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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六十多了。
他好像一过六十才觉得自己老。当然,这老不是真的——他还能扛八十斤的麦子——他只是觉得自己岁数大了。他爹六十五没的。他觉得就算自己能活过六十五,也不定那天就没了。他想起他爹最后的日子,躺在炕上,一天天都昏昏沉沉的。晚上他和他哥守夜,他哥上半夜,他下半夜。下两点正是困的时候,他低着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蓦地抬头,才知道自己睡过去了。他爹说:
“三儿,把灯熄了,费油。”
他点了点头。他爹就合上眼接着睡。他没熄灯,看着他爹。他爹的气色,好像睡着了,不像个病人。他摸了摸他爹的手,鬼使神差地握了握。四周一片静寂,不知哪里起了一声鸡鸣,好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喊着什么。那喊声一个接一个,渐渐汇成一片。他一耸身子,又把头抬起。他爹在炕上半张着嘴。他后背一激灵,赶紧去摇。他爹没动。那激灵像蜘蛛一样爬上了他的头顶。
他赶紧喊起来。二爷爷从东屋里跑过来,也伸手去摇他爹,嘴里连声喊着:
“爹!爹!”
他也跟着喊,才觉得自己的声抖啊颤啊,不成个形。
老年讲究,子女得听到父母最后一句话,看着咽最后一口气。三爷爷没听到,觉得自己不孝。二爷爷没说过三爷爷——按道理该二爷爷守下半夜,但二爷爷在地里干活,三爷爷就顶了下半夜——可二爷爷喝醉了也哭:
“俺爹走得可怜啊,俺连俺爹最后一句话也没听着。”
三爷爷心里也难受。爹活了一辈子,最后就说了一句“三儿,把灯熄了,费油”,这算啥遗言呢?他觉得对不起他爹。
三爷爷上过小学,毛笔字写得好。土改的时候,做了书记员。二爷爷小学没上完,爱打个枪,在乡里保卫队当民兵。刘邓大军过黄河的时候,二爷爷跟着拉炮车。过了黄河,二爷爷没回来,只有一封信回来,说是跟着解放军往南了。二爷爷走了,三爷爷干完自己地里的活儿,还得帮着嫂子干活。三奶奶就埋怨二爷爷。三爷爷不说话。三奶奶说得多了,三爷爷就骂:
“再说撕了你那X嘴。”
三奶奶不言语了。
两年后一个热天夜里,二爷爷回来了。穿一个破褂子,脸上黑了不少。晚上黑老鸹他爹来叫二爷爷。黑老鸹年头给枪毙了,他爹就剩下一个小儿子在南边(国民党)宣传部里当干事,长年没信儿。他爹看到二爷爷来了,叫声:
“爷们,过河了么?”
这是想问过了长江没。二爷爷说过了,麦里就过了。黑老鸹他爹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二爷爷从他家出来,还在琢磨那口长气。黑老鸹他爹那时候半边脸都在灯影里,只有一点光在眼里亮着。他出气的时候,嘴哆嗦了两下。二爷爷有点想哭——他想他爹了。
黑老鸹他爹半夜里就没了。
日子往下似乎过得红火。二爷爷跟过军队,(复员)回来区里的人就来看他。二爷爷入了党,成了治安主任,五七年又升了村主任。要不是他家是上中农,就能当支书了。不过二爷爷挺满意。五八年兴生产队,三爷爷升了大队会计。他们这一支,在“院里”(阳谷话:村里较近的、一个老祖宗,比如说高祖,留下的后人)说话最重。
二爷爷家就俩儿子。大儿子当了小学教师。二儿子不成材,就只能种个地。生产队的人都嫌二儿子不会干活,看着二爷爷的面儿才没扣他的工分,仍给他算一个工。
三爷爷家孩子多,仨儿子俩女儿。俩女儿成家了。仨儿子,老大当了工人,老二种地,老三还在上学——后来又添了老四,人丁更兴旺了。老三脑子灵,学上得好,字也写得好。三爷爷是柳体,老三是颜体,带点魏碑的意思。二队老纪,会看卦书,在城里剧团拉胡琴,算个文化人。看了老三的字,直夸“虎踞龙盘,有破纸欲飞之势”。
老三上到了初二,课没了——臭老九都给批倒了。二爷爷家大儿子因为恩师在伪政府任过一个小职位,也连带着给贴了大字报。后来有人又贴了一张大字报,批二爷爷在前线拉炮车不力,让我军损失了三名解放军。二爷爷一看这大字报,脸就冷了下来。二爷爷这事儿跟谁都没讲过,只跟自己家那口子讲。是谁传去的呢?想来想去,觉得是二儿子憨,讲了出去。
二爷爷、老纪——老纪也因为改革命戏词被革了职——还有老教师站成一排挨批斗。台下三队的二奎让二爷爷的俩儿子喊:
“铡断张长奇(二爷爷名字)的狗头。”
大儿子嗫嚅了两声没说话。二奎就扇了一巴掌:
“不喊你也上去。”
大儿子哭了一声:
“爹……”
又挨了一巴掌,大儿子终于出声了:
“铡断张长奇的狗头!”
