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爸爸要求萨拉带弟弟卡里米“先在外面玩一会儿”,所以她把卡里米从幼儿园接出来之后,没有回家,而是拐去了瓦里亚斯大街上的一家馕店。
馕店门口已经排了长队。店员正用长木勺把新烤好的馕饼从炉子里端出来。卡里米挤到最前面,踮了脚尖去够,结果被烫得又叫又跳。想到人们有可能被弟弟的滑稽样逗笑,萨拉的脸微微发烫。
萨拉一家都爱吃馕饼。撕一小片,抹上一小匙冷藏过的鸡肉土豆泥,简直是他们的最爱。特别是卡里米,吃的时候会把馕饼卷起来整个塞进嘴巴,两颊撑得鼓鼓的,每咬一下就点一次头,并宣布自己正在享用无敌美味的土耳其烤肉,不断发出愉悦的哼哼声。
萨拉也喜欢,但她的喜欢里价格便宜占了一大半。2000里尔一张的馕饼,差不多有一米长,两个手掌那么宽,撕成十二块,爸爸、妈妈、卡里米和她,每人可以分到三块。不过通常她会把第三块让给爸爸,卡里米则会跟妈妈多要一块(有时候是两块),但他没有一次能吃完,剩下一些不太好咬的边角料,最后都进了萨拉的肚子。
萨拉把一张2000里尔的蓝色纸票放进案桌旁的小筐。店员摇头,用手指示意她多扔一张。
“你知道的,什么都在涨价。”店员耸耸肩,转身拿着长木勺把新的面饼送进馕坑。没有人注意到萨拉吃惊的表情。她从衣袋里抽出另外一张蓝色的纸票,轻轻地丢在小筐里。
按照计划,买完馕饼后,她应该去杂货店买盒鸡肉土豆泥,临期货架上常常可以找到好东西,如果运气好,也可能买到其他口味。黄色的包装是原味,他们吃得最多,红色的包装多放了橄榄,口感更细腻,一上货架就会被抢购一空,他们只吃到过几次。但是这次就算是临期的,她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了。她使了很大的劲才把卡里米从那家杂货店门口拉走,哄他说妈妈已经买好鸡肉土豆泥并放在冰箱冷藏了。
“是红色的吗,是吗,是吗?”卡里米非得要问个明白,萨拉一直惦记着爸爸要接待的客人是谁,只得随便应和了两声。她猜测不是阿琳娜姨母就是和爸爸一起打工的朋友,比如大肚子的埃尔法或者快两米高的吉姆,大概就是这些。吉姆每次从他们家出来,都要顶到门框,惹得萨拉和卡里米大笑,他也很喜欢嚼馕饼,但愿家里还有足够的方糖,可以让他配一杯红茶。
他们拐进沙孚街的时候,发现街上堵了一排新车。萨拉注意到其中一台车里的孩子抱着一辆红灰色相间的扭扭车,扭扭车的轮子被快速拨动,闪出彩色的荧光。她曾经在公园看过有人玩这种车,听说是从国外进口的,只有像阿扎维这样的大城市才可以买到。被车窗挡着,萨拉看不清那个孩子的脸,但她断定对方是个外国人。毕竟这种东西,只有他们才买得起吧。这条街上也的确住了很多外国人,韩国、日本或是中国,这几年总能在街上遇到他们,萨拉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国家,他们的皮肤为黄色或偏白,黑眼珠,五官都是圆圆的,和伊朗人长得很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钱。城西最大的超市,叫做隆马特,就是韩国人开的,除了本地货外,也售卖各式进口商品。她跟着妈妈去过一次,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还是只挑了一两件在杂货店就能买到的便宜货。
萨拉一家也住在沙孚街上,南面那幢黄色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公寓楼。当然他们的情况有点特殊。
穿过公寓楼的大厅,往后走,打开一个小门,是公寓的停车场,分两层,地面一层,地下一层。地面上这一层,除了外围停几辆车外,也会堆积一些杂物。紧靠着停车场的大门,墙角的位置,有一个塑钢板搭建的“大盒子”,就是他们一家住的地方。刚搬过来的时候,萨拉三岁,常常被车子开过减速带的声音吓哭。现在七年过去了,如果哪一天晚上没有听到轰隆隆、咔哒哒的声音,她反而睡不着。她会一直等着,直到停车场铁门的感应盒发出“滴”的一声,两束光照进“大盒子”,照得比白天还要亮,她才能盯着天花板上拼接的裂缝安然入眠。
萨拉带着弟弟到家的时候,“大盒子”外面摆着三双鞋。一双鞋帮被踩下去的布鞋是妈妈古丽的。一双棕色的皮鞋,仔细看的话,鞋尖的位置颜色不均匀,是她上周用棕色笔补的,那是爸爸的。另外一双黑色的皮鞋,被擦得很亮,鞋面上有镂空的纹路,鞋头很尖,摸不到一点灰尘。肯定不是埃尔法或者吉姆的。而且他们每次来都会大声说话,但是这会儿,萨拉没听到说话声。
