龙头。史永波站在一个水龙头前,手臂屈曲,指尖朝上,这是十数年来养成的洗手习惯,肘部处在最低位,水龙头里面流出温度适中的水流,两面整墙的镜子里映出他带着蓝色的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鼻根以上的部分,一双薄薄的镜片后面是他自信又坚定的目光,通过了今天手术的考核,他即将在这所医学院博士毕业,史永波仿佛看到未来无限美好的前景即将铺展在他的眼前。
走出内部电梯,史永波回到负一层的更衣室,还没等打开衣橱,就听到Every night in my dreams,I see you,I feel you……悠扬的电话铃声从衣橱里飘了出来。
上手术前史永波一般会把手机锁到衣橱里,除却“老板”(他们对博导的称呼)的因素,另一方面是他对自己做出的要求,他要求自己不受任何干扰,心无旁骛地参加每一台手术,尤其是已经临近毕业,最近几台大手术老板都会放他做第一助手,这在整个医学院也是绝无仅有的,以至于手术室护士长在看到他再次站到助手的位置时,甚至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要知道这个平日里对进修生实习生一直横眉冷对的护士长除了对本院的几位大佬级别的医生才会露出这般讨好般的笑容。
史永波收回刚才散发的思绪,打开衣橱,从白大衣中摸出了手机,电话是胡主任打过来的。胡主任是他毕业以后进入医院的老主任,也是他外科生涯的第一位导师,这些年他一直在外求学,和老主任却并没有疏远,而是愈发亲近,在他遇到任何一个操作性的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今这个医院的老板,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主任,这个老主任和他的关系除了师徒关系,更有几分像父子,尤其是在他娶了老主任远门的侄女以后。这个时间点胡主任多数是在手术台上,莫非是老主任又遇到了什么复杂的病历想要和他分享?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主任人生第一大嗜好不是烟酒名表,不是名誉地位,而站在手术台上一边熟练地切皮止血,打开腹腔,从腹腔里找到病变的部位,三下五除二切除以后熟练地吻合,一边对他的下属和学生们讲述手术中所需注意的血管神经,如何避免损伤临近的器官,老主任把做手术看成了雕刻一件艺术品。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做一个手术,出一件精品。”他那把薄薄的柳叶刀堪称最精妙的雕刻刀,把原本畸形的病变的生命重新塑造成一具完美的躯体。手术室常年流传着他做一台阑尾炎切除最快只需要8分钟,一台胃大部切除吻合术仅仅需要49分钟的传奇。一年365天,他可以做到每个手术日准时出现在手术台上,并且24小时处在待命状态,这种对手术疯狂的热爱让无数他麾下的“小兵”和学生都感到无比汗颜。史永波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突然一种莫名的不安袭击了他,他的右眼突突地跳了几下,还没等他的一声“老师”呼叫出来,电话那头传来了师母哽咽的抽泣声,“小波,你胡叔他…手术台上…脑溢血…”
史永波觉得自己突然被人按压在了水里,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耳朵里呜呜作响,鼻子被塞住了,粼粼的波光里涌上的都是老主任手术台上瘦小倔强的身影,他呆呆地握着手机,眼泪不由分说地糊满了脸颊……
(二)
史永波是复读第三年才考入省医科大学的。
学医有多难?史永波和所有的医学生都深有体会。明明是理科专业,可是学起来却和文科生没有什么两样。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内外妇儿”是他们眼中的四大名著,加起来就有千万余字。和真正的四大名著不同,医学生的四大名著不只要读、还要记;不只要记、还要理解;不只要理解、还要操作;不只要操作、还要熟能生巧,不仅要牢牢掌握,还要学会举一反三。
史永波知道自己天资平平,只能闷起头来苦下功夫,一点一点地死抠。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同宿舍的人还蜷缩床上贪恋着被窝的温度的时候,他就蹑手蹑脚地从宿舍的高低铺的上铺下来,走到走廊的尽头一盏路灯下捧着厚厚的课本默不作声地晨读。一年四季他通常是最后几个离开图书馆的,他从厚重的图书架上抽出自己需要的书籍和资料,在软皮本上奋笔疾书地誊抄,逐字逐句寻找每一种疾病的奥秘。他把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当成了别人游戏中的关卡,每吃透一种疾病就如同赢得了一关的游戏。以至于后来的实习阶段,任何一位老师提起一种疾病,他都能够清晰地记起这种疾病在课本的哪个位置,有哪些临床表现,常见的鉴别诊断是什么,如何治疗,以及疾病转归和病情走向。
