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抵达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2-10-30 18:0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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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我到商业城的时候,孙婕正站在电影院门口,玩一台抓娃娃机。此前我们没见过面,但是在微信上还聊得不错,她00年的,我是98年,有些话题对双方都合适,比如游戏,我们没少往里面充钱,经常会组队上线,约一起打个通宵。再比如,聊怎样剪辑视频,怎样找素材,怎样提高关注量。我在B站有个号,粉丝刚破两万,主要是分享在深圳打工的日常,起步时很艰难,没几个人看,后来摸着门道,跟一帮朋友搞了个小团队,相互帮衬扶持,慢慢积累了点人气。但是收入依旧不好,只勉强够烟钱,有时还得倒贴,不指望靠这挣钱。这些年,我一直在做日结,当天挣钱当天花,挺好。

商业城有五楼,店铺以餐馆、网吧和桌球馆为主,由于附近有个大学城,所以生意很好,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不少男女勾肩搭背,从校门出来走进夜幕。我跟孙婕约好,在五楼寰球影院见面,今晚九点有场电影不错,我虽然看过,但还是想再走进影院,让那种微妙环境暂时顶替内心空荡荡的感觉,就像在夜晚出走,来到一片陌生而寂寥的原野,躺下,等待时间解除凝滞。为此,我买了边缘的两个位置,好处是睡觉时歪着头不会碰到别人,当然,对热爱观影的人来说,这位置就相当于被放逐之地,很容易因为远离大众而产生疏离感。

其实我早到了商业城。六点刚过,太阳恰好悬在远处矮山顶部,等待天空褪成暗橙色,我想给孙婕发微信,说我已经到了,在五楼等你哦。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我在沙县小吃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转转。对面那座矮山其实是个公园,空气燠热,没有出现想象中热闹的场景,草坪上靠近灌木躺着个男人,把脏兮兮的短袖卷到胸膛,穿一双凉鞋,肚皮伴随呼吸产生有节奏的起伏。我在长椅上坐下,隔着草坪看他。我看到了我朋友们的模样,我自己的模样。小时候,我就像这样躺在草垛上,看流云从东边流浪到西边,像大海中一支随时会解体的船队,随波逐流,无依无靠。男人开始跷二郎腿,把手臂垫到后脑勺,估计是草太硬,深圳的草都这样,令人憎恶。我就这样,远隔那些尖锐草叶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时机。过了半天,男人没换姿势,肚皮不再起伏,我跟孙婕说还在上班,然后到公园报刊亭要了一份旧报纸,舒舒服服地在长椅上侧卧下来,假装看报,实则继续盯着男人,他现在好像醒了,正在揉眼睛,但是很快又把手放下,没再动弹了。没过多久,天黑了下来,困意上头,我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听见远处有人在大声呵斥,是个粗嗓子,南方口音,他说你快起来,这里不能睡觉!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正置身草坪,忍受蚂蚁和草尖的噬咬,但是背后木板与油漆的味道让现实清晰起来:我仍躺在长椅上,困倦使时空紊乱。这时那男人说,草坪不就是拿来睡觉的嘛!呵斥他的是个老头,穿橙绿色相间制服,正拿着一只大号剪子在半空挥舞,我猜想那是用于裁剪灌木的园艺剪。老头说,你把草都压坏了,要我怎样交差?男人说,我只咪一会儿,又不会把草弄死。老头说,你现在不走,我就马上弄死你。男人说,好好好,我这就走。

老头轻轻挥动双臂,一截树枝从灌木顶部脱落,如同被刽子手斩下的头颅,还冒着温热腥气。我看见那男人正离开公园,往没有路灯照亮的地方走去,他把短袖卷到肋部,露出瘦弱黝黑的皮肤,丝毫不顾忌路人会投来什么目光。我一路跟踪过去,他走出公园,朝商业城相反的方向游荡,在一家便利店门口驻足,几度尝试进入,却始终徘徊在半掩的卷帘门外,仿佛游魂,或者燃油耗尽,急于找寻场地降落的飞机。我靠近他,立刻就嗅到青苔般腐朽的馊味,他头顶有个褐色斑块,发量半秃,近看像一撮低矮树丛被劈开,穿着件赭色短袖,脚踩带有污黄渍点的凉鞋,眼球深深凹陷。这几乎就是瘾君子的代表性面容。我在烟酒柜要了包中华烟(我们都叫它华子),当场拆开,跟老板借来打火机,点上一根,然后将烟盒递给他,说,来根华子?他说,你是谁?同时,可能是条件反射,或者出于本能,接过了烟盒,但是攥在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说,看你像个老朋友,以前在三和做日结,我们经常上网吧通宵。他说,可是我不认识你。我说,你知道崔总吗?虎哥?辫儿哥?以前我们都是一个团体的,他们朋友比我多,说不定你认识。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说,这不要紧,说到底,大家都是朋友嘛。出门在外,又是深圳这种地方,没有朋友你会寸步难行的。他说,你也干过日结?这样讲来我们还真算是朋友!我哈哈大笑,说,实不相瞒,我看兄弟你形象气质俱佳,要放以前肯定是迷倒万千少女的小鲜肉,不过现在风向变了,讲究搞网络直播,观众闲得没事干了,就会刷短视频,短视频知道吧,就是拍点日常生活什么的,发网上能挣来不少钱。他说,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说,现在观众口味刁,说不定就喜欢看你出镜呢。怎么样,跟我一起拍视频,收入对半。他说,别整那些个虚的,你给我买点吃的,我就考虑跟你干。我进便利店买了两个卤香鸡腿,一袋面包,一瓶冰红茶,要是算上那包中华,相当于我干半天日结的工资。等结账出来,他已经点上烟,蹲在路边了。

他边吃边说,你做短视频的?我说,你点开B站,搜“小杨生活秀”,那里面都是我拍的。他说,我没有手机。我说,你怎么能没手机呢?他说,很久以前就卖掉了。我说,你不会把身份证也卖了吧。他点点头,说抵押给中介了。有一阵子,我们都不说话,抽烟,一根一根地抽。城市在夜晚显露出它本能的面孔,烟雾与水汽混淆了界限,自地表升腾而上,在建筑顶部聚积、发酵,像磨砂玻璃般模糊地向下反射灯光。我说,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他说,我叫李光明。我看着他啃完鸡腿,说,李光明这名字没什么特色。你看,在我视频里都是什么崔总,虎哥,蒙总,辫儿哥,多有辨识度。该叫你什么呢?明总,明哥,不行,我们有太多总太多哥了。你这么喜欢吃鸡腿,就叫鸡腿哥吧。他憨笑起来说,好听。立刻,我断定他智商不高,至少,应该在某些方面有缺陷。像鸡腿哥这样的半流浪人员,根据我在深圳日结圈子里听到的传闻,多半面临着遭受强暴的风险。我说,你不怕我是基佬吗?他摇头说,不像。你见过基佬吗?他思考片刻后说,见过。他们给我买吃的,然后要脱我裤子。我说,然后呢?鸡腿哥笑着说,然后我就跑了。他们穿黑色背心,以后我见一次躲一次。

