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海生不喜欢吃螃蟹,但是每次回家,王秀禾总要给他准备两三只。按照事先的约定,海生走到白水桥的时候就应该给她打电话,这样她能有充足的时间处理螃蟹。她得先把扎着蟹脚的皮筋取下,然后用牙刷细致地刷洗每一个有可能藏着污垢的缝隙。过程中要胆大心细,左右突围,时刻提防被蟹钳夹伤。二十分钟后,海生准时跨进家门,她则正好把螃蟹贴放在锅底,背壳朝下,蟹腹朝上,加水没过三分之一,开中火,待到水完全烧干,焦香溢满整个房子,海生就能吃到最新鲜的蟹肉了。
锅底和蟹壳接触的位置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蟹壳上的青迅速被红色代替,蟹脚因为找不到着力点而不停张合,但动作的幅度正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其中一只从躯体挣脱掉落,冒出一串黄褐色的水泡,带着海腥的热气夹杂着焦糊味喷在他的脸上。这是海生小时候偷偷揭开锅盖看到的情景。后来他长大,离开镇子,才知道这是安平镇人独有的吃法。和蒸煮相比,据说这样“烤”出来的螃蟹能最大程度保留鲜味,因为没有多余的水分,蟹肉丝缕分明,吃起来也更滑嫩弹牙。
研究所里的同事讥讽他的课题缺少实操的时候,他应该拿这类事情为自己辩护的。这样一来,他在所里就不至于太尴尬。毕竟作为新人,如果不是因为凑巧出生在海边,而课题组恰好又需要“一个可以让大家少走弯路的当地人”,海生怎么可能有机会加入像《东海文化研究》这样的重点项目?面对师哥的热情邀请,他实在开不了口拒绝。
结果却让同事们大跌眼镜,海生对于很多理应知道的事情表现得像个低能儿,比如:东海休渔期具体是什么时间?民间有哪些具有代表性的开捕仪式?螃蟹抓捕量和台风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东海附近的居民在长相上有没有地域特征?等等等等,每个问题他都回答得磕磕绊绊,连胡说八道的底气都没有。海生的师哥全程黑着脸,在听到他说梭子蟹共有六条腿时,终于爆发,勒令他即刻去东海周边的渔村调研,找不到值得研究的议题就趁早滚蛋。
海生把蟹脚一只只掰下来,只剩下中间一个“梭子”。坐在对面的王秀禾撩手拿走,利落地把蟹壳打开,两手的大拇指抵住蟹腹,往外用力,咔嚓一声从中间掰断,“我真没有见过比你还不会吃螃蟹的小孩嘞!隔壁你桂金阿娘的孙子都比你会吃哟。”海生接过,一边用手抠壳,一边细细吃着。王秀禾着急,“你放嘴里咬嘛,这么秀气做啥,大口咬嘛!”海生只好咬一口,碎壳混在蟹肉里,囫囵咀嚼了几下,呸呸呸都吐在桌上。那些能用舌头自如分开蟹肉和蟹壳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秀禾,秀禾!”有人叫门,海生听出声音,面露不悦。来人的脚步声渐近,但他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
张绍军穿着蓝色的工装,脚上的雨靴还没有换掉,所以停在阶前没有进来,“今天船拢(船回港)刚到的油带,挑了两条大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到海生背对着坐在餐桌前,“海生回啦?晓得我就再带点,要不我回去再拿些?”后半句压低了声音,是和王秀禾商量的语气。海生有点生气,丢下半个螃蟹蹬蹬蹬跑进了房间。
