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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收完谷子,田里湿漉漉一片,谷桩整整齐齐排列着,就像老爷院坝头刚开始下的棋。姜幺娃把牛拴在屋外头的桩子上,那桩是砍了洋槐树枝桠,截成半尺长,倒插进土里,用铁锤砸下去的。他喝了稀饭,啃了好几块蒸南瓜,今年雨水少,南瓜就是抿抿甜。
有山上的人喊母亲,母亲便来到门外。
你屋这回还砌(去)得到不?
我问下幺儿。
出砌打仗不?
砌哪里啊,哥哥他们砌的地方么?
不晓得。
我砌嘛!
那你跟他们走嘛。
幺娃跨出堂屋,准备上坡。
你砌看哈你爷不?母亲追出来问。
打了回来再砌看!牛你给漆爷爷还回去喔,这个月我给他放了五回,记到起!
爷爷在湾那边的江畔拉纤,江边全是碎石头,只有那样才能稳得住脚。
漆爷爷是漆家梁上的地主老财,大的几个娃儿出砌读书,听说也有打仗的。牛是地主屋头的,放一回会给点好处,具体是啥子幺娃也不晓得。
幺儿你慢点,早晨给你爷爷炕的馍馍还有些,你带走。母亲撵出来,塞给他几个桐叶包好的馍,外头麻绳打了十字疙瘩。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娃儿十六岁了,长得还是敦犊,眼睛也大。
幺娃往坡上走去,身影越来越小。母亲擦了擦眼睛,身后的牛“哞”地叫了一声,声音传得很远,在整个湾里回荡。
太阳快下坡时,王大娘背红苕藤过路,老远就喊:姜二嫂,漆老头的牛你好久还回去啷?啷个没看到幺娃也。
幺娃打仗砌了。
那你牵下来,我今天也放了一头,我察黑的时候一起拉上砌。她把背篼放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气。
你就啷个舍得娃儿啦?
有啥法嘛,他老汉前年脚杆遭石头压瘸了,莫法出远门。他爷六十几了,岁数大了不得行。姜二嫂说。
唉,你大的那个出砌一年多了呱?我屋头那个先一年出砌的,也搞不慎头仗打得啥样子了。
不晓得好久把那些日本鬼儿子撵得走?王大娘拿右手给自己扇了点风,叹口气道。
你莫怄喔,家家户户都在出人,漆老头都没抹脱。她安慰幺娃妈。
她牵了牛,往远处走去,自言自语:啷个又不怄喔,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得嘛。
姜老幺跟带他的人翻了几道梁,坐到一棵老树下歇气。田地都是一两年一租,大家都是只种庄稼,莫得人栽树子,这棵树,不晓得是哪辈先人栽的。来人看他额头全是汗,嘴巴踹着粗气,便递过水壶给他:娃儿呢,喝点水嘛。
凉快了些,两人起身赶路。娃儿,出砌了,要精灵些!他嘱咐他。
日本的人嘿凶蛮?
他马上打断了他,那哪里是人,那都是石头缝缝里炸出来的。不对,他想到孙猴子才是石头缝缝出来的,那些杂种配不上。
那都是母狗X出来的!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座大庙,里面已经有十来个年轻人。一个领头的、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人接待了他们。带他的人给庙里的男人介绍了姜幺娃的情况,便要走。
王保长,歇会儿再回去嘛。
不了,这年头到处不安生,我还要摸那么远的夜路。
幺娃想起自己脖子上的铁水壶是男人的,取了递给他。
你各人留到起。男人摸了摸他的脸,在外头,要精灵些!