鸡腿哥起身说,你要我拍些什么?我挠头说,还真不知道。就日常生活呗,一起去做工,吃饭,或者聊天。我所有视频都是这个风格。他说,那你先给我安排个住处吧,桥洞有积水不能再待了。我说你以前都睡桥洞吗?他说,不一定。有时是公园,龙华公园知道吧,很多人就在那睡觉。我掏出钥匙扣交给他,你先去宝华新村68号,那楼旁边有个沙县小吃,老板娘叫张红丽,是个黄头发女人,你拿钥匙扣给她看,说是杨中介绍来的朋友,她会给你安排个房间,一晚要25块,暂时算我账上。他说,你不带我去吗?我说,得见个女网友,再不走就迟到了。

孙婕在玩一台粉色抓娃娃机,配上打地鼠音效,像游戏厅里专心致志的少女。影院入口摆着排娃娃机,给早到的观众消遣时间用,这个点没几个人来影院,那些机器只能对着墙壁孤芳自赏。我在对面休息区找个椅子坐下,给手机充电,同时看着她把手搭在推杆上,非常认真地调整角度,一次,两次,三次,一只哆啦A梦公仔像戴了竹蜻蜓,从娃娃堆里腾空而起,却在快要成功的时候,颓然下坠。她从包里抽出纸巾,反复擦拭掌心后,继续重复这个动作:推杆,旋转,拉杆,再旋转。然后我先后看到一只皮卡丘和一只海绵宝宝在即将挣脱束缚之时,被无形的手掌给拉了回去。我看时间,快要进场了,就收好手机,走向孙婕。

原来她戴着口罩。我说,你好。她没有理会,继续专注于调整推杆角度,那是只哆啦A梦公仔,跟起先那只不同,一个是蓝色,一个是黄色。一个没耳朵,一个有耳朵。我说,要帮忙吗?借着身后的光线,我在玻璃表面看见她点了点头。她手里还攥着几枚游戏币,此刻已被汗水浸湿,液体使金属变得可疑。我本来是抓娃娃好手,只要熟悉一下操作,总能抓到的,但直到用完最后一枚硬币,那只哆啦A梦都没能与我们见面。它就像个无解的哑迷。她说,不管怎样,还得谢谢你。我说,你叫孙婕?她说,那你肯定是杨中了。我点头。她说,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这话早在意料之内。高中毕业以后,我跟着表叔在县城学汽修,给老师傅当学徒,后来还学过打银器,就是把铜饰品镀上层银,再高价卖给游客。我本可以上大学的,如今在中国,分数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只要想去,总能找到一所学校。我上了所野鸡大学,名头叫得响亮,却连学校地址也是虚构的,以前有皮包公司,现在换成了皮包大学,一脉相承。那学校开在东莞,警察说骗子其实躲在缅甸呢,要是在国内,分分钟帮你把学费追回来。说实话,缅甸倒是离我家更近一点,小时候跟我妈去镇上赶集,还能见到兜售药材的缅甸人,他们带来风干的蜥蜴和蛇,酒瓶里永远浸泡着不知名生物。我在东莞电子厂干了几个月攒下路费,回老家学汽修和制银器。两年后,突然有一天,我决定再到东莞去,那里好像有什么魔力,比缅甸人酒瓶里的怪物还要恐怖,这恐怖意味着不可避免地沉沦,我想我大概是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东莞电子厂,我知道深圳有个地方叫三和,那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像幽灵也像猎手,两者是截然相反的意思,我知道前者象征流亡,即无所遁形之意;而后者隐喻了反抗,我们这一代人无声的抗争。

孙婕摘下口罩,她的鼻梁有点塌,左眼角带着块淡色的粉斑,梳了空气刘海,近看像套着顶假发。我说,咱们快进去吧,电影就要开始了。她说,不急,这电影我早看过,开头那段乏善可陈,或者说可有可无吧,总之很无聊,你要是想知道,我讲给你听。我们进去,里面安静得出奇,只听见放映机运转的窸窣声。人比想象中要多,这个点来看电影,结束以后还能干很多事儿,出门右转是家网吧,沿走廊走到尽头,可以进烧烤店待到后半夜。我坐在靠边那位置,脑袋枕着拳头,玩手机,把亮度调到最小,崔总发来消息,说鸡腿哥已经在公寓住下了,他们正聚一块打牌,鸡腿哥什么也不会,得从斗地主教起。最后,他责怪我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个智障来。我说,鸡腿哥不是智障,他是马戏团扮演小丑的演员。崔总说,真是个演员?我解释说,只是打个比方。

电影结束后,已经过了11点,天气凉下来,微风和煦,夜色朦胧。我到自动售货机买了瓶可乐,递给孙婕,冰冻的感觉从瓶身瞬间传导至大脑,仿佛指尖正触碰的是电闸。孙婕对着玻璃门整理刘海,刚才在影院里,她也睡着了,姿势不正,把脑袋给枕到了我肩上。然后,她接过可乐,问我要回到哪里。我其实很喜欢她,以前就聊得来,有共同爱好,感觉性格脾气挺搭,今天一见面,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于是特意顺着话头,说没什么地方可去,晚上通常找人喝酒,吃烧烤,或者进网吧玩到凌晨。孙婕说,你住的地方远吗,要是不急着走,可以去我宿舍那儿,在海港工业园区,有家烧烤做得还可以,就是挺远,来回估计得搭好久车。我说,不着急,还不知道你住哪呢,正好去看看,以后串门也方便。