好吧,他承认自己有点幼稚,尽管他马上要22岁了,正在考虑向班里最可爱的那个女孩表白。他单纯就是没办法喜欢张绍军,尤其是这人脸上的酒糟鼻,任何时候都是红彤彤的,像一颗马上就要坏掉的草莓。他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问王秀禾,张绍军每天都来家里是不是想当他的爸爸,王秀禾当时正蹲在地上做呛蟹,她把脚边的盐罐直接丢过来,瞪着眼睛喊,小鬼生,你爸叫刘东海。
刘东海,刘东海,这名字已经有点陌生了。海生记得刚开始的那几个月,每天都有人来他们家。阿娘们陪王秀禾坐在院子里聊天,个个低眉顺眼,越聊越冷清,到最后免不了都唉声叹气的。同一条船上的阿伯们隔三差五也来,站在大门外,递进三只螃蟹、两条肉鲳或者一小袋杂鱼,有些人连话也不说,丢下东西就走。后来王秀禾去码头扎螃蟹,来的人碰不到面,也就渐渐淡了。四五个月后,就只剩下张绍军还时常过来帮忙。从最开始台风来的时候帮忙紧固门窗,到后来台风还没有到,就提前紧固了门窗,帮的虽然还是同样的忙,性质却大不一样。他总觉得张绍军对王秀禾有其他想法,但是这么多年来好像也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海生上小学后,家里的开支就更大了。除了休渔期,王秀禾几乎每天都去码头旁的水产市场扎螃蟹。船只拢岸,渔获被搬到市场,码头附近几里都是等着拿货的大商小贩。为了保证螃蟹的品相,防止挤压而导致缺胳膊少腿,王秀禾这些女人们必须争分夺秒,一手捏住螃蟹,一手迅速拿皮筋将蟹脚全部扎起来,再按照个头大小码齐分箱。海生有一次放学早,拐到水产市场找王秀禾,刚好遇到张绍军和另一个叫黄毛的船员把一筐七八两一只的大蟹径直抬到王秀禾面前。他们往回走的时候,黄毛问张绍军为什么这么照顾王秀禾,是不是对这女人有意思。张绍军让他不要瞎说,如果没有东海,他早没命了。躲在一旁的海生听到了这话,但当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王秀禾。他看到她把手套摘下来,朝着旁边的女人翻动了一下手掌,两人都撇嘴笑,大概在说手套没有用,各自丢了手套,直接上手去筐里抓螃蟹,然后扎皮筋,码放,再抓,再扎,再码。他看到王秀禾的手不停地被蟹钳夹住,刚开始,每被夹一次,王秀禾就会缩手惊呼,到后来,手不缩了,只蹙一下眉,再后来,连眉也不蹙了,表情平静,变成了一个会扎皮筋的木偶。海生跑回了家。他看到王秀禾到家的时候戴着手套,到海生睡下前一直没有脱掉。那天晚上开始,他连续好几天都做关于螃蟹变成红色大怪兽的噩梦,在梦里,王秀禾被无数只蟹脚缠抱着,呼喊着让他快走,但他的双腿被脚下的滩涂黏住,怎么拔也拔不起来。
海生听到张绍军走了,又从房间里出来,拿筷子戳放在桶里的油带,鱼白泛着银光,真是新鲜。假装随口问一句,“妈,你觉得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大海是什么样子?啥大海?哦,你是说海吗?这孩子,问的什么怪问题。你不知道海啥样吗?海就是一大片水啊,看不到头的水。”
“那你恨它吗?”