幺娃感觉有水滴到脸上,他抬头望天,又没下雨。
天黑了,领头的扯了庙里的红布给他们,盖到起,不要着凉。
第二天,麻麻亮,领头的男人提前出去,过了半个时辰回来,手里提着一摞馍。来,一人一个,庙子外面有水,口干都去喝点。
大家把红布给菩萨挂好,打了盘脚,围坐在干草地上。男人给他们发馍,幺娃不要,说各人有。拿到起,男人直接递给他,当兵吃粮嘛!幺娃这才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黝黑的肤色,眉毛很浓,都伸出了脸的范围,右脸有一道疤,灰黑色。
我是隔壁县钟家水库的,你们年纪大小不一,不晓得以后碰到起啷个喊,就都喊钟哥子!钟哥子也不管大家什么想法,命令道。
吃过馍,喝了水。钟哥子让大家站成一排,来点下数。他从左到右数了一遍,十三个。大家到水槽洗把脸,一起动身,向前方的大路走去。
快到中午,又翻过一道梁,是一条宽大的黄泥路,坑坑洼洼,路的中间和两边,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都带着铺盖卷,身后背着斗篷。为首的见他们前来,便把他们领到一边。
登记名字,领东西。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拿出一个本子,轮到幺娃,他有些紧张。大名有没得,叫啥子名字?幺娃没反应过来。对方提醒他:就是七月半烧纸时写到包上面的名字。幺娃想了想,每年烧包,也只写哥哥的名字,就没写过自己的名字啊。但他是有大名的,叫姜什么才。
这时钟哥子走到小伙子面前,说:他大名用得少,就给他写姜老幺嘛,他是屋头的幺儿。
领了东西,两件粗布衣,两双草鞋,一卷薄被,草席一张,一个斗笠,还有一把枪,七九步枪,钟哥子看了看枪,对他说!
一直往前走,路都是宽阔的黄土路,但路两旁的山越来越高。幺娃感觉他们仿佛是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里。
这个路以前有人走过的没?他问旁边的汉子。钟哥子他们还在后面,旁边的汉子跟他一起走过半天的路了,帮他背过两回水壶。
肯定走过,古时候打仗就很多人走过,不光有人,还有马。
既然古代就打了仗,为啥子现在还要打仗?
汉子瞪了他一眼,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马呢?
等仗打赢了,大家都有了。汉子给他指了指很远处骑马的军官。
太远了,那一人一马在夕阳下只有拇指大的点。
晚上扎营。道路四处都躺满了人。幺娃和其他几个一起的年轻人在路边打开铺盖卷,准备休息。白天背水壶的汉子走过来,厉声说,小娃儿不要睡边上,靠中间去。一边说一边把他们的铺盖卷往前方的路中间丢。他压低了声音,又对他们说,要防止有狼,我兄弟就是睡在部队边边上,遭狼咬了,没救活。廖白滚走上去,抹了抹他的眼睛。廖白滚是十三个里面的一个,老是借他水壶喝水,所以幺娃跟他熟得快。他家旁边就是河,他老是下河洗澡,那个地方下河洗澡叫滚水,屋头人就叫他滚娃子,大名白滚。
身边的人渐渐睡去,还有人打鼾。他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四处一片寂静。他摸了摸铺盖,很润,原来露水起来了。
他想起了爷爷,湾里好大一条江啊,每天有不少的船在江里头游,下去的都是一帆风顺,上来的全部都要用人拉。爷爷和他们那一辈的人,砍了慈竹,剖成篾条,编成竹缆。竹缆一头固定在船头,一头弯成弧形。那竹缆很硬,手用力捏要起血印子。爷爷他们用粗麻布裹住缆弧,挎在肩膀上。
吆吆喔——嗬
嗬咗 嗬咗
穿恶浪耶 过浅滩喽
纤夫一身 都是胆吆
……
水飞千里 舟似箭呦
同心协力 把船扳喽
爷爷怕父亲受苦,让他去学了打石匠。
如果不打仗,自己和哥哥过两年也要娶媳妇。爷爷会让他们学拉纤呢?还是学打石头呢?