我问孙婕喝酒吗,她摆摆手,说喝不了,酒量差得很,沾上就醉。我心情不错,两瓶啤酒下肚,没怎么吃烤串,开始觉得轻飘飘的,脚底打滑,体内好像有个陀螺在旋转,停不下来。孙婕在电子厂上班,她肯吃苦,无不良嗜好,工资还过得去,就是不会理财,花钱相当随便,这点跟我有共通之处。说到底,我们都是精神小伙与精神小妹。从东莞来到深圳后,我在富士康签了一年合同,到期没想着留下,而是在三和待了一段时间,白天做日结工,晚上睡网吧,虽然窘迫,好处是足够自由,没人管。三和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很多人以最低限度的欲望与温饱苟活着,催生了一堆“大神”,他们是理想和现实的平衡点。我后来认识了几个朋友,就是虎哥崔总他们,大家搭伙拍短视频,搞搞直播什么的,也算是个精神寄托,不至于虚度了年华。孙婕就是通过刷短视频认识我的,那时,在记忆中,她每天都要给我们打赏。我说,你觉得我咋样。孙婕说,什么咋样。我说,就是我这个人,你看得上吗。她说,还行吧。脾气好,讲礼貌,这是你的优点。我说,最近突然不想拍视频了。总感觉该干点正事,我都二十四了,前方得有个家在等我。她说,我才二十二呢,年轻真好。我说,你们厂待遇咋样,过几天想去看看。孙婕想了想说,不怎么好,很多人刚来就走。主要是有夜班,没几个人能扛住。我打开最后一瓶酒说,那行,再观察几天,我先考虑考虑。

我们正聊着,从远处夜幕传来一阵呼啸声,我站起来望去,人行道上停满了电瓶车,像阶梯般往黑暗中延伸,没有尽头。孙婕问我说,这是干啥的。我说,不知道,听起来是救护车或者警车,现在已经走远了。她说,应该是警车。我说,何以见得。她说,城市一到晚上,就把罪行暴露出来了。白天都他妈是谎言。我说,你不能再喝了。她站起来,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今晚,我可是一滴酒也没碰。

回到公寓,头晕得厉害,蹲在坑位前把酒全吐了出来,然后直接上床,准备睡觉。后半夜不安宁,手机老叮叮当当地响,楼下打牌和砸酒瓶的声音透过窗帘钻进来,不能成眠。恍惚间,听见门被敲响,于是起身去开门,楼道空无一人,外卖盒堆积在转角,灯光昏暗,空气凝滞。我往锁孔插上钥匙锁好,倒头就睡。梦里我买了张车票,从深圳坐到昆明,又从昆明坐到村口,铁路像一朵狭长的云,在高原群山间闪转腾挪,穿过山脉,越过湖泊,沿着坡道飞上云端,做斜抛运动,在蔚蓝色天空划出一道绿色轨迹,随后俯身向下,以头抢地,如同精准命中标靶的弹道导弹。我爸身穿军大衣站在村口土坡,他面前是一棵老梨树的树桩,此前因为挡住进村道路,它被拦腰砍倒了,树桩连带着那深深嵌入红土地的根系没人要,被抛弃在垃圾坑里,等待地壳运动将一切改变。他见到我出现,只是抖抖衣服,掸开领子积压的灰尘,往垃圾坑里吐了一口又浓又黏的痰。我说,回来了。他不说话,只面对那树桩抽烟,仿佛在凭吊故人。可是他早就死了,死在一个没有火塘的冬天,空气中弥散癌细胞。我妈从缅甸游医那买来的药酒,更像是用于浸泡标本的福尔马林。

第二天我没去做工,在床上躺到正午,期间打游戏,抽烟,搜集烟头堆在窗台,搭建一方小型篝火。不出所料,今天又要挂壁了。挂壁这词儿很有意思,每个混过三和的人都在说,可是谁也搞不清具体含义,我们住25块的挂壁房,喝一块五的挂壁水,吃五块钱的挂壁面,进挂壁网吧,干挂壁女人。花光积蓄是挂壁,流落街头是挂壁。没有哪个词语能替代挂壁,成为如此荒唐的存在。我们就像沉迷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疯狂艺术家,用挂壁解构自己,解构政治,解构地球。一句话,万物皆可解构。想到这点,我在床上翻了个身。

张红丽发消息说,虎哥问你还有钱没。我回复说,早挂壁了。昨晚见个女网友,钱包大出血。她说我就知道。虎哥还有点实力,今天请你们吃饭,速来。我说,稍等片刻,我马上过来。没洗漱,对镜子呼气,还能感觉到酒精存在,其实无伤大雅,毕竟晚上又要喝酒。拿了拍摄架,我跑下楼去,楼下蹲着个男的,原来是崔总,他一见到我,就起身摘下耳机,用脚拇指挑起拖鞋说,你小子行啊,怪不得人称江湖及时雨,真就什么人都接济是吧。我问咋了,我又接济谁了。他歪着头说,昨晚那兄弟,叫什么光明的,我看脑子有问题,成天傻笑,跟个傻X似的。我说,是他啊,新找的素材,人挺和气,脑子笨是吧,这种人最好处,而且他那模样实在搞笑,视频拍出来播放量肯定高。他接着说,这小子昨晚跟张红丽要了两百块,跑外面学英语去了。我说,什么学英语?他说,学英语就是嫖娼。我说,妈的,睡糊涂了,脑子没转过弯。我问他,那两百块记谁账上。崔总说,除了你还能是谁。

虎哥在张红丽厨房砍一只鸡,冷冻货,没见多少血,砧板直接放在地上,旁边紧挨着个小碗,鸡腿哥坐餐厅里,正打瞌睡。张红丽忙着炒菜,没工夫搭理我们,崔总叫醒他,你小子挺有能耐,学英语搞到中午,那女的不嫌你臭?鸡腿哥缩在凳子上,屋顶风扇不怎么转,空气很难流通,腥风吹来,尽是鸡血和油烟的味道。我坐下,把手机装在架子上,摆在桌面一角,小店尽收眼底。张红丽店门口立着块招牌,沙县小吃四个字因为长期日晒雨淋,缺了个三点水,变成少县小吃,油污和灰尘使背景黯淡。崔总也拿出架子,装好手机,开始录视频,他对着镜头说,今天有兄弟给介绍个老铁。我悄悄捅了捅鸡腿哥,他没说话,冲镜头傻笑。崔总继续说,叫什么名字,鸡腿哥是吧,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昨天去干啥来着。鸡腿哥说,学英语。崔总说,现在还有实力没。鸡腿哥说,没,挂壁了。崔总说,挂壁了好,这叫从头开始,心若在梦就在。你看我,再看看我们,我们都缺少一个契机,一种砸烂一切的勇气。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人得为自己而活,要趁着年轻有力气,出门重新认识世界,不是有句话么,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看,真理就藏在外头呢。我说,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怎么地,咋会念叨起这些。崔总说,我是认真的。有个计划,或者叫念头,已经冒出来很久了。我们组个队伍,花钱买些二手装备,然后骑行去内蒙看草原。有人这样试过,做了系列视频,热度很高,不到半程估计就能回本。什么叫热爱生活热爱自由啊,这就是。

