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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吞口菩萨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一声声呼天抢地的哭声隐隐约约。在寂静的山崖间如泣如诉,如鹃啼血又如猿哀鸣。
陡峭的青石路蜿蜒绵亘,路旁,一棵四人围抱的大黄桷树枝繁叶茂地铺展开来,莽莽苍苍,拓出了可以摆放两张方桌的树荫。树上的不少红绸带飘荡在风中,在绿色中触目惊心。黄桷树下,是一个庙宇。说是庙宇,也就几段木桩围住,里面供奉的是一个吞口菩萨,长年张着大嘴,吐出长长的舌头,露出两颗的獠牙。年久失修,已经褪色。神秘中透着阴森,怪异中透着肃穆。十里八乡的小孩都绕它而行。但这里却香火贡品从不间断,不时有人前来请愿还愿。
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是从陡石坡那里传过来的。老妇人蜷缩着身体,跪倒在菩萨前,一身破旧的衣服,满头稀疏的白发。“儿啊,你不该走那么早啊!……玉秀啊,你也把老妈丢下啦!……得福啊,你倒去享福了,你丢下我怎么活啊!……”她的身体伴随她的哭声而颤栗,那满头稀疏的白发也跟着颤栗。“菩萨,你倒是睁大眼看看啊……”
菩萨一如既往地沉默,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只有老妇人的悲鸣在寂静的大山间传播。哭累了的老妇人双手撑地缓缓坐立,抹了一把眼角,又在菩萨面前烧了一些纸钱,放下两个红得透血丝的大苹果,这才缓缓起身,颠着跪麻的小脚蹒跚地向黄桷树东方的石板路回去。不到一米五的身高,八九十岁的年纪,左边脸上有很大一块伤疤,右脸打着褶皱。灰黑的脸上镶嵌一张倔强的嘴和两只疲惫的眼睛。
她是秀英,在这红岩山里住了几十年了。其实这么多年,她早就看透了,别说菩萨,就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不管她的那一大堆事。如果真的许愿有灵的话,怎么会到今天,留下她一个87岁的老太婆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五里山路,秀英整整走了三个小时。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嫣红吞没在密林中,直到惨白的半勾斜月无力地挂在密林上方,直到密林里不时有黑影掠过,猫头鹰亮着眼睛在暗处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才爬到她那在半山腰的家。她怕什么呢?她才不怕,这条路她走了八十多年,就连哪块石板有个坑,哪个石板有青苔,她都知道。她巴不得再窜出一只黑熊把她逮了去,免得留下她一人在世间活遭罪。
房屋在半山腰隐隐绰绰,四围没有半点光亮。“玉秀,秀啊,你咋不开灯喃?”五个孩子中,玉秀是长得最像秀英的女儿,也是她最小的女儿。
回答她的是无边的沉默。一条半大的黄狗颠颠跑过类,围着老妇又是舔她的手,又是摇尾转圈,发出呜呜的声音。
妇人掀开黄狗,摸索着打开电灯。灰褐的砖瓦房里透出黄色的惨淡的光。玉秀的照片还摆放在桌上,年轻的好看的脸:弯的眉,大的眼,红的唇,白的脸,乌的发。竖放的照片前插着香烛摆放着苹果。道士绘的白色的红色的符纸,各路的神仙,都还贴在墙上,没有扯去。
秀英看着玉秀年轻的照片想起玉秀走前的模样——满身伤痕,脑袋都瘪了,又伤心地哭了起来:留我一个老不死的有什么用啊?老天你不长眼啊,她还那么年轻........黄狗在厨房里外转了一圈,没有寻到吃的,也安静地趴在老妇人身边,哀哀地看着她。
一周以前,玉秀骑电瓶车带着秀英去医院看病,看完病,刚出医院骑了不到五十米,一辆满载砂石的大货车一个急转弯便冲了出来。货车的尾部一甩犹如神龙摆尾,便把秀英母女和电瓶车卷入车底。
还没等来救护车,玉秀便不醒人事,好在秀英只是手臂擦伤。
二 鸡蛋飞了
红岩山兀自苍翠,亘古不变。其实它算不上大山,它没有挺拔的山形;它也算不上神秘,山里住着十多户人家。它只是太穷了,几十年来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肥沃的土地,种不出良好的庄稼。这里有的只是一望无垠的竹子,各种各样的竹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青的黄的绿的和那些排不上用处的劣质树木。这里盛产红苕玉米,和穷人。乡下人都有句传言:嫁女不嫁红岩山,娶妻不娶石头村。
秀英打小就在红岩山石头村居住。因为嫁不出也娶不进,所以嫁娶也就仅限于石头村之间了。村子虽穷,但不小,从村头走到村尾,就是腿脚好的年轻人估摸也要用上一天。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山里,就像抓一把菜籽扬在大风里,连影儿都见不着。只有远远的炊烟升起,才知道大山深处有人家。传说红岩山是一条盘曲的龙,石头村是它的龙首,龙首下面埋有金光闪闪的宝贝,每到月半前后,在远处便能看到石头村幽幽地闪着光,就像菩萨显灵。或许是安土重迁,或许是守护龙头的使命,这十多户人家,在漫长的艰辛贫瘠里谁也没有搬迁过。
秀英的搬迁,只是从石头村的山坳李家搬到了山腰的刘家。十六岁的秀英嫁与刘家长子得福为妻。那是一场简单而盛大的婚礼,除了本村的人。连邻村都有好几户人家来。人们带着一筐鸡蛋,或一挑红苕或几个南瓜或一包白糖或几双鞋垫作为贺礼,来为这对新人庆贺。
像所有的农村媳妇一样,秀英熬过了婆婆的责难,丈夫的拳脚,小姑的挑剔。秀英拥有了生命中的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在红苕和玉米糊的滋养下个个体格健壮,面色红润。秀英终于从媳妇熬成了婆婆。
熬成婆的秀英可不像她那死去的恶婆婆。她孝敬婆婆,当裹脚的婆婆刘左氏举着乌黑的黄荆拐杖狠狠地戳向她的脑袋恶毒地咒骂她时,她只是低着头顺着眼:娘,你哪里发痒,我给你挠挠?小孙子玉华也跑过去,奶声奶气地说:“阿婆,我给你挠挠。”刘左氏毫不领情地从漆黑破旧的藤椅里麻利地站起,避开小孙子。一个鸡蛋骨碌碌地从刘左氏的贴身衣物里滚出。
玉华眼疾手快,捡起鸡蛋:“阿妈,鸡蛋,鸡蛋,还是热的鸡蛋。”秀英当即明白,这几天婆婆早早便在灶房鬼鬼祟祟的,一看到秀英就说自己身上发痒,这里抓抓,哪里挠挠,骂鸡窝里的鸡不生蛋,骂秀英偷吃鸡蛋。原来,是她把鸡蛋煮熟了没来得及吃,怕被秀英发现只能将滚烫的鸡蛋往自己兜里揣。鸡蛋烫着她,她只能东挠挠西抓抓。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里,一个鸡蛋可就是一家人改善伙食的期待。眼看露馅儿的刘左氏从孙子手里夺过鸡蛋,骂骂咧咧地喊头痛,颤动着三寸金莲躺回自己的乌黑的床上去。
“秀英啊,中午煎菜的油要按老规矩放啊!”煎什么菜,家里就只有一小把干胡豆,炒炒掺点水,给孩子们伴着红苕吃。刘左氏的炒菜老规矩被孙子们恰当地比喻为:一夹零一敲。就是炒菜放猪油时,只能用筷子在油罐里轻轻一夹,再把筷子重重地敲,把筷子上那点油气抖到炒菜锅里。秀英想,五个半大的孩子正长身体呢,饭吃不饱,连油气也沾不着,所以炒菜时免不了要多放那么一点点。刘左氏不放心秀英放油,一炒菜总会明里暗里地盯着。说也奇怪,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秀英的五个孩子竟然齐刷刷地长得如雨后的春笋。
三 改革春风
红岩山的竹子长了又砍,砍了又长。一根根儿碗口粗大的竹子被捆成捆,沿着密林深处陡峭的沟壑滑到石板路旁,再由一个个穿着粗布衫搭着汗巾的肩膀送到石子公路旁,抬到拖拉机上。两台拖拉机成天“突突突突”地蹿着热气,像一个哮喘的老人在石子路上来奔波,让人担心它随时都会罢工。
而真正哮喘的刘左氏却没有看到这一些。一个春天的早晨,一颗还未吞下的鸡蛋梗在食道上咽在气管里。割完草回家的玉秀叫阿婆起床,可吃着鸡蛋的阿婆再也起不来了。
改革的春风还是吹到了这山野深处。秀英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昔日的草棚换成了六间大瓦房,还另外搭建了猪圈和牛圈。因为劳力众多,个个勤劳,秀英家居然是石头村最先把草棚换成瓦房的,也是最先拥有黑白电视的。
大女玉平嫁到赵家,生有一女,都能做饭洗碗了。二女玉惠嫁到张家。大儿玉泉取的是秀英本家的侄女桂芬,亲上加亲。四女玉秀嫁的是刘得福本家的外甥贺老二,也是亲上加亲。只有小儿玉华,还未到成家年纪。
红岩山一片祥和,石头村一片宁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月绵长而毫无波澜,像石头村的晨雾悄然来又悄然去,像孩童投向水面的石子,荡起小小涟漪后又迅速消散,无影无踪。有一些东西,它悄悄地在变,但谁也说不出它是什么,满怀期待又遥遥无期。
这天晚饭时,送完竹子下山回来的玉泉坐在饭桌前,郑重地向老父亲宣告了他的决定:“阿爸,我要去广东打工!”
