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聚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2-06-24 09:3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个人公众号赵文元,文责自负。

    (一)

    跟旭日干耗了三年的格日吉终于招架不住儿女们的劝,去旗(县城)里住去了。第二天,旭日干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拿根带尖的铁棍,就从格日吉家开始,撬开院门,拆开用砖石泥巴封死的门窗,推门进去,巡视一圈儿,掏出老二来,意淫了人家的妻女,开始把人家留下的东西往自己家搬。尽管他对自己说,现在这些东西摆在哪都是你的,别费那个劲儿,但他就是由不住要这样做。

    轮到乌力吉家时,他特意照着旗的方向尿了一道,想象着这尿把乌力吉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最后,把老二嘴上的余尿甩在乌力吉的头上,哼,受了我这样的侮辱,你就是当了旗长,在我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了。

    乌力吉一家从他爷爷开始就兴旺发达起来,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更了不得,出了一位副旗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旭日干每路过他家都不由得自惭形秽。可偏偏乌力吉的院子就蹲在村子中间的那面缓坡上,面对着村里人进出的山口。

    除了比他还穷的乌日家(他觉得拿他的东西是抬举了他),一个月后,家家户户能搬动的东西他都搬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还收手不住,开始拆家家户户的院落,把椽领砖石往他家翻弄。院子里堆满了,就堆在院外。

    院落拆完了,他还收手不住,开始挖掘家家户户,连院子外面的茅厕都挖了。结果,只挖出些破锅破碗破勺子来。

    就这么他忙活了一年,村子里实在是没有可往回翻弄的了,才住了手。他的院里院外东西堆得满满的。他进家门要经过五十来米长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才能走进去。再以后,他最爱干的事就是绕着这些东西转。摸摸这个,掂掂那个。想象着自己把这些东西卖了会多有钱。不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真的那么有钱了,就财大气粗起来,十天半个月就骑着他那辆破摩托,去二百里外的镇上买东西。很快地,每当他慢悠悠地从那条一拃长的街的这头往那头走时,那几家店铺里的老板都争着跑出来跟他打招呼。他来回绕上三四圈,把他们都折腾累了,才慢条斯理地停在一家店铺前,在老板点头哈腰的迎候中趾高气昂地走进了店里。如果不是怕自己说漏了嘴,让镇上的人把自己拆了村子的事漏了出去,他还想对他们吹吹牛呢!

    他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他的羊爱去哪片草地就去哪片草地去。他人比羊还自由,爱上哪就上哪去。晚上,在昏黄的羊油灯下,他一边喝酒,一边在脑子里操练他的臣民妃子……

    这天晚上,微醺的他出去解手。窗台下的那堆东西绊了他一下。他弯腰细看,堆的是他从家家户户挖出来的那些破烂货,纳闷自己不但没扔了它们,还把它们堆在这么重要的地方。他弯腰从堆上拿了一只破盘,回屋放在饭桌上,就着羊油灯昏黄的光,边喝酒边打量它。猛然间,他听见了盘落桌的声音,正惊讶着,筷子笃着碰盘底的声音响起来。他诧异了一会儿,跑出去,又拿回一只破铝壶,摆在桌子上。一会儿,响起嘶嘶的水响声,噗噗的冒汽声。他又跑出去……

    很快,他的桌子上摆满了那些挖出来的破烂货。铲锅声、洗碗声、切菜声、舀水声等等居家过日子的声音响成一片。他受不了了,跑出屋,直跑到乌力吉院子前的缓坡上才停下来。在春寒料峭中,他坐在这个以前是村里人扎堆闲磕牙的地方——会场,看着星空下山口对面的鹰嘴岩发呆。直到冷得坐不住了,才回去,把那些破烂货一股脑地清理出去。睡下后,他感到屋子是座坟墓。

    第二天晚上,昏暗的羊油灯下,他见自己巨大的影子在墙上鬼气森森地摇摆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提着酒瓶来到了会场坐下来,但还是烦躁不安。第三天晚上,他来会场的时候,拿上了那只破盘子。等他喝了二两酒后,果然,那盘子又弄出了响声来。听着听着,他不由得问:“你是哪一家的盘子?”

    “你小子,连它也认不出来?你用它吃了我多少饭了!”