我说,你这是癔症,得治。第一我们没钱,这是硬伤吧,第二我们没经验,该如何去内蒙那么远的地方?崔总说,经费的事儿,自然有人会赞助,再说你来深圳这些年,不可能真搞成挂壁,总该攒下些钱吧。我说,有倒是有,卡里存着一点,那是给我回村娶媳妇的。他说,至于经验,是得承认,我们谁也没去过内蒙,可路不都是走出来的嘛,老话怎么说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你千里迢迢去内蒙,就为了看个草原?他说,你啊,脑子不灵活,要被时代抛弃的,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代?我想了想,有句话突然浮现出来,我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他说你扯淡呢,这哪跟哪,告诉你,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互联网时代什么最重要?我说,不知道。他说,是流量最重要。现在懂了吗。我摇头。他继续说,我们不是真要去内蒙。随便买几辆破自行车,大张旗鼓准备几天,再慢悠悠出发,沿着公路往山里跑,到热度差不多时,找个理由取消计划,等着回家数钞票吧。你不是有几万粉丝吗,瞧好了,这一趟下来保底能窜上十万。我说,还得是崔总你有想法。

几天以后,我剪视频时,删掉了后半段有关崔总的部分。最后呈现的效果是,我们经过民主表决,一致同意到内蒙去看草原,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视频最后,崔总说,挂壁怎么了,挂壁青年也有诗和远方。我觉得这话挺好,就拿来用作标题,把视频发布出去了。没多久,孙婕发消息,问我真要走吗,说这事不靠谱,估摸着得黄。我说,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抵达。孙婕说,你们靠什么来钱,难道一路流浪过去么。我说,先吸引热度,等粉丝多了,再接广告或者直播带货。孙婕说,你啥时候走。我说,先看看吧,得有装备和物资不是。明天有场电影,我买了票,还是老地方,咱俩见个面,这一走估计得个把月,说实话,挺想你的。孙婕说,不用了,连着几天夜班,白天还得补觉,连轴转。

崔总问我事儿成了没,我说,哪桩事。崔总说,就是你见那女网友。我说,没戏。他说,看不上呗。我说,人条件挺好,又努力,我还真配不上。他说,你这几天视频拍得特好,播放量蹭蹭往上涨,咋搞的。我说,实事求是地讲,没鸡腿哥还真不灵。这是一个审丑的时代,鸡腿哥能逗乐观众,也是种本事。崔总说,这样搞总觉得有点儿膈应,像把他当猴耍了,不是滋味。我说,没办法,鸡腿哥带来流量,我们管吃管住,谁也不亏欠谁。他说,还真是这么个理。

出发前我研究了一下路线,从深圳往北到惠州,然后是河源,翻越南岭之后就出了广东,到这先停几天,看热度涨得怎样,要是不行,得及时止损返回深圳。我们这趟骑行颇有挂壁特色,沿途睡帐篷,带炊具自己做饭,总之怎样节省怎样来。帐篷和锅有现成货,为了能捎带上它们,崔总弄来辆三轮,一个人蹬车拉物资,其他人骑单车,大张旗鼓,像拖家带口去北方逃难。说是个车队,其实只有崔总鸡腿哥和我,我们在天气转凉时出发,临行前张红丽杀了只鹅做成炖菜,崔总虎哥都是东北人,他们说这菜还真有点东北铁锅炖大鹅的感觉。我说,张红丽,这些年没白给你交房租。

我们骑了一整天,没出深圳,工厂仿佛解体成碎片散落在路边,到处都是令人沮丧的克隆建筑。晚上在河边扎营,水面飘着层油,路灯斜照上去,产生绿色和紫色两种光芒,好像下面还有什么会发光的生物。我们煮面条吃,带的挂面,水烧开后崔总去买烟,我躲帐篷里剪视频,留鸡腿哥看着锅。等崔总回来后,面条都被煮烂了,锅里挑不出一根完整的,鸡腿哥挨了骂,往树林子里跑没了影。我对崔总说,鸡腿哥这人就这样,很多事干不明白,要不咋会流落街头呢。崔总说,傻子都会煮面,你说可笑不,真该揍他一顿,长点记性。我说,你揍他也没用,还能把脑子揍好不成。

夜晚的城市陌生极了,一切都如冰川般凝滞下来,只有河对岸塔吊仍在无声地工作,灯光和水雾使这段距离显得遥远。我坐在河边,看上游排放的垃圾飘过,它们像一支船队,浩浩荡荡,乘风破浪,自城市最阴暗肮脏的角落启航,裹挟着馊饭菜与工业废水,不知要去往何处,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已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

从河边回来,已近子夜,我钻进帐篷,崔总鼾声如雷,被子缩在角落中,没见着鸡腿哥。于是到外面点了根烟,往马路对面走,那里还亮着灯,但是没几个车,一排建筑呈现与夕阳混淆的暗橙色,静若鬼火。路的转角是家网吧,我走进去,上到二楼,楼梯又陡又窄,满是瓜子皮和零食包装,很多人戴着耳机呆坐在电脑前,他们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像恐怖电影里复活的僵尸。我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找到鸡腿哥,他蜷缩着,已然入眠,我下楼穿过马路,途中再次点燃一根烟,边走边望对面高高耸立的塔吊,直到它不断旋转的手臂陡然停住,顶端闪过一点微光,随后又很快黯淡下来,等抽完烟就回到了营地,我在帐篷里和衣睡下,重重喘出几口气。

我们抵达惠州一个叫马鞍镇的地方,那辆三轮车不失时机地散了架,一只车轮沿着堤坝滚进水库中,还没掀起什么浪花就消失了。水边坐着两三个钓鱼的,起身望着我们,嘴唇微微翕动,仿佛车轮从天而降破坏了某种平衡。崔总说,你瞅啥。我说,跟你们说话呢。他们没听见,有人摘下草帽,背对水库站立不动,目光如炬,同时水面波光粼粼,将天空分解为破碎的形象。镇上烟尘弥漫,工厂和小型作坊不知疲倦地运转,行人脸色阴沉,在身后扬起的尘土中,隐约可见路边一块矩型木牌上写着几个粗体黑字:校大泵。我们推车靠近,那木牌属于汽修店,一个小孩正坐在山丘般庞大的车胎堆上,空悬双腿,用手指打着唿哨。