“打谁?”秀英的半口饭还包在嘴里,望着一向稳重的大儿子。
“我要去广东挣钱!”秀英张大了嘴,四十多岁的她去镇上的次数一双手都用不完。广东是哪里?为什么要去那里挣钱?她眼巴巴地盯着得福。得福咽下一口干饭:“外面可不比家里,在家种点地卖点竹子也不是不能过。你看,一家人的生活总比以前好多了。”
一向听取父亲意见的玉泉说:“现在改革开放了,隔壁村的好多年轻人都下海了,就是出去挣钱了。就连隔壁村那个傻乎乎的吴二狗都去了,听说还挣钱回来买了一台彩电。”秀英想说什么,看看媳妇,又看看得福,可谁也没说话。
玉泉放下碗:“汽车票我都托人买了,明天就动身,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桂芬。阿爸,娘,你们放心,我肯定能挣钱回来。”
翌日,鸡叫头遍,玉泉就拎着桂芬给他叠好的一套衣服和两张烙饼出门了。秀英和得福没有起床送他,但木门开关的吱呀声二人听得清清楚楚。秀英长长地叹了口气,辗转反侧。
四 勤劳致富
没有电话,没有信件,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就如凭空消失一般。秀英日盼夜盘就是打听不到儿子的丁点儿消息。日盼夜盘的还有桂芬。只有小小的玉华相信,哥去挣大钱,回来给他买好吃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在村上读小学的玉华回家递给阿爸一封信,说是玉泉邮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汇款单。秀英催促玉华快念来听听,信上都说什么。读小学四年级的玉华磕磕巴巴地念到:“阿爸,娘,桂芬,弟弟妹妹们好,我在广东和——吴二狗他们一起进了厂,每天只工作十小时,包吃包住,存下的钱——寄给你们——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吧。年底我回——家接桂芬。儿,玉泉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三。”
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玉泉还寄了两千块钱,这在老家得砍多少的竹子才能挣到啊。最高兴的当然是玉华,就要有彩电看了,在班里说起来也将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年底的时候,玉泉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三七分的头发梳得有条不紊。白色的衬衣紧紧地扎进蓝色的牛仔裤里,黑色的皮鞋泛着光。刚到镇里便遇见很多熟人,玉泉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天下秀,恭恭敬敬地抽出一支递给认识的人,并划燃火柴点上。村里人对玉全赞不绝口:这后生打小就诚恳有礼貌,现在挣着钱了还是那么懂礼。
大姐,二姐,四妹们都带着孩子和丈夫回来了。秀英家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玉泉像变戏法一样地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买给父母的衣服,桂芬和姐妹们每人一条丝巾,玉华的是一个能自动开关的文具盒。还有外甥女的罐头口香糖等。一家人都喜笑颜开,边备饭边向玉泉问这问那。
“听说广东那边都没有冬天,是不是真的?”玉平问。
“是,很暖和的,他们都不穿棉袄,热的时候也不是很热,厂里的大风扇整天的吹。”玉泉答。
“天啊,背时(方言:骂人的)娃娃些,咋不关了,那得用多少电,交多少电费啊!”玉泉兄妹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娘,你就不懂了,人家大老板开厂的,一个厂房里好几台机器,几十个人呢!人家有钱给,老板们都开着四个轮子的车呢。”
四个轮子的车秀英也不是没见过,上次去镇上卖菜,秀英就遇到了一个四个轮子的车,走起来四平八稳的,是比三轮车稳当,但是那么小,遮得密不透气的,坐起开肯定会闷,还不如三轮车呢。再说了,三轮车一次可以拖好多竹子去卖,那个四轮的家伙有什么用。
“哥,听说广东那边年轻人白天都手拉手的耍朋友,他们还跳舞还去看电影.....”四妹满脸憧憬地问。
还没等玉泉回答,秀英便将手中挽好的柴把扔向玉秀:“灶房里去添把柴,你问点什么不好!”玉秀只好悻悻地走开。
“哥,哥,听说那里的房子可高了,我们老师说在地下都有卖东西的,班车都是两层的。”玉华终于插上了话。
得福吸着叶子烟,吐了一口唾沫:“你小子就会胡说八道,死人才住地下!”
玉泉说,你说的那个在广东叫地下商场,里面什么都卖,你看我的丝巾和罐头都是那里买的。还有双层的班车叫双层巴士,便于人们出行上下班坐的。但我们很少去坐,为了赶时间我们都骑自行车。
“你会骑自行车了?”桂芬一脸自豪地问。“嗯,年后过去,我把你也教会。”
“我也要去!”玉华说。
“去你娘的!”得福把烟杆子敲向玉华的脑袋。玉华摸着头委屈地跑开了,一家人就哄哄地笑。
热闹融洽幸福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后。正月初八,玉泉带着桂芬再次踏上了去往广东的路。
“阿爸,娘,下次回来我打算把咱家的房子修了。”这次得福没有阻拦。秀英也高兴地说:“好,好。”又笑眯眯地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媳妇的肚子。这些年,玉泉邮寄回来的钱,让他们比村里其他人过得确实要好一些。
五 不测风云
五月的石头村,竹子鲜艳的绿,大片大片绿的沁出一层油,汇成一汪绿的海。今年雨水充足,高粱和包谷苗都可劲儿的长,连包谷缝隙里新栽的红苕藤也比往年长得好,长得快。只是,再下雨的话,眼看就要收割的麦子可能有点麻烦。不过,五月的雨,不会连绵不断的,
石头村的人心里都清楚,过不了两三天,太阳就会热辣辣地洒下来。
可是,今年五月的雨它格外地出人意料。它下得大,连去割草喂牛都成问题,好在去年存的干谷草还有;猪呢,去年的红苕藤也存有在地坑里的。它下得久,久到超出了石头村乃至红岩山人们的认知,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五天了。
人们除了一日三餐,喂猪喂牛之外,便只能对着雨发呆发愁,这雨下得太久,连电视信号都没了。秀英一家还是早早吃过晚饭,天一黑便上床了。放松筋骨的秀英很快就沉沉入睡,她梦见坐着双层大巴去找玉泉,可双层大巴车的声音怎么轰隆隆的啊?比拖拉机还响,又像是大河奔腾的咆哮.....
“秀英,秀英,还挺什么尸!快跑,滑坡了!”睡梦中的秀英被得福扯起来。
“玉华,玉华,快跑快跑!”得福又去叫儿子。
一家人牵着扯着,跑向房屋东片的平旷地,什么也没有带。隐约可见漆黑的雨帘中,大块大块的石头从屋后的山坡滚下,发出轰隆隆的撞击声。无数的瓦片飞溅,牛在圈里狂躁不安的哞哞叫,猪也在叫......
