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蝼蚁之战
红蚁群今天出征了。
对于这个弱小的族群来说,搬家是常有的事,但像今天这样的举族迁徙,在它们简单的认知里可能还是头一回。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冲垮了它们家园,淹没了它们的土地,使得这个一向喜好独来独往的红蚁族群,不得不团结在一起。
是的,如同出征。
这个由数百只红蚁构成的族群出发了,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连成一大片,它们要去寻找新的家园。
这无疑是件大工程。
简单的神经系统,只能让它们出门觅食时,留下一些特殊的气味,从而找到回家的路,却不能让它们思考如何去寻找新的领地,它们并没有既定目标,只能靠头顶的两根触角来感知环境,以及前方是否有大敌。
领头的是一只兵蚁,除了偏大的头颅,它看起来与其他同类并无两样,但它很有担当,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每往前一步都会高高扬起自己长长的触角。
它在探路,而且做得很出色。
在它的带领下,整个族群分为三个部分,头部是以它为首军队,它们负责侦查环境,它们的王后位于中部,也被兵蚁团团保护着,最后一部分是负责运输的工蚁,它们有条不紊地跟着大部队,搬运食物。
一路上静悄悄的。
整个红蚁群在这只骄傲的兵蚁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前进着。
忽然之间,兵蚁两根触角颤动起来。
整个队伍,齐齐停住了脚步。
前方,出现一片水洼,很是宽广,无形之中却散着阴森森的气息。
首领犹豫了。
这是它率队以来的第一次犹豫,为数不多的记忆提醒它,水是它们的禁地,不能踏足,否则,将有大恐怖发生。
这是它以往觅食的道路,很是熟悉,从这里过去,可以避开左侧那群可恶的黑蚁,可以不见右侧那只可怕的蜘蛛,但它留下的气味于此时已然感知不到了,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它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只人类留下的鞋印,但恰是这样不经意的一脚间而形成的水洼,对它和整个族群来说,无异于天堑,它们根本无法跨越。
进退维谷之际,它站了出来。它的两根触角扬得更高了,毅然决然,它选择了左路。
这时,前方震动起来。
那是一个土堆,一个小洞中,突然探出一个黑漆漆的头颅。
一只硕大的黑蚁,它急剧地摆动着身躯,张牙舞爪挥着头上的触角,随后,偌大的土堆中,赫然出现黑压压的蚁群,铺天盖地一般,压迫而来。
战斗一触即发。
红蚁群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面对黑蚁大军,它们势单力薄,但为了新家园,此时此刻,它们鼓足了一万分的勇气。
还是那只骄傲的兵蚁,它第一个挺身而出,托起比它本身沉重十倍的石头,带着一群兵蚁,冲进黑蚁群中。
轰!
大战爆发了,数十只红蚁摆成一字型,用它们的坚硬的头颅生生顶出一条道路,整个队伍,如同一把尖刀,直刺敌人腹中。
战场瞬间大乱,每一秒钟,红蚁身边都有同伴倒下,但它们依旧气势如虹,一往无前。
这是它们希望的结果,它们需要给蚁后赢得穿过这片黑蚁领地的时间。
果然,这数十只红蚁,它们的勇敢引起了敌方的注意,厮杀没多久,它们便被黑蚁大军重重包围。
蚁后和工蚁们终于安全离开了,战场上的红蚁开始突围。他们左突右闪,每次挥动一下触角上的武器,就有一个敌人倒下,特别是它们的头领,更是勇猛无敌,每次抡起那比它大无数倍的石头,都会有成片的黑蚁成为它石中的亡魂。
此时此刻,它们面对死亡,无惧无畏,它们已经是伟大的战士。
但黑蚁太多了,开始急剧收缩包围圈,压迫而来,这群勇士被困住了,它们一次次拼命突围,但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身边的伙伴就越来越少,渐渐地,整个战场,几乎所有的红蚁都倒下了,只剩下那颗依旧高高扬起的头颅,还在艰难地托着沉重的石头,在黑压压的蚁群中缓缓移动。
尽管伤痕累累,它还在战斗,奋勇杀敌,直到一只黑漆漆的大脚踩踏在它身上,那两根高高扬起的触角,被暴力撕扯断开。
它倒下了。
它的头颅一直面对着一个方向,那是它的族群离开的地方……
二 蝼蚁偷生
“总有那么一群人,在地狱中仰望天堂,渴望光明。好不容易有一只蚂蚁,爬到天堂门口,才发现光明并非光明,那一缕希望之光,是由他们自己鲜血浇灌而成………”
吴忧忧捧着一本书,低声地朗读着。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微弱的灯光无法照亮全貌,只见床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老人,看着身旁的女孩,满目慈祥。
忧忧大眼睛闪动着,特别的亮,昏暗的光线似乎对她的阅读没有任何影响。
“奶奶,这本书上说的蚂蚁指的是什么呀!”
