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南国

作者: 简珏夫人 | 来源:发表于2024-01-27 08:2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15期活动。

    1.

    雪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因为那时我正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来来回回地磨着我的机械齿轮。

    我从车间出来的时候是凌晨六点钟,天还没放亮。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一丝丝的红,不知道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城市的灯光被白雪反照到的结果。此时厂区的路灯还在忠于职守地亮着,让上夜班的人和早起准备接班的人们看清脚下的路和前方的景。

    地上铺了一层并不算太厚的雪,但恰好可以把红砖路遮得没有露出一点红。没被车棚罩住的自行车上也落满了雪,车把,车横杠,车鞍座,车轱辘,车踏板朝上的部分都覆了一层薄雪,只有朝下的和垂直的部分露出原本的颜色。甚至,垃圾桶也戴上了雪帽子,原本邋邋遢遢,像个捡垃圾的矮胖乞丐,现在变成了戴上厨师帽的胖大厨。远处停放的几部小车也都盖上了雪棉絮,不知道它会变暖了呢还是变得更冷了呢?树上更不用说了,早在深秋时已掉光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现在变成了雪树。在一片雪茫茫中,天地一片纯净。

    不知为何,我固执地认为,只有下雪的地方才有冬天。我生活了十九个年头的南方老家是没有冬天的。

    如果要我在一年四季中选择一个最喜欢的季节,那一定非冬天莫属了。因为南方的四季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热的,是那种动一动就会出汗,一出汗就粘乎乎的感觉。我讨厌那样的感觉。

    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了一个寒冷的北方陌生的大学,而不是留在温暖的家乡上个知根知底的大学的原因之一。

    我想看看北方下雪的天空;我想在厚厚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滑雪冰;我更想离开父母庇护的怀抱展翅高飞;我还想跨长江渡黄河,去到远方看风景;我更想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地翱翔。

    第一次看到下雪的时候,是在我初到这个城市上大学的那一年冬天。记得当时的我兴奋极了,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拍了很多照片发到朋友圈,急不可耐地想要和我的家人朋友们一起分享。如今,留在这个城市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再见到雪,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新鲜感和兴奋劲。

    就在此时此刻,我对眼前的雪景熟视无睹。

    刚才,李大头还在与我争执我加工的零配件是否符合标准的问题。我说是他把游标卡尺看错了,他说是我调错了。待我转过身,听到背后嘀咕了一句:“哼,还大学生呢,还不如我这个职高生!”

    “跟我卖什么老资格,不过是一个职高生而已!”我心里十二分地不服,但做为新进公司的小辈,资格不比他老,我只能在心里暗自腹诽,没敢当面说出口。不就是比我早几年进公司,多几年车床工作的经验,加工速度比我快一些而已嘛。如果我能有他工作那么长时间,我做得肯定比他又快又好。再说了,我一个堂堂的一本大学生,公司校招进来的管培生,说什么也是公司的储备干部,将来可是要当管理人员的,现在却要在这里与这些老气横秋的李大头之流争游标卡尺的尺寸,我当然不服。

    可不服又能怎样呢,当初公司HR去要人的时候,给我们描绘了一个多么辉煌灿烂的美好前景,说是只要我们下生产一线锻炼个一年半载,最后都会进到管理层或者技术部搞设计研发。但在目前看来,不过是一个看着香喷喷,实际上却是一个画在纸上的大饼罢了。每日里白天黑夜地与这车床打交道,除了白班倒夜班,夜班倒白班时需要一个白日和一个夜晚时间的衔接得以短暂休息,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休息日。连和女朋友见个面的时间都没有,更不用说与女朋友发展成那什么关系了。

    想到女朋友,我猛然想到,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视频了。

    2.