整个世界都乱哄哄的,可是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敢再靠近房屋。达成目的的雨终于小了,直至停下,天也蒙蒙亮了。后山上也不再有大石头滚落,只有一些松软的土块滑落。秀英的瓦房到处都是洞,到处都是石头,到处都是水坑。牛圈垮了,牛的一只腿还被一块大石压着,哞哞只叫。猪圈也没了,两头猪都未能幸免,倒在猪圈里,动弹不得。一家人看着这狼藉的场面伤心又庆幸。他们的房屋被整整地往前挪移了十多米,好在人都安然无恙。
这场雨,这场山体滑坡的灾难,受灾的不仅仅是秀英一家,整个石头村就有六七户人家受灾,有的房屋是向前推移,有的房屋滑落山坡,有的只是部分受损。最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人员伤亡。
这事终究惊动了政府。第二天政府就派人巡查慰问,可是这大山里他们的车上不来,摩托车也上不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踩着泥泞的稀路,满裤腿,满后背全是泥点子,终于狼狈地抵达石头村。他们详细地查看询问损坏的房屋,财物和牲口,并做好登记,说了很多安慰的话,相信政府会带领大家渡过难关的,又把没有了住处的人家安排在其他村民家里,直到太阳西沉才下山去。
一周之后,村长就召集全村人开会:“专家们说,之所以会发生山体滑坡,并不是我们的后生们外出打工,对神灵不敬,而是我们石头村的地形决定的。我们的房屋修在半山腰,屋基下是硬石滩,地基不牢;石滩上的泥巴经过雨水浸泡就滑坡了。”
“这次,专家们亲自选址,修房的七家人都搬到黄金坳里修,这里相对平坦一些,不会滑坡。七家人离近一点,也有个照应。修房的钱,政府出百分之七十,自己出百分之三十,以前有多宽就修多宽,想加宽的自己出钱。政府说了,还要给大家修一条路,要帮助大家致富。”
村民们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至少修房的大部分钱有着落了。
有钱好办事,何况还有政府牵头。所以,一旦决定好后,村民们就开始建房。得知消息的玉泉又寄回了几千元,说:“阿爸,这次我们就干脆修砖房吧,你再去借点钱,以后我挣来还上。”
得福和秀英一商量,觉得儿子的决定还不错,目前村里还只有村长家修了几间砖房,房顶盖上预制板,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也不怕。再说,这次其他几家可能也要修砖房,因为各家都有年轻娃在外打工。所以,借钱的事在恐怕是很难的,只能找亲戚试试。
秀英找到娘家兄弟们凑了八百;得福找了出嫁的两个姐姐,凑了九百。加上以前玉泉寄回来的钱也约莫够了。
房子建成时已是冬月。玉泉和桂芬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桂芬肚子里的孩子。秀英喜笑颜开,山体滑坡带来的悲伤早被新房和即将到来的孙子冲淡。
玉泉说桂芬还有二十多天就生了,等她坐完月子,开年我们再去挣钱。
腊月,桂芬产下一子,五斤八两,粉雕玉琢的可人。为纪念新房落成,得福给孙子取名建成。
建成不哭不闹,醒了喝奶,吃饱睡觉。长长的睫毛下,两颗眼珠黑得像葡萄。可是这黑葡萄极少转动。秀英说,孩子嘛都这样,瞌睡多,瞌睡多才好养。
可是桂芬却渐渐发现了不正常,夜晚奶孩子开灯时,大人都要适应一下灯光,但建成对此毫无反应。就是把手电打开直射他的眼睛他也不会眨眼。
满月的时候,玉泉带着建成去城里医院检查,医生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先天视网膜缺失。专业的话玉泉不懂,但他知道,他的孩子就是一个瞎子。玉泉夫妇的心就像沉入冰窖。
六 离家出走
四月底的太阳已经热辣滚烫了,直到傍晚才退去余热。暮色四合时,秀英和得福才栽完高粱秧回家,邻居的房子都炊烟袅袅了,只有自家的房子还静悄悄的,灯也没亮。往日此时,玉华已经煮好饭,等他们回家吃饭了。
“玉华,玉华,今晚弄的什么菜?”秀英喊道。
屋里静悄悄的。秀英推开门一看,玉华的书包也不在。“这个贪玩鬼,不知又去哪里玩了!”秀英就洗把手去灶房生火做饭。
俗话说儿大不由娘,读初二的玉华已经有大人的身高和体魄了,可还是一副顽皮的心性,成绩一塌糊涂不说,还老是惹是生非,为此没少挨得福的“笋条炒肉”。玉华三番几次地吵着不读书了,招来的又是得福的烟杆子伺候。
可是,直到秀英弄好晚饭,玉华还是没回家。向邻居们打听也都说早上看着玉华上学,没看见回来。
秀英和得福房前屋后地找了个遍还是没人,他们又登上高坡去喊:“玉华,玉华....”回答他们的只有山风吹动竹林的沙沙声。
“也许是去同学家玩了,看明天回来我不打断他的腿!”得福生气地说。
两人蹒跚着脚步回家,吃饭。得福发现饭桌上有一张作业本纸:阿爸,娘,我要和同学一起去打工,像哥一样挣钱回家给你们养老。玉华。
这下,新修的偌大的砖瓦房里只留下秀英二老面面相觑。
“去吧去吧,不中用的东西,能挣钱养活自己就好了,可别给我惹事!”得福吧嗒着叶子烟说。
可秀英的心里没底,这个儿子可不像玉泉那么让人省心,打小就不太着调。可事也至此,也就无可奈何,只求菩萨保佑吧。
七 晴天霹雳
三月,草长莺飞,桃花朵朵,菜花金黄梨花白。在政府的扶持下,在勤劳的双手下,村民们的日子慢慢又步入正轨了,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就像这充满勃勃生机的春天。
秀英家又新养了一头母猪,和一头三四十斤的小猪。母猪可以下崽,附近有需要猪仔的可以卖。小猪喂到过年也该有两百斤。想到过年时玉泉三口和玉华都会回家,秀英将近五十岁的身体充满了活力,一刻也不停地忙碌。就是不知是不是上火,最近总感觉眼睛模糊,易流泪。
这天,突然有些阴冷。俗话常说:看牛娃娃不要急,三月还要冻桐花——倒春寒是还要冷几天呢。
门口的樱桃花已经谢了,结出了豌豆大的青果子。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老鸹就在上面“呱,呱,呱......”这叫声让人心里莫名多了些伤悲。也许秀英家的大黑狗去也不忍听这聒噪,便扑向樱桃树对着老鸹汪汪大叫。可是,黑狗一走,老鸹又飞回来“呱,呱,呱......”如此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最后,黑狗像是败下阵来,也不汪汪只叫,而是对着东方的大路汪汪流泪悲鸣,悲伤极了。
秀英从地里干活回来,家里的猪还没喂呢。秀英看到悲鸣的黑狗,以为黑狗饿着了,骂一句,没出息的,便搡了半碗煮熟的红苕给它。她熟练地走向灶房,在昨夜煮好的猪食加了一瓢糠一瓢红苕,搅拌均匀,盛在猪食桶里向猪圈走去,母猪快下崽了,得给它加点营养。
“妈呀!”秀英尖叫一声,吓得猪食桶也掉在地上。她揉了揉模糊的眼睛,使劲儿睁大眼,她的确没看错:一条碗口粗的菜花蛇就盘旋在猪圈上方的横梁上,昂起脑袋,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盯着秀英。
秀英的腿直打颤,“得福,得福!”叫了几声,秀英才想起得福还在地里干活呢。秀英平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菜花蛇,这才三月,怎么就有蛇了。秀英的腿动弹不得,蛇也没动,没有要攻击的姿势。“小黑,小黑呀!”秀英只好呼来了黑狗,黑狗对着横梁又是一番狂吠。蛇始终一动不动。
