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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秃顶的老严是个传奇人物。
S市市中心往前五公里,左拐,驶过繁忙的立交桥,再往前直走800米,窄小的报刊亭旁有一道阴暗的巷口,从外头望去,道路两侧空间极为有限,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握手楼,粗笨的电缆横七竖八,挂满了租客的日常衣物,在巷道最深处,伫立着一座破烂的单元楼房,时有灰鼠叼着花生经过,自石砖缝隙滚落肮脏的下水道内。
老严一家三口住在单元楼三层30平的狭小空间。到了梅雨季,水从天花板渗到厨房,老严的爱人林红炒着炒着菜,脏水滴满一身,混着油溅入锅中,菜没法炒了,林红便上四楼去闹,四楼的向五楼闹,五楼的向六楼闹,以此类推,最后查出天台地砖出了问题,雨水从八楼一路渗下来,大家找来房东,对方耸耸肩,说是历史遗留问题,索性租客AA修理得了,众人掰着指头算账,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漏水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林红将气撒在老严身上:“都怨你,想当初你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没想到如今这么窝囊,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老严安慰她说:“好啦,再忍它个几年,等闺女一毕业,一家人立马搬出去,现在可动不得,好歹也是学区房嘛。”“那我做饭咋整?一炒菜厨房就下雨。这菜炒还是不炒?”“你穿雨衣嘛!”“把我气笑了,谁家穿雨衣做饭?”
老严的女儿严丽进门时目睹了这样一幕,一个中年妇女披着雨衣,边颠锅炒菜,边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老严则在一旁好言好语相劝,整个场面充满了油烟、雨水、言语交杂的滑稽气息。严丽摇摇头,情绪低落地将书包掼到椅背,慢悠悠地走到父母跟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了老严人生中最大的转折。
“我想休学。”女儿短短一句话,夫妻二人瞬间停下手中动作,面面相觑,林红放下锅铲,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我决定了,我要休学。”仿佛确认了什么,严丽重复道“我要休学,我要......”“啪——”
严丽瞪大了眼睛,捂着一边火辣辣的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不是老严反应及时,另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严丽另一边脸上,林红被老严拽着胳膊,拼命挣扎道“你放开我,我今天非要打死她不可......这些年来我容易么,一家人挤在30平的房间,全指望她读出一番成绩来,她倒好,说不读就不读,一家人以后喝西北风!我非要打死她!呜呜呜呜。”说着说着,林红蹲下身,捂着脸哭了起来。
老严呆如木鸡,被突如其来的巨变弄得无言以对,面无表情的他,思绪却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的老严还是小严,家里在村口摆了一个面摊,专供小严上学。小严手脚勤快,脑子又好使,每日面摊忙完,就在油腻的柜台上预习功课,别人打趣严妈“你家儿子天天和书打交道,活像个书呆子!”小严笑了笑,继续把头埋进书本。这样日复一日,寒来暑往,夏日的某一天,一辆崭新的绿油油的邮政汽车驶进X村,将村里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了严家。小严周围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村花林红也是其中之一,林红拨开人群来到小严面前,问“你就是小严?你有老婆不曾?”小严被问懵了,底下人群传来一阵嘘声。林红又问:“你要没有,我做你老婆咋样?”