    我与女朋友林如沫是在大学里相识相恋的。林如沫是北方女孩子,有着高挑的身材,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笑起来眯成了一条往上翘的细线,显得特别的妩媚温柔。她还有一个挺括地高鼻梁,白里透红的脸庞,丰润的嘴唇。一想起她丰润的红唇,我便想到我们的第一次接吻。那两片嘴唇是多么的柔软,多么的温润,还有一丝丝的甜。那是一个令我陶醉的吻,令我此生难忘的吻。想到这里,身上顿时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认识林如沫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溜冰场上。当时她披着一头秀发,穿着一件飘逸的红衣服,背着双手在场上潇洒地溜滑了一圈又一圈。那微微扬起的秀发,那飘动的红衫,那苗条的身姿在溜冰场上划出了一道道红色的优美的弧线。让我这个第一次接触真正溜冰场的南方小子看得眼睛发直。好在我的搭讪技术了得,很快我让她成为我的溜冰老师。一来二去,我便把她发展成了我的女朋友。

    毕业时我们约定,无论吃多少苦,我们都要不离不弃,一起在这个城市努力,争取在这个城市里安家落户,共同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

    林如沫学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像我们这个不入流的学校,机械工程专业不好找工作,酒店管理出来倒是挺容易找工作的。还没毕业,她就进了一家四星级的酒店,不到半年,基本上可以独当一面,在那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店当了大堂经理。

    只是她工作的酒店在城东,我入职的公司在城西。俩人的单位都提供宿舍,为了节约点钱, 我们相约先住单位的宿舍,待攒够钱再租房一起住。

    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那会,十天半个月我们要横跨大半个城市见上一面,每天或早或晚视频一次。我们互相交流着每天见到的趣闻轶事,互相倾吐着工作上的开心与不开心,更多的是相互倾诉着彼此的相思之情。视频长达一个多小时,到了最后,我们总是不舍得先下线,常常是互相推拖扯皮:我等你下线我再下。结果俩人你推我拖,转眼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俩人工作越来越忙,见面改为一个月一次,视频减少为几天一次,再慢慢变成一周一次,现在似乎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林如沫的信息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想打开视频,但看看天色还早,说不定她还在睡觉呢,我改为发了个笑脸,问:“懒猫,起床了没?”没见回复,我看了看时间,才是六点半不到,估计真没起床呢。我又输入了几个字:“刚下夜班,累死了,我先去吃早餐。”后面还加了一朵红玫瑰。等了一分钟,确信她不会那么快回复,我收起手机,快步朝公司饭堂走去。

    在公司饭堂,我看到了与我同时进公司,又同时下一线车间加工机械配件的同班同学王超。在学校的时候,王超与我不住同一间宿舍,相互之间来往并不密切。但因为进了同一间公司同一个车间,公司提供的宿舍我们又是舍友,所以现在我与他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打了一份炒粉,我坐在王超的身旁。王超边吃边和我聊闲话,吃得差不多完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确信离我们较远的同事都听不见我们的谈话,他这才凑近我一些,压低声音告诉我:“下个星期我就要提交辞呈了!”

    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俩不止一次地吐槽起这份工作,骂这万恶资本家的管培制度。说是储备干部,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企业打着高大上的幌子招收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流水线工人罢了。这份工作只要是高中毕业都能胜任,而且因为他们不用读那么久的书,参加工作时间久,熟练程度不一样,按照绩效领工资,他们的薪酬比我们的还高得多。

    我们也不是没有在人才市场上投过其他公司的简历,但因为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生,基本上是我们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看不上的,又不舍得丢弃现在这份工作。

    我问他:“找好下家了?”