当年史永波实习的医学院附属医院就在他们学校的对过,中间仅隔了一条不算太宽的马路。马路两侧种了郁郁葱葱的法桐,每天早上他从校门口买上一个一块钱的煎饼果子,把吸管插进五角钱一份的豆汁里,边走边吃,在走进病房楼的前一刻正好吞咽完最后一口豆汁。
那是省里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医院,除了承担着本部大部分本科、硕士实习生的实习教学工作,还负责来自全省的各个级别的医院医生的进修工作,本科实习生处在这个医院的最底层。早上穿着半新不旧白大衣的主任通常不苟言笑地带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进修实习生涌进病房,这帮同样穿着白大衣的年轻的、进修的、实习的医生在这个病房狭窄的床间距里分散站开,一律面朝主持查房的主任,对从主任口腔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顶礼膜拜,奉若圣旨。年轻的站在主任身边的医生则负责把这些金科玉律恭恭敬敬地记录在册,不敢有丝毫怠慢:4床,监测餐后血糖,12床停掉长期医嘱的胺碘酮,32床需要预约做个螺旋CT ……回到医生办公室的长方形的会议桌前,本院的医生和进修生通常会坐下,拿起自己负责的病历写写画画,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坐的实习生们则被护士老师热情地招呼了过去,帮着测量一天的血压和各项抽血化验。
外科实习和内科不同。内科的查房一般没有两个小时结束不了,外科查房可能半个小时多一点就会结束,他们只留下几位负责听班的医生处理医嘱,换药拆线,剩下的无论本院还是外院进修的医生都对那个设在外科楼顶层的手术室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外科带教老师则会像吆喝自己小弟的一样,领着几个懵懵懂懂的实习生来到手术室换上洗手衣裤参观手术。
虽然作为一名实习医生史永波还没有机会站在手术台上,体会一下窄窄的柳叶刀划开皮肤的感觉,但是当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当一具活着的躯体躺在手术台上,被主刀医生灵巧的双手划开皮肤,橙黄色的皮下脂肪应声翻转着溢出,一阵滋啦啦的电刀烧灼过后,整个手术间立刻弥漫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而后助手用拉钩拉开了腹壁,那些曾经学习过的、烂熟于心的、记忆里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苍白的组织器官:肝、胆、胃和肠管一点点恢复了血色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内心如同一把生锈已久的大锁被一把神秘的钥匙捅了进去,伴随着啪的清脆的一声,他只觉得那具划开的躯体为他敞开了一个隐秘的花园,徜徉在这个隐秘的世界里,命运那些曾经笼罩在眼前如薄雾一般的迷惘正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流淌得愈发顺畅,四肢百骸被注入了一种神奇的、绵绵不断的力量。
史永波如痴如醉的观看着每一个医生在无影灯下的表演,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够像眼前的这些教授专家们一样,能够手起刀落,把那些腐烂的、增生的、癌变的组织一一清除干净,当手术灯熄灭以后,手术床上那个被病痛折磨的生命将会因为他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三)
ICU病房里,史永波看到了插了气管插管躺在病床上的胡主任。
接到师母的电话,史永波向老板说明了情况,要求请假回家探视胡主任的病情。
论文答辩上周已经结束,最后的实践考核也顺利通过,接下来通常是自主选择工作单位,老板先向史永波祝贺了博士顺利出站,然后对胡主任的病情简单地进行了判断,“如果出血部位在基底节,即便手术成功,将来依然会留有后遗症”,他一边摇摇头,一边握着史永波的手,“回去看看把,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一个普外科医生。”同为史永波的老师,老板对在基层医院工作的胡主任有些印象。
胡主任的出血部位正是左侧基底节,CT显示血肿面积有8个层面,出血量很大。前一天手术结束时已经晚上10点,紧接着又来了一个高处坠落伤的18岁的少女。