    他吃惊地四顾,只看见了黑魆魆的山影,第一次觉得它们阴森恐怖,不由得颤声问:“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笑骂:“瞧你这点胆子。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他猛然想起来,这是白音的声音,心定下来,问:“你是人是鬼?”

    白音:“你盼我死了?”

    两人又像以前那样骂侃起来。猛然间,一股强烈的思念情绪攫住了他,多想在脑子里看见白音,但总是隔着层雾,不由得骇然:“总有一天自己会把白音忘得一干二净的!”

    白音跟他同岁,从光屁股开始,两人几乎一天也没分开过。直到十几年前,白音举家外出打工,再没见过。白音虽然也跟他打闹,却是村子里唯一没给他翻过白眼的人。他是个孤儿,了无牵挂的光棍,思念人的滋味他第一次尝到。

    他正为此恓惶着,听见白音说:“旭日干呀,家乡的样子我快忘完了,你给我在这坡上塑个泥像,好让我天天看着家乡。捏泥人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呀。”

    他一拍腿说好!这样我也忘不了你了。

    (二)

    第二天酒醒了,他想着昨夜跟白音的事,很讶异。自从神婆卓玛死后,他再没听说过人跟鬼来往的事,难道自己现在跟卓玛一样了?只不过是卓玛喝茶敬香,才能跟鬼说话了,自己是喝酒,拿着人家个破烂货,才能跟鬼说话了?难道白音成了鬼?……

    他思想了半天没结果,但还是决定给白音塑个泥像。他拉上那辆从噶日干家拉回来的破牛车出院子的时候,看见了堆在院子里外的那一堆堆搜刮来的东西,不由得一惊,人就蔫在了那里。

    他既不敢去缓坡,也不敢呆在家里,胡乱在乌日家呆着,又思念着白音,几天就受不了了,就想:“我操他老婆女儿是在脑子里操的,又不是事实。至于他的屋子,他呆在会场看不见,他人又去不了他家。只是……乌力吉的院落我得给恢复了,要不,他一抬头就看见了。”

    他不甘心地骂了声乌力吉,花了六天的时间,才基本恢复了乌力吉的院落。当然了,屋顶只是胡乱架了些椽领,苫上些茅草,用棍子压住。

    他拉上那辆破牛车,从小河那里把红泥土拉回两车来,堆在缓坡上,和上碎草搅拌起来,和成泥,任其自然发酵干燥。

    第二天,泥半干,硬度正好,又好捏。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塑好了白音的泥塑。按白音的要求,理着平头,穿着他那身年轻时买的西服,坐在他家的那只小板凳上。

    晚上,他喝了酒,正跟白音谈论着白音的泥塑,就听白音的老婆跟女儿嚷嚷开了,要他也给她们塑泥塑。他不由得臊红了脸。但吃不住一家三口磨缠,只得答应了。

    母女俩的泥像塑成后,他天天跟一家三口闲扯,又回到了以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敢正眼看那母女俩。那只破盘子像证据似的摆在那里,更是让他紧张,就怕人家猛不丁问他,怎么翻寻到他家这只破盘子的。他真想偷偷丢了它,但是,丢了它,这一家三口就不会说话了。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没人这么问他,他倒嘀咕起来:“看来这一家人知道自己对他们做的事了,只是不说破而已。”这让他老觉得在他们面前是待审的罪人。

    一天,白音说,就咱几个人,还是孤单。咱给马云马河也塑个像吧,这样热闹。

    马云马河是叔侄,跟他和白音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虽然这叔侄俩老是拿他开心,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十年前,马云先出去打工,又把马河拉扯了出去。过了一年,两人把家口都接走了,再没回来。

    这建议又让他面红耳赤起来,不由得想起马河不在家那年,他趴在他家的后窗上偷眊他老婆的事来。想起自己在屋里操练他的臣民妃子时,这个村里最俊的女人可是他的妃子呀!