    他回答:“嗯,我爸在老家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说是有编制可以考编。先做临时工,到时考编也容易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至少他老爸有关系可以弄到一个机关单位的临时工,我阿爸阿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指望他们帮我找工作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不由感叹,这世界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公平。即便同样生而为人,当孩子时有爹妈宠,当学生时大家都有九年义务教育,似乎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都在朝着考大学一个目标努力,似乎考上了大学,就都可以过上了一模一样的好生活。可现实是,到最后即便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同一种专业,有关系的和没关系的出来工作却是不一样。我心里不禁一阵失落,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准备脱离苦海。

    这时手机有微信的提示声音,是林如沫发来的。她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刚起来,准备上班。”

    我只能也简单的回了一句:“好的,那我也去休息了。”

    躺在宿舍的床板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是因为林如沫,而是因为工作的事。我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辞还是不辞?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阵时间了,今天听到王超离职的消息,离职的念头更是在脑海里萦绕不休。

    我想起李大头那不屑的眼神,想到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有时还掩嘴嗤笑的样子,我十二分地不爽。但真的要从这里离职的话,又有几分不确定。现在社会上大学生一抓一大把,像我们这些不入流大学出来的普通大学生,很多人一毕业就失业。毕竟现在工作都不好找,我们又不是985、211院校毕业的,能找到一份靠谱的工作并没有那么容易。特别这两年大环境不好,能有份工作填饱肚子都不错了,有多少人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那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当初能在校招的时候得到上市公司的这份工作,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羡慕。再说了,农村的阿爸阿妈好不容易盼到我们在城里找到一份大公司的工作。我还记得春节回家时,阿爸在邻居面前似乎风清云淡,实则喜不自禁,扬眉吐气地样子。如果说我放弃了这份工作,说不定再也找不到这么大公司这么稳定的工作,他们是不是会很失望。

    还有,林如沫不知道会怎样想,她毕竟是北方人,从来没有在南方生活过,如果我辞了职,是不是就得让她面对跟我回南方的抉择。而我可是承诺过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么多念头纷至沓来,让我更加理不清头绪。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睡一觉起来再说。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3.

    我很想听一听林如沫的意见,可是我发信息给她的时候,不是忙就是她在休息,我们有一个多月没有正儿八经地联系了。那天,难得的一个倒班时间正好是周末,屋外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小一些的树枝被压弯了腰,房顶上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我还在想,如果林如沫与我在一起就好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一起去附近公园里溜真冰。

    我记得我跟她表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那天,在冰天雪地里我手持了一束火红的玫瑰,让她同宿舍的女孩把她约了出来。我在雪地上写上她的名字,旁边还印了两颗被羽箭穿过的心。就在这两颗心的旁边,我手持着火红的玫瑰,盯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请求她做我的女朋友。那天,去之前我喝了一点酒壮胆,我只感到心是热的,脸也是热的,就算是大雪纷飞也浇不灭此时此刻熊熊燃烧的爱情。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那天我的脸特别的红,以致于过后很长时间,林如沫总是向我打趣,说我当时紧张得脸比玫瑰花还红。

    就在那个雪白的世界里,林如沫接受了我的表白。我兴奋得把她抱起来,一直在雪地里转圈圈。我原以为,在这样纯白的世界里,我们的爱情一定是纯洁无瑕的,一定能够得到爱情女神的眷顾,保佑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甚至因为这个纯净无瑕的世界,能够解除现实中大学生情侣一毕业势必分手的魔咒。

    我朝她发送了个视频申请,她摁掉了。我想她可能不方便接电话。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突然想直接给她一个惊喜。

    我刮干净胡渣,弄服帖乱发,穿上了不轻易穿的黑色毛呢料大衣,围上了林如沫送给我的浅灰色围巾。舍友知道我准备去找女朋友,还特意贡献了他的古龙香水,让我喷了一点在头发上,围脖上。打扮停当,我哼着歌儿出了门。我又在在外面花店停留了一下,特意选了几支最大最红的红玫瑰,让店员小姐姐精心包扎成精美的样子。

    当我心情雀跃地手持着一束红玫瑰来到林如沫宿舍附近,却看到林如沫正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跟着她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并不算年轻的男人。

    我的脚顿时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没能挪动。

    刚开始林如沫没看到我,她和那男子亲密地拥抱了一下,那男子才跟她挥手上了车。等到那男人开车走了,脸上荡漾着笑容的林如沫正想转身上楼,她看到了我,笑容刹时僵在了脸上。她先是愣了一下,嘴角往下抿了抿,随即左顾右盼地慢慢朝我走过来。

    走近我,她垂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积雪,眼睛不敢看向我:“你来了。”

    我拼命地压住即将跳出胸腔的怒火,明知故问:“他是谁?”

