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也听不见

作者: 困住风的气球 | 来源:发表于2024-04-01 12: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果她,从出生起就听不见世间的一切,我想可能是幸福的。但,她是中年后才听不见的。于是,中年以前听过的每一丝音波,就成了余生的永声。

    她住在我家隔壁窑院,隔着七孔窑洞,一架石磨,四棵歪脖枣树。我叫她二大奶奶。

    她什么也听不见,但一点都不影响她,活得特别特别。

    至于她为什么听不见?没人知道。器官提前老化了吧,或者是被老天收回了听觉这个功能,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太特别了。老天妒忌了吧。

    她有很多特别的经历。比方说,有一年在义合镇赶集,被冰雹砸中脑袋,缝了好几针。重点是那个冰雹,比鸡蛋大。

    我的关注点有两个。一是冰雹真的会有鸡蛋那么大吗?没人知道,她说有。二是鸡蛋裂开了不能缝上,难道脑袋能吗?肯定不能,她说能。我的怀疑在喋喋不休,可她的耳朵没法接收。

    二大奶奶瘦极了。颧骨倒是像高耸的两颗鸡蛋,眼窝深陷。一头灰白的短发,在耳后打个卷,好像从没有变过。行动处缓慢却不失优雅。

    盛夏的中午,经常会有暴雨突袭。如果雨前的云特别黑,风特别大声,就会有很大的概率,砸下一阵冰雹来。喂鸡的铁盆子,敲得乒乓响。打在羊身上,哭得比出殡都惨。感觉周围几百公里,都淹没在乳白色的雨雾里,视线被阻碍在窑檐前的雨帘之内。

    突然,在石磨和枣树中间那个方向,出现了一个簸箕。簸箕横在空中,底下是看不到脑袋的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跑过来。近看是二大奶奶,进窑就开讲,那个被鸡蛋冰雹砸中的故事,像一个比天还大的秘密,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从没有跟人讲过似的。

    我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

    从这里也可以印证,黄土高原上的夏天其实不算缺雨。只不过下得很不均匀。

    再来说二大奶奶听不见这个事。真的很要命。

    她听不见,仿佛就默认了别人也听不见吧。行走坐卧没有个声响,像整个人里外都按下了静音键。

    大家都生活在窑洞里。窑洞的构造,里外隔着一层纸,本就谈不上什么隔音。但偏就是二大奶奶来的时候,比吹一清阵风刮过都安静,没有任何的征兆。

    山对面的人家养了只大黄,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遥远又细碎。这是一个反衬的手法,就是为了说很寂静。但我家的那扇老木门,突然活了过来,“吱!——”,同时,一颗花白的头伸进来:“哦~欢人回来咧?”我又吓又气,不回答她,反正也听不到嘛。

    或者门窗亮晃晃的,一尺宽的玻璃上映着土墙斑驳,绿槐葱葱。突然出现一颗黢黑的人头,双张喇叭状挡在鬓间,定定地向窑内张望着,双眼优雅而深邃。像一张肖像画,贴在那里,纹丝不动。

    你要是在炕上午休,转身睁眼看到个这,能精神一下午。特别吓人。

    要过年了,窑里一大早开始蒸黄馍、蒸丸子,白雾腾腾。雾小了一些,就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斜斜地担在炕沿上,挡住窗外射来的天光,周身烟雾翻卷。大家倒吸一口凉气,埋怨她两句。你再看她,反正也听不见,依然慈祥又乐呵地看着年轻人忙年货。

    至于为什么乐呵,可能是想起了她年轻时的光景了吧。料理家务,做年茶饭,样样来得,精明强干。岁月不饶人了,只能看着年轻人折腾着过年了。

    黄馍馍蒸好了,装一碗打算让她尝尝的时候,才会发现她已走了。我妈便遣我去送。

    这个差事我喜欢。一来特别近,二来一般有好吃的。

    做年茶饭是个体力活,一般是全家一起上阵。二大奶奶的孩子们,过年往往是回不来的,也就没法做这么大规模的饭。但她做的家常饭,却是很特别的。

    在这个全村不吃辣的地方,她炒洋芋丝会放辣椒!那时,几乎全村所有的婶婶做饭还是只有油盐酱醋茴香粉的水平。辣,真是一种遥远而奇妙的味道。微微的辣,狠狠的香,那样浓烈!哪怕眼泪直流,却停不下嘴,仿佛五官都通了一样,仿佛看到了宇宙的真理一样。