等换好轮胎时,已是黄昏,凉风阵阵吹过,落日熔金,我突然感到沮丧,好像从一场意义不明的午睡中醒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崔总提议找个饭馆吃饭,我们开始在镇上游荡,很多青年骑摩托掠过,刮来香水和汽油的复杂气味。从饭馆出来,天色已晚,我们在街角找到酒吧,于是钻进去,喝果味啤酒。酒过三巡,崔总说在他们东北那旮瘩,以前人人都幸福。我说,难道现在就不幸福么。崔总说,早他妈回不去了。就像一首老歌唱的,它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够到达。鸡腿哥开始拍手,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我说,腿哥,还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鸡腿哥往沙发一瘫,张开双臂,像在振翅飞翔的鸟,我四海为家,我到过北京那里是我家,我到过广州那里是我家,我睡过桥洞那里是我家。崔总说,李光明,我老瞅你不顺眼,像个耗子。鸡腿哥说,对,说到底我们都是耗子嘛!我见情况不对,说,你俩打哑迷呢,起来再走一个,先倒下去的是我儿子。崔总说,这酒不得劲,嘴里砸吧砸吧全是自来水味儿,你容我出去吐一阵。崔总走后,我问鸡腿哥,你还能对我说句实话不。鸡腿哥没理会,边敲酒瓶边唱,它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河流,明天就能够到达。隔壁有个声音在喊,操你妈,再唱一句老子弄死你。我说,大哥你别介意啊,我兄弟是个傻子,不懂事,唱着玩的。

崔总回来,嘴里叼着根烟,还没点上。我说,崔总,你反着点试试。他说,啥。我说,含住另一头,拿火机点滤嘴。他说,你小子喝大了吧。我说,李丰田知道不,最近那剧特火,一东北人,反向抽烟,杀人不眨眼,下手老狠了,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气质。崔总说,那他妈是演员。我说,你试试,录段视频剪进去,挺好玩的。崔总把烟倒转过来,火机点上滤嘴,没着,反复试了几次,只冒出一线烟雾,跟放屁似的,噗嗤一下就熄灭了。他说,尽是口水,咋点得上。我说,还好,气质倒是挺符合。崔总说,滚犊子。

第二天就要出发,换鸡腿哥蹬三轮,我骑单车先行探路。离开马鞍镇,是鱼塘和果园组成的荒野,走在柏油马路边缘,视野开阔,让人想到正在驾驶一艘远洋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而我就是那航过孤岛,航过冰川的船长。路上迎面骑来一队车手,他们头戴赛车盔,穿浅黄色冲锋衣,像被风鼓起的船帆。我想快点避开车队,这时他们减速停下,领头那人高举手臂,好像在朝我喊话,他说,这位骑友你好。我们之间隔着马路,风从这头刮到那头,因此声音听不太清,只能从动作判断,应该是属于善意或者礼貌性的问候。我回敬他,说,你们好。那人比划着,其他车手也做同样的动作,但是声音太小了,被风稀释后更显衰弱,我想到昨天水库边站立的人,这场景真他妈魔幻,像稻草人活过来在农田里跳舞,或者木偶被丝线牵引着表演默剧。一句话,我在马鞍镇就没看见个活人。

傍晚我们抵达河源地界,公路劈开山脉,凹陷下去形成一道狭长低谷,连接南北两座小型集镇。火烧云出没在天边,阳光将水塘染成金色,鸡腿哥蹬三轮走最后,边骑边唱歌,我心不在焉,风从前面吹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车队停下以后,我说再走个五六公里,到镇上就能洗澡,再去买几瓶酒,我们庆祝一下。崔总指向远处说,你看那儿,有个废楼还挺豪华,咱们进去瞅瞅。我说,这荒郊野外,咋会有个房子呢。崔总说,也不算偏,那边不是有个村子么,农村很多人喜欢建别墅,欧式的,坯子建好以后,莫名其妙就荒废了,也没人管,灰扑扑地杵着,老膈应了。我说,咋还能荒废呢,好端端的房子不盖下去,扔路边当鸟窝,值吗。崔总说,我小时候村里有个煤老板,也是像这样盖大别墅,坯子都完工了,结果有天晚上闯进伙蒙面贼,拿刀给他家六口人全砍死了,房子就荒在那,也没见谁去管。我说,案子后来破了没。崔总说,不记得,好像后来抓到个团伙,专干入室抢劫,说抢过他家,但没下手,时间也对不上,就没了后续。我说,那几年治安不好,到处杀人,你看现在,多久没听过命案了。崔总点头说,唐山那事儿,烧烤店打个人都能轰动全国,要放以前,谁能想得到。

路边有条土坡延伸出来,一直通向那栋房子,我们推车下坡,抵达以后,决定走进去。废楼周围散落很多建筑垃圾,碎玻璃嵌进砖块堆,间歇反射着阳光,像夜晚飘荡在墓地的蓝色鬼火,屋内砖墙斑驳,地面水泥皲裂,俨然一幅破败景象。崔总打手电上二楼,在阳台找到个尿素袋,拽下来当垫子用,我跟鸡腿哥搭好帐篷,然后煮面吃。屋外下起雨,一时停不了,于是各自睡觉。

梦里我们抵达草原,风从远处吹来,掀起绿色波浪,逐渐减弱。我骑马向前,天边燃烧着火焰,云层破碎,褶皱遍布,好像黄昏正在炸裂,我登上一座低矮山丘,远望地平线时有时无的云影,天地晦暗,介于昼夜交替之际倏忽即逝的瞬间。我策马向前奔腾,在遥远而浓稠的远方,有一座山脉横贯南北,将故乡与草原分割开来,那里游荡着徘徊在边界的幽灵,无所遁形,无枝可依,而我依旧向前走,越过河流,踏过山丘,漫行于无穷无尽的原野之上,直到化身一缕孤魂,融入黑夜。

我们从惠州出来,在河源待了三天左右,期间到处找酒馆,晚上去KTV唱歌,一瓶接一瓶地开酒,然后呕吐,跑大街上跟行人对眼,有时挨揍,有时跟他们打起来,事后钻回帐篷里,等黎明,等梦醒。崔总说,咱还往前走不。我说,走个屁。你那账号,粉丝涨了几个。崔总说,个位数,你呢。我说,差不多吧。崔总说,都他妈没意义啊,为什么要到这来呢。我说,总得想办法改变不是。崔总说,咋的,你要改变什么。我说,不知道,只隐隐有种感觉,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了,船在沉没,我们在漩涡里挣扎。崔总说,听你这么说,我不想回去了。我说,那就继续走,只要走下去,会有一天抵达,咱得抓紧赶路,冬天快要来了,冷。