忧忧读着读着,有些迷糊了,有许多地方,她都不解其意。
她是朗读给奶奶听的,奶奶很喜欢看书,但年岁大了,眼睛不好,腿脚也不方便,但心里又放不下。特别是这本书,奶奶更是爱不释手,每天清晨,她给弟弟做好早餐后,第一件事,便是朗读这本书给奶奶听,这已然成了她的习惯。
“等忧忧哪天知道了,你就真正的长大了!”老人笑着说,“我喜欢这本书,是因为这个叫陈曦的女孩!”
“陈曦?”
“晨曦是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代表着光明和希望,这个女孩勇敢,坚强,善良,不怕严寒,不惧风霜,尽管她遭遇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在黑暗中依旧不放弃,我希望你能像她一样……”
“可是,书里不是说,是吴志远费尽千辛万苦把她救出来的吗?”
“他是通过杀人放火,以暴力的手段把陈曦救出来的,尽管本事很大,但做法太极端了,所以说,这个作者其实是个神经病,塑造的人物让人又爱又恨……”
“有人评论说,吴志远是因为对某些事情极度失望,不得已的选择,因为陈曦落在人贩子手中,片刻不能等。”
“我孙女真聪明……与其说是吴志远对某些事情的失望,不如说是作者本人的意思,其实,他们都是一个人。”
“啊?我看看……奶奶说的是真的耶,据说,开阳代表文曲星下凡。”
“是啊,文曲星……这个作者虽然是个神经病,但也算有自知之明,这是他自我的一种讽刺,一个文曲星下凡的人,却靠犯罪去解决问题,这不就是最大问题么?”
“奶奶,你怎么总说这个作者是个神经病呀!”
“忧忧,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给我读这本书吗?你妈妈离开了,你父亲在市里打工,奶奶又瘫又瞎,你才十岁呀,可你就承担了这么多,孩子,你的世界没有童话,奶奶也不可能给你编一个童话,你要像陈曦一样,努力学习,将来为自己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童话,你去吧,看着你弟弟,不用时时陪我的!”
忧忧重重点头,她明白奶奶的用意了。
轻轻拉上房门,穿过堂屋,忧忧走到大门口,立马便看到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在菜地里堆泥巴,一个人累得满头大汗。
忧忧会心一笑,坐在一张小木凳上,重新打开手中的书。
“零八年八月,我没去过北京,不知道奥运会举国同欢的绚烂,我只知道,那年那月,有一个人被拐卖,脚被人打断,沦为风尘女子;一六年六月,我没坐过高铁,不知道和谐号三个字有多壮丽恢宏,我只知道,同年同月,我看见她,她的眼睛里处处透露着绝望……我是在写,写一个关于救赎与希望的故事,既然现实中不允许完美,那我要为某些人的残缺人生,划上一道完美的句号……我想为一些灰姑娘,穿上水晶鞋!”
寒风瑟瑟,悄悄然拂过天地之间。
这个处在城郊却已然十室九空的小村庄,荒废而寂凉,除了每层房的墙面上一个接一个的拆字,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风亦不愿意在此多停留,想往别出去,直到它发现了那一层木房,一片郁郁葱葱的菜地,一个堆着泥土的小男孩,一个坐在门口轻声朗读的小姑娘。
它终于找到了一线生机。
它看到了,一株傲梅在极致绽放,它看到了,看到了那女孩清浅的笑容,那笑容融化了岁月长河,将光阴拉得很长,似一幅斑斓的时光剪影,承载着一幕幕的光辉往事,从苍凉的小村庄拉到遥远的灯火辉煌。
咔嚓!