秀英颤抖着说:“妈,是不是你显灵了,你走吧,别吓着猪,也别吓我们,等清明节我和得福就给你多烧点纸钱。”
蛇身轻微地动了一下,它缓缓转动头部,看了一眼秀英。秀英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眼神很熟悉,像谁呢?秀英想不起来。蛇慢慢地挪动庞大的身体,它又回过头,看了秀英一眼,这才从砖墙的通风口梭出去。秀英长长地出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记得十岁那年,秀英出去捡柴烧。那时的柴禾多短缺啊,秀英不知道翻了几座山,直到天快黑时才勉强地拾得一背筐柴。她小小的身子背着柴禾埋着头在蜿蜒的山道上前行。当她爬到陡石坡山腰时,不知何时在她身前十多米的地方竟有一个高大的人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路中。晚风吹得山林哗哗响,秀英的心突突地的跳。那“人”笨拙地向秀英走来,他比普通人要高大壮实的多,他是一头黑熊!秀英当即吓晕瘫软在原地。
只见黑熊不慌不忙地靠近她。耸着鼻子嗅了嗅她,伸出舌头在她花猫一般的脸上舔了一下,便心有不甘地走了。醒来的秀英,脸上钻心的痛,脸上的皮肤已经少了一块,伤口还渗着血。也是后来,秀英才知道,恰好是她被吓晕过去,才救了自己的命。阿婆说,熊不吃死人。只是后来,秀英的脸上便留下了一道伤疤。
秀英缓缓地从地上坐起,却再也没有力气提猪食桶喂猪了,总觉得一身发软,心神不宁。得福回家,喂了猪弄了饭,估计秀英是惊吓过度,休息会儿就好了。秀英也没多想。
下午四点过,秀英硬撑着起床下地干活。村长风风火火地赶来:“得福,电报,电报!玉泉和桂芬出事了,没了!”秀英一听,只觉大石压心,两眼发黑,直接晕倒在地上。
原来,今日上午,玉泉骑自行车,带着建成和桂芬去上班。恰逢道路修建,玉泉就打算调头,走另一条路。刚调过头来,迎面一辆货车飞奔而来,把自行车和三人撞得老远。玉泉和桂芬当即死亡,建成还留在医院观察。
痛定思痛,玉泉桂芬的后事还要处理。从未出过远门的得福从亲戚中找了两个能识字的胆大的就前往广东了。玉泉所在厂方也算人道,所有车票,机票住宿等都解决了。只是交警判定玉泉的自行车走到机动车道,且逆行,负全责。也就是说对方不会有任何赔偿。
火化完玉泉桂芬的遗体,带上二人的骨灰,接上只受皮外伤的建成,得福三人只得悲伤地回家。临走前,玉泉的老板拿出两万块钱给得福,说了玉泉桂芬很多好话,也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料理完丧事,秀英整个人瘦了一圈,一夜之间便苍老了十岁。小建成开头几天还吵着要找爸爸妈妈,这几天也不找了,只是沉默了许多,两颗葡萄般的黑眼珠空洞地望着远方。
很多年后,秀英才想起,玉泉不就是属蛇的吗?那天是他回来了,怪不得眼神那么熟悉!
八 衣锦还乡
玉华回来了。
离家三四年了,除了刚安定下,来过一封信报平安之外,除了玉泉走时他回来过一次外,没有给家里来过一封信,更别说回家和寄钱了。刚开始秀英老两口还很担心牵挂,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再说身边多了小建成,虽然他话不多也看不见,但是孩子很懂事,乖巧,学东西学得很快,只是建成看不见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否则,一定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二老心里满是遗憾。
这次,玉华回来了,出乎二老的意外。只是玉华的回来,让二老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还是自己的儿吗?头发染得金黄,左耳上钉着几个钉子。花衬衣扎在白色大喇叭裤里,一双尖头皮鞋。嘴里叼着香烟,一条大金项链在脖颈上晃动。肩上扛着一个双卡录音机,人还未到,歌声已经震耳欲聋了。
“阿爸,娘,我回来了!我挣着钱了.....”秀英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不管挣没睁着钱,回家就好。明天去吧你的头发剪了,农村人就该有农村人的样子!”
“娘,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就流行这样穿。你看,我买的双卡录音机也是最时尚最流行的.....”
没想到玉华的回家给二老的生活带来这么大的改变。他完全忘记自己农民的身份,每天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收好自己:大金链,花衬衣,喇叭裤,尖头皮鞋,金色的头发弄成鸡窝状,扛着他的录音机,放着最流行的音乐就往聚和镇上去,不到半夜根本不会回家,有时根本就不回家。
得福的烟杆子几次想落到玉华头上,都被玉华挡了回去:“阿爸,我长大了,你别管我!”
这天傍晚,在玉华的带领下秀英家里来了很多年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穿着都和玉华差不多。他们在院坝里放一张方桌,桌上是那个响亮的双卡录音机,桌下是几大箱啤酒。院坝上空牵上电线,挂上彩灯,那彩灯一闪一闪的,还转动,这让秀英觉得头晕。玉华给她说,他们在举办舞会,现在城里都兴这个。
当天黑下来时,舞会便正式开始了,录音机里的音乐一会儿激情四射,心潮澎湃;一会儿情意绵绵,缠绵悱恻。而他们的身姿也随之摆动,翩翩起舞,时而牵手,时而相拥,时而转圈,裙裾飞扬.....舞曲换了又换,啤酒开了又开,年青人喜笑颜开,连建成也听得一副陶醉的模样。两老人的头摇了又摇——唉,现在的年轻人,成何体统!
舞曲往往会跳到鸡鸣声起,东方泛白。年轻人们约好了下一场舞会的时间地点才依依不舍的道别。
别人跳舞都是跳出了健康,跳出了好心情。可玉华这次举办的舞会却跳出了秀英夫妇的灾难。
那天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炙烤着大地,只有知鸟在树上啼叫。秀英倚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玉华风风火火地闪进屋,满头大汗,带着一身热气。冲进屋,随手捡了几样轻便的东西,对秀英说:“娘,我走了,千万别说我回来过!”话音刚落,人已经从猪圈屋的窗户里翻了出去,一个转身就窜进绿色的竹海里。秀英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但她有预感,肯定儿子闯了祸。
还没等秀英完全清醒过来,三四团热气便闯了过来,他们手里或提着铁棍,或拿着菜刀,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大哥,就是这家!”提刀的小伙指了指晾晒在屋檐下的花衬衣。墨镜男点了点头。几个青年用眼睛快速地搜寻着屋内。铁棍走上前问秀英:“刘玉华呢,快叫他出来!”秀英哪见过这阵仗,嘟囔着说:“他好几天都没回来过了。”铁棍看了看墨镜,墨镜取下眼镜,对着眼镜吹了口气:“老太婆,话可要想清楚再说!”另一个手提铁棍的青年随即接过墨镜,用自己的衬衣细心地擦拭。秀英怔怔地站在原地,正不知如何回答。
“玉华是和你们一起的吧,你把他给我交出来,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做父母的第一个不饶他!”得福从午睡的床上起来。
菜刀男接过话说:“他居然敢抢我大哥的女人.....”
