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

作者: 冬之漫舞 | 来源:发表于2023-11-18 19:1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楔子

我们的村庄位于秦岭深处,村子四周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的巍巍群山像是一只倒扣的巨网,被群山框出的那爿天空好像似有若无、深不可测的网底。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山里的孩子们就在网中滋养生息。如果没有特别的挣扎或偶然的机遇破网而出,绝大部分人终将在网中终其一生。

1

下课了,大伙儿一窝蜂地从土墙土地土房顶的教室里拥出来,贪婪地吮吸着深秋的朝阳下微微湿润的空气。不大的土操场上,瞬间撒满了已经穿上黑土布棉袄的孩童,同学们或欢快地在操场上相互追逐嬉戏,或盘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蹦跳着“斗鸡”,有些人则背靠着晒着太阳的土墙,相互推搡着、撞击着“取暖暖”。我和平娃、毛娃就在这一队取暖暖的人群中。

过了霜降,虽然还在十月暮秋,秦岭山里的早晨已经很冷了,校园里的泡桐树和操场边上的野草丛披满了晶莹的露珠,依稀存留着月华笼露华般的清冷。

不经意间,来成从五年级教室那边跑了过来。他一边挤暖暖,一边问我:

“这个礼拜天,我要回去。你去不去我家耍?”

我说:“不去,那么远。我妈肯定不让我去。”

“放学了,你跟你妈说说。她同意了你就跟我去,我那山里好耍。礼拜天晚上咱们就回来了。”他鼓动我。

“好吧,放学我回去问问。”我回答。

“叮铃铃……”

上课的铃声响了,我们又跑回各自的教室。

我和毛娃、平娃一个班,我们是四年级。来城上五年级,他们教室在我们隔壁。

我们上的是村小学,一共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大概就三十多个学生。

我们家住在村子的南头,距离学校的大门口也就几百步远。那里有三趟砖墙砖瓦的铁路工房,是一个工区的家属院。我父亲是这个工区的一名养路工。

毛娃和平娃家住的很近,两家之间就只隔了一两户人家,他们一个家是三队的,一个是四队的。

毛娃家情况很奇怪,是半工半农家庭。他妈妈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女儿,他爸爸可是一位外地的工人,听说在甘肃的一个地质队工作,是一个湖南人。平时他们家,只有他外婆、他妈和他三个人一起生活,住在他外婆的老屋里。好像他爸一年难得回来几次。

我曾问过我母亲毛娃家的情况。听我母亲说,十二三年前,毛娃父亲的地质队在村里驻扎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父亲还是个小伙子,住的时间长了,看上了村里的一位大姑娘,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姑娘怀了孕,他们就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毛娃。毛娃还没出生,他爸的单位就搬走了。自此他爸和他妈就过上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我和毛娃关系好,一方面是我们能耍到一起。另一方面,他和我算半个老乡,我父母都是湖南人,而他父亲也是湖南人。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在这个不大的村庄里能遇到有点缘份的人,自然有一丝说不出的亲近感。

平娃父母都是四队的农民,平娃姊妹三个,他有一姐一弟,好像家里更贫困些。平娃从小就喜欢跟我一起耍。

在学校里,我和毛娃、平娃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在一个教室里读书,一起四年了,他俩与我关系最好。上课时一起读书,放学了一起玩耍,一起去帮队里修梯田,收废铁,捡牛粪,拾麦子,掰包谷。还跟着老师去学校操场后面的小山坡上种蓖麻。

来成好像比我们大两三岁,原来对他没印象。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跟他熟络起来,他比我们高一级。他不是从小在这里上学的,不知道是几年级转学过来的,他是住校生,他家在离我们村十几里远的深山沟里。

校园里老师厨房的前边有一趟房,有两间屋子,是住校生的宿舍,男女生各一间。每间房大概有二三十个平方,娃娃们靠着一侧墙根睡觉,在另一侧墙根儿支锅做饭。

老师的厨房和娃娃们的宿舍原来是一座财神庙,老师厨房是正殿,青砖青瓦,飞檐走壁,高大森严,是村上最好的房子。学生宿舍是庙的前殿,砖柱土墙青瓦顶,规格要低一些,但也算村中的好房子了。

我母亲说,我们家刚搬到这个村子里时,也曾在这个庙里住过。后来修了工房,才搬到了工房里住。不知从何时起,财神庙变成了学校的用房。

全校也就十来个住校生,几个年级的娃娃混住在一起,他们都是离村子较远的几个小队和周边另外两个大队的娃娃们。每周日下午背着一周吃的饼子馍馍和一点包谷面来学校, 周六下午放学了再走回家。在学校就吃带来的馍馍和饼饼,渴了就烧点面糊糊或开水就着馍馍或饼子吃。做饭没有灶,就用几块砖头支一口小锅,捡点柴火把面糊糊烧开。