王秀禾顿了一下,“恨呀,可是想想它又养活了这么多人,所以又不恨喽。你那些天天来家里唉声叹气的阿娘们也早把我的怨气分走嘞。”
她用菜刀剖开油带的肚子,拉出内脏丢掉,又把油带放在砧板上,用刀尖顺着鱼背从上往下划拉,呲呲的摩擦声,一条完整的鱼鳍被丢进垃圾桶。王秀禾向海生亮了一下刀,海生竖起大拇指。油带又被切成六七公分长的鱼段,海生知道王秀禾要做白菜带鱼了。海鲜和蔬菜同煮,在别处很少能看到,但味道却极好。带鱼的鲜味完全被白菜吸收,汤里散落着白嫩的鱼肉,入口即化却吃不出一丝腥味。海生记得第一次向别人描述这道菜的时候,对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它多么普通,安平镇人吃了一辈子,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吃。
“对了,你爸当初给你留了一点东西。但是我忘了放在哪里了,不是在储藏间里,就是在我和你爸的衣橱里。那时候乱糟糟的唉,我随手一丢,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是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你爸那字像鬼画符,写的还挺多。我看你回来也没事干,拿去看看。”王秀禾端着鱼去冲洗,走到水龙头边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着他说话。
事实上,海生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王秀禾所说的笔记本,它被好好地收在衣橱里。这个衣橱是王秀禾和刘东海结婚的时候专门找人打的,柜门上有雕花,和柜体的连接处用的是纯木结构,开合都会发出嘎吱的声响。因为海边潮湿,走近闻有类似木头泡在水中的气味。红色的笔记本就放在衣橱最顶层,套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夹在两块毛巾中间。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不厚,硬皮,因为翻得勤而有点卷边,扉页上还有一些黑色的污渍,大概是船上的机油。王秀禾说得没错,刘东海的字确实不好看,弯弯扭扭地趴在横格纹上,遇到不会写的字,还胡乱画个草图代替。他花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读完了。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专门留给他的东西,笔记本里大部分是日常记录,包括那一天天气怎么样,早上吃了什么,中午下了几次网,晚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或者遇到了一座什么岛礁(附草图),盛产哪一种鱼类等等。每隔十几天,会有一小段最上面写着“给小海生”的文字,用的是逗小孩子的语气,那部分才是写给海生的,或者说是写给小时候的海生的。其中有一段,海生特别喜欢,和其他单纯的记录不同,这段话有画面感,而且读上去语气柔软,和刘东海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靠在窗边轻轻地念了两遍:
你知道那个岛为什么叫野鸭岛吗?不是因为它上面有野鸭,而是因为它的形状像一只野鸭。我把它画在这段话后面,是不是很可爱?如果我记得带上你的油彩棒,一定能画得更好。夜晚的海很安静,闭上眼睛,可以听到水波相碰时发出来的bongbong声。空气湿漉漉的,有一次我们坐在院阶前,毛毛雨从天上飘下来,你的脸上很快沾满了水,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好吧,我承认,其实没有这么夸张啦。
刘东海有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的,小眼睛,不爱笑,所以看上去有点凶。那次出发之前,马上要从幼儿园毕业的海生对刘东海提了一个要求,他说他想要一把剑,一把可以挂在腰上的剑,这样他就可以赶在上小学之前成为一个大侠,保护安平镇的阿娘阿伯们长命百岁。他记得那时候刘东海笑得特别开心,他让自己骑在他的脖子上一起来到海边,指着他的船说,“爸爸这就出海,去跟大海讨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贝壳,镶嵌在剑身上,让小海生耍起剑来就会响起呼呼的海风。呼呼,呼呼!”
海生于是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去码头边上等。按照计划,刘东海会在休渔期到来前回港,在家里待上好几个月,他可以利用这个时间为海生做一把木剑,然后在剑身上装好据说能够呼唤大海的贝壳,让海生成为安平镇最厉害的大侠。
那艘黑色的大船慢慢地向码头靠近,平稳得如同在陆地。挂在船沿的轮胎撞击石岸,发出沉闷的响声,水波在岸和船身之间来回晃动,咸腥味翻涌,一直到海生的鼻尖。他看到张绍军和其他人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渔获,而是聚在甲板上说着什么,然后看到张绍军率先下船朝他的方向跑来。但显然张绍军没有料到他会在,迟疑了一会儿,张绍军抱起他,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在张绍军的怀里挣扎,他喊,“爸爸还没有下船,我要等爸爸。”
他们到家的时候,王秀禾正在做饭。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菜,都是在船上很难吃到的。他记得很清楚,有清炒鸡毛菜、油豆腐焖肉和丝瓜炒鸡蛋。张绍军把他放到地上,轻唤了一声“秀禾”,王秀禾站定,双手在围裙上摩擦,看看海生,又看看张绍军,等着谁先说话。张绍军没有说话,王秀禾脸上的笑容却在几秒后敛去,慌乱地说着“螃蟹要焦了”,又转身奔进厨房,但他明明记得那个时节根本没有螃蟹,爸爸也从来不会在下船后的第一餐吃海鲜,因为“在船上已经吃到快吐了”。但这疑惑很快被从厨房传出来的哭声淹没,他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眼里已经跟着流出了眼泪,他当时想,爸爸会不会是因为要找那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贝壳,才没能按时回来?