“咳,咳!”另一个铁棍故意咳嗽了两声。菜刀瞄了一眼墨镜男,不敢再说话。
重新戴上墨镜的男人发话了:“他最好没回来过,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镇上,否则......”他一伸脚,踢翻了秀英午休的椅子。铁棍和菜刀见状,拿起家伙把家里的饭桌凳子碗柜都砸的砸掀的掀踩的踩,直到无从下手了,才停止。眼镜男喊一声:“走!”菜刀男顺手带走了玉华房间的双卡录音机,铁棍瞅了瞅没啥可带,顺手抓走了鸡窝里下蛋的母鸡。
秀英看着满眼的狼藉,锤着胸口哭喊着:“造的什么孽啊,背时砍脑壳的些!”建成悄悄地从门背后钻出来,拉着阿婆的手。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刚才的情形有多可怕。得福闷闷地吸着叶子烟,把桌子凳子扶起来摆放好,把摔碎敲烂的东西扫在一边。
九 出逃计划
不是所有的花开都会结果,不是所有的流水都会向东,不是所有的亲上加亲都能如愿以偿。至少玉秀的婚事不但没有亲上加亲,反而反目成仇了。
成婚的这些年,玉秀过得并不开心。表哥,也就是她的丈夫贺老二长得一表人才,和玉秀站一起真的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可贺老二生性好赌,家里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都被他赌光了。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狗的心态,玉秀也没抱怨过。娘早就说过,人啊,一落地,她的所有的命运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是贺老二赌输了就喝酒,一喝酒就会打人。所以玉秀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秀英心疼。嫁过去的前两年,玉秀的婆婆也是她的姑姑还会责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可是两年后,玉秀也没有为贺家生下一男半女,婆婆对儿子的借酒装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村里的人,男的女的,只要是年轻人,都在往外跑,打工挣钱。玉秀也想离开这个让她受伤的家挣钱去吧。可是,这一想法首先被丈夫和婆婆的否定。玉秀就悄悄地把这想法和秀英说了,秀英知道不该支持,但看到玉秀满身的淤青她也心疼。
说做就做是玉秀的性格,她秘密地谋划着,打听着,怎样才能找到工作,怎样买票坐车。玉秀去镇上赶集卖菜时,遇到了镇上买菜的高婶。高婶很会讲话,镇上大大小小的消息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也爱买玉秀的菜。高婶一边夸玉秀:“玉秀,你真能干,种什么菜,什么菜就长得俊致(口语:漂亮,好),就像你人一样,水灵灵的。”高婶挑了几颗白菜,“只是你那贺老二.....”高婶叹了口气。
“你咋不去打工挣钱呢?”高婶问。
“我没有门路。”
“这还不简单,我认识街上那个歪嘴老徐,她人缘广,认识的人又多,我哪天遇到她帮你问问。”很多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高婶便在菜市场遇到了人群中的歪嘴徐。
“老徐,老徐,你过来!”老徐穿过人群,来到高婶前,“哎呀,我不买白菜,家里有!”
“老徐,这是玉秀,你那熟人的厂里还招工人不?”
“不招了,最后几个都招满了,她们中午就赶车去厂里。”
“再加一个嘛,玉秀这孩子勤快又可怜。加一个,你给你亲戚说点好话。”
歪嘴徐看看玉秀期待的眼神,又看看高婶,犹豫了一会儿:“也不是不行,只是今天中午就要赶车出发的,厂里急着要人,不会等的。”
玉秀有些为难,菜篮里的菜还没卖完,婆婆丈夫不同意自己打工,但也该回家告诉娘和阿爸一声。但一回一来,时间又肯定来不及了。
高婶看出了玉秀的犹豫:“菜篮就先放我那里吧,剩下的菜我帮你卖。等以后看到你阿爸我把菜篮和卖菜的钱给他就是了。你呀,也算运气好,不遇到老徐,还真不好找门路。”
老徐看了看天色:“玉秀啊,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呢,这就走,一晃就到中午了,迟了就赶不上车了。”
玉秀犹豫了再三,自己什么也没带,翻翻口袋也只有二十多块钱。高婶看出了玉秀的困窘,掏出自己身上的钱,数数凑了三十,递给玉秀:“给,算我借给你的,挣钱了回来别忘了还我就是。”
“高婶,那你记得给我阿爸讲一声,我打工去了。安顿好就给她们来信。”玉秀狠狠心,跟着老徐便踏上了打工之路。
十 噩耗传来
要说几个子女中,秀英最放心的就是二女儿玉惠了。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足,但也勉勉强强的。女婿张强老实巴交,但勤快,力气又大,除了把自己的地耕种得很好,谁家需要帮工的筑墙,翻瓦,打井之类的力气活都喜欢找他。张强也不偷奸耍滑,就像在自己家做活一样干得妥妥当当的,所以能也能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女儿招娣又懂事学习又好,连老师都夸她是块读书的料。
玉惠想到张强在外帮人做活太累,所以家里的活大大小小她都全包了。她想趁年轻多挣点钱,婆婆老了万一以后生个病啥的不得花钱啊?再说家里的房也该翻修一下,争取也盖一个砖瓦房吧,老师说招娣按目前的状况发展下去,考个大学是肯定没问题的。以后读大学不得花钱啊。不过想到招娣可能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女的大学生,她心里像吃了蜜似的。尽管张强还想再要个儿子,玉惠才不愿意呢,女儿也是她的心头肉。再说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了,她也就更不愿意再生了。
一旦有了目标和希望,日子就更有奔头。玉惠觉得时间好短,地里还有那么多活需要干:除草,施肥,割麦,喂猪,养蚕......玉惠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婆婆看到儿媳妇的辛劳,除了在家煮点饭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老了。
“玉惠啊,太阳正热呢,你歇歇下午再出门吧。”婆婆心疼媳妇。
“妈,我去把那块地的麦子割完就回来,趁太阳大,下午就可以收了。”玉惠喝了口水,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就出去了。
中午两点了,煮好饭的婆婆还没等到回家吃饭的媳妇。那太阳悬在空中炙烤着天地,婆婆望望太阳,又望望门前的大路,连玉惠的影子也没有。她倒上半壶水,转身掩上门就往地里寻媳妇去。
麦子已经倒下了一大半了,只剩下最后几行没有割,可是就是没看到玉惠的身影啊。婆婆疑惑地走进一看:“这孩子,可真是累坏了,怎么在麦地里就睡着了,也不怕热!”
“玉惠,玉惠!回家吃饭了。”玉惠动也不动。
婆婆蹒跚地走到麦田,试图去推醒熟睡的媳妇。可是推了两下,玉惠还是没反应。婆婆把手放到玉惠鼻子一探鼻息,玉惠早已停止呼吸。婆婆慌忙丢下水壶,掐住玉惠的人中,可是玉惠还是没有反应。
秀英是黄昏时分得到消息的,她没有哭,她瘦弱的身体在夕阳下颤动,两眼呆呆地望向天空:“我的玉惠没了?”好像她的玉惠在天上。回答她的是天边那无比灿烂的云彩。
十 一 难以启齿
秀英衰老得厉害,行动也没有以前灵活了。得福也老了,还总爱生病。玉惠和玉泉都走了,玉秀和玉华也没了消息。只有玉平,可她也老了,还搬了家和她的儿子住到了聚和镇上。只有建成在悄悄地成长。
这段时间得福总是在生病,先是身上的皮肤病犯了,两条腿的皮肤都被抓得溃烂不堪,可是得福还是嚷着痒,忍不住的要去抓,血糊糊的,惨不忍睹。医院去了,针也打了,药也吃了,连民间偏方也用了。有时会缓解一点,有时又严重了。秀英连陡石坡的吞口菩萨也求了,可就是好不彻底。接着,得福的腰椎病也犯了,严重时连腰都直不起,床也起不了。医生说年轻时太辛苦了,挑重物太多了,这个病急不得,只能慢慢养了。
得福就只能在家做点清闲的活,有时就让建成搭把手出力。哪知道在家养病,反而把病养家了。这段时间得福又反复发高烧,连床也起不来了。秀英来找邻居把得福送去医院。医生说,可能年纪大了,免疫力下降了,先住几天院吧,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住院的常规是免不了的,医生也说了,老年人多少有点问题,都是正常的。可是入院的第二天,护士把秀英喊到医生办公室,严肃地问秀英:“你的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最近有没有经常生病?”
“没有啊!”秀英很疑惑,老伴儿生病了,怎么会问她的身体好不好?医生解释说:“刘得福昨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感染了HIV。”
秀英一脸茫然。医生说:“就是艾滋病!”
“这个病是要通过性和血液传染的,建议你也做个筛查。”
接下来,秀英怎样完成的筛查,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丈夫怎么会传染艾滋病,他一定是背着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到底是在哪个时候呢?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秀英的心里糟透了。
得福还是隐约地知道了自己的病,因为紧接着医生就给他换了病房。医生来的时候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秀英的状态看起来也很不好。再看看自己一天比一天糟糕的身体,得福觉得可能自己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一旦看清楚形式,得福便知道自己该这样做了。秀英跟着他没过过好日子,如今两个孩子都走在自己的前面,还有两个音信全无。只有老大,她也有自己的一大家人啊,不能再拖累秀英了;还有建成,他看不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得福便天天嚷着要出院,秀英虽然肚子里有气,但也不想眼看着得福生病不治疗啊。这天,天气晴好,得福精神也比往常好些,就坚决地要求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医生也没有过多挽留,毕竟目前国内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有效药,再看看病人现在的情况免疫力系统基本完全破坏了,巨大的医药开支,普通农民哪里承受得起。
回到家的得福显得很高兴,吃过饭,他让建成给他烧了一锅水,说趁天气暖和想洗个澡。建成热好水之后,得福先让秀英给他洗洗头,自己腰也弯不了。秀英找来凳子,摆放好洗脸盆就细心地为得福洗头。曾经的满头黑发如今已经全白且所剩无几了,看看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你这头上什么时候弄了这么大一块疤痕?”