大儿子眼泪流了下来。
二爷爷别过了头不看。他好像明白了啥。
二奎得意,让二儿子也喊。二儿子看了看台上,看了看二奎:
“恁娘个X!”
一拳干到二奎眼窝里。
老三学上不了,就帮着家里种地。在地头上歇着的时候,人家都睡个中觉,拉个呱,他还是在看书。啥书都看,《三国》,《红岩》,《暴风骤雨》,代数课本,平面几何。十七岁三爷爷给他娶了媳妇,还是耕地看书。老三种地是把好手,庄稼收拾得好。村里人路过老三家自留地,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两眼。七八年恢复高考,老大劝他考:
“现在谁都能考,不像之前兴推荐。你该考一考。”
老三那时候生了一儿一女。老三说:
“我知足了。不考了。”
老三不考。老四倒是争气,上了大学。老四六三年生人,脑子和老三一样聪明,就一点和老三不一样:老三愿意种地,喜欢写字。老四啥都不喜欢,就爱看书。也不是爱看书,就是爱上学,爱考试。七八年高考,一考,就上了大学。三爷爷过年高兴,在酒桌上多喝了两杯。二爷爷喝酒回来,叹了口气:
“唉,老三家(指三爷爷家)过得多好,一个工人,还有一个眼看着就端国家饭碗。看咱家。唉。”
二爷爷家大儿子一直没上编制,就是个民办教师。二儿子地种不好,一天天就知道吃。两家妯娌间整天穷置气。唯一让他好受的,是他成了村支书。干到八五年,他退了下来,让给院里的希梅。希梅爹家穷,结婚的时候,连条好裤子都没有,还是借三爷爷家老三裤子。九零年乡里大兴土木。希梅包了乡政府两边大道的工程,搞建设,盖门市楼。三爷爷老二家的小子想要十字路花的房子,希梅不给,三爷爷就找二爷爷去说说。二爷爷说行,我毕竟还是他老领导。
二爷爷去找希梅。希梅很热情,满口大爷,让烟让茶,一听说房子的事儿,连说不巧。十字路花一共就那几个铺面,大家都想要,乡里决定抽签定。镇东头大布村的人运气好,中了。他是干部,不能忒偏本庄上人,死活从人家手里再抢过来,这得叫人家笑话。但他还是争取了路北的门市房,专门留给咱院的后生。二爷爷一辈子说硬话,公事公办,张不开嘴求人。见希梅说得头头是道,也没法子,只能回来给三爷爷说。三爷爷给老二家小子说,老二家小子就觉得二爷爷不中用。
二爷爷也觉得自己窝囊,不中用。一这么想,人老得更快了。九二年,他小舅子家孙子结婚,他侄儿来送帖子,看见二爷爷在门口拄着拐,背佝偻着。他侄儿就流泪了,对二奶奶说:
“俺姑父咋恁老了。”
二奶奶说:
“你姑父是伤了心了。”
二爷爷第二年就没了。
二爷爷一没,三爷爷觉得自己也老了,同辈的就剩自己了。他老是想起他爹,想起他哥。过年请“爷爷奶奶”(上坟请祖先魂灵回家过年),三爷爷带着“两响”(二脚踢),在坟上说几句话,点着烟,抽两口,把两响引着,看着它砰一声窜到天上,再砰一声砸开。他想他爹和他哥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自己。
大年初一吃饭,老大看老父亲闷闷不乐,就说给买一个鸟笼子:
“你看长石大爷,一天天提着鸟笼子,挺滋儿的。”
三爷爷说:
“买那做啥,我不要。”