总之他后来就不去海边了。
师哥又打来电话催进度。海生没有说自己正在老家,但保证会尽快确定新的课题。他花了几天时间去镇上的图书室查阅县志,希望在里面找到值得挖掘的信息。但县志的重点似乎在历史,民俗方面基本都一笔带过。大抵是这东西过于繁杂,了解的人没有能力整理分析,有能力的比如他,对这些基本就是门外汉。
他在来的路上经过码头,远远看到有船靠岸,空气里一下子涌进了鱼腥气,人们上上下下地搬运着白色的塑料筐,好像永远都忙不完的样子。在看到有人提着行李袋或者类似行李袋的东西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他就马上离开了。
回到家又确实没事可干,那本红色的笔记本翻了几遍,海生基本能背出里面的内容。他发现刘东海会用海鱼来称呼同船的船员,比如他把张绍军叫做红头花鲷,海生忍不住发笑,这鱼确实和那个酒糟鼻相配。不知道船上的人都这么叫还是只是刘东海个人的戏谑,如果是前者,刘东海会被叫成什么呢?
王秀禾依旧是忙忙碌碌的,不是在家里变着花样地给海生做鱼吃,就是接到船拢的消息,跑去码头干上几个小时。其实海生上大学以后,奖学金加上勤工俭学,基本可以满足花销,现在研究生又是半工半读,不需要她这么辛苦,王秀禾却常说自己是劳碌命,闲下来就会生病,需要定时接触海水,才能保持神清气爽。所以依然去扎螃蟹,有时候也根据鱼的种类和大小做分拣的工作,都是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的急活,她看上去却乐此不疲。
张绍军再次来海生家是一周以后,他依然穿着那套工装服,背着一只泛白了的牛仔包,和王秀禾在院子里说话。说完,王秀禾招呼海生过去。海生原本有点不情愿,对上他的红鼻子,想起红头花鲷,又觉得可以忍耐一下,和他打了声招呼,但把王秀禾要求的绍军叔改成了张叔。喊完,被瞪了一眼,手里塞进一个黄色的正方形小布袋,是镇上人常用的护身符,符上敲了一个朱砂印,里面装着一枚硬币和一张经文。
“刚从老爷庙求的,带上!”王秀禾又转向张绍军,“那就要麻烦你嘞。”
手上又被塞进一个包,海生就这样被自己的母亲硬塞进了张绍军的那艘船。
“我们这趟是短期,估计就七八天,打发下时间也挺好。”张绍军黝黑的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出于礼貌,海生也回了一笑,但一路走去码头都没有说话。他走在张绍军的身后,看张绍军脑后的头发已经有点白了,他好像比爸爸还要年轻一些,如今也是个半老头了。越靠近码头,海腥味越重,海生皱眉,对接下来几天的生活心里没底。他和船的接触不多,只有刚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出岛需要坐渡轮,但想来渡人的船和捕鱼的船,大不一样。后来有了跨海大桥,和海的距离就更远了。当车辆疾驰而过,连横风都被隔绝在窗户之外。而安平镇的小男孩好像都有一个渔民爸爸,对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忙碌些,他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还有一瓶止泻药和一瓶维生素,夹层里摸上去硬硬方方的,王秀禾大概把那本笔记本也放进去了。张绍军的脚步很大,他们很快到了船停靠的位置,在踩着不太稳的跳板上船之前,海生深吸了一口气,以免自己在落船时站立不稳。
和船员们的会面如预料的那样并不是太顺利。尽管张绍军重申了两次“这是刘东海的儿子”,他们仍然觉得海生会碍事。这么多年过去,渔船都换了好几艘,船员们也是年年换新,年老的下去,年轻的上来,还能有几个人记得刘东海?叫黄毛的男人,觑着眼,当着海生的面责怪张绍军,干嘛非得带个毛毛头。毛毛头说的不是年纪,海生的小学同学里最后做了渔民的并不在少数,子承父业,安平镇大抵都是这样。他们嫌弃的是他身上的气味,幼稚的、无知的、疏远的,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海生的脸被燥得通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他坚持要求参与工作,张绍军只好在工具室里给他翻出一套油布做的衣裤、一双过膝的雨鞋以及一副涂胶手套,但是到开船前也没能找到一个适合他干的活儿。
早上太阳升起,海面铺上一层金光,我会面朝大海做半小时的健身操。到了晚上,四周都是黑的,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天上的星星,我时常躺在甲板上看着它们。