这个在14层坠楼的少女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得益于安装在楼房外的一台空调室外机,中途的这次撞击使得巨大的冲击力被分散,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头部和脊柱,不幸的是她的腹部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凌晨一点被拉到医院急救,作为科主任的老胡休息了不足3个小时就重新站到了手术台上。
这是一场和死神进行的较量,女孩的肋骨多处骨折,肺部挫伤,脾脏撕裂,肝脏右叶断裂,肠管多处破裂,大量的腹腔内出血,合并肠液的污染,失血性休克,手术中还出现了一次心跳骤停,胡主任像一名孜孜不倦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对这具残破的身体进行细致的修补和缝合。
这场与死神的赛跑进行了足足有6个小时,就在完成腹腔清洗,即将关闭伤口的时候,胡主任突然发现了位于十二指肠后方有一处迅速增大的血肿,拥有30多年临床经验的胡主任立刻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发生了,“不好,这个女孩还合并了胰头断裂。”
接下来的操作才是最最困难的,断裂的胰腺无法进行吻合,只能做胰头切除,一并切除的还有十二指肠。接下来消化道的重建异常繁琐,胡主任头上的汗珠越聚越多,台下的护士只能拿块敷料为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缝合完胰腺与肠管的最后一针,没等到大家为手术的成功松下一口气,这个在手术台上站了整整10个小时的胡主任没有任何征兆地斜斜地歪倒在手术台的一侧,他晕倒了。
胡主任患有高血压三期,接连一天高强度的手术,缺少睡眠加上没有来得及服用降压药,他的脑血管爆裂了。
令神经科的医生无法相信的是短短半个多小时,胡主任的颅内出血量已经达到100多毫升,开颅手术前高压已经达到220mmHg,他是怎样强忍着如此高的血压完成这样精细的一台手术的呢?接下来在整个开颅过程中,胡主任颅骨下的那个复杂精密运作的大脑始终都是灰白色,毫无生机。
“深度昏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监护室的刘勇医生握着史永波的手颤抖着说出这段话,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和史永波一样,他也是胡老师的学生。
(四)
史永波坐在病床前,床头的监护器发出嘀嘀嘀的脉搏搏动的声音,和呼吸机里发出的呼哧呼哧声融合在一起,这如同生命的交响曲一样的声音史永波在手术室曾经听过无数次,可没有任何一次和这一次一样听起来如此刺耳。
胡主任的右手五个手指微微握成半握拳的状态,右腿屈曲,这是右侧肢体偏瘫的典型征象,而对于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来说,他眼下面临的还远远不是身体的残疾,术后复查CT脑组织出现了严重的水肿,那紧闭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大到了边缘。
史永波握着胡主任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戴手套异常的光滑细腻,手指柔软修长,这是一副标准的外科医生的手。当年史永波到胡主任科室轮转学习时,胡主任就是用这双软绵的手握着自己的手,激动地拉着它们向身边的医生展示,“看,这双手就是天然为外科手术而生的,手掌窄,适合小切口的探查,手指细,中指长,非常适合深部打结。”
然而第一次跟着胡主任做手术,那双曾被盛赞的手就无情地出卖了他的主人。史永波第一次手握着冰冷的手术刀柄,努力把手里的这把泛着寒光的柳叶刀戳向患者的肚皮时,不知是手中的刀片太钝,也不知是年老而又消瘦的患者皮肤太过松弛,还是第一次手术内心太过激动,以至于史永波的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出来一道歪歪扭扭的曲线,这曲线还没有完全割开患者的真皮层。
“你在实习期间都干了些什么?难道没有做过切皮缝皮的练习吗?”
上一秒还对史永波充满期待的胡主任下一秒发起脾气来一点也毫不含糊。史永波很想分辩,和基层医院的实习生不同,史永波所在的医院虽然是个教学医院的手术除了本院医生,还有大量的进修医生和一些硕士研究生,一个本科实习生根本就没有机会进行实刀操作。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话吞到了肚里。
手术的间隙,胡主任叫住了史永波,用他那双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睛盯着他,“说吧,你一分钟可以打多少个单结?”
“70多个吧!”