    但他招架不住这一家人的磨缠,想:“我对这家人不也做过那些事?这不是好好的嘛。”就给那叔侄俩也塑了像,但这叔侄俩晚上并不跟他们聊天。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地回了院子里,站在那堆破烂货前犯了一会儿愁,只得把这堆破烂货都翻弄到缓坡前。喝了二两酒后,不想,不光是那叔侄俩开口了,全村的人都开口了。不!还有那些死去的村里人!都纷纷嚷着要他给自己塑像。他猛然觉得,他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村子,把自己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看在了眼里!这让他惶惶然。他赶紧答应了他们,免得他们现在就当面问罪。

    第二天,他酒醒了,回想着昨天的事,觉得自己以为整个村子都归他了真是可笑。他龟缩在家里哪也不去。过了两天,他想:“看他们那天跟自己说笑的情形,不像是知道了自己对他们干的事。”

    他抱着将功赎罪的心,尽心竭力塑好每个人的像,跟每个人商量他的像怎么塑。越给他们塑像,越让他思念开了他们,越想让自己把他们活生生地塑在眼前。

    塑像越来越多,他像小时候动不动就往会场跑那样,动不动就跑到了那里,最后,索性在会场上搭了个茅屋,垒了锅灶,住在了会场上。

    两个月后,全村连死去的人共五十八口,都以塑像的形式重新聚在了会场上。他们或是坐在自家以前的椅子上凳子上,或是蹲在自家以前的石滚子上。站着的塑像或是拄着自家以前的锹、镐,或是背抄着手,手里拿着自己以前的羊骨烟斗,或是端着自家以前的酒盅……

    每天晚上,等他二两酒下肚,这些塑像就活了,像以前那样谈古论今,争得面红耳赤;家长里短,陈年米谷子抖撒得遍地都是;小孩们在人群中乱钻,惹得大人一阵阵地喝骂……当然了,他们一定会争吵打闹的,他现在觉得这才显得亲热呢。

    一天,早已死去的嘎日老汉对他说:“旭日干呀,你给我那匹大黑马也塑个像吧,我想死它了。”

    他依稀还记着那匹他再也没见过的神俊的种马,就给它塑了像。嘎日老汉又哀求他用黑油漆把它刷出来。他照办了。这下好了,别的人都哀求他给自己家以前的狗呀猫呀猪呀羊呀什么的也塑个像,也刷上它们以前颜色的油漆。后来,他把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也用油漆刷成了它们以前的颜色。

    现在,五颜六色的缓坡上,人声鼎沸中加进了牲畜家禽的声音,活脱脱是以前的牧村再现了!他越高兴,越为自己对他们做过的事愧疚不已——他们现在对他多亲热呀!虽然他们是因为依赖自己才亲热自己的,但他还是觉得对不住他们。他白天装着出去放牧,从那条小路返回村子里,偷偷恢复那些的院落。当然了,他在好多地方是偷工减料的,就这,第二年的现在,他才把这八处院落修复完了。让他尴尬的是,那些他挖出来的东西他不能埋回去。以前,他只是白音一家人的待审罪人,现在,成了全村人的待审罪人了!

    (三)

    这天,他从草原回到会场,照例喝了二两酒,要和大伙儿边侃边做饭。看他做饭是全村人的一大乐事。他们都说,饭不经过烟熏就不香,这就是城里的饭怎么吃也不香的原因。他们常常为谁的饭做得好争吵不休,谁安奈不住了,就指指点点地让他这么做那么做,总有人马上跳出来反着指点他……他们还为哪一种柴草冒出的烟味有劲儿争论不休。有一天,难得地一致认为,是干牛粪冒出的烟味最有劲儿。全村人就陷入了伤感的沉默里。为了让村里人再嗅到一次牛粪烟味,他骑着他那辆烂摩托,走了三百里地,找到了还牧放着牛的一户牧民,驮回来一麻袋牛粪。哦,那一晚是多么激动人心呀,全村人陶醉在了牛粪烟的味道里。早已死去的宝音老头哭了,引得全村人都哭了。

    但这次,全村人异样地沉默着。他问他们怎么了?乌力吉说,大家看见你炉灶上升起的炊烟,就想起了自己家的炊烟,想让你替各家生一把火,再看一看自己家的炊烟。

    他窘得无地自容。这要求他们迟不提早不提,偏偏在自己修复了各家的院落后才提,这不是明摆着他干的什么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这不是宣布他是个罪人?这要求有要他赎罪的要挟,他能不答应吗?