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是车轮碾过路边残砖烂瓦的声音,那是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骤然在菜地不远处停下。
风悄悄地离开了。
忧忧抬起头来,灵动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她跑进菜园,第一时间将弟弟抱进怀里,死死护住。
“姐姐,你干嘛呀!你看,我堆这个泥人像不像妈妈,快放我下来,我快好了……”
小男孩话音未落,只见面包车里,走出几个青年男子,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大摇大摆地穿过菜地,当来到姐弟二人面前时,菜地已经一片狼藉。
“我家的青菜,你们……”忧忧低喊一声,刚伸出一只手,想阻止什么,却又立马缩回来。
“你爸呢?”一个青年开口。
忧忧抱紧弟弟,后退一步,低声说:“我爸在市里,没有回家!”
青年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忧忧,随后将一沓文件砸在她身上:“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警告,通知你老爸,把这合同赶紧签了赶紧滚蛋,我们拆迁队下次来,就开着挖掘机来了!”
青年说完,转身将走,却一下子,黑亮的皮鞋踩进一堆稀泥中。
“他妈的巴子,老子刚买的皮鞋!这什么玩意儿?”
青年大骂,一脚将不远处的人形土堆踹翻,这时,忧忧怀中的小男孩,伸出头来,刚好看到这一切。
“妈妈!把我妈妈还我!”
突然间,男孩从姐姐怀里蹿出来,一下子跳到青年背上,对着他的肩膀,一口咬去。
“啊!”
青年怒吼一声,单手将小男孩提起来,对着那张稚嫩的脸,一巴掌扇去。
“不要!”忧忧迈前一步,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啪!”
一声脆响,青年的大手重重扇在小男孩身上,随手将其一扔,看也不看地上的男孩一眼,扬长而去。
“小弟!”忧忧哭了,将男孩抱起来,这时她才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停。
忧忧定睛往地上看去,才发现,一块石头上,尽是红色。
那是血。
下意识地,忧忧探手摸向弟弟的后脑勺,瞬间一惊,她的手也被染红了。
“姐,不哭,不哭,我长大了保护你!带你去找妈妈……”小男孩似乎感受到了姐姐的心绪,不顾身体的颤抖,低声细语,渐渐地没了声音。
“小弟!”忧忧大急,将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有力的波动,才长呼一口气。
这时,那血红的石头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缓缓移动。
忧忧擦去眼泪,终于看清,这是一只失去了触角的小红蚁,失去了方向,四处游荡,像是在坚持寻找着什么。
“奶奶,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只爬到天堂门口的蚂蚁指的是什么了!”
忧忧喃喃自语,一瞬之间,她似乎长大了,一手将弟弟抱起来,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迈开脚步一路奔跑,往村外而去。
寒冬凛凛,忧忧一路奔跑十数里路,抱着弟弟,单薄的身影一头扎进城里。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充斥冰冷的气息,看不清过去,望不到未来。
忧忧迷路了,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
她根本不知道医院在哪里。
看见有人经过,她想上前询问,可没等她开口,人们看到她手上的血,便扭头离开了。
此时此刻,她变成了一只蚂蚁,只身陷入钢筋水泥构筑牢笼中,她想呼喊,却孤立无援。
“我不怕,我不怕。”
忧忧低喃,重新迈开脚步,开始新的征途,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四处寻找,穿过了无数条大街小巷,终于,她看见了一家诊所。
她的眼睛亮了,像天上星辰,闪闪发光,一口气跑进了诊所之中。
“医生,医生,救救我弟弟……”
“孩子别怕,我看看,你在这里等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子接过男孩,没有耽搁,将其抱进一个房间里。
忧忧一直看着,直到房门缓缓关上,这时,她全身一软,瘫坐在地。
时间从这一刻开始,好像走得慢了,忧忧刚刚恢复一点力气,便站起身,来到那房门口侧耳倾听着,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又不由得紧张起来,再盯着墙上的时钟一眼,攥着衣角,来回踱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那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她看到了那个和蔼可亲的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我弟弟他……”
“放心,没事,可能是受到撞击,刚刚昏了过去,他的伤口不大,我给他包扎好,现在他已经醒来了,你去看看!”
“谢谢阿姨!”忧忧大喜,走进病房,看到头上包着纱布的弟弟,她心头难受,一步步走到弟弟的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是姐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姐姐,不哭,不哭!”
男孩很小,口齿不清,边是说着,边是往姐姐怀里蹭。
“走,我们回家!”忧忧扶着弟弟,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出病房。
“阿姨,谢谢你!”
看到门口的医生,忧忧从兜里打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翻出一卷零碎的现金,抽了几张出来。
“阿姨,多少钱,我这里还有……”
医生摆摆手,没有接过忧忧手上的钱,反而问道:“孩子,你家长呢?”