他感觉心里飘起了江上的风,他很想爷爷,爷爷这时候会想他么,还是在地坝头,摇着蒲扇,流着泪看星星……
走的路一天比一天少些,主要是他们也要训练打枪。二三十个人分在一起,有教官先讲解,实训则由老兵完成。钟哥子就教过一次,他们拿灰石在木板上画几个圈圈,固定在前方的石头上。他把枪架在树杈上。眯一只眼,右手抠扳机,一声响,子弹就飞了出去,正中中间。每个人有一次练习机会。轮到他时,他害怕,身子在抖。他也不知道怕什么,钟哥子扶着他的手,让他放松。他瞄了好一阵,感觉不是那样的感觉;他又帮他调了下方向,叫他抠,后面有人等得久了,在起哄。他不觉抠了扳机,子弹飞出去,偏了。虎口和肩膀被震得生疼生疼。
也没什么,因为最先大家都偏。
后来休息的时候,他就把枪架在有石头的地方,眯着眼瞄向前方,但是不能抠。
走了大概十来天。这天早晨,吃过馍。钟哥子把他们九个叫到一起,还有四个几天没见,应该是走到前面去了,托人打听也没消息。
他指了指脚下,声音洪亮地说,过了这道梁,我们就出川了。不晓得好久再回来,你们给各人的妈老汉,祖宗牌位行个礼,道个别。
他们就在秋天的朝阳下,向着故乡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鞠躬,就像在屋头过年敬神的样子;只是没有作揖。
那个死过兄弟的汉子一直跟他们同行。他告诉他们这群小的,往前面走,过汉中,就要东下。
他们就以为是在东下。过了大半天,汉子急匆匆地说,情况变了,要往北走,那边打得很凶!
半夜,部队来到一个大的车站,队伍排成长长的两路纵队。那个发东西时记名字的人在清点人数。幺娃看了看车站那两个不认识的大字,鼓起勇气问他是什么。
宝鸡。他对他说。
火车上站的、坐的、倚着的全是人,幺娃肩膀被挤得生疼。他想换一个松点的地方,但看到四周黑压压一片,他终于放弃了。要是换另外半边挤得生疼也好啊。他想。
外面寒风呼啸,大地漆黑一片,窗外影影绰绰,像魔鬼在狰狞。
天快黑的时候,火车终于停了下来。列队出了站,急行军两公里,部队开到了一片空旷的山野。
重新编了队,他四处张望了一遍。能认识的只有钟哥子了,其他的熟面孔都去了别的队伍。
他看到营地旁边竖起了大的标语牌,想去问钟哥子,但隔得太远。
他问了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那人比较白净,看起来好相处。
受命不辱,临危不苟,负伤不退,被俘不屈。那个人念给他听。
你是哪个地方的?那个人问他。
漆家梁底下。他答。
对方不解。
钟家水库不远。他故意这样说,看对方知不知道。
喔,对方好像明白了一点。他说了一个县的名字,姜幺娃一片懵懂,没有听说。
我叫方原生。我们那里几条沟都姓方。他最后对幺娃说。
走了两天,钟哥子告诉他,再走小半天,就要过黄河。
那边就是打仗的地方?
那边就是打仗的地方。
那为什么不在这边打……?刚说完,他就发觉说得不对,打仗这么倒霉的事情,怎么能到处打呢?