“几年前去理发,那剪头发的手艺不好,他的剃须刀把我头给弄伤了,还流了很多血。当时把他吓得不得了,我给他说,一点点痛,贴个创可贴就没事了,那天理发他还没收我钱呢。”得福说。秀英也没放心上,事情都过去几年了。秀英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终究没好问出口。按得福的人品和性格,要说他在外面鬼混,连秀英自己都不信,何况是黄泥巴都埋到脖颈的人了。但如果没有,这病又是怎样得来的,为什么自己又没事?这是秀英的疑惑。
得福洗完澡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走到建成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长得比你爹都高了,建成长大喽!”。又转身对秀英说,我下午好好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吧,别来吵醒我。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掩上房门。
秀英照例的去地里除草,建成在院坝里摸索着把阿婆背回的柴挽成一小把一小把的,黑狗就躺在建成脚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凭建成的经验应该去生火煮饭了。他想阿公生病了,问问他想吃稀饭还是干饭,因为以前阿公生病时总爱吃稀饭。
推开阿公的房间,建成便闻到浓浓的农药味:“阿公,你把农药打倒了?好臭啊。今晚煮干饭还是稀饭?”阿公没有回答。建成摸索着挪向前几步,又叫了几声阿公,还是没人回答。挽柴时也没听见阿公起来的声音啊,建成向床上摸去。他终于摸到了阿公,他的身体有点硬有点冷。建成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只是床上刺鼻的农药味越来越浓。建成瞬间就明白,阿公走了。
原来,得福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便做好了不再拖累家人的打算。他安排好一切之后,就把秀英准备除草的百草枯拿进屋去喝了大半瓶,为了不弄出声响,他还将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得福至死都不知道他得的是艾滋病,他更不知道他的这个病给秀英心里带来多大的阴影。
建成把阿婆喊回家,秀英没有痛哭流涕。她哀哀地走向得福:“你可真傻啊,农药你也要喝!走吧走吧,你们都走了。”
“建成,打点热水来,我把你阿公的手和脸擦擦......”
这次,秀英没有请道士。亲戚和邻居们帮忙,在玉泉夫妇的坟前挖了一个坑,将得福的棺材埋在旁边。
简单地办理完丧事,玉平和招娣留下来陪了秀英几天,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但秀英的生活正轨又是什么呢?
多年以后,秀英才从招娣的口中得知性并不是艾滋病唯一的传播途径,血液也可以传染。得福也不知道,就那么平平常常地理个发,流点血就要了他的命。
十二 流浪歌手
翠竹依旧,残阳依旧,那条泥泞的小路终于铺上了碎石,技术好的人可以骑着摩托车通过了,砖瓦房在风雨的侵蚀中益寂寞冷清。一个老妇佝偻着腰,忙里忙外,一条老黑狗,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一个少年正悄然蜕变,尽管他看不见这世界,但也毫不影响他的风度翩翩,苍白冷峻的面孔下是一颗炽热的心,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个世界,他向往外面的世界。
建成对阿婆说:“赶场的时候帮我买支笛子吧。”他从小箱子里摸索着清理出自己所有的积蓄——那是以前别人给他的过年钱——不到二十块钱。
后来,建成便拥有了他人生中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件物品,一只竹笛。他无师自通把竹笛放在嘴边,轻轻的吹气,手指在笛孔上灵活的舒展,美妙的旋律便从天而降,萦绕在他的身边。阿婆高兴得眉开眼笑,黑狗就高兴地围着阿婆转圈。
建成学得很快,学什么像什么。不但竹笛吹得动听,他的歌也唱得好。他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村里的大喇叭开始放歌曲的时刻,那些歌曲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歌,建成听一遍就能准确无误地演绎出来。邻居们也很快发现了建成的天赋,村里的几个初中生娃娃最喜欢这个会吹竹笛会唱歌的大哥哥,他们从同学手里借到磁带就带到建成家里和他一起听。建成并不知道自己唱得好不好,但是阿婆高兴,他便高兴。邻居们喜欢听,他便高兴,更主要的是他心里有太多太多不可言状的感情,只有借这歌曲来表达。
一天,带着磁带来听歌的初中娃娃刘忠说:“建成哥,你可以出去唱歌,你唱得很像张信哲,又好听又忧伤,说不定还能挣钱。”
唱歌还能挣钱,建成闻所未闻。刘忠说:“你只需要带着你的笛子,在街上找个地方唱就可以了,以后还可以买个话筒,唱出来的声音更大,更好听。”
“这么简单!”建成问道。
“真的,我上次和妈上街就看到有人在街上唱,他挣了好多钱,他唱歌还没建成哥好听。”另一个初中娃说。
“明天星期天,又刚好逢场,建成哥,我们去试试吧,大家一定会喜欢听你唱歌。”
就这样,一件T恤,一身牛仔裤,一双白球鞋,一根儿竹笛,还有刘忠给他搞来的墨镜,建成站在街口的空旷处,开启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演唱,命运的转盘就此开启,而这个懵懂的少年对此全然无知,他用他对生命的独特体验,演绎着一首又一首的歌。刘忠成了他的助手也成了他的歌迷。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因为看不见,建成反而毫不紧张,一曲《爱的信仰》赢得了欢呼声和掌声。围观的人群似乎有意开始刁难这个少年:“来一首《信天游》!”建成张嘴就来,人群里有青年在小声跟唱,紧接着着跟唱变成了大合唱。有人带头向刘忠的草帽里放了五毛钱,有的人悄悄转身离开,更多的人也掏出了自己的钱,一毛两毛.....刘忠真诚开心地给大家道谢。
中午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有人热情地问:“小哥,下一场还来不?”有人说:“来吧,我把我把的话筒给你用。”
建成一个劲儿地向大家道谢。刘忠收拾好东西,一清点钞票,他高兴地说:“建成哥,你猜我们挣了多少?!”建成笑着摇摇头。
“挣了三十三块五毛钱,除去摩托车钱,还有二十七块五!比阿婆卖菜划算呢!”刘忠把钱递给建成。建成说:“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拿十块去吧,以后得的钱我们都分着用。”刘忠推辞了一会儿,也就不客气地数走十块钱,剩下的交给建成。
建成把得来的钱全部交给阿婆,他很开心,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废人,他也可以为阿婆分忧解难。阿婆从未像今天一样看到建成脸上的笑容,青春活力自信,她还说什么呢,况且今天建成挣的钱她要背几次油菜才能挣到,更主要的是她背不动多少了。
以后的日子,只要逢场,天不下雨,建成都会如约地站在街口的空旷处。周末时有刘忠陪她,有时阿婆也陪他,有时就只有他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他就不停地练习新歌,他总害怕别人点唱的歌他不会唱。他会唱各种风格的歌曲,但唱得最好的却是那些伤感的歌,让人听了忍不住垂泪又不忍离去,人们赠送了他一个绰号“忧郁王子”。
又是一个逢场的周末,那些年轻一点的人早就在街口等待建成。在刘忠的帮助下,建成很快准备好。他先从一首《你从哪里来》开启今天的演唱,再以一首《阿里山的姑娘》带起了全场热闹的气氛。经过无数次演唱的建成已经不想刚开始那么拘谨了,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乐感洋溢着自信,通过长时间的摸索他已逐渐地学会与听众互动,知道怎样才能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有人点了一首《涛声依旧》,建成喝了刘忠递给他的一口水之后便开始演唱。他先用嘴试了试音,大有未成曲调现有情的意味;接着熟悉的前奏响起,人们早已沉浸其中。“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优美的音符从他的嘴里跳出来,略带沙哑又磁性的音色,他瘦削的身形,忧郁的表情,苍白的面孔,连带那看不见世界的黑眸,一下就牢牢地抓住了听众的心。人群里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高呼:“忧郁王子,忧郁王子。”
掌声欢呼声逐渐停了下来,人们纷纷往刘忠的草帽里放钞票。一个打扮干练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拨开一条路,向刘忠的草帽里放了几张十元的钞票。他的身后是一个衣着干净得体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戴着墨镜,三七分的头发涂抹得油光锃亮。
“小伙子,你很有潜力,只是这设备,这场地都不适合你,还有你唱歌都是用你的天赋,还有很多技巧你还得学习,你还需要包装。你愿意跟我走吗?每月三百块钱工资!”