史永波小声地嗫嚅着。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打结是基本功,每分钟最低100个,不能再少了,抢救患者时需要分秒必争。”
胡主任面无表情递给史永波一根半米多长的缝合丝线,示意史永波在他面前连续打结。
摘了手套以后,史永波的手指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他把黑色的丝线挂在治疗车一边的扶手上,先用左手绷直了丝线的一端,右手把线的另一端压在左手绷直的线上,食指轻轻一勾,一个单结就迅速完成了,而后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右手的中指挑出了线头。
史永波在心里默数着自己打结的个数,一分钟过去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还好有74个。
胡主任露在口罩以外的脸上已经挂起了一层寒霜。
“这就是你五年大学学到的外科打结?你们老师究竟有没有教过你们怎么打结?”
“你看你的这些结,都是滑结!都是滑结!根本起不到结扎止血的作用,病人早晚会被你害死!”
“回去好好练,一分钟低于100个不许上手术台,出现一个滑结,一周不能跟台!”
手术结束以后,史永波一脸谄媚地向手术室的小姐姐“借了”一轴缝合用的丝线,默不作声地拿回了集体宿舍,一边练习一边仔细回忆着胡主任为他做的示范。
其实胡主任的打结动作和史永波并无多大区别,而这个比他矮上接近半头的外科主任之所以把结打得飞快的最主要原因则是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为了下一个即将进行的动作做好了准备,这无形之中为他节约了接近1/3的时间。
领悟到这些,史永波笑了。
(五)
史永波成了出入胡主任家最多的一名新入职的医生。
史永波住的集体宿舍一楼二楼是职工家属院,这个临街而建的小楼有一个连在一起的院落,三楼走廊的开始有一个外置的拐角楼梯,十来间集体宿舍一字排开,里住着100多名单身职工,他们和学生时代一样住着钢架结构的上下铺。胡主任住在这个医院职工家属院的最西端,院落有公用的一个大门开向大路,这条大路栽着两行足有一抱粗的法桐,法桐茂密的枝桠交织到家属院里,各家又在自家门前靠近院墙的地方搭起一个小小的石棉瓦棚,作为自家的厨房,厨房里都有一个简便的操作台,台下放着钢精锅,炒锅,一个筒状的煤球炉上坐着的是烧水壶,旁边摞着高低不同的蜂窝煤。
验收完史永波的打结,胡主任又传授了他的深部打结法。对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来说,浅表组织的打结仅仅是基础,深部打结才是手术成功与否的关键。一只细小的动脉可以在短短一个小时出血达到1000毫升,每一个血管最彻底的止血方式就是结扎止血。然而在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结扎,同时还不能牵拉,防止血管撕裂,损伤其他组织,这就要求手术医生必须具备原位盲打的能力。
胡主任把一只钢笔的笔帽倒扣在桌面上。只见他把丝线套在钢笔帽上,两只手上下飞舞,结打完了,钢笔帽兀自竖立着,纹丝未动,史永波不禁看呆了。
胡主任让史永波在打结的时候用中指压线,这个动作可以保障手指的长度最长,能够触及最深的组织和器官,在打结的时候另外一只手的线不能有张力,这样才能不伤及脆弱的血管。
胡主任还从手术室里借来了一些手术器械,他教史永波用左手持镊,右手手握针持,针持里夹着的缝合针传递到齿镊的两个小齿之间,再用针持准确地夹在缝针的中后1/3处,每次不得出现倒腾的多余的动作。
胡主任甚至还会买来带皮的猪肉,他先示范手术的持刀手法,有持弓法、执笔法、抓持法和反挑法,每一种握持方法用于什么样的组织,有哪些优势和注意事项,然后再要求史永波对切开的猪皮进行缝合,每一遍的针孔都得穿过第一次缝针穿过的针孔。
史永波不是最聪明的学生,却是一起参加工作的医生中最勤奋的那一个。下班以后,他除了频繁出入胡主任的家属院,就是把大部分时间泡在了手术室和急诊科里,他仔细地观摩夜间的每一台手术,观察这些在无影灯下的细枝末节,再把学到的基础操作运用到急诊科的缝合室里,感受着三角针穿透皮肤时的舒畅淋漓,感受着血管钳准确夹闭血管时内心从紧张到放松时的释然。
再跟着胡主任上台切皮的时候,史永波终于可以拉出一道笔直的直线。无论患者男女老幼,无论消瘦还是肥硕,他手里的那把柳叶刀都可以精准地停留在最适宜的位置。在手术接近结束的缝合皮肤的时候,他手中的持针器也服服帖帖听从他的指挥。他缝合过的皮肤每一针之间的间距都如测量过的一样整齐,对合的严丝合缝。胡主任口罩下是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六)