姐弟俩在停车场的围栏上坐了一会儿,就被大厅里的嘈杂声吸引了注意力。卡里米率先蹿向那扇通往大厅的小门,几秒后兴奋地朝萨拉招手。透过门缝,他们看到很多外国人,大概是新来的租客。男人们手里都推着大箱子,女人们则一直在拨弄头巾,显然还没有完全学会怎么让头巾不滑下来。孩子有五六个,四五岁的样子,和卡里米差不多大,其中一个男孩手里提着扭扭车,正是萨拉刚才在车子里看见的那辆。
卡里米高兴极了,马上就打算冲出去,被人从后面捉住了领子。
来人的下颌留着整齐的短胡子,上身穿着浅蓝色的衬衫,下身是西裤,皮带扣是闪着金属光的两个圈,脚上穿的皮鞋就是刚才在“大盒子”外看到的第三双。萨拉看到自己的爸爸就跟在这个男人身后,一件领圈翻边的军绿色T恤配一条褪色了的淡黑色休闲裤,膝盖的位置鼓起两个包。
“我儿子卡里米,这个是萨拉,您见过。”爸爸一边搓着两只手一边跟那个男人介绍。
男人摸了摸卡里米的头,但对萨拉只是笑了一下,说了一句“salam”,就推门径直朝大厅走去。爸爸又在门后站了一会,也跟着站在离那群人差不多五米的位置。他们互相握手,说的是英语,萨拉只能听懂几个单词。男人的一只手按着胸口,眉毛眼睛好像都在说话。萨拉扯了扯爸爸的衣角,爸爸用嘴型告诉她,这个男人是房东哈希姆,也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哈希姆向外国人提到了“阿里”,这是萨拉爸爸的名字,然后所有人都朝萨拉这边看过来。爸爸受了惊,两只手仍然相互搓着,脸上露出腼腆的笑。萨拉觉得如果这些人走过来和爸爸握手,爸爸一定会紧张得死掉。但是他们显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这让萨拉松了口气。卡里米向来不关心这些,已经跑到孩子们那边,蹲在地上看他们玩玩具。
“我和你们说,那个玩具太棒了,它本来是用轮子开的,按一下遥控器,就会变成恐龙,像这样迈开步子走。”吃晚餐的时候,卡里米嘴巴里塞着馕饼,从地上蹿起,怪模怪样地绕着搬掉了杂物暂时被当成餐厅的地方走了两步,逗得萨拉和爸爸妈妈都笑起来。哈希姆带了两盒红色包装的鸡肉土豆泥作为礼物,所以他们试着在馕饼里多裹了一些,特别是卡里米,一个人几乎吃掉了一盒,吃完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萨拉没什么睡意。车子压过减速带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进来,嘭哒,嘭跶。又好像有个调皮鬼把手搭在开关上,导致房间忽明忽暗不停闪烁。在这里出生的卡里米不需要适应过程,除了偶尔会说梦话或者翻个身之外,睡得很香甜。
“房东通常是不会来的,来了就是加房租。”这是沙孚街上流行的一条谚语。爸爸的工厂效益不好,很长时间都没有订单,只能经常跑工地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零活,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连续干上一个月,运气不好的时候,也可能做了一天就停工。最近的运气就一直不太好。钱的面值却越来越大,为了沟通方便,大家开始用土曼代替里尔(注:都是货币单位,1土曼等于10里尔,讲价的时候可以少说一个零),尽管这样,随便买个东西仍然需要好几十万土曼。“听说很多地方都只收美元了。”隔着一层塑钢板,萨拉听到妈妈在叹气,爸爸说他和哈希姆先生说好了,暂时就这么办吧。妈妈听完又叹了一口气。萨拉就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这天以后,爸爸每日都会提前一个小时起床,等萨拉和卡里米吃完早饭才回家。卡里米问了好几次爸爸去做什么了,他都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是去做事。卡里米要是追问,爸爸就会不耐烦,“做事就是做事嘛!”萨拉偷偷跟着爸爸上楼,躲在楼道的拐角里,看他在每个楼层的垃圾桶旁边“做事”:扎紧袋口,提出来,再抿开一只新的,甩一甩撑开套进去。走了几个楼层之后,爸爸手里的垃圾袋越来越多,走起路来就像一个不倒翁。一直等到实在拿不下,他只好下楼,先把垃圾袋暂时堆在停车场,再来回几趟,全部收齐之后用小推车送到街尾的垃圾房。