出发前,我们满大街找地方发泄,如今治安真好,失足妇女都改行从良了,鸡腿哥在KTV想摸小姐大腿,被看场子的给拎起来扔出去,我们就流窜到巷子里,到处找足疗店,偷摸站门口徘徊。虎哥打电话来,说你们到哪。我说,在河源待了三天。虎哥说,你咋不早说呢,我有个朋友住那,正好招待你们顿饭,一句话的事儿。崔总抢过话头说,不着急,我们明天才走。虎哥说,这样啊,我叫他今晚给你们安排烧烤。不多时,有个电话打来,我接听,那人说在胜利路见,丰哥大排档,吃烤螃蟹。到那里,一个平头男站路灯下四处张望,见我们推车走来,迎上前说,是虎哥朋友吗。崔总说,我们都是。平头男说,虎哥朋友就是我朋友,哥几个今晚吃好喝好。酒上来以后,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叫我标子就行。我说,标哥好。他说,兄弟你太客气了。我问他,咋跟虎哥认识的。他说,前些年在深圳蹲过号子,跟虎子一间,吃喝拉撒都搁一块儿,混熟以后就成了兄弟。我说,行啊标哥,小弟敬你杯酒,以后来深圳我们负责接待。他说,不是,兄弟你跟我客气啥。

我喝得有点大,没吃进多少东西,只觉得天旋地转,跑绿化带全吐出来,最后胆汁上涌,嘴巴泛着苦味,崔总还挺得住,鸡腿哥没怎么喝,光顾着啃螃蟹了,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吃得满嘴流油。标哥叫来朋友,有男有女,远远望见领头那男的,花臂纹身,目光阴鸷,看样子不是善茬,我感到尿急,立刻起身去找厕所,他们正朝丰哥大排档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装着没看见,继续往前走,领头那人忽然转身把手搭在我肩膀,我们刚来你就走,咋地,瞧不起我啊。我说,这不能够,标哥兄弟就是我兄弟。他说,那你跑啥。我说,小弟尿急,找厕所呢。他们笑起来,放开了我。

我回大排档的时候,烧烤桌上已经没位置了,标哥跟后来那些朋友围着吵闹,崔总和鸡腿哥坐小马扎,被挤到人群的边缘。标哥见我回来,把袖子撸到手肘,起身拍拍身旁那人说,深圳来的几个朋友,准备骑行到内蒙去。那人站起来,我认出是刚才拍我肩膀的,于是倒了满满一杯酒说,大哥我敬杯酒,先干为敬,大哥你随意。他说,你们挺牛啊,在哪高就。我说,没啥正经工作,也就做日结,拍点视频啥的。他说,哟,还是个网红。我说,拍了没人看,纯属自娱自乐。他说,第一次到河源是吧。我点点头。他说,来河源报我名字,到哪都好使。我说,大哥怎样称呼。他说,叫辉哥就行,你那两个兄弟,又怎样称呼。我说,叫崔总和鸡腿哥。辉哥说,挺拽啊,谁都能叫哥是吧。我说,习惯了,改不回来。他说,待会转场,再整两瓶?我说,多谢辉哥好意,我们明天得走,今晚养精神,去不了。他说,行啊,你小子说话挺牛,不给我面子是吧。崔总打圆场说,辉哥要咱去,咱就得去。

半小时后,那伙人纷纷起身,搂肩搭背往小巷出口走去,像一群苍蝇被惊动,呼啸散开了。我扶着标哥,把他往巷口带,小声说,标哥,咱不会真要去吧。标哥说,得去。我说,行。崔总托老板看好车,我们就跟着离开了,路边有辆灰色面包车,没上牌子,辉哥靠电线杆抽烟,旁边有个女的蹲下,正给他系裤腰带,他见我们过来,手一挥说,上车!车里塞满了人,座位不够就摆上小马扎,坐我对面的是那给辉哥系腰带的女人,她嘴唇猩红,从包里拿出盒口香糖,拈一片放进嘴里咀嚼,我低头看向她下身,红色皮裤,马丁靴,鞋底粘了坨黑泥。她说,见过不。我说,啥。她说,没见过吧,改天给你也嘬嘬。我不敢再接话,这时辉哥望向后视镜,我们对了眼,他目光流露一种深意,我立刻想到许多不连贯的场景:流动集市,缅甸商人,癌细胞,泡在药酒里的蛇,蛇睁开的眼睛。那时我十四岁,父亲有时站在村口抽烟,有时在屋内饮用药酒,天气很冷,炭火在屋檐下无声燃烧。

面包车上环城高速,七拐八绕,在郊区停下了,标哥拽我到旁边,悄悄说,待会儿让你那两个兄弟机灵点。我想问怎么了,辉哥搂着崔总和鸡腿哥走来,像头野兽腋下正夹着两只猎物,他大声说,到我主场就要放开玩!接下来,我们被裹挟着前进,周围建筑低矮,商铺都已关门,鲜有路灯,夜晚使地球的阴影增殖。走了很久,到达一个满是水塘的地方,远处高架桥在夜空映照下幻化成触手,张牙舞爪,试图缠绕住所有来客,我们进入院子,辉哥打开大灯,眼前是一排砖房和几张露天麻将桌。

辉哥说,会打牌不。我说,会。他说,都会?崔总指着鸡腿哥说,他不会。这时鸡腿哥说,我会。崔总说,辉哥别听他瞎说,这家伙啥也干不了,就一拖油瓶。鸡腿哥说,我真的会打牌,老崔你要相信我。辉哥笑着说,好,我跟你打,赌一千块。我说,辉哥,他没钱,拿啥当赌注。辉哥扬起下巴说,真没钱假没钱。我说,这货连身份证也没,以前睡大街的,给他吃个鸡腿,就跟了我拍视频,辉哥你跟这种人打牌,不是掉面子吗。辉哥说,你他妈闭嘴。我说,好。

院里有很多人,我们到达以后,又陆续过来几个,现在麻将和纸牌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如同集市上吵得热火朝天的交易时间。我跟标哥打麻将,同伴还有崔总和一个黑衣女子,那女人边摸牌边抽烟,样子忧心忡忡,眉眼拧成几道褶皱,我觉得她是在哭,或者正在为哭泣做准备。后来我跟一伙中年人打德扑,他们个个戴眼镜,看起来挺斯文,有老师或者官员气质,开打没多久,他们就用广东话讲本地发展规划,我只听明白些热词儿,什么人口老龄化,房地产泡沫之类。崔总也在打牌,跟几个女的,其中一人穿红色皮裤,脚蹬黑马丁靴,正是面包车上那嚼口香糖的女人,他们很少有交流,崔总每轮负责发牌,需要起身。我时不时地想看鸡腿哥,但是没有找到,眨眼间,他跟许多人都不见了。