“三百!”对于聚和镇的人来说,这就是天文数字。刘忠第一个抑制不住地激动。建成却放心不下阿婆。中年人看出了建成的顾虑:“三百块钱一个月,足够你家人的吃穿用度了。下一场我在这里等你的决定。”说完转身离开。
回家,建成把此事向阿婆一说,阿婆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阿婆早就担心,她死之后,建成怎样谋生,现在正是他的出路啊。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就是建成吧。他今天遇到的是城里下乡采风的文化部部长郑畅。此人能歌善舞又爱惜人才,白天他便让专业人员教建成一些乐理知识,晚上便去郑畅和小舅子开的酒吧里驻唱。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建成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窗口。几年以后说起“忧郁王子”在整个小县城的娱乐界也是无人不知的。
十三 回家,回家!
九八年的一个冬日下午,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绉巴巴的衣服,跌跌撞撞地来到秀英面前,放声大哭:“妈,我终于回来了!”秀英瞪着眼看了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努力地搜寻着。“妈,我是玉秀。”
“玉秀啊?玉秀!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你阿爸都走了!”秀英也泣不成声。
原来,那一年,玉秀跟着老徐去进厂找工作,谁知老徐把她们一同去的三个姑娘全部买到了安徽。帮人找工作只是她们的借口,离家心切又从未出过远门的玉秀哪里知道,高婶儿和徐歪嘴早就挖好了坑,等她往里跳呢。
玉秀被卖到安徽,成为别人的妻子,那人姓胡比她大十来岁。那都是什么地方了,石头村在她的记忆里就是最穷的,可是那里居然比石头村还穷。玉秀想家,想娘,她试图逃跑,可是那里逃得掉,全村的人都是眼线,全村的媳妇都是买来的,谁家的逃了,同村的任何人看着都会帮你逮回来。被逮回家的玉秀少不了要被胡老头狠狠地鞭打一顿。玉秀不知道自己逃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后来她学乖了再也不敢逃跑了。再后来,她给老胡生下了一儿两女,老胡才彻底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玉秀默默地带着孩子,伺候着丈夫家人,她也默默地关注着电视里的关于家乡的新闻,并默默地攒下每一分钱,她知道她得有足够的耐心,她得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来了。村里的村长七十大寿,这在村里是件大事,大人小孩都去庆贺了,玉秀也去了。午饭后玉秀谎称感冒了头痛,就回家休息了。沉浸在热闹钟中的胡老头正高兴地喝酒,也就任玉秀独自回家了。
玉秀一副虚弱的模样独自歪歪斜斜地往家的方向走。等走了半个小时之后,村长家的热闹声已经听不见了。玉秀瞧着四下无人,转身便往小路上逃去,这条路他已经打探无数次了,这一次终于排上用场了。玉秀一步也不敢耽搁,逃到镇上喊了一辆三轮车就往城里的汽车站跑去。运气也特别好,好像老天爷也在帮助她,买到票后不到五分钟,汽车便发车了。玉秀的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这下,即便追来也追不上了。
一路上,玉秀还是格外小心。她不敢住旅馆,不敢有太多的停留,一边急切地想回到家乡,耳旁又总是听到孩子在叫:“妈妈,妈妈。”玉秀咬咬牙,先回家看看阿娘阿爸吧。
小镇依旧,家乡依旧,只是新建了一些房屋,公路好像也扩宽了些,通往石头村的泥巴路换成了石子路,摩托车也可以开进去了。
秀英听了玉秀这些年的遭遇,娘俩又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玉秀啊,先在家住些日子吧,实在想孩子了想回去就回去啊。”秀英说,“贺老二早就结婚了,可惜还是没生孩子,现在天天在外赌博,听说前一屁股债呢。”
玉秀看着昏暗破旧的砖瓦房,看看越来越苍老的阿娘,她决定留下来,陪陪阿娘。
十四 浪子回头
日子不紧不慢,跨世纪之后,人们的生活都是蒸蒸日上。高楼大夏鳞次栉比。连石头村的村民好多都修起了两层楼的小洋房,红墙黛瓦掩映在一竿竿翠竹间,别有一番意趣。村里的碎石路也由挖掘机拓宽,在中间铺上薄薄的一层水泥,偶尔也有小轿车缓缓驶过。只有黑狗,在完成了无数年的陪伴之后,也光荣退役了。
秀英常被病痛折磨,腰椎间盘突出,痛的时候让她腰也直不起来;还有风湿病,每逢天气变化,那痛啊,真的让她彻夜难眠。但自从玉秀回来之后,一年也回来看她两次,每次住过十来天。玉秀这孩子心软,做了母亲的人终究放不下孩子,胡老头看到走掉的玉秀自己回来了,心里高兴,也就同意了玉秀回家看看的要求。只是不让让她带着孩子回去。建成这孩子也懂事,挣的钱多数都交个阿婆,让她有病就治疗,该买东西就买,别节约。招娣这孩子更能干,听说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要留在那边工作呢。她这个老太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还能走,还能动,还要去地理种蔬菜,种玉米,她一旦闲下来腿脚就发麻肿胀,还不如种点算一点,要说牵挂,那就是玉华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到听同村的人说在大连的码头看见过他,弯着腰扛着沙袋,但太远也不确定是不是他。
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会有感应的吧。2014年的夏天玉华回来了和上次不一样,他穿着干净朴素,但人脸色蜡黄,面部浮肿,略微发福,又显憔悴。他终究是变了一个人。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出钱请人将漏雨的房屋翻修了一下。第二件事就是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小镇上跑摩的挣钱。
石头村的人总是包容而纯朴的,对于玉华过去的总总,人们似乎早已忘记。玉华热情地向人打招呼递烟,可能是在外闯荡过的原因,他的骑车水平要比别人好得多。其他摩的师傅找不到的地方,他找得到;崎岖的山路,驼太重的物品,其他摩的师傅不敢去,但玉华敢;坐摩的的人也说坐玉华的车放心得很,即使是稀巴烂的路,他也能找出平坦之处,让坐车的人不至于过于颠簸。有时玉华回家,没有生意时,只要在路上看到同村的人他准会顺带捎上。有时,生意忙时,他送不过来,就把这些人托给其他摩的师傅去送。所以,玉华在小镇的摩的师傅中是生意最忙口碑最好的一个。秀英的心里总算踏实了。
不久,就有好心的村民来给玉华说媒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是该成家了。可是,玉华每次总是摇摇头拒绝去相亲。秀英也不明白玉华心里到底怎样盘算的。直到有一天,玉华躺在床上,没有向往常一样早早地去跑摩的,秀英进来叫他吃饭,看到玉华的床前吐了一滩血,玉华才坐起来虚弱地告诉她:“娘,我在外打工时,内脏受伤了,干的又是体力活,一直没能恢复,现在久了更恢复不了啦,所以我做不了重活,种不了田地。没事儿的,我只需要休息休息就会好一点的。”
秀英默默地流着泪,擤了一下鼻子:“儿啊,那你去拿点药吧。”
“娘,医生说没有用的,病得太深沉了。”
玉华的病反反复复,严重时就去医院开点药,或吃点偏方。能动时就去跑摩的生意,淡季时就在家陪阿娘说说话,做点轻便的事。秀英倒也习以为常了,日子倒也缓慢而有序。
