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赏花,听雨,看雪
赏心悦目
唯独不知道
你在这里,会是怎样。
琴到京都那年,十四岁,身无分文的琴师,
京都满眼繁华,处处是机会,却好像处处无生路。琴也想当个受人敬仰的琴师,从小渔村到繁华的京都,是为了拜师学艺,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在京都的第一夜,琴抱着自己的琴,露宿街头。
第二日,琴跑遍了京都所有的乐坊,惨遭拒绝,半大的孩子谁会要呢?
琴最后来到了倚红楼门口。
琴,你不能进去,你答应过我。
文人有风骨,琴师也有傲气,但露宿街头,饥寒交迫的感觉太难受了,相比之下,尊严轻贱地不值一提。
琴留下了,因为花魁晴岚。
楼里的妈妈讪笑,为她无谓的心软,“半大孩子,留她做甚?”
晴岚满不在乎,“一个孩子而已,我想留着便留着,又不是养不起。”
“看上她了?还是说,你有别的意思?”
“养着解闷,也随我开心。”
妈妈不再执着,“都随你。”
名动京城的花魁,倚红楼最大的摇钱树,什么得不到。
可是,晴岚望过来的那一眼,不似刚才的随意,隐隐的有股悲凉阴郁的气息,就像是在看同类,世道艰难,什么能舍弃,什么又能长久,琴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琴就这么在倚红楼安顿下来。
夜幕降临,倚红楼热闹起来,人群进进出出,人声鼎沸,歌舞升平也不过如此。
琴躲在一间小黑屋里,是晴岚的意思,大约是怕他惹事,还专门派了她的小侍女羽棠来看住他。
羽棠看着同他一般大,模样也清秀,只是左脸上有块碗大的胎记,也许是疤痕之类的,只能成为晴岚的侍女,见他不住地向外看,好心提醒道:“小公子,您刚来,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每天都是这样吗?”琴不答反问,他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
羽棠神色平淡,“倚红楼自来如此。”
琴在人群中找了又找,才看到坐在边边角角的琴师,弹的是声色犬马,淫词艳曲,台上舞女水袖婉转,台下宾客尽欢。
此曲配此景,倒也相宜。
也许,他真的不该来。
突然,在这层层嘈杂的乐曲中,隐隐传来一丝不同的乐声。
似乎是,《梨花雪》。
这曲子也算有名,尤其在闺阁女子间,据传当年有个颇负盛名的才女,某日见梨花如雪,一时兴起,一气呵成,做了这首曲子,曲调婉转,温婉不失雅致,文人墨客也曾为这曲子,这才女留下只言片语。
是哪位才女?
才女就是才女,哪里需要名字?
但这曲子不算容易,会弹的不多,琴刚好就会,没想到,这里也有人会弹。
“是姑娘。”说话的是羽棠,神色未变,“姑娘喜欢这曲子,客人也爱听,她经常弹。”
是这样吗?琴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感受。
一连三日,晴岚都没有要见他的意思,琴也不着急,就在房间安安静静地等着,闲暇时,默记琴谱,双手比出弹琴的姿势。
入夜,依旧静默着听着嘈杂的乐声,晴岚每夜都弹那首曲子,琴也听着。
隔日,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晴岚。
晴岚刚起床没多久,还未上妆,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十分憔悴,她却并不在乎,懒懒地开口,“你会弹梨花雪?”
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风情万种,可惜,对面坐着一块木头。
“会。”
琴不好奇她为什么知道,能成为花魁必定不是简单角色,不知道才是怪事,他现在更好奇的是晴岚到底想做什么。
“以后别再弹了。”晴岚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要用你的琴,我会专门给你一把新的琴。”
晴岚冲他一笑,总结道,“用我的琴,弹我要你弹的曲子。”
琴没什么意见,“好。”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自来如此。
琴有了新琴,听音色还不错,跟着晴岚学了几首,此间弹奏的曲子。
琴正式成了晴岚的琴师,晴岚弹琴的次数便少了,偶尔几次也不过是微微拨弄琴弦,调情似的。
他见到了晴岚的另一面,或者说花魁晴岚。
风情万种,高贵优雅。风月之地,风月中人。
你不该来的,烟花柳巷只会脏了你的琴。
琴有意识地防备着所有人,包括晴岚,藏在角落里,拨弄琴弦,极力降低存在感。
转眼三年,琴日复一日,木偶一般虚度了三年,还是刚来那幅样子,身量单薄,稚气未脱。
琴每日都数着自己的荷包,楼里姑娘大方,偶尔帮她们做事便有十分可观的收入,晴岚尤其如此。
然而,总有意外。
琴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他,一曲终了,以为能稍稍歇息片刻。
突然,有人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扑面而来的酒气,入目一张迷醉的脸,手法轻佻,话也轻佻,“花魁漂亮,没想到你这小琴师也眉清目秀,让他陪我一夜,如何?”