    一见他答应了,全村人欢呼起来,吵嚷起来,最终一致恳求他,按各家以前生火做饭的先后次序,把全村人家的炉灶一次都点着了,让他们看看昔日村庄炊烟袅袅的情景。

    这让他很为难,因为村庄虽然才八户人家,但是,一字长蛇阵似的依山谷而建,有两里长。要是各家依次从东到西,或者从西到东来生火做饭,这两里长的路也不是什么难题,偏偏各家不是这么生火做饭的,这需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在半小时内跑来跑去,点燃了八户人家的炉灶,还得保证每个炉灶冒半个小时的烟。

    他还是答应了。但是提出个要求:马河家一定不能等全村人吃完饭了,才生火做饭。全村人赶紧笑骂马云两口子这次不能那么懒了。接着大家就按各家生火做饭的迟早,排出了次序。

    第二天,他就开始做准备。先修缮了各家的炉灶,又把各家屋顶的烟洞重新垒起来,才准备柴草。八个炉灶一齐烧火是要好多柴草的,而且,有的人家喜欢烧这样的柴,有的人家喜欢烧那样的柴,所以,冒出的烟的颜色劲道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是问清了各家爱烧什么柴,去备柴的。半个月后,他开始演习,要努力达到在半小时内依次点燃全村的炉灶。为了以防万一和缩短时间,他在家家户户灶台壁的凹钵里放了一只打火机。

    从他开始修缮炉灶开始,全村人就进入了准备过节的焦躁又喜庆的等待气氛里,这是往昔进入腊月准备过年的时候才有的现象。当他的演习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他于太阳落到山后山影遮村晚霞绚烂时,让村庄像往昔那样炊烟袅袅起来。全村人鼎沸了,那是往昔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在院子里燃起火堆,放炮接神时才有的鼎沸呀!当他给八个炉膛里塞满了柴草,跑回村里人中间时,人人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热烈感激。他从一双双明亮清澈的眼神里,看到他们忘掉了自己对他们干的事,心从阴暗的地沟里终于钻了出来。

    炊烟一家一家地袅袅而绝。晚霞暗淡,夜色渐浓。乐极生悲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在哀伤压抑的寂静中,有人小声地喃喃而言:“经常这样就好了。”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嗡嗡声。他虽然听不清,但知道,这是在试探他能不能这样做,因为人人都期待地偷眼瞅着他。他想了想,对村里人说:“以后,咱半个月让全村炊烟袅袅一次。”

    片刻的寂静后,爆发出欢呼声。有人乘机喊,过年的时候,家家的院子里能挂灯笼点火堆放炮接神就更好了。他说一定!全村人更高兴了,差点用他们的泥胳膊把他举起来。

    从此,全村人沉浸在了过节和准备过节的喜庆气氛里,都变成了儿童。而这是以他为中心的,他没想到自己也能变得这么重要。这让他一想起自己以前在空落落的村子里称王称霸的事就羞愧难当,就更想给全村人办好事。

    呵呵,今年夏天又多了一件有趣的事——每个塑像上都长出了草,有的还长出了花,人人是又痒又开心。他就从小河里拉来水,买了个喷水壶,天天喷洒塑像上的草和花。人们一说话,塑像上就响起风吹草动的声音,草原深处的气息就弥漫在了会场上。有时他能听见羊群在会场上吃草的声音。更奇的是,从马云头上长出一棵杨树苗来,全村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杨树明年就能压垮了马云的塑像。最后,是马云让大家放心了:“就让它长着吧,明年让旭日干再给我塑个像不就得了?”众人才明白,这泥身比肉身就有这么个好处。从此,大家每天都要看看那棵杨树长高了多少,马云因此得意洋洋。

    一天,在说笑声中响起了一声呜咽。大家循声望去,见是嘎日老汉正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众人一时愕然地看着他。老汉身边的宝音问他为什么哭了。他说他的墓子让草原鼠当墓顶给打了个洞,一下雨,雨水还不灌进了墓子里?