这样哈希姆就可以省下一个清洁工的工钱。除此之外,爸爸还负责清洗停车场。一周两次。长长的一根皮管,用手捏住,水柱以很强的冲力撞击在地面上,扬起一片清凉的水雾。因为这个,卡里米终于神气了一回。他很快和新来的孩子们混熟了,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卡里米在围观他们玩耍,他们手里总有卡里米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这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卡里米最喜欢在晚餐时分享的话题。只有爸爸冲洗停车场的时候除外,卡里米是唯一一个被允许拿自己的小手指堵住水管的人。萨拉看到他得意地站在爸爸身边,水雾在他和其他孩子之间形成一道湿润的屏障,他们试图冲进来,又被挡回去。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而这份快乐是卡里米给的。
“如果我给他们捏一次水管,你猜他们会不会让我骑一会儿扭扭车?”卡里米晚上睡觉的时候,轻声问萨拉,“那个车看上去真好玩。要是我也有一辆就好了。你可以坐在我的后面,我们扭啊扭啊扭,一直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说它是怎么扭的?屁股坐在上面扭一扭它就会往前了吗?”
“应该是吧。”对于这个问题,萨拉也没法精确回答。现在她知道这些孩子是中国人,他们的爸爸在同一家大企业上班,用美元发工资。每天晚上三四点,幼儿园放假之后,他们就会骑着扭扭车在停车场里玩。每人都有一辆,颜色各异,以此来区别不同的主人。没过几天,他们就掌握了被称为“漂移”的技术,这个词是卡里米学来的第一句中文。他追着他们跑,他们愈发滑得快,小脚在地上飞快地前后交替,到了转弯的位置,身体和头往内侧倾斜,轮子和地面发出不间断的摩擦声,扭扭车就在这样的摩擦声里完成了一次帅气的摆尾。
卡里米最多跟着跑三圈,就会气喘吁吁,靠着围栏休息一会儿,继续跟着跑。后来,萨拉在爸爸提下来的垃圾袋里找到了一个绘有白雪公主的滑板车,金属材质的,上面的塑料薄膜已经翘起来了,把手的橡皮圈因为氧化而变得黏腻,滑起来会发出叮铃哐啷的杂音。卡里米依靠这个滑板车模仿了三次“漂移”,都以失败告终。第四次时,他和那个叫皮皮的男孩子来了一次“终极对决”。皮皮骑着红灰色相间的扭扭车一直保持着半米的优势,卡里米紧随其后,左脚踩着滑板车右脚用力蹬动,身体上下起伏,嘴里喊着不知道意思的中文,额头和鼻尖上缀满亮晶晶的汗珠。前面就是弯道,很显然“漂移”的速度将决定输赢,卡里米紧抿嘴巴,神情专注,滑板车的外侧几乎已经完全离开地面。萨拉站在“大盒子”外面观摩了这场比赛,她看到皮皮的扭扭车转了将近三百六十度,最后“安全抵达”,轮子横摆时的摩擦碾过她的耳膜,她还在反应之中,金属和人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同时传进她的耳朵,然后她看到卡里米趴在地上,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扭扭车,而那只因为滚动过快掉落的轮子在流出来的红色液体里转动了几圈,也终于不动了。
萨拉以为爸爸会带一家人搬离这幢房子,但是一直等到葬礼结束一周,爸爸仍然对此保持沉默。哈希姆先生又来了一趟,交给爸爸一个装着钱的信封,他于是又重新开始为这幢楼的租客倒垃圾和清洗停车场。停车场安静了大概有一个月,又有孩子在里面玩扭扭车,刚开始是一两个,后来变成了五六个。他们通常会压低声音,特别是萨拉出现在停车场的时候。那个叫皮皮的小男孩有好几次把扭扭车停在靠近“大盒子”的位置,示意萨拉坐上来骑一骑,萨拉沉默着转身,并没有过去。
卡里米的所有东西都被妈妈打包起来了,萨拉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住的“大盒子”是这么宽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时常能听到卡里米说话,不是“那个车看上去真好玩,要是我也有一辆就好了”就是“我们扭啊扭啊,一直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脸总是突然之间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会儿是晶晶亮亮的笑,一会儿两颊都是泪水。她为此去了一趟隆马特,找到售卖扭扭车的柜台,数了一下标价后面的零,5000000土曼,那就是50000000里尔,可以买多少馕饼,算不过来了。但是她决定攒钱买一辆。