海生发现刘东海笔记里写的那些东西,远比事实美好。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到晚上的时候,漂在了每个方向都看不到陆地的海中央。渔船中间、船头和船尾各放了一盏并不算太亮的灯。张绍军和黄毛他们,转动甲板上的缆圈,放好拖网,船安静地往前慢行。天上是墨黑色的,四周也是墨黑色的,海生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只看到接近海面的地方,拖网的鱼灯隐约闪动,隔着水波,形成微微跳跃的黄光。油布衣裤又重又闷,穿在身上像被压上重担。周围的空气很湿,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呼出潮湿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他拿出手机拍了张海面的照片,想发给师哥,发现网络不太稳定。他举着手机往船舱里走,信号忽强忽弱,没注意脚下,撞到了正着急出来寻他的张绍军。
他跟着张绍军来到内舱,看到剩下的六个船员正聚在一起打牌,桌上凌乱地放着烟盒、打火机和纸钞,烟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海生忍不住咳嗽,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孩晚上不要乱走,小心大浪把你卷走喽。”黄毛举着牌瞥了他一眼,其他人也跟着笑。随后,有人提起一件事,说某条船上的某某某前段时间失踪了,船上的人里里外外找了三遍也没有找到,据船上的其他人回忆,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打算去外面撒尿,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他撒尿时没注意,扎进了海里。扎这个字一下子戳中海生。黄毛用力地甩了一对2,才让他回神,他看到所有人都热火朝天的,还有人在喝酒。只有张绍军在一旁坐着,偶尔跟着笑几声。
“张叔,你们晚上会去看星星吗?”
张绍军又问了一遍确认没有听错,往外探了一下头说:“那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星星吗?又不是小孩子了。”海生觉得也对,所有人都忙着玩牌,刘东海怎么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何况,甲板上堆满了绳索、塑料筐之类的东西,到处都是鱼虾蟹残留下来的味道,怎么也不会是个欣赏夜景的好时机。只是单纯地写给他看的吧!
船上倒是有一个信号接收器,但看来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连上网络信号,海生尝试了很多次,终于把照片发了出去。之后因为信号断断续续,海生就把手机收了,拿出笔记本,在刘东海写的“告诉小海生我每天都做什么”的那段话旁边画了一个问号,又划掉,改成叹号。
坐在内舱,海生只感觉到船在左右轻晃,并不知道船是不是在往前走。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打牌的人都站起来去了外面,他跟着起来,原来是准备收网了。机器转动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夜空,凌晨的风是凉的,让他瑟瑟发抖。所有人都守在缆圈旁边,准备拉网。
“你爸……那时候不是电动拉网,是手动的。”张绍军一边说着一边做拉网的动作,“所以下网的范围很小,效率低。”不过即便是电动拉网,似乎也不能完全以逸待劳的。当头灯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海生看到所有人贴近船尾严阵以待,准备起网。桨片搅动,船尾波浪翻滚,他站立不稳,被黄毛往船舱的方向推了一下,其他人则跨前一步,握紧粗绳,喊着号子,往上拉拽。等到网起来一半的时候,海生才挤进一个空位,学着他们双脚扎地,身体后仰。绳子的直径大概有两三公分,隔着手套也能摸出粗粝感,海水的浸泡似乎让它变得更加硬挺,海生从没想过原本软趴趴的绳子会有这样的强度。