2016年,全国上下推行精准扶贫政策,秀英家理所当然地成了帮扶对象。政府帮秀英家的天然气管道开通了,自来水也接上了,还买了燃气灶新修了洗澡间,那随时欲跨的灶房也翻修了一下。政府还给玉华特别安排了一点事:维护乡村机耕道——只要有淤泥和落石挡道时,玉华就负责清理掉。这是一个闲活,每月也能领五百块钱。秀英家的日子从未如此的好过,尤其是夏天煮饭时烧柴灶,要多热有多热;冬天洗澡也让秀英不敢轻举妄动,那刺骨的冷,一不小心就感冒。现在终于好了,秀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家,心里无比的满意,政府真好啊,把什么都弄得妥妥当当的,还不收一分钱。
生活变得敞亮之后,来秀英家串门的人就多了起来,来得最频繁的要数寡妇赵七。赵寡妇四十出头的年纪,长一张马脸,牛高马大的,带一对七八岁的双胞胎女儿。她的丈夫在上打工时摔死了,据说赔偿的钱早就被她挥霍光了。
有时没事时,赵寡妇就带着女儿们到秀英家,帮秀英煮煮饭,说说话,顺便把玉华的衣服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秀英清楚玉华的病情,就说:“七呀,你走吧,我家玉华他陪不上你!”赵七就眼泪婆娑地说:“孃啊,我也是苦命人呀,让我们帮衬着过日子,总比你娘两在家强啊!”玉华开始也不答应,可一个接近四十四的男人那经得住赵七的热情,何况赵七除了长得难看一点,对阿娘和自己也挺好的。玉华怎么也没想到,以他的家庭条件和身体,居然成了一个家。玉华的心里对照七满怀感激。
玉华对赵七可好了,每次跑完摩的回来,总会给两个孩子和赵七带点糖果零食回来,生意不好的时候就带着赵七娘三到处兜风玩耍,日子过得快快乐乐。只是玉华没有注意到阿娘脸上的笑容逐渐少了,变得小心翼翼。这段时间,总听赵七说阿娘挑她的毛病还总爱骂两个孩子。玉华想,阿娘的年纪大了,心里可能有偏见,得寻过日子说说她。
这天,玉华出去跑摩的去了,两个孩子又跑到秀英房间,东翻西翻的找东西。秀英心里有股火:玉秀寄的几块饼干也被她们吃了,一个也不给她留;建成给她买的苹果,她还没舍得吃,就被她娘三个吃完了。
“出去,出去,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秀英生气地对孩子说。
“我娘说了,你藏了好多好多钱,你把钱给我娘!”双胞胎姐妹霸道地说。
秀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玉华跑摩的的钱和维护公路的五百块钱全部都是赵七管,她没为家里添置半件物品不说,天天就带着孩子去镇上瞎逛,买吃买穿还打牌,回来不但不给秀英带一丁点儿,两个孩子还要故意去秀英眼前炫耀。如果回到家秀英没煮好饭,少不得还有一顿骂。
秀英拿着扫把就去赶两个孩子出去,步履蹒跚的她哪里是两个孩子的对手。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玉华的摩托车声音,赵七顺手就在一个孩子手臂上揪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孩子痛得哇哇直哭。赵七趁机大呼:“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连孩子你都要打!”看见玉华进门,像抓住救星般抓住他,可怜巴巴地说:“你看看你娘,你看看孩子身上。”
“阿娘,有什么事你给我讲就是了。”玉华的语气里满是埋怨。秀英拼尽了力气:“玉华,别被赵七骗了,你问问她都是怎样对我的!”
“妈,我们有什么好骗的?歇歇吧,都少说两句。”秀英恨恨地望向赵七,赵七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其实,玉华也隐约地感受到了赵七的变化,她说话不再那么轻言细语,她也不再那么勤快,每次一回家就教两个孩子来身上搜吃的,顺便搜走玉华的钱,交给赵七。他没有说,只是希望一家人能够和睦一点。
这天,赵七又向玉华要钱。玉华说:“阿娘的风湿病犯了,明天得带她去医院看看,你省着点花吧。”
赵七瞬间就爆发了:“你这个病秧子,除了我谁会对你好?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医什么医,反正离死也不远了!”赵七顺手推了一把坐在床沿的玉华。玉华只觉得心口发闷,一阵钻心的痛,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往前面一扑,太阳穴恰好便撞在柜子的尖角上,顿时鲜血如注。秀英只听得“嘭”的一声,便连忙跑出来看什么东西倒了。只见赵七,一手牵着一个娃,正要往外走,她又回过头去,摸走了玉华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骂了一句:“晦气!”这才扬长而去。
秀英只见玉华栽到在地上,到处都是血,怎么喊也不答应。秀英大哭着:“造孽啊....玉华,玉华。”
听到哭声的邻居赶来,扶起地上的玉华,他的脸被擦得伤痕累累,额上脸上嘴旁全是血,他早已停止了呼吸。
秀英早已经不哭了,她哭累了。玉秀回来时给秀英买了一只小黄狗,也好给阿娘做个伴。
十五 夕阳如歌
机耕道修好之后,石头村的竹子就渐渐的少了,人们砍了一个山又去砍另一个山。留下的竹笋又迅速地补上,大自然以无比包容的仁慈滋养着石头村的人们。勘察队的人也来了,他们都说石头村的龙头下埋有宝贝。机器轰隆隆地在红岩山到处钻,他们要找的不是黄金,是石油。可是一个月之后,勘察队的人摇摇头走了,这干瘪的土地上只适合竹子,玉米和红苕;这干瘪的地下除了硬石块还是硬石块,啥也没有!
秀英也终于无事可做了,她也做不动了。她也喂过鸡,养过鸭,她喂养它们不图吃它的肉,只是觉得多点叫声热闹,有时也和它们说说话。可是好不容易喂大,一夜之间便被小偷全偷跑了,一个也不剩。秀英耳朵有点背了,她骂黄狗:“咋你也不中用啦?你要咬他们,你要把我叫醒嘛!你看,他把我们的家人都带走了,又只剩下你我了。”黄狗就绕在秀英脚边呜呜叫,以示其委屈。
招娣说,外婆我接你去上海吧,和我们住一起。秀英说,天天住笼子里,多不自由啊,我和大黄住的地方都比你宽多了。建成说,阿婆我在城里给你租房子吧,这样离我近些。秀英说,城里车那么多,路那么多,我容易走丢,再说大黄怎么办呢?秀英哪里也不去,她老了,她可不想拖孙辈们的后腿。
秀英带着大黄,就在门前的空地上种几行菜,每顿煮好饭,秀英吃一小半,大黄吃一大半。天晴的时候,秀英就眯着眼睛晒太阳,大黄也眯着眼睛晒太阳;下雨的时候,秀英就给大黄讲故事。可是大黄爱理不理的,秀英就生气的责怪它太年轻,不知道过去的事......
初一十五的时候,秀英就带着大黄去给吞口菩萨烧点纸钱,絮絮叨叨地和它说说话。菩萨的年龄够长,连秀英那年遇黑熊的事都知道。可是菩萨也被风雨侵蚀了,正如衰老的秀英。
“村里的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走呢?也不知道得福,玉泉,玉惠,玉华,玉秀他们过得怎样,有没有在一起。我这把老骨头留着有什么用呢?.....”
秀英跪坐在菩萨面前,像对老朋友话家常。吞口菩萨依旧张着大嘴,吐出长长的舌头,露出两颗的獠牙,纹丝不动,菩萨背后的黄桷树依旧地苍翠,回答她的只有山风寂寂。大黄汪汪叫两声,提醒秀英该走了。
秀英扶住旁边的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命太硬了,还有什么苦难没经历过呢,走的已经走了,孩子们也都很好。她抬头看看西天绯红的晚霞:“他们在那边也很好吧。”她摇摇晃晃地走动,心情竟然莫名的好,她没有太多期待了,也没有什么可害怕了,村里比她年轻的人,先走的可多了,秀英觉得先走的人也很幸福。这样想着,秀英嘴里竟哼起了不成曲调的歌谣:哥家住在小山脚,土少山多又无河,挑水要去几里远,吃水好比吃贵药.....大黄在旁边紧紧跟随,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她们的家在大山深处翠竹间,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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