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火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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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火婆婆已经很老了，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很老了。

三火婆婆个子不高不矮，身形十分消瘦，两侧的脸颊深深向内凹陷，眼睛明明已经很浑浊了，但仍旧经常滴溜溜地灵活转动着，看起来非常有神，一头干练的灰白短发用发夹整齐地梳在耳后，露出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黝黑脸庞。

三火婆婆和我们家隔着一条不宽的土路，这条土路可是我们村当时的主干道，是进出村庄的唯一通道。寒来暑往，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赶路人从这条路上通过，尽管它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一到下雨天满脚泥泞，但却深深浅浅地承载了这座小小村庄每个人的轨迹。三火婆婆家可比我们家气派多了，宽阔的大门，坚固的木头门栏，两扇少有的铁皮门扇敞开在侧，尽管已经锈迹斑斑，仍旧能够看得出当年是大户人家，门内门外摆着两条长长的矮脚木凳，一排可以坐五六个人，大门左侧是一个小土坡，上面胡乱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树，成为村里夏日纳凉的绝佳去处。

那个时候村里人家是没有外出打工一说的，基本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为生，只有在春种和秋收时节忙碌，剩余时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围坐在一户门口对来来往往的行人评头论足。东家长西家短，整个村里是没有一点秘密的，谁家媳妇跑了，谁家小孩生了，谁家老头死了，都是大家乐此不疲的话题，消息传播之快令人生畏，年轻人尚且如此，就更别提村里的老人了。

三火婆婆总是热情开朗的，她家门口总是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步履蹒跚，胸脯挂满污渍的老头；有矮小肥胖，长相凶狠的老太；有精明强干，吞云吐雾的壮汉；有红光满面，爱翻白眼的长舌妇人；还有挂着鼻涕，满街乱跑的小孩...太多太多了，数不过来。这些人总是在午饭时分，一人端着一碗饭，不约而同地来到三火婆婆家门口，开启日复一日的闲聊。三火婆婆总是乐此不疲地加入其中，大声地和人谈论着，远远就能听到她的“高谈阔论”，聊到兴趣所在，便放声大笑，笑声穿过我家院子，传进屋内来，是常有的事。有时“意见”有分歧，聊着聊着吵起来了，三火婆婆也是不介意的，笑笑也就过去了。

三火婆婆总是大方的。妈妈和我说，在我刚出生的那天，是三火婆婆第一个敲开我家的房门，看到我泛白的小脸，赶忙回家端来三火爷爷从城里买回来的红糖水给我喂下，周边的老太事后都在背后说她太爱管闲事了，她也笑笑并不争辩。看到门口玩耍的小孩，三火婆婆总会回家取些糖果，分给孩子们吃。那个年代的糖果金贵的很，只有过年，家里才能看到，父母总会偷偷摸摸藏起来，每天拿出一两颗给自己孩子尝尝，若是亲戚朋友家孩子来串门，也得权衡再三才舍得拿出来，所以孩子们都特别喜欢三火婆婆，三火婆婆家门口总少不了顽童们的欢声笑语。

三火婆婆家的院子太大了，大到我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进去的。院北有六间正方，院东和院西各有两间东西房，东西房间中间是一个小菜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苦瓜，黄花菜...应有尽有，小菜园两侧各种两棵高高的桑葚树，枝叶十分繁茂，夏天的时候，躲在着树荫下的东西房里干活，凉爽极了。再往南走，是一道小门，跨过小门别有一番天地。周边被矮矮的木头棍子捆着铁丝围起来，架着一大串葡萄藤，里面种满了茂密的植物，我叫不上名来，我只知道有两颗大柳树，还有一颗我最爱吃的无花果。每到金秋时节，三火婆婆总是给我和哥哥送来自己种的水果，我最爱的是一颗颗黑红饱满的无花果。

对了，三火婆婆是一个人生活的，是的，一个人守着一个这么大的院子，过了大半辈子。

三火婆婆是位童养媳。十三岁的时候爹死娘改嫁，抽大烟的娘带走了两岁的弟弟，觉得她是个累赘，便卖给了三火爷爷家当童养媳，十九岁时和小三岁的三火爷爷成亲，在这期间，改嫁的娘只来看过她三次，前两次是为她和后爹的鸦片钱来的，最后一次，是后爹死后来送弟弟的，娘说她实在养不起了，留下弟弟回去没几日的功夫也抽鸦片死了。

三火婆婆是没有感受过父爱和母爱的。弟弟成为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公公婆婆也不是心甘情愿收留她的弟弟的，但是实在没办法，三火婆婆低声下气跪在地上多次恳求，这是条小生命啊，最终获得了公公婆婆的进门许可。三火婆婆干活得更卖力了，在家里要担水、擦泥、做饭、洗碗，伺候公公婆婆，在外要插秧、除草、割麦，捡稻，忙活农种耕地。好在三火爷爷尽管脾气大，但并未为难弟弟，弟弟长大后跟着三火爷爷学了木匠手艺，机缘巧合下去了城里上班，在外落脚结婚后也经常牵挂三火婆婆，时常来邀三火婆婆去城里同住。

三火爷爷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说他在三火婆婆四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三火爷爷和三火婆婆是一起长大的，你可能会以为是两小无猜，互生爱慕，我想感情应该是有的，但是不是爱情不好说。那个年代的男人是天，说一不二，一不舒心拳脚相加是家常便饭。

三火婆婆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此之前还生过三个孩子，但无一例外都夭折了，三火爷爷听信风水先生，用铁锹斩断了夭折了的小生命，埋在院子里那棵最粗的桑葚树底下，奶奶说那天她听到了三火婆婆肝肠寸断的哭喊声。