拉绳的时候坠力很大,但等到网全部拉上来后,鱼的数量却让海生有点失望。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绿色的网面平展在甲板上,三条青占、一条红瓜子斑算是顶大的,小臂一样长短,另外一些杂鱼则凑不够一盘,此外还有两只小梭子蟹正在努力翻转身体……黄毛骂了一句,把这些东西丢到筐里,开始指挥人冲洗甲板、清理渔网。太阳在遥远的海平线升起,海生摘了手套,看到指根有明显的红色突起,注意到张绍军走过来,他赶紧又重新戴上了手套。
“我和你爸爸都是18岁上的船。刚开始的围网船比小舢板大不了多少,后来换成流刺网,三年前刚盘下这条拖网船,行情好的时候,出来一次可以捕两三千斤的鱼。不过,这次出来主要是抓螃蟹。”他捏了捏手根上的突起,“老茧老茧,越老越健。我们向大海要东西,大海选择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就算现在用了电动的拖网,近船的位置也必须用手拉,保证渔网不会缠住桨片。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你爸总能第一个找到握力点,避免这种危险。很厉害,他是一个天生的渔民,我们都叫他哈(螃蟹的方言叫法)。”
“可是,这一网没有捞上多少鱼。”“你爸”这词听上去好像刘东海就在内舱里打牌一样,所以他避开了这个话题。
“常有的事。靠天吃饭,得看运气。而且我们前几天只要抓够放蟹笼的鱼饵就可以了。听东海说你很爱红烧青占,中午来一盘,透骨新鲜的,你还没吃过吧?这么看来就还算不错啦。让老叶在冰柜里找点青菜土豆,梭子蟹可以做个羹汤,这次时间不长,蔬菜是充足的。”
老叶是船上负责伙食的老头。海生其实还没有搞懂船上的职务,只知道张绍军是船长,黄毛是老鬼,还有大副之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领域,但大多数时候,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刘东海在笔记本里说,他那时候在准备看书考老鬼,猜想这些称谓应该是一种晋升的资格,一步步上来,掌握了所有的内容,最后才能做船长。如果还在,他爸爸大概也已经是一艘船的船长了吧。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和第一天相差不大,海生跟着船员同吃同住,逐渐掌握了拉网的要领,偶尔也能稳定贴近船尾,第一时间抓住网绳。没活干的时候,觉得无聊,他也开始在笔记本上记点东西。写这一天下了几次网,每次抓上来大概多少斤鱼,哪些进了大家的肚子,哪些放入了水仓,哪些又被封冻在冰柜里。他也写自己不小心撞破黄毛和几个年轻船员躲在内舱里看影碟的场景,他们拉着他一起看,但女人丰硕的胸部和大腿吓了他一跳,他红着脸逃出舱门,黄毛他们的笑声划破墨黑色的海面。他把他们的生活归结为三点:捕鱼、打牌和看碟。他觉得自己再这样漂漂荡荡下去,很快也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黝黑精壮的渔民。
第四天的时候,他们到达了这次捕捞的目的地,野鸭岛。
刘东海说得没错,野鸭岛并不是因为有野鸭子而被称为野鸭岛,这里甚至连树木都没有,整个岛比礁大不了多少,从远处看一头扁平一头厚实,像是一只趴伏在海里的野鸭。它在海图上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点,却是张绍军他们每年九十月份都要来的地方。据说这个岛被海水覆盖的部分有很多岩石和珊瑚,形成了很多细小的孔洞,而这些孔洞则成为梭子蟹的天然居所,他们每次来都满载而归。
在确认接下来的天气适合作业之后,全船包括海生在内八个人开始分工合作。海生被指派将片好的鱼肉放到蟹笼里,黄毛带着两个人架设主绳,张绍军则带着其他人按顺序将蟹笼沿着主绳投放到海里。一千多个蟹笼完全投放完毕花了他们三个小时,接下来就是等待梭子蟹自己爬进蟹笼,按照惯例,一般会等待四到五个小时。
四个小时过去,张绍军准备操作主绳的时候,发现前方出现浓黑色的乌云,乌云下方,海面翻涌,有一股力量正推着海浪朝他们这边奔来。他召集所有人准备提前收笼,大家都动起来,他回头对海生说,“我等下顾不到你,你不要靠近边沿,最好回到内舱去。”
“对,快走开,不要来碍事。”黄毛的手掌抵着海生的胸口,用力往渔船中央推了一下,因为太滑,海生摔在甲板上。
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跑到主绳旁边,两人负责转轴轮,三人排成一线传递蟹笼,另外两个人则将收拢的蟹笼尽量整齐堆放,以免影响后续进度。尽管已经忙中不乱,黑云靠近的速度似乎在加快。海生从甲板上站起来,感觉到渔船正在大幅度地晃动,他几乎站立不稳。顷刻间,下起了雨。