“王公子,他才十几岁,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什么滋味?”晴岚欺身过来,坐在琴和王公子中间,“难道您已经厌倦我了?是不是外边哪个小蹄子在背后嚼舌根?”
“你当然是千好万好。”王公子越过晴岚,“但是,偶尔尝尝新鲜货,换换口味。”
“王公子喜欢这样的?”晴岚几乎贴在他身上,轻声说了一句。
琴听到了。
“我也可以穿男装的。”
晴岚又借故灌了他几杯酒,终于把注意力吸引过来。
琴再没见过王公子。
羽棠说,“琴,你要小心。”
琴有种预感,他再不走,也许会有大麻烦。
拦住琴的,是楼里的妈妈,当年不耐烦留下他的那个人,如今却舍不得他离开了。
她紧紧地盯着他,像捕食猎物的猛兽,身上却满是腐朽的味道和金钱的恶臭,“琴,你长大了。”
琴低着头,并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琴弹得再好有什么用,你瞧瞧晴岚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想像她那样吗?有吃有喝,锦衣玉食,不比你弹琴来得容易?”
“只要你想,妈妈我可以让你变成下一个晴岚。”
原来她都知道,她太轻敌了。
以为做男装打扮便不会有事。
她不想成为晴岚。
不然,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琴有答案,但还是说,“让我想一想吧。”
她想着,还是得跑,不能明目张胆,得趁没人的时候,一个绝佳的时机。
可惜,她太天真了。
既然有心留下她,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
凡她能想到的,无一处有机会。
周围所有人都在监视她,也不准她再外出。
生路变死路。
你早该听我的。
映秋,你也不会帮我。
从你走进这里,我就绝不可能再帮你。
是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时间不多了,她该怎么办?要么顺从,要么以死明志。
意外的是,暮色时分,晴岚的小侍女羽棠照旧来找她,仿佛她依旧只是晴岚的琴师而已。
晴岚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可是她能救她吗?她肯救她吗?
琴怀着心事度过了三天,妈妈派人旁敲侧击。
靠着各种机会拖延时间,不给正面回答。
如果映秋愿意,是有机会的,可是……
或许她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了。
在她准备走第二条路之前,晴岚给了她第三条路。
“琴,我要嫁人了。”
这个消息不啻惊雷,花魁嫁人,倚红楼流失一棵巨大的摇钱树,难怪盯上她了。
“你跟我走吧,当我的陪嫁丫鬟。”
琴第一反应是,真好,第二反应是,真的可以吗?
“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该来。”晴岚微微一笑,“可是,你没有办法,人生在世,女子的路格外难走,若不是走到绝境,谁会到这来?”
晴岚的故事,琴略有耳闻。
书香世家的官家小姐,才貌双全,前途无量。
一夕之间家境落败,晴岚便来到了倚红楼,凭借出众的才情和姣好的容貌,一跃成为倚红楼的花魁。
身在风月之地,便是风月中人,以诗会友犹如镜花水月,更多的是财大气粗,风流孟浪的王公子之流。
如今,有人愿意为她赎身,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如果她愿意带她走……
真有那么好的事吗?
晴岚的计划很周密,出嫁那日,她只需跟上羽棠,别乱跑,花轿出了倚红楼,走到最繁华的路段,会有人接应她,然后就出城。
京都虽好,但无她容身之处。
晴岚会给她足够的盘缠,足以令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事情也如她所想,一切都很顺利。
唯独一样,琴没有出城。
她还记得自己来京都的初衷,她是来拜师学艺的,去乐坊是为了凑学艺的束脩,她当然可以如晴岚所想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先生隐在深山,仙风道骨。
不巧,三年前驾鹤西去。
留守的侍童看到她随身带的琴,递给她一本琴谱,颇有些怜悯地看她,“姑娘,善自珍重。”
三年的等待就像是一场笑话,她为什么要来京都?
“映秋,这三年到底算什么?”
琴弦拨响,映秋缓缓现身,翻开破旧的琴谱,缓缓拨动琴弦,“琴,你真的很幸运。”
曲调幽幽,此情此景,倒是合宜。
“知道吗?晴岚找过我。”
“她找你做什么?”琴突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她能看到你?”