    众人都去看他的儿子嘎达。嘎达惭愧地低下头说,他实在是回不来呀。所有做儿女的就嗡嗡嗡地附和嘎达的话。他们的父母就都叹息起来。

    嘎日老汉抹着泪说:“这也不能怪你们做儿女的,怪只能怪我们学了汉人的土葬,有了坟墓,就得照看它。”

    他的话引起一片感慨,慨叹着蒙古人把多少传统遗失了。嘎日老汉说,以后的蒙古人会把祖宗也丢了,因为他们都进了城,祖宗对城里人来说是无所谓的!这话让大家黯然神伤,沉默不语。

    清凉的晚风中,人人身上的草瑟瑟地响着。马云头上的杨树叶啪啪地拍着手。

    旭日干受不了了,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眼前呢,我就把村里的坟墓看管起来,该填土的填土,该修缮的修缮。年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年三十,我替子女们给老人上坟就是了。”

    全村人又欢呼起来。他这时明白,自己不光是他们的主事人,还是他们的灵魂,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四)

    从入伏开始,天上就没了云影儿。人人身上的草被晒死了,马云头上的那棵杨树勉强活着。

    草原上的草成片成片地死着。他看着红光光的秋阳发愁。村里人也替他发愁。一天,白音老汉说,咱已经十几年不祭敖包了,长生天还不恼咱?村里人纷纷附和说,怪不得进了城也不顺当,原来是长生天不保佑咱了,都求旭日干去祭敖包。旭日干说他不记得怎么祭敖包了。白音老汉说,你去敖包那里跪告长生天,说你把敖包搬回村里了,请他原谅,那样,我们跟你一起祭敖包。

    他拉着那辆破牛车,来到二十里外的那道山梁上。那上面的敖包已经塌了一半。他跪告了长生天后,把敖包上的石头一块儿一块儿地拉回到缓坡前,在白音老汉的指点下,照原样垒好了。白音老汉定下了祭奠的日子。

    那天,他献祭了一只羊,喝足了酒,在白音老汉的主持下,代表全村人跪在了敖包前,求长生天原谅他们的怠慢,求长生天像以前那样保佑草原丰茂,保佑村里人平安发达。然后,代表村里人围着敖包跳起了哈达舞。

    就这么连着祭奠了十天敖包。第十一天下午,西山梁上涌出一团乌云。全村人欢呼起来。紧接着,风把乌云从西山梁上拖下来了。

    他赶紧用塑料布把塑像们包裹严实,用绳缠捆好,用土压住塑料布脚。他刚忙活完,雨就劈头盖脸地下开了。雷声中,全村人欢腾起来。

    就这么,雨隔三差五地下,不但草原上的草疯长起来,人人塑像上的草也疯长起来。马云头上的那棵杨树眨眼就酒杯那么粗了,惹得全村人啧啧称奇,也为马云担心起来。马云说没关系,要旭日干找来三根棍子,把他的头从三面支撑住。全村人替他难过,他说别这样,杨树往他身体里扎根时,是他最舒服的时候。

    山洪发了三次,第二次就冲刷着了缓坡脚,他和全村人发开了愁。第三次把乌日的那只山羊的塑像冲走了,全村人惶惶不安起来。他决定筑一条坝,保住全村人的塑像。

    他奋战五天五夜,用胶泥、石头、木棍筑起了一条两米高的大坝。过了三天,一场恶雨降临,他提锹在坝上来回巡视。一会儿山里就响起万马奔腾的声音,越近越震天动地。猛地,一股三米高的水头从山谷里冲了过来。村里人都惊叫着要他躲开,不要管他们,以后再给他们塑像就是了,他要是没了,村子就真的没了!

    他一想也是,跑到了乌力吉家的院门下,留恋地看着塑像们。这时,他看见了那堆破烂货,三年来他对它们熟视无睹了,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要把它们抢到安全的地方。轰地一声,大坝崩塌了,水头山崩一样冲向了他,他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油灯那一豆黄火焰在摇曳着,身后墙上,他巨大的黑影在摇曳着。他站起来,冲出门去,冲过那条曲曲折折的路,来到村街上,噗沓噗沓的脚步声在村子里回荡着。他走到会场坐下来,久久地盯着前面黑漆漆的鹰嘴岩和上面的星星。忽然,他破口大骂起来:“格日吉!你这个王八蛋!你咋就丢下老子走了呢?你不得好死呀!格日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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