他以为钟哥子要骂他,他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骂他的意思,他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他把目光投向远方,默默地凝视着什么。
那是一条好宽的河,混浊的急流咚咚地在脚下流淌。有好多船在两岸穿梭,有长官模样的人在维持秩序。都是一家人,互相让着些。
他看了看河两岸密密麻麻的人,河畔、田野、山脚下……
这是好大的一个家。他在心里想。
修整了半天。分编队训话,要注意纪律,我们是抗日部队,不是棒老二。别个田头的东西,再渴再饿不准动。别个的屋,再困再病,不准进,只准困到阶(gai)沿(yang)角角。长官在上面说。
教了扔手榴弹,另外的长官仔细讲了步骤和注意事项,但没有实际操作。可能是手榴弹本来就不多的缘故。
钟哥子告诫他,手榴弹拉了一定要马上丢出去,越远越好。千万不要慢,不然不得了。从此他们就把手榴弹叫不得了。可他们也没给我发呀,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没说出来。钟哥子最近越来越凶,他不敢乱说话。
前方战事吃紧,上方传令,白天略作休整,昼夜行军。
睡得越来越少,幺娃甚至有十天没有梦到老家,没有梦到湾里的那条大江。
这天晚上,部队摸黑翻了两座山,刚翻过第二道梁。耳朵边“呜呜”几声,子弹从脑袋边飞过。后面的人把他按到地上,大家把枪对准了前方。他回头一看,有两个中了枪的在地上翻滚,咬了牙地低声呻吟。砰砰,大家都向前方放枪。有人影冲过来,子弹从他们的阵地断断续续飞出去。
后面射出的子弹有好几枪飞出去马上就没了声音,然后地面有轻微震动传来,是打中了敌人。
有一阵双方都没有了动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天,漆黑里透着微微的蓝,没有星星。
身边不时有人中了子弹,头栽倒在地。
“汩~汩,汩~汩”,血在地上安静地流,慢慢往尘土里浸。
有人把他往后拖,他没做声,他知道是自己的人。到了一块大石头后,他回头看了看,是那个方原生。他伸手抹了抹幺娃满脸的土。顷刻间,枪声大作,他俩立马把头埋到地上。
天亮了,敌方没有了声音。两个老兵到前方看过,回来告诉长官:敌方没有动静,应该没有活口了。
长官命令打扫战场,要小心。都是两人一组,他跟方原生一组。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廖白滚。鼻子眼睛有血,脑袋塌了一处。
他又看到一个人,有些面熟,是他们那十三个里面的。肚子破了,肠子流在地上。
他也看到了死了的日本人,戴钢盔。他俩确定那狗日的死透了,用枪顶了顶钢盔,看脸上也是长的有鼻子眼睛。狗日的咋这么坏呢?他骂道。
清点完毕,敌人有六十八个,有两个半死的补了两下,其余全死。我方死了八十二个。
长官传令,休息片刻,继续进军!
他跟方原生在大石头后面坐下,冬阳映在他们身上,一片浅黄。
你啷个出来打仗?
屋里没得能打仗的人了,爷爷老了,哥哥也打仗去了。
你啷凯打仗呢?
我教的学生都出去打仗好几个了,我还等啥子呢?
原来他是老师,怪不得认那么多标语。
这不他妈废话么,不认字怎么当老师。他在心里骂自己。
要是我有老师就好了,他又想。
过年了,是通过日历知道的。天气更冷了,好多次都是冻醒的,包括过年前这晚。他又梦到了爷爷,爷爷的脸很模糊,看不清,但声音很清楚,还是那么熟悉。
……
齐心协力
把船扳啦
号子一吼
浪靠边喽
这天部队去很远的地方买回来猪肉。跟冬瓜一起,煮的连锅子。每个人分了两片,好大两片呦,有三指,不对,四指那么宽。糯糯的,进嘴巴满脑子都是肉香。
他吃完舔了一下嘴,靠在枪上睡着了,太阳温暖地照在他身上。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梦到了父亲母亲,母亲在叫他的名字。他们坐在堂屋的老桌子上,他很关心他们有没有吃到肉,但终是没有看清。
部队继续向前开进。
他们看到了田里高高的杆,有玉米那么高。
知道那是什么不?钟哥子问他。
像葱,但葱哪有那么高?
那就是葱,大的葱。
能吃么,像玉米杆那样甜?