来成就是这住校生其中的一员。我有时放学了来他们这耍,看他们烧饭吃,满屋子烟熏火燎,呛得人睁不开眼。

来城上五年级,他上学比较晚,好像有十三四岁了,是住校生中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一个。十几个住校生里最小的娃娃也就八九岁。

放了学没事儿,来成有时候也来工区,到我家里耍,因此跟我父母也认识了。

2

周六下午,日头才刚刚偏西,我们就放学了。

来成跟我一起来到我家给我请假。我父母都在家,母亲一开始不答应,因为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单独离开过家。 来成搂住我肩膀对我父母说:

“伯伯大妈放心,我们今晚去,在我家住一天,明天下午就回来了。我会保护好毛毛。”

就这样,我和来成一起踏上了去往他家的征程。

我们所住的村庄在嘉陵江河谷,嘉陵江是发源于秦岭山并流经四川汇入长江的最大河流,因此嘉陵江河谷也是秦岭山脉通往四川最长最宽阔的河谷。沿途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峡谷从两侧的群山里劈山而来,与嘉陵江河谷交汇。这些峡谷里的河水也汇入嘉陵江中。(当然,这些地理知识都是长大后才知道的。)

来成家就在嘉陵江上游一个支流的峡谷中,这个峡谷叫龙王沟,全长也只有大概二十来公里,里面分散居住着一些农户,形成了一个生产大队。龙王沟沟口就在我们村头的北边。

通往龙王沟的路是一条沙石铺成的简易公路,走了八九里,再往里走就是土路了,路也越来越窄,大概只有一个拖拉机的宽度。

大约走了将近两小时,我们来到了龙王沟大队部所在地。这里也没有几户人家,从这里,山沟分成了两岔,来成家在其中的一条沟岔里。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山,山沟里开始幽暗下来。附近山坡上散居的农家隐隐透出昏暗的灯光,那是煤油灯的光线通过窗纸弱弱地透了出来。农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与渐暗的黛青色山峰融为一体,已经无法分辨了。

往他家住的沟岔里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山沟陡然狭窄了,两侧山高林密的大山黑黝黝的,走好远也难得见到一两户人家。路也变成了不到一米宽的土路,路的一侧间或是玉米地,间或是丛生的杂草或树林,另一侧是一条小小的河沟顺着山根蜿蜒。山沟里静得出奇,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的吠鸣。

我紧张得毛骨悚然,紧紧地扯着来成的手。来成安慰我:

“这有啥可怕的?我从小在这沟里长这么大,也没碰到啥可怕的事。”

我应付地“嗯,嗯。”着,信不信也不由我。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他家。

来成家独自居住在一处山坳,四周再没有一家农户。一座土屋背靠着山根,屋后就是黑黝黝的大山和树林,两侧好像是没有拔去秸秆的玉米地,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俩进了屋,他点着了煤油灯,我们连洗都没洗,爬上炕就睡觉了。

他是睡了,我是惊恐地躺了一晚上。我睁开眼睛,屋里和屋外一样黑。深山里的夜出奇地静,连远处小河沟里微弱的流水声都能听见。偶尔,会有几声凄厉的鸟鸣穿过土墙飞进屋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的叫声,尖锐得令人恐怖。

终于熬过了一夜。窗纸渐渐地变亮了,屋里的样貌慢慢地看得清楚了。土墙土地没顶棚,恍惚间从某一个细小的孔缝,可以看到亮亮的天空。家里面除了两个炕,空荡荡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天大亮了,我们从炕上爬下来。也记不得吃没吃早饭,就是感到害怕,急着想要回家。我跟来成说,“我要回家。”

来成说,“下午咱们一起走,明天我也要去上课呢。”

我顾不得他的挽留了,执意要走。来成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走了。

清晨的深山沟里,到处都撒满了晶莹莹的露珠,湿漉漉的,寒气逼人。

我一个人往回家走,越走越快,甚至是连跑带走。走着跑着,我感到了孤寂和恐惧,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再走着走着,路渐渐变宽了,山沟也渐渐开阔了,我觉得离家越来越近了,恐惧感慢慢地消失了,可疲惫和困意却袭卷而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了。终于,我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歇,一瞬间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明晃晃的太阳光把我刺醒了。抬头看,太阳已经挂在当空。大概是中午时分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紧走吧,待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会把人饿死。

终于我回到了家,这一返程三十多里山路,我独自一人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那年我不到十一岁。