运气不好,有输有赢,总体来说是输多赢少。我忽然感觉有点恶心,想出门,到水塘边待一会,席地而坐,抽根烟,或者看看夜晚的天空,但是有人蹲在门外,见我要离开,立刻起身封住道路说,你先别走。我说,有点喝多了,找厕所。拦在门外的是两个年轻男人,穿拖鞋和短袖,一个手里还攥着火机,我说兄弟要烟不,来根解解乏。他俩接过烟,我自己拿火机给点上,向水塘走去,晚风拂面,夜色如海,这回没人再阻拦。

我们所在的院子实际上是个农家乐,或者叫作郊区会所,砖房后面除了鱼塘,还有个果园,没路,就算有路,天太晚也看不清,我到处瞎转,走到鱼塘边,听见一阵音乐传来。循声过去,是那个红裤子女人在跳舞,手机外放音乐,开得很大,类似摇滚风格,她上身穿黑色短袖,头发烫成波浪卷,动作与其说跳舞,不如说在踩踏着什么,抬脚到膝盖,再重重踏下,同时双手紧攥,很不自然地挥动。她看见我,就抬手招呼我过来,说,来,咱们一起跳舞。我摇摇头说,肢体不协调,没那个天赋。她说,瞎比划也行,只要跳起来就好了,这音乐带感不。我说,是挺带感,啥风格。她说,后朋克,Post punk,听过没。我说,没。她边跺脚边说,愣着干啥,动起来啊。我试着先晃动脑袋,跟随音乐节奏摇摆,逐渐有了点感觉,开始抖腿,前后交替,然后抬起手臂,想象一个舞者在聚光灯下舒展身体,转动,跳跃,激烈撕扯。她突然笑起来说,你这模样,倒还真像个醉鬼。我说,瞎比划嘛,也不知道该咋跳,遵循潜意识,想到啥就干啥,告诉你,我的内心住着个疯子。她说,神经病。

院内,鸡腿哥正捏着纸牌,坐在辉哥和另外两个男人中间,我找到他们时,看见辉哥目光阴鸷,一根接一根地抽雪茄。鸡腿哥抓住我说,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我说,啥。他指指桌角一堆钞票,像红色砖块垒成的城堡,你看,我说了会打牌,你还不相信。我说,那是辉哥逗你玩,咋能当真呢,快把钱还回去。辉哥说,操你妈,滚。我哆嗦着把钱推开,对辉哥说,兄弟不懂事,瞎玩的,辉哥你别计较,打牌嘛,就图个乐。辉哥说,你们不是得出发么,这样,先送你回去,这小子有点意思,我跟他再玩玩。我拽鸡腿哥到旁边,悄声对他说,放机灵点,一分钱也不能要,输了就让他们找我,待会丰哥大排档见,我们等你。鸡腿哥说,行。

崔总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推开院门时那两个穿拖鞋男子候着,靠在墙上,像站岗的哨兵,烟头散落一地,被夜晚的阴影所覆盖,闪着火星。其中一人把我们往水塘方向引,走到跳舞那儿,没见着红裤子女人,草丛塌陷下去,形成不明显的椭圆形洼地,有脚印,仿佛某种痕迹,试图将草从地面剥离的痕迹。我想起那阵旋律,看着影子,边走边抖腿,脚跟不断离地,同时摇头晃脑,舒展开手臂,跳起来了。崔总说,你干啥。我没听见,沉醉于影子的节奏中,后来反应过来,这不是舞蹈,是在重复进行踩踏动作,好像脚下有个魔鬼,正试图从深渊攀爬到地面,而我,只能不断蹬踏它长角的头颅,在搏斗中一次次陷入沮丧。

面包车行驶在环城高速,夜幕即将消逝,城市散发出乳白色光芒,如同沙漠中巨大的海市蜃楼,我们到达巷口,路灯已经熄灭,天边隐隐泛开一线青蓝色,司机沉默不语,拉上车门就离开了,面包车在马路上越来越渺小,最后隐入城市,再也看不见了,我们就这样迎着黎明,向未知走去。

丰哥大排档半拉着卷帘门,电视在播放足球比赛,欧冠,巴塞罗那主场0:3不敌拜仁慕尼黑,提前从小组赛出局,解说员是个戴眼镜胖子,他说今晚对所有巴塞罗那球迷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个悲伤的不眠之夜。最后,他还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们蹲门口看了很久,老板关掉电视,拉开卷帘门说,蹲这干啥,进来坐啊,外面冷。我说,有劳大哥你了,我们刚回来,得出发。老板说,跟我客气啥,辉哥朋友就是我朋友。我塞给他一张钞票,他不要,推辞再三后,还是接下了。他说,让辉哥朋友掏钱,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有只甲鱼,没来得及杀,你们骑行辛苦,路上宰了吃,补身体。崔总接过甲鱼,它徒劳地划动四肢,仿佛仍畅游在水中,无拘无束,怡然自乐。

我跟崔总推车到巷口,天已大亮,鸡腿哥仍未归来。接下来,我俩席地而坐,守着丰哥大排档,那辆灰色面包车再也没出现过。期间,陆续有行人向我们掷来硬币,五角的,一元的,偶尔冒出几张纸币,我觉得受到了侮辱,但是崔总照单全收,我没说什么,继续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狠狠掐灭烟头,狠狠喘气,狠狠咳嗽。到晚上,我们心照不宣地走进了派出所。

警察说,来报啥案。我说,有个朋友,昨晚失踪了。他说,具体时间。崔总说,今天凌晨,三四点钟。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回去等吧,你们没给他打电话吗。我说,他没手机。警察说,是小朋友吗。我说,成年人,男性。警察笑起来,这年头谁都有个手机,再等等,说不准他自己就跑回来了。我们走到派出所门口时,警察说,你们站住,坐回来。他拿纸杯接了点开水,递给我们,同时非常严肃地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要过程。我们如实相告。他点头说,嗯。嗯。嗯。知道了。明白了。我清楚了。然后,拿出一张纸,还有笔,记录起来。他说,你那朋友,叫啥名字。崔总说,叫李光明。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我说,不是李广明,是李光明,光线的光,激光的光,光荣的光。他皱着眉头涂改好,说,身份证号呢。我说,他没身份证。警察迟疑了一下,没再动笔。最后,他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有了结果,马上通知你们。