能吃,是辣的,比小葱辣。
见他没吱声,钟哥子补充了一句。剥了老皮卷面饼老好吃了。
他抿了一下嘴,等撵跑了日本人,自己也去吃个卷面饼的大葱,会不会太辣呢?他想。
这是哪里?他问
山东,枣庄的地界了。钟哥子告诉他。
应该是到了战争的腹地,好多次半夜睡着也能听到轰隆隆的炮声。站岗的人由每班两人加到了六个。
他们有好大一块阵地,一眼望不到边。大家忙碌地挖战壕,用撮箕把土运到远处。天上有点微微的太阳,无风。
突然,轰隆声响起,两架飞机从远处飞来,子弹刷刷地扫向他们的阵地。
有人在吹哨,是命令大家隐蔽。
安静了一会儿,对面出现密密麻麻的敌人,子弹像一堵墙被瞬间推过来。
他们操起手里的家伙,咬紧牙关,“突突突突”地还击。
一波刚尽,新的一波又漫出来。仿佛对面是一座巨大的蜂巢。最近的一次,敌人几乎爬到了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位置。有人丢了一颗手榴弹过去。几个鬼子瞬间消失在浓浓的硝烟中。
不断地有人倒下,幺娃感觉身边换了几拨人。
夜刚黑,鬼子的飞机又盘旋过来。
……
天快亮时,有人把他替换下来。他猫着腰走了很远很远,才到一个铺满很多人的地方。那里的人以各种姿势躺在地上,身上都透着一块块的红。
这时,战壕又运出来几个人。突然,他瞪大了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扑了上去,钟哥子,他叫,眼泪已经流进了嘴巴,咸的。钟哥子浑身是血,脸色已经泛白,嘴唇干得起了壳。嘴唇蠕动着,他眼神示意幺娃拢来点,怕他听不清:你回去,碰到王大娘,给她说,他那个儿,死在,死在山西、西,扁条梁;他抿了一下嘴,王保长那个,他不想让他去,那个鼓到去的,是在山西洪、洪家…峪,
幺娃突然想问哥哥,万一他晓得呢?但哥哥记的哪个名字呢?
他再看他,眼睛半睁着,直直地望着他,已经没了神。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死死地抠进土里,闭上了眼睛。突然,他感觉右手食指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睁眼,抠出那把土,是一根白白的草根,根的一头,顶着星星点点的嫩绿。
春天到了。
上方传令,逐步收缩,退回城去。
退回城去,岂不是没有了路?他问旁边的兵。
等援兵!对方告诉他。
他的编队,守在东门。四方城门已闭,这是一座孤城。敌机扫射过来,片刻大炮向他身旁的城楼猛轰,刺鼻的硝烟味笼罩四处。
城墙一角轰破一个洞,鬼子冲过来。城里的长官马上调集一个编队顶上去,那群人拉过去一挺机关枪。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方原生么?他想叫他的名字,但四处的炮火声,已经掩盖了任何声响。
城楼里外堆满了尸体。
不知道坚持了几天,幺娃只分白天黑夜,不去算天数。他被替换过两次,就再也没有人来替换。
已经没有可替换的人了。
上方传令,撤防东门,退守南城。
他没有再去看方原生他们的地方。到处堆满了尸体,通道很拥挤。哪里还有活人呢?
有鬼子零星进城,他们一行五人慢慢向南城退去。
“突”的一声响,身边一个人捂着胸口倒下。他们向子弹来的方向猛烈还击,却并没有回应。
太阳慢慢西沉。
旁边的一个人趔趄倒向一旁,有血溅出。他们猛回头,两个戴钢盔的鬼子,猩红的眼睛瞪着他们。
立马有人挥刺刀砍去。他慌忙开枪,另外一个人抱了石块砸下去,他已经没有了子弹。
带着泡沫的血从日本人脖子上涌出来,咕噜咕噜。另外的日本人中了枪,趴在地上,血沿着石板的缝隙淌,像一条蚯蚓在蠕动。
那把刺刀啷当掉在地上。持刀的人在夕阳中重重地向后倒去。
他摸了摸身后,还有一个不得了。
他们背靠背,向后挪动。战友告诉他,他还有一颗手榴弹,就是不得了。
又一群鬼子猫着腰摸过来,枪尖插着刺刀。他看了一眼面前夕阳的余晖。刺刀在余晖中闪着炽红的光,跟老家庙里天王的刀完全不一样。
他拉动了那颗不得了。一声巨响,火光刺眼,烟雾弥漫。朦胧中血肉横飞,明显不是一颗不得了的阵势。
他仿佛看到了母亲的面容,在一片红光中。
他看到了爷爷的背影。
他清晰地听到了江边的歌声:
穿恶浪呦
过浅滩呢
纤夫一身
都是胆喽……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城楼掠过,低鸣一声,飞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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