三爷爷觉得自己没到年纪,还觉得家里几个儿子都不行。县里的工厂倒了。老大饭碗砸了。老大才四十六,转去给私人干活,每天骑车去城里。老二老三不消说。最出息的老四,在北京当副教授,可年下也来不了,跟着媳妇在北京过年。清晨拜年,希梅来了。开着轿子。一让烟,都是“大鸡”(山东当地有名的香烟)。希梅把家安在了城里,托关系让儿子去化肥厂上班,现在都是市场主任了,手里有实权。三爷爷觉得,儿子得生成这样才行。
初六他老表哥来。老哥俩年轻时候走动最勤,老了,表哥把家务扔给儿子们,自己到处找老友喝酒。老表哥看着三爷爷,猜到了他心思:
“三弟,人得知足。咱六十多了,没毛病,就挺好。”
三爷爷说了希梅。老表哥说:
“咱羡慕也没用,咱跟人家不是一道人。”
又指着中堂说:
“这写得多好啊,‘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咱家就出读书人。小四儿不就挺好。北京!副教授!谁三十岁就能评副教授?他们家出不了这人。”
三爷爷心里松快了点。
五月里小四来了一趟,住了半个月,临走才说了实话:他要去美国。他在学校里做研究,发论文第一作者都得写院领导名字。小四难过,“这跟娶了媳妇让人家X一样”,就想走。三爷爷生气了:
“你在北京一年也来不了一次,去美国,我死了你都回不来!”
生气归生气,三爷爷还是让小四走了,还给了两万块钱。
小四一走,三爷爷就好像在等待,等啥他不知道,就觉得心里慌。家里安了电话,就为了方便小四打电话过来。可说不了两句,三爷爷就挂了:
“别说了,电话费这贵。”
三爷爷常常在等小四的信。小四每个月都写信,每次都是“爹娘双亲,见字如面”,说说工作,说说张灿(小四家女儿)。三爷爷看完了信,过了一周,心又慌了,再把信拿出来看一遍。小四前两年信里都讲工作琐事,第三年信里说离开中国,才觉中国文化精深,想让三爷爷把老年间卦书寄过去,他想研究研究。三爷爷找老纪要卦书,老纪看了信,明白小四这是心气儿不足了。但他没给三爷爷说。
九七年京九通车,城里唱大戏,三爷爷骑着自行车去看戏,回来就病了一场,半边不遂,还拄上了拐。三爷爷七十二了,觉得七十三这道坎儿是过不了,就让人打电话给小四。小四在等绿卡,回不来,只能一天天打电话,还寄钱,联系北京的同学找医院关系。三爷爷没去北京,一天天慢慢从村东头走到西头。走了四个月,竟然能扔了拐,还能慢悠悠骑车子了。
过了七十三,三爷爷觉得自己还能活到八十四。他也整了一个鸟笼子,放在院里枣树下听叫。晚上老大从城里做工回来,先进三爷爷家,给屋里的缸打满水,扫一遍院子,逗鸟,才回自己家吃饭去。有一晚天黑透了,老大还没回来。三爷爷有点着急,站着门口等。后来街上有人传北关十字路口轧死一个人——老大每天骑车从北关过——三爷爷心里一沉,骑上车子就往城里赶。骑到半路骑不动了,就下来推着车子往前走。到了北关,人还围在那里,三爷爷过去看了一眼,那人给轧得身下一滩黑东西。不是老大早上穿的衣服,身形也不像。三爷爷心里一松,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三爷爷推着车子去了老大干活的地方,老大还在车间里蹲着焊零件呢。
三爷爷有点明白了。他在等,等一家人一天天都平平安安的。
三爷爷死在零三年。七十八。他还是没有到八十四的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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