忧忧闻声,眼神一黯,顿了片刻,说:“我就是家长!”
医生愣住了,不知为何,看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心头堵得慌,像是被一座巨山压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孩子,钱你留着,一定照顾好弟弟,照顾好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我是医生,这是本职工作,好在你弟弟伤口不大,我只是给他上了点药,费点纱布而已,但为了保险起见,有时间还是带他去医院照个片子,看看有没有受到脑震荡。”
“谢谢阿姨!我知道了!”
忧忧离开了,最终还是将几张钱悄悄放在一张桌子上。
天好像变得亮了。
不同于来时,回去的路,他们走得很慢,街头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满目好奇。
忽然间,一段音乐声传进姐弟俩的耳中,他们转身,目光透过一扇窗,立时看到一个七八岁大女孩子,一身白裙,长发飘飘,坐在一张钢琴前,尽情演奏。
不由自主,忧忧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口,她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的手指在琴键飞扬,如同无数个美丽的精灵在跳舞。
琴声悠悠,时而如流水潺潺,时而似山间鸟鸣,时而若秋风瑟瑟,时而像燕子归巢,忧忧痴了,她仿佛听到了大地脉动的声音,久久不息。
直到一曲终了,身边的弟弟在扯自己的衣角,有一个人,不知不觉来到他们身边。
这是一个女子,身材高挑,年轻漂亮,穿着一身正装,笑吟吟地问道:“孩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忧忧本能地拉着弟弟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回道:“我看见一个人在弹钢琴,她弹的曲子是大师级音乐家的作品,寂静之声,我妈妈以前爱唱。”
“不!” 女子摇头。
那张漂亮的脸庞贴近忧忧,轻言细语。
“你看到的是天堂,你知道她将会有怎样的未来吗?她会到处演出,走遍世界,万众瞩目,你想学钢琴吗?”
“想!”忧忧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数!”女子比划着几根手指,“回去告诉你父母,交钱就可以!”
“我明白了!”忧忧抬起头来,迎着那张漂亮的脸,目光不闪不避,“你是想让我用钱收买你,买通去往天堂的门票,可我不相信有天堂。”
“哦?”女子诧异,“你不是说想学吗?”
“我喜欢音乐!但天堂在我心里,而不是在别人给我编织的梦中,更何况现在大白天的,谢谢姐姐,至少第一时间没把我赶走!”
忧忧转身,不再于街上停留,牵着弟弟的手,消失在寒风里。
三 蝼蚁之志
吴邦耀今天起得很早,别着钉锤,天不亮就来到了工地。
他是一个顶级木工,一把钉锤,便可以养活一家人。本来有打算,存点钱,重新装修一下家里老房子,让母亲安享晚年,再送女儿去好一点的学校读书,不料老母亲中风,突然半身不遂,在医院花光了积蓄,依旧治不好,只能卧病在床,妻子看不到希望,悄然离去,一句话也没有留。
他不能走远,只能在附近的工地找活干,以便能方便照料老小,但尽管如此,每一周,他只能回家一次。
他需要多干点活,再多干一点,这样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就能过得好一点。
每一天,看着平地生起的楼房一层层地增高,他的干劲越足了,这个工程将完工,他终于能结工资回家了。
一栋楼下,吴邦耀点燃一根烟。
红光点点,时明时暗,照亮了他消瘦的脸,照亮了他干裂的嘴唇,照亮了他面上杂乱的胡渣。
一根烟抽完,陆陆续续有人从楼中走出来,吴邦耀深吸一口气,将香烟踩灭,将背后的钉锤掏出来。
天亮了,他要开工了。
正当他刚迈开脚步,一个微胖的身影,带着红色安全帽,拦在了他面前。
“老吴,跟我走一趟,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在这工地我除了主任你,我认识的人不多啊,其他工友也不怎么熟悉,谁还会找我?”
“到了你就知道了,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那种大人物我都接触不到!”
“狗屎运?大人物?”
吴邦耀心里疑惑,但还是跟着主任走了,两人来到售楼部,他推开了一个办公室的房门。
人对于未知事物总是充满恐惧的,吴邦耀茫然无措走进去,这时,房门已经被主任悄悄关上。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虽然布置简单,只有一套桌椅,几张沙发,但干净整洁,与外面杂乱的工地,宛若两个世界。
办公室中,有两个人: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发飘飘,一身白裙。
吴邦耀回神回来,才发现那个中年男子也打量着自己。
“老吴,你先坐!”中年男子很是随意,招呼一声,不待吴邦耀回话,便转过头去,抚着小女孩的头,柔声细语,“听老爸的话,快去练琴,你们老师的车在外面等你呢,明天就要参加钢琴比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小女孩撒娇,随后气嘟嘟地说,“我不想去,那个臭学校就在路边,吵死了,而且每天都有人缩在窗口偷偷看我,烦都烦死了!”