    当清水煮白菜、土豆片是日常主力菜的年代,她已经会变换着炒各种青椒,烙出脆脆的饼。我去撩开二大奶奶的门帘,如果做好了饭,不吃两口是走不了的。要不是饭点,她会默默起身,走到窑洞后长(三声,最里边),从顶箱隔出的小仓库里拿出面花花、小麻花、牛轧糖,硬塞给我一把。

    她总是突然出现吓到我的事,我就不跟她计较了。但她是独独对我这么好,让我很好奇。就像我好奇她从哪里学到的这么新奇的厨艺,就想跟她说话,问问她哪里学的,让我的奶奶和妈妈也学一学。

    等等,你是想跟她说话?

    能跟她沟通的,可能只有我妈。凝神积蓄起一口丹田气,嘴巴无限凑近她的耳朵,炸雷一样喊出来一个词:“拿上!”手里两包猴王烟,往她手里一递。她一个劲往外推,一头白短发摇得像个印度老太太,“哎呀,不用不用!叫欢欢老子抽克(去)。”我妈动作一顿,眉头一皱,势大力沉往她怀里一送,同时一个炸雷“快拿上!”招架不住了,悻悻接住。

    她一个老太太,为什么要给她烟?这也是她的特别之处了。那时候,从村东到村西,谁听过女人会抽烟啊!只有她。而且据她说,抽烟能治病,也不知道什么病。

    她抽烟也有讲究。那时候的烟,大抵分为三种。

    第一是那种烟丝装在袋袋里,用烟锅抽的旱烟。不入二大奶奶法眼,她说那种烟臭。

    第二是那种烟丝装在袋袋里,抽的时候用两只手指捏一点出来横在小纸片上,然后轻轻卷起来的烟。这烟也不入她法眼。因为卷烟到最后需要收口。舌头务必在口腔里酝酿片刻,然后像蛇吐信子一样,把舌尖微微伸出。双手捏着已经成型的烟卷,吹口琴似的,顺着长边贴着“信子”划过去,拿下来轻轻捏合。最后选了平整的一头塞到嘴里,火柴划过,星火陡明,说不出的惬意。这对黄土高原上的汉子来说,堪称最为精细的手工活儿了。但二大奶奶可能觉得这个过程,不够优雅。

    第三种最精致。就是那种直接买到的纸烟,最好是带着烟嘴的。如雪白的烟杆杆,素雅黄的棉花嘴,中间可能还箍了一圈金灿灿的小金纸条,简直就是工业史上的明珠,黄土满天的世界里最顶级的工艺品。

    她抽归她抽,从不当着我的面抽烟。有次当面撞到了,她神色一变,看得出前几秒想把烟按灭在布鞋底上,抬了抬脚犹豫了。那可是一支美猴王啊,算好烟了!挣扎了一会儿,尴尬地笑一笑,“欢你可不敢学我,我这是没办法,治病了。老人们说,小娃娃抽烟,屁股朝天!”

    屁股朝不朝天这种恐吓,好像也没什么威慑力。只是后来我还真病了,发高烧。

    她从门帘里探头进来,看我睡着,被子裹着,我妈眉头锁着,锅里热水烧着。 她一手扶着炕沿,一路来到灶火圪崂,我妈指指我,又指指自己额头,意思我发烧了。她转身颤颤巍巍出去了,很急。

    我妈扶我起来吃安乃近的时候,她又来了。手中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是些黄色的符纸。近前把我被子掖好,然后在我头顶点燃了一张符纸!我看着明晃晃的一团火,绕着头顶转圈圈,不断掉下带火的黑渣渣来,吓得不敢动弹,冷汗直流。她老人家烧完了一张,又续一张继续转圈圈。口里念着天外来咒,像是唱歌,又像梦里的呓语。恍惚间,又听到擀面杖在水翁里搅动的声音。