可以想到的赚钱办法不多。她去大巴扎里买了一点小玩意儿,比如发卡或者小孩子玩的塑料小玩具,趁公交车停靠的时候进去售卖。开公交车的大叔见得多了,通常会对她这样为了贴补家用而不得不做点小生意的女孩视而不见。如果遇到出手阔绰的外国人,能抵得上好几天的收入。有一次她拿“小拍手”在一个黑眼睛的小宝宝面前晃了几下,这个小宝宝就兴奋地在她妈妈腿上蹦个不停,漂亮的亚洲女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张五十万里尔的纸票,连零钱也没让找。
每攒够五十万,萨拉就会去杂货店把零碎的钱换成整的,放在枕头下压平,边角对齐收进洗干净的鸡肉土豆泥盒子里,红色的包装,是卡里米最喜欢的。她把这个盒子藏在他们俩人的床底下,这样每次梦到卡里米,她就可以说,“再等一等,我们就会有扭扭车了。”奇怪的是,等她攒到三分之一后,卡里米再也没有出现在萨拉的梦里。
卡里米从来都是个急躁的孩子,他肯定是等不及了。萨拉不得不加快速度,如果考虑到里尔的贬值,她需要准备的钱也许还远远不够。她变得更忙,早出晚归。爸爸妈妈只知道她在想办法挣钱,并不知道她攒了钱要做什么,也许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女孩子们总是爱美的。
拉扎维的十月天气逐渐转凉。没有人再提起卡里米。萨拉也很久没有去关注停车场里的那群小孩。去馕店的时候,她发现馕饼的价格还在往上走,挂在墙上的电视在播报国内的经济形势,播音员用了“不容乐观”这个词。好在一张馕饼买回家常常会吃不完,她过来买的次数也少了。
萨拉要跟着古丽去赚最后一笔钱,她从九月份就开始盼着这一天。这一天是阿扎维女人们的节日,她们在凌晨出发,从四面八方涌向郊外的藏红花田,那里盛开着伊朗最美丽的花朵。粉紫色的六瓣花在月光中随风浮动,淡甜味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夜空。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之前,她们必须采下花朵,剥出花中的三根暗红色花丝,以免其因为日照颜色变淡,降低品相,影响价格。时间在这一天尤为重要,萨拉眼力好,动作利索,所以管事的人对于她年纪小这件事表示了默许。但因为“没有外国人买,藏红花就是本地人米饭里的一摊黄水”的原因,萨拉不得不多干了三天。
为了采更多的花,剥更多的花丝,萨拉的脑袋得长时间垂着,双眼必须紧盯暗红色的柱头,这导致她有一段时间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古丽、红色的花、红色的墙壁、红色的地,红色的血从红色的卡里米头部流出来,一直漫过红色的扭扭车,淌到她的脚下。透过浓重的雾气,她看到了卡里米,于是跋涉过一整片红色的原野,带着好消息向他奔去。
“对,上一批卖完后就没再进货了。太贵,买的人少,而且现在过关很难。你知道的,因为制裁的原因,里尔越来越不值钱,美元又兑不出来,做什么都不容易。”萨拉拿着一沓五十万的黄色纸币,在隆马特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扭扭车,她不相信售货员的话,疑心他们是出于商业策略而把东西藏起来了。所以当长相白净自称是店长的韩国女人用不太流利的波斯语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知道已经没有可以回缓的余地了。
萨拉再一次坐在停车场的围栏上,从那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卡里米出事的位置,但爸爸把那个地方冲洗得和周围一样干净,卡里米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大厅里很吵。
有人推门出来,因为撞到萨拉的目光而变得惊慌失措。萨拉认出是那个叫皮皮的男孩子。他把扭扭车颤抖着放到萨拉面前,“我们要回国了,这个……给你们吧。”
这是萨拉第一次坐上扭扭车。她把脚放上去,扭动方向盘,车子就真的弯弯扭扭地往前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