黄毛一边拉蟹笼,一边大喊:“大风大浪有大鱼啊,兄弟们!”风似乎因为这声喊叫真的变大,卷起海水不停地冲击着他们的渔船。雨借着风势,向每个方向突袭,海生已经没有办法透过眼镜看清东西了。
浪大起来,扑到甲板上。海生的脸上都是水。他试着往他们身边走,希望可以帮上忙。一个刚被拉出水面的蟹笼在狂风中左右晃动,黄毛一记前扑抓住吊钩,小臂划到蟹笼翘起的铁丝,血混合着雨水往下流。海生挤到黄毛旁边,帮忙稳住蟹笼,借着轴轮的力量滑入甲板。黄毛并不领情,瞪着眼睛冲着他喊,“快走开,毛头!滚开!”边喊边腾出右手把海生往里推,海生一个踉跄又跌在甲板上。浪越来越大,他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跌跌撞撞排到队尾,刚要伸手去够主绳,被扑上来的大浪卷进海里。
“娘希匹!刘东海儿子掉下去了。”黄毛的吼声穿透风浪响遍渔船,“毛头,快抓住蟹笼,不要松手!”
这是海生六岁以后第一次进入大海,确切地说是第一次被水包围。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头还露在外面,眼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抬头只能看到几团模糊的身影往他这边聚集。他觉得很冷,虽然还没有到秋天,但身体泡在海水里面禁不住发抖。他听到有人在喊让他抓住蟹笼,但是两只手胡乱拨动着,和最近的蟹笼总是差着不长的距离。他有点后悔自己逞能,如果一早听了张绍军的劝告,躲在内舱里就好了。如果自己不要这么固执,和其他小伙伴一样,一早就学会游泳就好了。不过,在这样的大浪中,再怎么样的游泳健将都会束手无策吧。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漂了起来,上面的朱砂印因为被水浸泡而晕开成一个大大的红圈。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往下沉,水下面有好多蟹笼,系在同一根粗壮的缆线上,斜斜地往下插入深海,每只蟹笼都随着海浪在水中晃动。“大风大浪有大鱼”这句话原来是真的,他的周围有很多和他一样没有着落的小东西,原本不容易看到的那些也被风浪卷上来了,各种鱼在他身边来回穿行,倒是那些已经钻进蟹笼里再也爬不出来的螃蟹们显得更加从容不迫。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念起笔记本里的一段话:
我曾经设想过有一天能够带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大海。各色各样的鱼群在你的身边游过,它们有自己的方向,不会因为你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而停留。它们很像青占,尖头、窄身和矫健的鱼尾,在某一个停留的瞬间,它们正在形成的弧线和这些弧线在你眼中的残影,最终缠绕在一起,变成更大的圆。你张开双臂,置身在它们中间,它们便顺着你左手的指端滑向右手的指端,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你闭上了眼睛。等你再次睁开,它们已离你而去。你朝着同一个方向追,抬头看到海面之上,黄色的光晕里,有人投下鱼灯……
海生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靠近,在所有的颜色分明之前,那颗草莓一样的鼻子首先变得清晰,像一条红头花鲷向他游来。来人把他绑在身上,然后拉住主绳,像蟹笼一样被黄毛他们重新拉上了渔船。
海生在内舱睁开眼睛的时候,张绍军激动地朝着码头的方向双手合十,“秀禾啊,我把你儿子带回来了!”
收齐所有的蟹笼之后,他们的船及时调转船头,使整个船身和海浪的方向保持一致。暴风雨很快过去,渔船载着两千多斤螃蟹全速向安平镇的码头行进。
在快靠近码头的时候,海生给师哥发了一条信息:你知道螃蟹熟了之后为什么会变成红色吗?因为那是它的本色,在其他颜色被高温分解的时候,只有红色完美地保留了下来。这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最酷的事。
本篇互文:《变成贝壳听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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