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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三期:逆光
(1)逆行者
病床上,张总的父亲平平展展地躺着,是一种张总之前从未见过的平展,仿佛被熨斗烫过一样。虽然父亲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但盖在他身上的那床被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他握住老人的手,平平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张总已经有四五年没好好看过自己父亲了。疫情把父子俩异地隔离了两年,解封之后公司需要接新活儿,需要他四处跑动。夕阳透过窗子落在地上,老人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白皙。张总没有捂鼻子,也没有离开,房间弥滥的臭味他不抵触,那是父亲身上的味道。
父亲的身上慢慢扩散出一层光晕,青色的血管隐隐约约跳动着,父亲的眼皮一抬一抬,眼球转动,终于把目光聚集在儿子的身上。张总今天推掉了所有工作来陪父亲,原因是老头子快不行了。
父亲的眼睛突然闪起亮光,蜡黄的双眼变成夕阳的金色。
父亲现在就像是被重物压过一样的平展!——张总突然想到这个比喻。
老人开始说话,迟钝的声带被缓缓带动:“你老子年轻那会儿,听你爷爷——就是我老子说,从前有座山,山上面有和尚,这座山上的和尚吃窝窝头,天天翻经书。翻过这座山,后面还有另一座,这个山上面的和尚从小卖部买上烟抽,用着洋灯,经书在晚上读。后面还有座山,山上和尚们能买起房了,不用诵经咒了,录音机录一遍能放一整天……山后面还有一座山,有人把山头削下去两米,把上面的石头磨成粉,这些人干完这些,大多都没下来。我老子说他下来了……那山头上没和尚……这些话他只说过一遍,我却一直没弄懂。”
老人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呼吸很久。气流通过喉咙的声音就像是破风扇勉勉强强转动的声音一样。
“这是我老子告诉我的,现在你老子告诉你……当完兵之后,我抓住了时代的机遇,弄煤炭发了财,然后又弄玻璃,造车……现在我快死了,除了钱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不过这时代有这钱,够了……”
说罢老人就断了气。
张总还握着老人的手,老人手上出现了越来越深的皱纹,身子越缩越小,心跳显示仪发出刺耳的尖叫。张总惊慌失措,赶紧松开老人的手,大声叫着“爸爸”两个字。
可是老人瞬间化为一摊黄土。一床被子平平展展,黄土里藏着颗子弹。
媒体们忽视掉细枝末节,推送到每个人手机里的新闻标题类似:1500亿身家的张总继承父亲2100亿家产,成为国内第三富豪。
“哪个张总?”人们问。
“就是那个前段时间被爆出来包养几个当红小花的那个……”
“这个张总啊。”
“钱难赚屎难吃,下辈子我也想有个好爹……”
张总发现自从自己父亲逝世后,自己公司的股票猛涨。不,是自从自己继承了父亲遗产后,自己公司股票猛涨。张总的女儿吵吵闹闹不停,哭着喊着想爷爷。她翻阅着网上的评论。无数个人在这个时候说他们家的风凉话。
她哭着问张总:爸爸,我们捐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他们还要骂我们?
张总说:孩子,因为我们挣得多。
她问:为什么挣得多就要骂我们?
张总说:因为人总要有攀比,有妒忌,有欲望。
这几天正值某地发洪水,他要捐五百万。他媳妇拦住了他:“老张,大家都捐三百万,咱们五百万多另类,多花钱不讨好,就捐三百万吧,有那两百万给咱女儿当零花钱。”
他点点头。
肮脏的,光鲜的,城市各个角落仍在继续着昨天的常态。学生把父母给的零花钱充进了游戏,恋人们用指环见证爱情,中年的父母们站在自己熟悉了几十年的岗位上,默默无声,老去的人们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青春。
张总把那颗子弹含进嘴里,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一摊黄土。等到那天这颗子弹才有用。
从前有座山,张总不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哪座山,他托人问了很久。地理位置上没有这么泛泛而谈的山,历史文献上没有这么多抽象的山,人们也不在乎这些山。这山是平地起来的,不是天上落下的,怎么会找不到?
西方用精致利己主义堆了一座山,如今这山有一部分被推到了国内,跟有毒一样越来越高,越传越广。上过这山的人只有十字真言:“认真爱自己,冷眼看旁人。”智商再高些的还总结出一句话:“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多的好处,还不让别人感觉到。”
张总之前对这种现象并不在意,因为这种人越多,公司越挣钱。
可那咽下去的子弹却像刀一样,刮得肠胃生疼。
张总的父亲是兵,父亲的父亲也是兵,一家三代只有他早早从了商,成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富豪。
有时他也做梦,梦里父亲活了,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儿。爷爷也活了,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实小伙子。
女人抱着孩子满脸泪水:“你要活着回来。”
男人说:“为人民保家卫国。死了就死了,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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