映秋寄身在琴随身的那把琴里,若世间真有神灵,那映秋便是琴灵,没什么用的琴灵,除了琴技高超,一无是处。
若是一般琴师,有了她便是化腐朽为神奇。
偏偏唤醒她的是琴,一个女孩。
她喜欢弹琴,却也仅此而已,她看不出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却似乎对弹琴有着别样的执着。
打听到京都有琴技高超的大师,便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无奈盘缠耗尽,无处落脚,若无束脩,如何拜师?
琴进倚红楼,映秋是极力反对的,但她当时别无选择,又是男装打扮,半大孩子,心存侥幸,只是想试着活下去,而且还想走一走捷径。
从那时起,映秋便不再理琴。
晴岚是个意外,微微拨弄琴弦,却让她一阵心慌意乱,不让琴弹《梨花雪》更印证了她的想法。
然而,晴岚的敏锐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她主动来找她,为了救琴,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谁能想到等待的三年,竟然是这样。
“那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以命换命。你难道没发现吗?你早就死了。”
琴愣了片刻,是啊,她早就是个死人了。
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她那个酒鬼爹想把她卖了换酒钱,她匆匆忙忙跑出家门,饥寒交迫,在一阵琴声中缓缓失去意识,有意识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若我也能弹出这样好听的琴声就好了。
执念不灭,魂灵不散。
琴变成了琴,她在映秋的教导下,没日没夜地练琴,以一种近乎疯魔的状态,依靠着那点执念续命。
“那她不该救我。”她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晴岚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可她不是要嫁人了吗?”开始新生活。
“不是嫁人,是卖,家妓。像货物一样买来买去,换个地方,没有太大区别,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可是她不是已经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吗?花魁不是很风光吗?”
映秋轻轻笑了,真好啊,这样天真,也许这就是晴岚想要守护的天真吧。
但是,她得知道。
“琴,你知道什么是妓吗?”
映秋知道。
映秋和莺时从小在教坊司一起长大,没入教坊司的都是罪臣家眷,这一辈子都不太可能出去,无论之前是什么身份,哪怕尊贵如郡主县主,入了教坊司,到死都是官妓。
不同的是,映秋容貌绝美,莺时容貌平平,虽然受的是一样的教导。
但日后映秋必然风头无俩,莺时琴弹得好,大概会是下等妓女。
然后,在教坊司待一辈子。
映秋对莺时说,没关系,我保护你。
映秋是后来才发现,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映秋也曾度过一段还算美满的日子,年少那段时光,成了她所有的牵绊。
映秋及笄前,教坊司的管事说会为她准备一场及笄礼,要她准备些才艺。
映秋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满心欢喜地准备着,莺时特地为她谱了新曲,映秋编舞,彼时梨花盛开,便以梨花为名。
那夜的映秋,名动京城,梨花曲,惊为天人。
莺时,流了一夜的泪。
谁知道这场精心准备的庆典只是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
原本,她可以衣食无忧,嫁给心上良人,或者仗着父母宠爱,一辈子不嫁人,至少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她做错了什么?
莺时说,映秋,我们逃吧。
两个姑娘一起逃离,可世道不平,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土匪,流寇?
映秋忘记了。
敢和官府对着干的,欺软怕硬。
妇孺自来都是战利品,什么时候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莺时死了,为了保护她。
她也想好好活下去,连莺时那份。
可她,受了很重的伤,抱着莺时的琴,死在路边。
后来有人见她身旁有琴,便把琴收了,转手卖到当铺。
那琴不是什么名琴,时间太久,音色都失了水准,也因此到了琴手里。
“我朝妓有五种,宫妓、官妓、营妓、私妓、家妓。区别在于面对的人不一样,但本质都是一样的。被欺压,被践踏,当成玩物。”
“花魁?说的好听。还不是一样。”
“晴岚希望你好好活着,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日后身陷淤泥,也要好好的活着”
“如果遇到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人,也帮一帮她们吧。”
“琴,你要好好活着,去看山花海树,要走遍世界,看看美好人间,你要活得比谁都好,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映秋死了,或许不是死了,魂飞魄散?琴再没见过她。
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琴一个崭新的生命。
后记:
琴最后还是回到了小渔村,靠着晴岚留下的财物,开了家小小的饭馆。
因她高超的琴技,村里的私塾破例收了她当女先生,教授琴艺。
她还收养了许多弃婴,有女婴,也有男婴,她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如何谋生,也会告诉他们琴的故事
她告诉孩子们,要自立自强,要好好活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