这事在当年被奉为一段佳话,小严顺利完成学业,娶了村里最美的女子,本想继续考研深造,因拗不过父母劝说,在实体经济为王的时代开了几间店铺,生意越做越大,可谓人生事业双丰收。再后来有了严丽,小严扩大了生意圈,小严变成了老严,随着网络发展电商突起,实体经济下滑,陷入停滞,老严的店铺经营不景气,接连关闭转让,只得卖房偿还债务,一朝回到解放前。一家人搬进30平的学区房,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不过十几年光阴。
林红哭闹完渐渐睡熟了,老严在门外掐灭烟,结束了这段回忆,悄悄来到女儿身前,问:“好端端的,为啥想要休学?”严丽挂着泪痕,说“压力大,受不了。辜负了你们,对不起。”“都是一家人,谈啥辜不辜负的。你妈就这个性子......行,不读咱就不读,先在家休息个一年半载再好好打算。”“爹,我们家以后咋办呢?”“以后的事,爹会想办法。你快去睡吧。”说会想办法,老严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有效法子来,干脆两眼一闭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老严醒来,见林红坐在床头,眼睛直勾勾望着他,把他唬了一跳,林红接下来的话更为炸裂:“我们离婚吧。”“什么?”这下轮到老严懵了,又问“为什么?”林红也不解释,拖起行李箱就要出门,顺带叫醒睡梦中的严丽“走,我们回家。”老严急了,忙追上已经到了楼梯口的林红,拽住老婆的手臂说“别闹了行不。”林红一声冷笑“村里的素梅,一生没出过村,地里都盖起两栋别墅来了。我倒好,出了村到了大城市,活得连村里都不如,这穿雨衣做饭的破日子谁爱过谁去!”说完,林红伸头往屋里喊“丽丽,收拾好了没?车已经到楼下了!”老严彻底泄了气,从窗台目送母女俩登上返乡的黑色轿车,严丽摇下车窗,伸出手臂想要道别,司机一踩油门,黑色轿车驶出阴暗小巷,往明亮的大都市外奔去。
据老严事后回忆,这算得上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一个被妻女抛弃的中年男子,整日烟酒相伴,蜷缩在都市一角,独自老去,成为情感栏目又一话题,大概是这类人的宿命。漆黑的长夜,寒风从门缝中钻进,冻醒的老严躺在沙发上,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他朝床边喊道:“林红,拿杯水来!”叫了几声,回应他的只有门外呼啦啦的风声。老严只得挣扎着起身,被旁边一包东西绊倒在地,疼得抱住脚踝“哎呦”叫唤。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缝。他娘的!”老严直起身,恨恨地踢了几脚,包装里的罪魁祸首飞了出来,他捡起一看,是几本大学书籍。老严年轻倒有个志向,心里一直憋着不敢和人说,久而久之,出社会摸爬滚打几年,有了林红和严丽,生活安定下来,便淡忘了当初的志向。如今,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自己何不拾掇起来,收拾整装再出发?老严望向泛白的天际,寒风扑到脸上,他却不觉得寒冷,心中升起一束火苗一般。曾经的小严在老严身上活了过来。
30多岁的老严想要考研,当一名大学老师。这个消息传来,比邻村村花嫁个八旬老汉,村头乞丐一夜之间成百万富翁还要炸裂。在娘家的林红一开始不信,到某日一个到S市走亲戚的村民回来,骂道“老严那个烂出租屋,一半以上堆满了书,落脚的地都没,上面密密麻麻做满了笔记,咱去做客,人还不欢迎嘞,摆个臭脸,‘说什么一寸光阴一斤米’。活到30岁上,还整得像个书呆子!”严丽听了,拉拉娘的衣袖:“娘,爹是不是疯了?咱要不回去看看?”“呸!谁要回去看那个臭没出息的!”林红往地上呸了一声。
结果第二天中午,林红带着女儿回到了熟悉的巷口。那天傍晚,老严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发现餐桌上多了几份热气腾腾的吃食,还以为家中进了贼,早上出门特地加固门窗,晚上一回来,好家伙,不仅饭给做了,碗也顺便洗了。还是邻居八卦,问了一嘴:“老严,你媳妇啥时候回的?我看她天天给你做饭。”不然老严不知要蒙在鼓里多久。夜晚,老严躺在床上编辑短信,对称谓犯了难,觉得叫“林红”不合适,“老婆”又太别扭,思来想去,给林红发去一条消息:红,这些年,你辛苦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不一会收到林红回复的短信:少啰嗦,赶紧把破研考完,考上就罢了,没考上,跟我回村里开面馆,别再住30平漏水的破屋了。
自那以后,老严学习起来更带劲,由于生活起居多了林红关照,伙食得到改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老严说,后来的结局,大家伙都知道了,那年的夏日,阳光和10多年前一样耀眼,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是现在30多岁的老严。
“咦——”台下嘘声一片,没人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我们都觉得老严是在吹牛。讲台上的老严却不在乎,下课铃正好响了,大家拎起书包,饿狼一般向饭堂方向跑去。我还不饿,不紧不慢地收拾书本,几乎和老严同时走出课室,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爹——”我抬头看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向老严走来,我认得她,是三班的优秀学生,叫作严丽,只见她对着老严说道“爹,娘说在校门口等你呢!”老严无奈一笑:“不是说让她先回去吃饭吗?”“娘说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严丽一脸神秘。“庆祝什么?”老严摸不着头脑。
“20周年结婚纪念日!”一老一少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严丽挽着老严的胳膊,脸上自豪的笑容仿佛在说“看吧,爹就是我娘和我心中的传奇人物!”
这便是我大学老师老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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