“快去!”中年男子瞪眼,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我给你订的进口琴很快就到了,再坚持几天,随后让他们来家里和你陪练,但现在你要听话!”
“真的?”小女孩喜笑颜开,吧唧一声,亲了一下父亲的脸颊,蹦蹦跳跳离开了。
吴邦耀依旧站着,漠然看着,一言不发。
他已经确定,没见过这个人。
那个中年男子回头,好似刚发现他一样,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办公桌上。
“来,老吴,你的工资,我给你结清了!”
“你是……”
“这工地是我的,嗯,听说你干活不错,喏!你们木工组的活,也没几天了,听说你家庭困难,我索性把你的工资提前结了,你过来看看,数目对不?”
“是么?”
吴邦耀目光一闪,不疑有它,走上前去,将文件袋打开,果然,里面尽是红彤彤的现金,他将之取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从中拿出两沓钱放回办公桌。
“多了两千,血汗钱,少一分不行,但多一分不要!”
“不多,当是赔偿!”
“赔偿?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拆迁队的人总去骚扰你的家人,弄坏了不少东西,我赔偿!”
“嗯?”
吴邦耀眉头挑起,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终于知道这个老板为何亲自找他了。
原来如此!
原来,强自收购家乡地皮的幕后人就是自己工地的大老板,原来,逼迫自己全家不得安宁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原来,自己给这个恶霸流血流汗,还浑然不觉。
想到这里,吴邦耀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钉锤。
“不要动气,那些不是我的人,不归我管,我只是一个开发商,仅此而已!”
“是么?”
“不过这不重要了,那片地被规划为将来的经济商业区,时代发展的洪流不可逆,非个人所能阻,那里的乡亲们都搬家了,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我出的价已很高了,你身上有点钱,让老小过点好日子,不行吗?”
“那是我家祖地,世代都生活在那里,老人家老了,不愿离开,我个人算得了什么?何德何能阻挡得了时代洪流?我只想有个家而已!”
“这么说,你要顽固到底了?钉子户不是那么好当的,政策就这样,谁也改变不了!”
“不,只是某些钻了空子,想当收割者,但我的家人,不是待宰的羔羊。”
“好,那我们拭目以待!”
“如果无路可走,那只有抗争到底。”
吴邦耀离开了,一手拿着工资,一手握紧钉锤,转身离去。
他不想争辩什么,多说无益,他很怕一时忍不住,一锤砸破那个可恶的脑袋。
风声戚戚,拂过那个挺拔的身影,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工地门口。
“老爸!”
“老爸!”
正在这时,两声呼喊,脆生生传进他的耳朵。
蓦然回首,两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跑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忧忧,你们怎么来了?嗯?小宝你的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老爸,我不注意摔倒啦!我没事,一个漂亮的阿姨帮我包扎好了!现在不痛啦!”
“忧忧,是这样吗?”
“这……是的,我们遇到一个漂亮的阿姨,她是个伟大的医生!”
“好,我们回家,今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好耶!”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小宝爬上了父亲的肩膀,忧忧像个小大人,挽着父亲的手臂,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回到了村庄。
风声徐徐,吹散了漫天的乌云,只见一轮红日挣脱而出,辉光洒遍山川大地。
依旧是那间木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遥望远方。
“奶奶好了,奶奶站起来啦!”
忧忧奔跑起来,长发随风而动,那原本黯淡的眸子,闪闪发光,就像两颗美丽的星辰,闪亮了过去,照明了未来。
“轰!”正在这时,一声轰鸣响彻天际。
那是发动机的声音。
那是一辆挖掘机,密密麻麻的摩托的簇拥下,如同地狱中爬出的魔鬼,露出了森森獠牙。
一家四口,不知何时,已然并列在一起,站在老木房下,目光坚定,望着汹涌的车队,挺直了腰杆,不退不避。
只见,一只失去了触角的小红蚁,高扬着脑袋,面对寒风,蹒跚而来……
吴开阳
2021年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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