    林如沫抬起头,没有正面的回答我:“你也看到了。”

    沉默了一会,她又说:“我考虑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并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我脑袋“嗡”地一声,身边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那簌簌落下的雪花,还有这雪白的世界,如丧缟般的白。我的心瞬间被这大雪冰封,连同一起冰封的,还有我的爱情。在这一刻,我知道,我的爱情正在死去。

    与林如沫分手,我万念俱灰,只想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舔舐伤口。于是我没有再犹豫,很快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头也不回地回了南方老家。

    4.

    我想先回到农村老家待一段时间,收拾好心情再重新回大城市找工作。

    在饭桌上,我跟阿爸阿妈说了我的想法。我阿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数落我主意大得很,辞职这么重要的事辞完了才跟家里人说。她本来还想多说两句,但瞧了瞧我阿爸,见他拉着个脸,就没再多说话。

    我阿爸只顾埋头吃饭,半天没吭声。吃完了饭,我阿爸“啪”地放下筷子,瓮声瓮气地扔下了一句话:“你也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就出到院子外抽烟去了。

    吃完饭,我一个人想到屋后的小土坡上走走顺便抽支烟。我是最近刚学会抽烟,也不常抽,只有心里烦闷的时候偶尔抽一两根。而且我也不习惯在我阿爸阿妈面前抽烟,我怕他们担心。

    我老家是个普普通通的南方小村庄,水田不多,大多是旱地。村子周围有着起起伏伏的小山坡。山坡多是泥土厚实,土壤肥沃。

    我家房屋就座落在这样一座小山坡脚下。这个小土坡很久以前长着密密匝匝的竹林,竹林过去是更高一些的坡头,上面天然生长着松树桉树香樟树苦楝树,矮处则是这里一堆那里一簇的低矮灌木丛。其中不乏各种可以吃的野果子,有桃金娘,覆盆子,拐枣子,还有野芭乐,桑葚等等。记得小时候我常常随着阿爸阿妈在那里玩,他们扒笋壳叶,耙松针,剥桉树皮,捡干树枝当柴火,而我则去找野果来解馋。吃了野果,一开口,满嘴都是瘆人的红色甚至是紫黑色。

    后来家里用上了煤气,再也不用找这些干枝枯叶当柴火了,只是每年的暑假我们还是会去摘野果。再后来,小山坡也被开荒种上红薯玉米南瓜。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爬上小山坡却意外地发现,原来种红薯玉米南瓜的地方,现在全部种上了果树。

    早听阿爸阿妈说村里人最近流行种果,种的是一种叫沃柑的橘子。听说是水果专家近几年刚培育出来的新品种,特别适合我们这里的土壤和天气栽种。回来我在村头好些个平地都见种上了果树,没想到我家后山也全是这种橘树。

    看样子这些果树才种下没多久,植株单薄,高度不足半米。我看到不远处堂哥阿全正在果地里锄草,就顺步走了上去。

    阿全哥只大我一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不读了,前几年听说去广东打工,不知道他什么又会在这里种了果。

    阿全哥见到我,停下手中的锄头,双手搁在锄头把上,下巴抵在上面,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刚回来,顺手丢给他一支烟,他接了过去,点上,又问,什么时候走。

    我用脚后跟踩着地上的土坷垃,心里想着,我也不知道呢。但嘴上却回答,先休息一阵再说。

    我问他不是在广东打工吗?什么时候回来种的果?