过了两个月,该放寒假了。来年我就该上五年级了。

来成则读完了小学。以后他不会再来我们学校了,他再也没有学可上了,他回到龙王沟去当了农民,我从此没有再见过他。

3

在村小学上学的那些年,书没有读太多,各项活动年年都不少。

小学一二年级时,我们常常跟着大人去挖地洞。大人挖,我们孩子们就拿着藤筐往外运土,或提或抬,我常和毛娃、平娃是一个组合。那叫深挖洞,广积粮。

三四年级时,学习黄帅,反师道尊严,朗诵革命儿歌,还要写大字报。写大字报也是革命活动,是校长和老师安排的,于是我写了村小学学生写的唯一一张大字报,毛娃、平娃和几个同学再去把它张贴在教室外墙上。大字报的内容是批评我们体育老师上体育课踢我们屁股。

四五年级时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把二千多年前死去的人和几年前死去的人放在一起批,我们毛头娃娃也不知道是弄什么,老师怎么念我们就跟着怎么批呗。

有乐趣的是学校组织有宣传队,我们几个都是宣传队成员,可以一起排练节目,一起演出。不仅在学校和大队演,还到十几里外的邻村大队去演。既好玩,又有免费的饭吃。

放假了,毛娃和平娃把他们家里的架子车都推来。我们把架子车推到铁路道口旁的公路坡顶,把两个架子车一对接,大家坐在上面,由一个人掌舵驾猿,平板车顺着大坡风驰电掣般飞速而下,好生痛快。也有的时候,车上人坐的太多,或掌舵的人操控不好,平板车飞到了公路坡下的沟渠里,摔得我们鼻青脸肿。

更多的时候,我们手持红缨枪,一起去铁路、公路边,巡逻、站岗、放哨。看大人们批斗牛鬼蛇神,给他们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民兵用大喇叭喊着口号,押着他们游街。

三夏大忙的时候,学校放了忙假,我们跟着社员们去收麦子。大人们在前面割,我们跟在后面捡。

秋收时,老师带着大家集体去帮队里收包谷。我们在包谷地里钻来钻去,坚硬锋利的包谷叶划得娃娃们脸上和胳膊腿都是红印子,又扎又痒。

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我或者跟着毛娃和平娃去雪地里捡拾牛粪,或在老师的组织下随社员们一起挖土、推车、平整田地,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

一年四季,一年又一年,忙得不亦乐乎,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小学五年级读完了,我和毛娃、平娃五年半的同窗生活也结束了。

放假前,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三人惺惺相惜,关心着彼此未来的打算。毛娃说他准备去三十里外的公社中学念初中,再长远点的想法也就没有了。平娃告诉我们,他可能上不了学了,他父母准备让他回家去种地。我对他俩说,我将来想当空军,我想飞到天上,飞出大山,去看看大山的外边长什么样。

三人商量彼此间留个纪念,想来想去,我们一致打算每人买一个笔记本,相互留言纪念。

于是,三个人相约一起步行十几里路,来到车站所在地,那里有一个商店。每人花7分钱买了一个小笔记本,相互提字留言。说是相互留言,毛娃和平娃说我字儿写得好看,都让我写。拗不过他俩,我就写吧。写啥呢?三个本子都一样,“革命到底,誓不回头。”至于这留言意味着什么,至少我没搞懂。他俩懂没懂,当时也没问,以后也没机会问了。

4

又是一年春天,我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光州火车站所在地的子弟中学读初中。听说毛娃去了公社所在地的中学念书了,平娃真的辍学回家,跟他爸爸妈妈种地去了。

再后来,我读高中,考大学,走出了大山,历经辗转,最后落脚在省城的某厅局机关工作。

听说毛娃初中毕业后,通过他爸爸的努力,也去了他爸爸所在的地质队当了工人,常年在大山里转来转去找矿藏。

平娃在队里当上了社员,和父母一样修理地球。不到20岁就娶妻生子,媳妇是村上另一个小队的社员。

也还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听父亲说,他见到了来成。来成向我问好,他还对我父亲说,家里太穷,找不到媳妇,他要去河口上门入赘了。推算一下,来成这时也只有十六七岁。

河口,我知道,在龙王沟背后的另一条深山沟里。

……

此后,我没有再见过来成和毛娃。

大概在小学毕业二十年后的一天,在离我们小村一百多里地的周原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我路过那里时与路边蹲着卖核桃的一个中年农民四目相遇了,我们似乎都心头一惊。少顷,我走过去问他,

“你是张小平,平娃吗?”

他说:“我是平娃,你是党毛吧。”

“是啊,我是党毛。”我应到。

二十年的光阴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风霜已经染花了平娃的头发,古铜色的脸庞些显松弛,老同学不期而遇的尴尬带来的勉强微笑,无法遮掩他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

彼时,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大概十年了,跳槽、结婚、生子、打拼,日子过得也是一地鸡毛。

平娃告诉我,他还在老家修地球,家里收了核桃拿到城里来换点钱,日子过得凄荒。

此刻,我又想起了小学毕业,我和毛娃、平娃三人分手时的相互留言,“革命到底,誓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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