不知是否是风水先生给的方子起效了，后来的三火婆婆终于能顺力生下两个孩子了，一天天看着他们健康长大，也慢慢淡化了一路走来的伤痛。

儿子一直是三火婆婆和三火爷爷的骄傲，十七岁已经长得魁梧挺拔，帅气逼人，又从小跟着三火爷爷习得一身好手艺，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木匠。还未来得及给儿子物色一房好媳妇，隔着三条巷子的李家姑娘找上门了。

事情是这样的。李家一家人以游手好闲闻名整个村庄，李家儿子是出了名的蛮横无赖，李家老头常年好吃懒做，开了一间小赌坊，泼皮无赖是这家的常客。李家姑娘正值情窦初开，但长得五大三粗，双眼大而无神，嘴凸牙翘，皮肤黝黑，整体看起像一只木讷的大黑熊。李家老太是个精明的老妇人，瘦小精干。三火婆婆儿子刚刚成熟，还不深谙世事，有时在同伴的怂恿下也会去李家赌坊玩两局纸牌。英俊的小伙吸引了李家姑娘的目光，这怎能逃过机谨的李家老太。老太深知三火婆婆儿子家世优越，一表人才，暗中为女儿制造机会，青春期的两人一拍即合，干柴烈火烧了起来。这下李家老太可妥妥拿捏了，只身跑来三火婆婆家，痛哭流涕要嫁女儿。懵懵懂懂的儿子被吓坏了，哪还敢吱声，三火爷爷可不是吃干饭的，一拍桌子跳起：这门亲事是不可能的，你想要多少钱，可以补偿。

李家老太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老的不行小的来，她到处宣扬自家女儿怀了三火家孩子，又找来三火婆婆儿子好吃好喝招待着，劝慰着，顺带吓唬着。这下好了，三火爷爷在村里抬不起头了，不娶都不行了，加上被煽风点火的儿子一心要娶李家姑娘，三火爷爷先是大发雷霆，和儿子大吵一架也无济于事，眼看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能日日在家生闷气，儿子结婚当天家门紧闭，拒认儿媳，三火婆婆也只好跟着关在屋里。本以为儿媳妇生子会缓和这个家的紧张，谁能想到，李家姑娘压根没有怀孕，一场乌龙，这下三火爷爷和三火婆婆更加气了，一想到被狡猾的李家老太耍的团团转，三火爷爷气就不打一出来，见了儿媳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三火婆婆自然也不敢违背三火爷爷的意愿，主动和儿媳交好，从此三火婆婆和儿媳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三火爷爷是有脾气的人，儿子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甚至和儿子也不讲话，只知道埋头干活，才四十来岁，有一天突然一病不起了，好不容易找来村里唯一的拖拉机送到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癌症。得知自己时日不久已，三火爷爷没有卧床养病，而是不顾众人的劝阻，更加卖力的干活了，他深知和儿子儿媳关系不好，自己走了三火婆婆无人照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拼命攒钱，给三火婆婆留下生活费。

半年后，三火爷爷走了，三火婆婆守寡了，一直守了四十多年。

同住一个屋檐，儿媳形同陌路，儿子偶尔来屋里陪她说说话。好在三火婆婆还有一个女儿，嫁到同村张姓人家，每天都来探望三火婆婆。不久后三火婆婆的女儿怀孕了，三火婆婆渐渐放下了对三火爷爷的思念，每日照顾着女儿，想着女儿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月圆之夜，大胖小子最终还是被生下了，可惜的是，女儿难产死了。

三年不到的时间里，三火婆婆失去了唯一能依靠的丈夫和贴心的女儿，这是怎么的一种命运啊。我不知道三火婆婆是怎么度过她人生的那段时光的，我只知道后来三火婆婆把女儿留下的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了。

几年后儿子儿媳建了新房搬走了，诺大的院子里，只留下了三火婆婆和小外甥的身影。他们一老一小相互照顾，日子也慢慢过下来了。

外甥长到十七八岁，也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三火婆婆一个人的身影，大概是因为此，三火婆婆才特别喜欢招呼大家在她门前围坐。三火婆婆老了，弟弟担心姐姐独自生活，也经常接姐姐去城里同住。每次提起在城里生活的弟弟，三火婆婆眼神里满是骄傲。

还没等到外甥成亲，却先等来了弟弟突发意外死亡的消息，从此，三火婆婆眼神里仅剩的那一簇火苗也熄灭了，她在这世上的唯一牵挂仅剩下外甥一人。

不久后，村里人在时代的驱赶下，都开始外出务工了，三火婆婆家旁边的小土坡也被一户王姓人家买下盖成了小二楼，村里的土路被铺成了柏油大道，我们也搬到了更远的地方，三火婆婆家门口的“聚会”渐渐散掉了。

外甥终究还是成亲了，那时QQ刚刚兴起，外甥在网上谈了一位富裕人家的女儿，带着一堆陪嫁品，三火婆婆高兴地逢人便说，好似替在天堂的女儿完成了遗愿般轻松。外甥跟着媳妇去城里住楼房了，这下三火婆婆真正一个人了。

结婚的喜讯才刚刚萦绕在耳畔，就传来了外甥被网络诈骗，离婚的消息，结婚的彩礼尽失。这下三火婆婆更老了，皮肤也愈发黢黑，佝偻着的腰再也挺不起来了。外甥没有回家，大概不愿意回村面对流言蜚语，继续一个人在外打工，三火婆婆还是一个人生活。

三火婆婆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我在写下三火婆婆的故事时，她早已经悄悄去世了，就像那秋日里随风飘散的落叶般，轻轻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泥土里，好似没有人会想起她曾存在过。在我的印象里三火婆婆一直是一位开朗大方，热心肠的老太太，谁知她这一生竟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听闻她的过往，我忍不住流泪，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若真有来生，希望三火婆婆不再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