法桐树的叶子黄了落了又绿了,史永波的基础操作已经得到了胡主任的认可。他会偶尔被当做第一助手,配合胡主任完成进一步的手术操作。
史永波也慢慢了解了一些关于胡主任的故事。
胡主任是一九七七年毕业于第二军医大学的,当年京沪还没有户口限制,胡主任作为优秀毕业生完全有机会留在上海工作,但是年轻的胡医生辞别了苦苦挽留他的老师,回到了他们这个十八线的小县城里。
那个时候他们这所医院的规模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所乡镇卫生院。两排平房的大内科,大外科,一座低矮的门诊楼,手术室就在外科病房的一端,整个外科才有八九个医生。
还是小胡的胡医生成了医院有名的才子。他心灵手巧,不但手术做得精细,深得老主任和护士长的欢心。他还不时搞些小发明,小创造。他看到手术室的护士手动缠线团太过麻烦,拆了自己的一个小电机做了一个机械的传动轴代替手工,这个小机器一直为手术室工作了10多年;他制作了一种可以加长的电刀头,以便电刀可以在深部组织止血,还发明了一种可以同时切割和吸引的电刀,以减少电刀产生的浓郁的烤肉味……当然,这些奇思妙想后来被一一实现已是后话。
然而这个在工作中有着惊人天赋的年轻的医生在恋爱方面却是个低能儿。他非但会在和介绍人和姑娘约会的时间迟到,更有甚者明明自己定好了哪天晚上和姑娘一起看电影,却因为手术加班临时缺席。要知道那个时候固定电话还未普及,更别说手机,一两次的爽约以后,原本对他十分中意的女孩也都委婉地告诉介绍人他们不适合。
小胡医生的第一任妻子是县文工团的话剧演员,人长得非常漂亮,小胡医生第一眼看到她便惊为天人。
外科的几位老大哥看到来医院主动追求小胡的大美人,当即给小胡下了死命令,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们就差停了小胡医生的手术权限,一下班就催促着小胡去文工团里探班,不出半年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胡医生终于抱得美人归。
结了婚的小胡医生很快就故态复萌。下班以后不着急下班去接距医院不足二里地的文工团的妻子,而是变本加厉地留在医院和手术室里加班。那个时候家属院和医院紧挨着,就几排低矮的瓦房。新婚燕尔的妻子一次两次去手术室后发现丈夫完全沉浸在他的手术世界里,不等眼下的手术结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下自己的病人,这个在文工团里备受娇宠的女主角才知道自己被恋爱时小胡的殷勤蒙蔽了双眼。
小胡除了经常冷落自己的妻子不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狂。据说他为了练习肠切除吻合,还冲洗干净一条被截掉的肠管,拿回家以后偷偷练习,在文工团唱戏的娇滴滴的大小姐哪见过这血淋淋的场面?当即给吓得晕厥了过去。
小胡医生和她第一任妻子婚姻的解体有两个版本。版本之一是经常不顾家的胡医生,让同一个城市的另外一个医院的外科医生有了可乘之机。那是小胡的大学同学兼室友,在参加小胡的婚礼时就对这个貌若天仙的美女念念不忘。他藉口来看望同学,经常对幽怨的女主角嘘寒问暖。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在小胡医生离婚后两个人迅速结婚。另一个版本则是结婚两年多才受孕的妻子在一次意外中流产了,肇事者在撞倒孕妇以后,自行车把抵住了腹部伤及了脾脏。本应该在妇产科陪床的小胡因为老主任外出开会学习出现在了手术台上。
小胡医生其实是知道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年轻人就是伤害自己妻子和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他完全可以拒绝为这名患者实施手术。那天他原本休息,他的妻子刚刚失去了他们俩的孩子,还在病床上躺着。可是当他看到手术室护士欲言又止的目光时,还是忍不住走出了病房。原来正在手术中的这名患者在切除碎裂的脾脏时,不慎撕裂了下腔静脉。手术台上的医生只能用手捏住静脉的裂口,他们处理不了这样紧急的情况,只能请小胡医生过去帮忙。
小胡医生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后二话不说换上手术衣参与了这个患者的抢救,整整3个小时,等手术结束以后,这个从头冷到心里的女人对小胡医生提出了离婚。
无论如何胡医生离婚了。离婚以后的胡医生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外科手术之中,不久他被委派去了上海一家大型医院进修。进修结束以后崭新的外科病房楼也正式建好,扩建了病区,胡医生顺理成章成了普外科的主任。