我们把骑行装备卖给废品站,第二天回了深圳。

我躺在床上,给孙婕打去电话,她没接,但是铃声很好听,我多听了一会儿,让脑袋放空,想象那个夜晚,我们两个手拉着手,在电影院里沉沉睡去,时间处于凝滞状态。过了很久,孙婕发微信,说有啥事没。我说,刚回来,只想着见你。孙婕敲出一个笑脸,然后说,厂里两班倒,白天补觉晚上赶夜班,都没空。我说,多少抽点时间出来,放松一下,劳逸结合。她说,你不是要骑行到内蒙吗,咋走半路回来了。我说,心情不好,寸步难行。她没再回复。夕阳透过窗帘照进来,我抖动床单和被子,房间里扬起灰尘,颗粒悬浮在光线中央,如同飞船内失重的宇航员,缓缓飘向窗外,那里,是城市隐隐作痛的盲肠。

张红丽店里没几个人,我跟崔总刚回来,虎哥就张罗着办接风宴,现在到场的除了老板娘张红丽,还有虎哥、崔总和我。气氛很诡异,没人先开口,我说要不买副牌,咱们玩扑克,既消磨时间,又活跃下氛围。崔总说,天天打牌,没意思。于是,各自玩手机,后来讲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天已擦黑,摩天大楼投射下一串红色光斑,在店门外来回游荡,像外星飞船降临地球,正贴近地面试图捕捉人类。刹那间,我想到草原上应该出现的场景:红日高悬,万物勃发,到处洒满了金色碎片,还有连绵山丘之上泡沫般刺眼的羊群。正如一首歌所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时人还没到,我们等啊等,决定先做饭,崔总把那只甲鱼拿出来,他说,王八这玩意,生命力就是顽强,一路颠簸过来,也没水,就是不死。

我看着那些灰尘消失在黄昏里,给孙婕发去消息:注意身体,爱你哟。最后,是个520块钱的红包,封面挑了我俩初次见面时的自拍,地点在她厂子附近,一条人工河流作为背景,曲折向前,流向夜幕深处。我离开公寓时,张红丽站在店门口,拿吹风机烘头发,她叫住我,店里有个男的正在喝面汤,端起碗遮住了脸庞。她说,李光明在你账上记了两百块,那是干啥用的。我仔细回想,说,他拿去学英语了。张红丽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也不着急,就提醒你一下,免得变成糊涂账。我说,这钱必须得还,现在手头紧张,改明天吧,明天连以前的欠账,一并还上。我双手插进裤兜,往前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拉住了张红丽,我问她,李光明去学英语的地儿,你知道不。张红丽说,这你算问对人了,往前走到莲塘路,左拐进第三个巷子,有家盲人按摩店,上到四楼,说做理疗,要有人带你进屋,那就是了。我往前走,抵达莲塘路,边走边数巷子,数到三的时候,左拐进去,果然找到家盲人按摩店,门面小小的,只容一个身子进出。楼梯很脏,上到四楼,开阔起来了,墙上挂着些锦旗,妙手神医,救死扶伤之类,有个胖女人坐前台嗑瓜子,见我进来,说要做不,我说做啥,她说你要做按摩还是理疗,我说做理疗,理疗好。

崔总说,你知道王八该咋做不。我说,不知道。来广东几年,我唯一学会的菜是煲仔饭,食材简单,不需要什么技巧,就算煲糊了也能吃上锅巴。崔总说,我看到这么个说法,王八是高级食材,血老珍贵了,不能放血杀,得用热水烫死,做出来肉带血,血连肉的,大补。我说,那试试呗。崔总进了张红丽厨房,将甲鱼放进铁桶,那家伙还挺急躁,伸爪子到处乱抓,可惜桶壁光滑,几乎是垂直角度,像个陷阱似的困住了它。我提着壶开水进厨房,刚烧好,还冒白气儿,滋滋作响,我们数一二三,把开水倒进铁桶,眨眼间,那只甲鱼腾空而起,跳到地板上挣扎,水花飞溅出来,我们躲避不及挨了烫,崔总抓住甲鱼再扔进去,拿锅盖顶住桶口,说,死王八,死王八,老子弄死你。片刻后,桶里没了动静,崔总揭开锅盖,那甲鱼还蠕动着挣扎呢,我继续往里添水,等到滚水淹没甲鱼,它才安静下来,有气无力地晃着头,我看见它整个头部被烫成雪白色,旋即溃烂开来,如同一朵绽放的白玫瑰。崔总捞起甲鱼,它没死透,爪子轻微颤动着,于是扔到砧板上,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漫长的酷刑,递给他一把菜刀,给个痛快吧!崔总从甲鱼腿部捅进去,硬生生将甲卸下,这时它突然伸出头,崔总高举菜刀,狠狠剁下,那溃烂的头颅就整个脱落下来,他一边将甲鱼斩为小块,一边哭着咒骂道,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我夺过刀,说,让我来,然后也步了崔总的后尘,甲鱼在我刀下成为一堆尸块,我嘴里仍机械地骂着,操你妈,操你妈。

胖女人带我进房间,说,帅哥想跟哪个老师玩呢。我问,都有谁啊。她说,波多野结衣,三上悠亚,深田咏美,神宫寺奈绪。我说,这啥玩意儿,咋都是AV女优的名字。她说,花名嘛,显得高端。我说,你随便安排个来,挑好看点的就行。三分钟后,房门被敲响了,我开门,原来是孙婕,她往后退一步,半张开嘴,没说话。我说,咋,不上夜班了?孙婕反应过来,进屋脱掉外衣,你说这叫啥,咱说到底还是有缘,兜兜转转,又见面了。我说,你还干这个啊。孙婕说,来钱快,攒够钱回家盖房子。我点上一根烟,看向窗外,巷子里没人,泛着红光。孙婕说,你身上味儿挺大,快去洗个澡,我好准备下。我说,行,还挺讲卫生。洗手间里没沐浴露,我随便冲了冲身体,裹上浴巾走到床边,孙婕背对着我,头发垂到后背,皮肤白皙,透着凉爽的感觉。她说,你不是去看草原么,咋没几天就回来。我说,没见着草原,抵达不了,但知道那里有些什么。她说,跟我讲讲。我说,草原上红太阳高悬,人人都幸福,大家唱着一首歌,歌词听不清楚,但是所有人都咿咿呀呀地唱,唱啊唱,唱到夜晚降临,然后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说,挺美好。我说,咱赶快做,想你想疯了。我们躺下,互相抚慰了很久,她说,你有阳痿?我点点头。孙婕在包里翻出颗药丸,说,第一次谁都会紧张,不丢脸的,你用点药,会更持久些,咱先不急,等药效上来。我吞下药丸,搂着孙婕躺在床上,等待内心躁动不安的瞬间,但是,那一刻还没有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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