    下午,体温就正常了。不知道是安乃近的作用,还是二大奶奶真有什么奇门法术。

    法术玄之又玄,但奇技眼见为实。在黄沙漫天的日子里,家里谁都有沙子裹进眼皮,泪流不止的时候。用水冲,用嘴吹,总是无济于事,内心惶恐不已,要替黛玉把眼泪都留干了。“快!去找你二大奶奶!”我一溜小跑,把她老人家请过来。只见她气定神闲,举起瘦如木柴的两双手,刚贴到眼前的功夫,眼皮已经被翻起月牙似的,红红的一片,反贴在眼皮外侧。右手掏出一枚硬币,在包藏异物处轻轻一刮。然后,一手收硬币,一手抹眼皮,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简单得就像张飞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一般。甚至在前几年,她已经人老眼花到一尺外都看不清,还能凭感觉准确地用一根缝衣针,给我爸挑出眼中异物。就是她这一身的法术奇技,让我对武侠小说里那些失明失聪的武林高手深信不疑。

    听说这样的武林高手,都不会老,而且白发苍苍体力跟年轻人一样。她也是的。

    七十岁的秋天,在山上砍柴准备过冬,背着体积三倍于身体的柴禾,颤颤巍巍从脑畔下来,一趟接着一趟。

    八十岁的秋天,还是同样的过冬准备活动。

    九十岁的秋天,还是同样的活动。

    过了二十年,一些风霜刻上脸,其他什么都没变。依然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闭起来的时候,世界于她是消失的。活得像个老神仙。

    以上这些都是经过我挑拣后的情节。

    真实的生命是什么样呢?

    中年丧夫,再嫁又丧。留下两个儿子,常年出门在外,自打我有记忆,就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一口孤窑,独身一人,生活在半山腰。真个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冬夏都是苦熬。后全村人逐渐举家迁往城市,很少再回去了。大家都快忘了她。当腰都要弯到泥土里的时候,纵然吃穿不缺的,依然煮饭劈柴,蒲草一般坚韧地生活在季节之上。

    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热闹的人声。她的世界是极端安静的。她对世界来说,也是极端安静的一个。她被世界忘在了黄土高原的一条缝隙里,被时间遗忘在了过去时代的一条缝隙里。她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喧闹,这个世界也听不到她的声响。

    最后,两个儿子先后得重疾,在两年间,送子入土。然后她才撒手人寰,带着她神奇的一生、神奇的法术、神奇的技艺,离开了我们。一些巨大的情绪,都埋葬在了过去的安静里。

    这才是我二大奶奶的一生。

    不管多匆忙,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她。放点零食,送点烟,再塞一张毛爷爷。人在无力的时候,就只能用物质和金钱表达歉意和安慰。

    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这个事,她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出生后被带回家的那天,她跟我奶奶同时跑前跑后地照料着。

    “哎呀,二田(我父亲)终于有个儿子了!”

    那会儿她耳朵还能听得见,是一个多么精明能干的妇人!后来,她聋了。再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全世界也都知道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有她,每次见到我,她都会说:“哎呀,欢人都这么大了!总记你妈生你那天,三月十二,刚开春,那么小一点!”

    这个人,还在骗我,一遍又一遍。我笑着点点头,用谎言缝合谎言,一遍又一遍。

    她是全世界唯一替我保留着这个秘密的人,直到她消失于这个世界。她用它最真诚的谎言,笨拙地、偏执地,想给我一个美好的童年。

    可不,同一个故事反复讲,就能变成真的。

    我现在偶尔还会梦到,冬日清晨的炕上,我缩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耳朵里传来擀面声。我眼睛睁开的瞬间,门帘突然被撩开,一颗花白的头伸进来,问:“哦,欢人回来咧?”

    二大奶奶,我回来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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