胡主任再娶的是他的一个患者的孙女,这个80多岁的乙状结肠肿瘤的患者,已经连续一周解不出大便来,肚皮几乎就要被无法排除的秽物撑破。胡主任力排众议,这个亲自操刀,为这个已经穿上寿衣的老人手术,切下来一个直径10多个公分的瘤子。术后老人恢复迅速,老人的儿子更是对这个单身年轻主任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托了外科的老护士长做媒,把自己22岁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了胡主任,那一年胡主任36岁。
(七)
胡主任的手术简直成为了不可逾越的神话,但是直到史永波分配到医院时,他还住在单位分配的两间家属院的宿舍里,每个月拿着菲薄的工资。胡主任的妻子在单位的洗衣房里,她只是一个临时工。
一次手术接近结束的时候,史永波好奇地问胡主任,以他的医术完全可以到一所更大的医院里工作,再不然可以去南方的私立医院。骨科有一位王主任早些年辞职去了深圳,据说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在深圳买了洋房和汽车,过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胡主任的手只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忙碌起来,他只淡淡地说,留在这里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手术结束以后,胡主任把一脸疑惑的史永波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从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个蓝白方格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小手绢。那是一个已经明显发黄发旧的手绢。胡主任缓缓地打开了它,里面是一叠大团结的人民币。接下来,胡主任向史永波讲述了一个埋藏在他心底的十多年的一个秘密。
那个时候还是小胡的胡医生手术已经做的深得老主任的赞誉。一天午饭时间来了一个11岁的儿童,捂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以胡医生的经验来看,这个消瘦无比的儿童应该是蛔虫引发了梗阻。
八十年代初期农村的卫生条件差,蛔虫性肠梗阻十分常见。胡医生主刀很快在孩子膨胀的肠管里掏出了大团的仍在蠕动的蛔虫,只是这团混合着肠液的深褐色的蛔虫像极了头天中午吃过的酱油色的圆润的粉条。接下来的时间胡医生只得强忍着一阵阵胃部的痉挛。只是在吻合肠管的时候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以至于手术后第3天出现了吻合口瘘。
那个可怜的孩子腹部刀口全层裂开,肠管流淌了出来。再次手术的时候,老主任第一次对胡医生发了火,“混蛋,你这是在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这是一对来自山区的爷孙,孩子的父亲一次私自开山炸石头的时候不幸身亡,只留下这爷孙二人相依为命。老人家是背着咸菜和煎饼来为孙子看病的,胡医生猜测,就连这几十块钱的住院费恐怕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经过两次手术以后的男孩血色素只剩下了不到7克,低蛋白血症,严重的腹腔感染引起了高热不退,唯一的办法就是输血,可是老人家再也凑不出一分钱来。
小胡医生看着这个不到六十岁却早已饱经风霜的老人,内心充满了愧疚。虽然理论上他可以把这次的并发症归结为孩子本身营养不良,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吻合口的缝合出现了滑结,有两针的缝线已经开了,那一幕永远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胡医生偷偷为这个男孩垫付了60块钱的住院费,经过了两周的悉心照料,男孩终于康复出院了。
胡医生记得男孩出院那天被他爷爷拉着一起给胡医生磕了几记重重的响头,这一声声,如同一把重重的铁锤,锤击在胡医生的心上,以至于多年以后,当胡主任回想起那一刻时依旧觉得生疼。
老人家对为他垫付医药费的胡医生感激涕零。他颤抖着拉着胡医生的手说,“多亏了胡大夫,真是多亏了您,要不然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能活了。您的钱我一定还!”