    他说,咳!那是去年的事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便出不去。

    过一会他又说,出不去也好,去广东打工一辈子不见得能发财,人家种果几年可就发大了。

    我一听这说法,很是好奇,问他种果能发财?这话一问出口,他谈话的兴致便高昂起来。

    原来沃柑前两年已有敢于尝试的先行者种了出来。刚出来的时候,就以其果大皮薄,果肉甜多酸少而广受食客的好评。前些年果还不是很多,果价最高的时候地头批发价达十几元,这在高产的柑橘品种中算是柑中贵族了。

    去年我们这个镇流传着一个造富神话,说是一个果农在水果专家手把手地指导下,前几年就开始种了六十来亩的沃柑,四年下来,一株果树产量平均达到150斤,一亩按80株计算,按当时的果价12-13元计算,收入近900万元人民币。这是只有抽福利彩票的彩民梦里才会梦到的一个巨额数字,于是这致富神话便像插上了翅膀传遍了全镇全县的大街小巷。传进农户耳朵里,很多农民便开始行动起来,迅速在自家的田地,甚至屋前屋后都种上沃柑。

    嗅到商机的商人也纷纷砸下重金在当地疯狂租地,几十亩几百亩甚至几千亩地种下沃柑,都在盼望着来年能再创致富神奇。

    说到这里,堂哥咽了咽口水:“要不,你也别去外面找啥工作了,回来跟你阿爸一起种果吧,你阿爸也种了十几亩呢。”

    我掐灭烟头,半开玩笑地回答他说:“好,回来跟你学种果得了。”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我知道阿爸阿妈不会同意我回来种地的。于是在家的时日,我在招聘平台上又投出了十几份的简历。期间我也去面试过几次,但大多不理想。后来还是因为我有在大公司开车床的工作经验,在县城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份制图的工作。只是公司太小,做着做着就没了活。于是我又要继续回家待业,继续在招聘平台上投简历。

    阿爸虽然希望我回归城市重新找工作,但农民的孩子在家没有不干活的。种沃柑需要经常施肥锄草杀虫,工作量很大。有钱的人家都是请人来做,没钱的就整天围着个果园忙个不停。于是在家的日子我便帮着阿爸打理果园,时不时还跟着他去参观别人家的果园,交流种果心得,有时还去镇上农技站听园艺师讲授关于施肥促花保果的技术。

    在家的日子是忙碌的,根本顾不上我的情伤,来不及沉沦。

    5.

    转眼三年过去,我家沃柑果园进入收果期。而此时,我又刚从城里一家公司离职。

    沃柑成熟的季节,正好是北方大雪纷飞的季节。此时北方除了白雪皑皑,万物是萧索的。

    但在我的南方老家可就不一样了。举目望去,屋前屋后的山坡上都种满了沃柑。已长有三年的树势大都有一人多高以上,葱茏的果叶在充足的肥料滋养下绿意不减,已经结果的枝桠被硕大的橙黄色果子压弯了头,再大的风吹来,除了前仰后伏的果叶簌簌地响,挂果的枝条只能是笨拙地跟着轻轻摆动。随手摘下一个沉甸甸的沃柑,但见果形硕大扁圆,果外观细腻光滑,果皮轻薄易剥,果肉饱满多汁,连着几瓣果肉一齐咬下,新鲜甜美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酸酸甜甜的味道萦绕舌尖经久不绝,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柑果的清香。

    一切都还是那么生机盎然,一切都是充满了希望。无论是阿爸还是阿妈,脸上都是洋溢着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和期待。这份期待当然是果价。村民们见面的时候,都在互相打听着沃柑的价格,希望果价高一些再高一些,因为三年的艰辛值不值得,就全看果价高低了。

    这天,阿全哥从果园回来路过我家,顺路进了我家大门。坐下后,阿爸和他又聊到沃柑的价格。

    阿全哥说,村头刘胖子家的果昨天刚卖了出去,价格没有去年那么高,但据他自己算了一笔账,卖完果把三年的本赚回来后尚有盈余。

    阿爸问阿全哥果什么时候卖。阿全哥说再等等。阿爸担心地又问,万一后面价格没那么高呢?阿全哥说,前期的果味道还没够火候,说不定留后面一些味道更好,再说,能放到春节再卖,果价自然会上来。阿爸说,那听你的,你什么时候卖我们也什么时候卖。

    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听阿妈说,沃柑的价格几天一个价,但趋势却都是掉头往下。阿爸阿妈的眉头开始皱起来。

    越临近春节,天气越来越冷,天气预报局部地区甚至会降霜下雪。好在阿爸在阿全哥的预警下,早早买好了塑料薄膜,在霜降之前把果树给罩住了,同时还在树干上涂了一层白石灰,给果树保温,损失不是很大。但同村的很多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霜降后,我和阿爸去果园里检查果树情况。走过阿强嫂的果园时,看到阿强嫂一个人蹲在一棵果树旁肩头一耸一耸地似乎在哭。看到我们走近,她赶紧抬起袖子抹眼泪。

    果树下,黄澄澄的半大果子掉了不少,树上原本油绿的的叶子变成了灰青色,树梢多有卷缩。尚存在树上的果子也一改油光滑亮的本色。特别是树冠外和树冠顶上的果子,结霜的一面像是被盐水淹渍过了的一样,颜色泛白且变深。

    我正想上前去问个仔细,阿爸拉住了我,朝我摇摇头。等走远一些,阿爸才跟我说,阿强嫂低估了这场霜冻,阿强又在外面打工,她一个人来不及买薄膜盖果树才会冻坏那么多的果子。

    我说:“太可惜了,这三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阿爸摇摇头,叹了一声:“唉!何止三年,霜冻毁了树势,明年产量也会受到影响。”

    我俩默默地走着,再也没说话。

    果价越来越低,阿全哥的果没卖,阿爸的果也没卖。家里的气压也越来越低,偶尔阿妈还会埋怨阿爸不该听阿全哥的,应该早点卖果。阿爸就粗声粗气地吼她:“你懂个屁!”他的眉头紧锁得可以夹死蚊子。

    6.

    看到阿爸阿妈愁容满面的样子,我也坐不住了。

    趁着找工作的空档,我和阿全哥相约跑了一趟镇上的农贸交易市场。

    离交易市场门口还有一里路,路边早己停满了农户们用各种交通工具运来的沃柑。有五铃小货车,有皮卡车,有边三轮,有拆卸了座位的面包车,甚至有用小车后尾箱装果的,更多的是用大篮筐装着果,直接放在电动车搁脚架或者车尾架拉来的。这些车挨挨挤挤地在路的两边排开,一直排到农货市场门口。路中间已被挤压得没了行车的空间。外地来的客商也只能把车停在远远的地方才能步行着进来询价。

    果农们有的在自家果旁边候着,有的则是就近游走看看别人家的果。他们在寒风瑟瑟中缩着脖子,把衣服和袖子拢着紧着,不停地在地上跺着脚。他们口中哈出的口气升腾成白汽,这些白汽和着抽烟者的烟雾,罩住他们冻得发红的脸,暂时遮住了他们紧蹙的眉头。

    有些开汽车来的也不肯进车驾驶室关起窗来取暖,而是开着窗,边刷着手机边不时朝窗外张望,生怕一不留神错过卖果的机会。

    阿全哥见到几个熟人,他上前跟他们打招呼,对方递给他一支烟,并热烈地和他攀谈起来。我站在一旁,听他们时不时传来一句国骂,骂这寒冷的天气,也骂这疲软的果价。

    后来我们又到了县里的水果批发市场,看到的场景也如出一辙,而且阵势只大不小。都是卖果的果农多,询价的客商少。只要一有客商过来询价,忽啦啦地便围过来一帮果农。

    回家的路上,我俩都默不作声。阿全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担心着什么。

    果农们跟风扩种的沃柑都到了生产期,市场上的果多了起来。市场规律就是这样的,物以稀为贵,当一样东西多了便不再值钱,以前种果的人少,果价高昂,现在种果的人多了,果子又丰产,果价便不可能一直维持这么高的价格。果农们只要能不亏本,略有盈余大家都纷纷卖了。