打那以后每年中秋节前夕,这个纯朴的老人就会背上一袋山里择洗的干干净净的花生,晃晃悠悠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胡医生的科室,他总说送给胡医生尝尝鲜。胡医生有心拒绝,可是考虑到让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再背着沉重的花生回去也是于心不忍。他只能好说歹说,硬塞给老人10来块钱说是给老人的车费,给孩子买个书包,老人才含着泪接过钱离开。老人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在那个盛满花生的布袋底部留下了卷在一起包在手绢里的这一沓钞票,总计100元。
胡主任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直直地盯着史永波说,“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病人和家属对医生真是信任啊!医患就像一家人,咱得对得起他们对咱的这份信任!”
“你说,咱们这一身的医术是自己学来的吗?不是!你要记住,咱这一身的医术是病人教的,他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咱们。是他们教会了咱们如何做手术,他们才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胡主任紧紧握着史永波的手,那一刻让史永波感到无比动容。
(八)
史永波回来两天以后,胡主任的病情开始急转直下,他的氧饱和度不足90%,心率超过110次/分,血压也在最低限上下晃悠。其实史永波和ICU的医生们都知道,胡老师已经发展为脑疝,广泛的大脑细胞已经死亡,现在仅仅依靠着药物和呼吸机维持着,而且就是这种维持也撑不了多久了。
史永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甚至来不及跟胡主任说上一句话就……他的心如刀割。
胡主任的办公桌里除了那一叠包的整整齐齐的钞票,还有一沓红色的无偿献血证,这些年来胡主任都在坚持无偿献血,他累计献血已经接近10000毫升。
史永波看到了胡主任的妻子和他刚上大学不足一年的女儿琳琳。这个19岁的少女考入了胡永波的同一所大学,学的也是临床专业。
“波哥哥,我爸——”
“我爸,留下了这个——”
琳琳抱着自己的妈妈哭得泣不成声。
这是一张人体器官(遗体)捐赠志愿书,签署日期是两年前,上面印有红十字会的公章,及电话号码。
“我自愿捐献本人所有器官包括遗体……”
院领导悉数到场了,医院其他科室的科主任护士长也都来了,大家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在临时辟出的一个单间病房,为这位可敬可歌可泣的老医生献上洁白的菊花,送他最后一程。
“小波,今年你的博士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小波,依我说你还是回来吧!咱们医院扩大了规模,也晋升为三甲医院了,市里一百六十多万人民需要你。”
“小波,别忘了是谁让咱们成长起来的,是咱们这里千千万万的病人。”
史永波的耳畔又回响起了胡主任电话里的声音,他的眼前朦胧了,他仿佛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胡主任向他投来殷切的目光。
留京工作,只要他愿意。他的老板已经向他暗示过了,户口不是问题,还可以帮助解决妻子的工作安置。
……
“您就是胡主任常常提起的史永波博士吧!”
“医院正值发展和用人之际,胡主任一个月前就向我们推荐了你,他说,您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回咱们医院,做胃肠外科的学科带头人,为自己的家乡做贡献!”
送走了胡主任,医院院长握着史永波的手,激动地说。
史永波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整理胡主任的遗物的时候,史永波发现了一本没有写完的手写笔记:普外科手术图谱。里面是胡主任从医三十多年来手绘的手术图谱,细致地标注了每一种他做过的手术的步骤、关注点、注意事项、术后的并发症,等等……
那本笔记的扉页上赫然画着一把柳叶刀,在柳叶刀的下面有几行苍劲有力的字:
一位医生在他穿上手术衣,拿起一柄柳叶刀以后,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他会将所有私人的情感置之脑后,他不能做随意判定别人生死的判官,而只能做竭尽全力从死神手里争夺生命的天使。
柳叶刀(完)
后记:胡主任的遗体按照他生前的愿望,捐献给隶属本院的医学院成为了一名大体老师。
琳琳大学毕业以后选择了爸爸工作过的医院做了一名普通的儿科医生,丈夫是一起工作的胃肠外科医生,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2岁了。
已经成为业务院长的史永波又一次打开那本厚厚的手术图谱,这本手术图谱在胡主任离开的这些年里一直陪伴着他,这本图谱里也有他这些年来的手术心得。
那段写在扉页上的话如同胡主任对他的叮咛一样,一直鞭策着他,激励着他。
他没有后悔过当年做出的选择。留下来不止是胡主任对他的期盼,也是他责无旁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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