    当然,这果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跟产量有关,还跟天气原因,跟前后期果的品质有关。天气太冷,吃果的人就少,果价就跌;天气有了霜冻,没能盖保护膜的果树会有部分损失,果量减少,果的价格又会上去一点;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供奉祖先的,祷告神灵的,饭后消食的,除了大鱼大肉的销量增加,鲜果的销量也往上涨,会有一波向上的行情;春节过后,仍在树上的果糖份得到充分酝酿,果品会更好一些,此时果量又少了不少,果价又会有所回升。至于涨不涨回到甚至超过前期的价格,还得看实际的市场运作。果价不断的波动,要想卖个好价钱,果农除了会种果,还得会掐准时机卖果。

    阿全哥一定在心里纠结,自已是不是错过了最佳的卖果时机,到了春节,果价还会涨回来吗?

    而我不作声是因为我在想着该如何运用更多数据放到电脑上进行分析。我想到高中和大学的同学,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工作岗位,或多或少能给我提供帮助。同时,一个想法在我脑海中初现雏型。

    我把市场分析的结果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告诉了阿爸。

    阿爸半眯着眼,皱着川字眉头连抽了几口烟,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果到底卖不卖?前面老板叫三块多不卖,现在两块六卖不卖?”

    我笃定地说:“卖,但不能这么低价卖,我有办法可以卖得高一些。”

    “什么办法?”

    “网络销售。”

    阿爸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不再吭声。

    接下来,我与堂哥阿全还有同村的另外两个同学,志飞和阿才组成一个小团队,一边走访果农,一边收集市场信息,一边到田间地头录制视频,把沃柑放到网络平台上去售卖。

    起初,我们踌躇满志,激情撞怀,两台电脑,四部手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线。

    前期我们做促销话动,打算亏卖一阵再按正常价卖,但即便如此,一个星期才卖出了零星的几单,还都是我北方的同学友情帮衬,客单价少得可怜。好在他们都热情洋溢地帮我写了好评,有的还在雪花飘飘的背景下友情出镜帮着推荐我们的沃柑。

    那天,我正和阿才在地头录视频。接到阿全哥的电话:“有人买了,有人买我们的沃柑了!”

    电话那一头,阿全哥止不住的兴奋。原来,我的北方同学录的视频和写的好评起了作用。陆陆续续有了陌生人跟着下单。

    挂上电活,我和阿才高兴得跳起来。

    不久,我们还接连收到了北方老板的大额订单。我们不但把家里的果卖出了好价钱,还帮村里人卖出不少果。

    渐渐地,我们的网络销路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购买我们的沃柑。因为人手不够,志飞的妹妹,阿才的未婚妻,阿全哥的女朋友也都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再后来,我们的队伍不断壮大。

    一炮打响之后,我阿爸阿妈看到我的能力,也没有再催着我去城市找工作。

    我们把目光瞄向更广阔的市场,组织果农成立了专业合作社,不仅从生产源头上把控果品的质量,与商家谈价格更有底气,还结合平台卖完沃柑卖红薯,卖完红薯卖玉米,卖了玉米卖南瓜。总之,只要是当地生产出来的农产品我们都可以通过平台销售。不仅在国内销售,还在国外打开了市场。渐渐地我们的农产品网络销售公司有了一定的规模。我也在种果卖果中认识了志同道合的妻子,收获了我的爱情。

    在南方冬天没有雪,只有绿树葱葱,芳草萋萋,沃柑累累。在这四季如春的南方土地上,我收获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就在我忙着生存已经忘掉我的爱情的时候,爱情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我这个南方的种子更适合南方的土地。正像屈原说的橘生南国而为橘,生在北国则为枳。我只能是南国的橘,而不是北方的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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