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那一头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2-10-18 19:53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今日头条,ID赵文元,文责自负。

    鱼离开村庄的念头是听了歪嘴和尚雄的雁影儿后才有的。一个人说话不着边际,就是歪嘴和尚;没影儿的事就是雁影儿。这两个词都是张金狮村所独有的。在那个电也没有的年代,鱼这些孩子们最爱围着那些歪嘴和尚听雁影儿了,什么哪托一生下来是颗肉蛋,孙悟空是从一块儿石头里迸出来的……这惹得孩子们常常发呆,巴望着能从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掉下一颗苹果来,巴望着打雷下雨时能看见雷震子忽扇着翅膀从乌云里钻出来,巴望着嫦娥梳头时,梳子从月亮上掉下来……但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天上的事,人是无可奈何的。但那次雄说的却是县城的事,说,好多小铁房房架在四颗轮子上,不用马拉,自己吼叫着,冒一股黑烟就跑起来了;说,县城路两边的房子是摞起来的,人蹬着梯子一层一层地往上爬……他们和雄是没大没小的,就笑着嚷,你又说雁影儿了。雄急赤白脸地说,这可不是雁影儿,是他跟着队里的车队去县城拉碳时亲眼见的。

    这句话在鱼的心里打了个闪——县城人是能去了的!小小的他就有了心事,老站在村东头的土堆上往东望,想着雄说的五十里地有多远,是不是通到了天外?那一朵朵从天外钻进来的云,是不是就是从县城来的?他常常痴痴地等,巴望它们带来些县城的什么。它们不是从北边飘过去了,就是从南边飘过去了。就是正好从他的头顶飘过去了,只给他投下些淡淡的云影儿。天地相接的那条线让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远,这远把自己囚在了巴掌大的村子里。而在以前,他觉得村子太大了。他还觉得远在威胁着小村,宛如一块岌岌可危的巨石对它下面的鸡蛋的威胁。小村战栗着收缩着自己,村子里的土墙、土屋、人、鸡、狗、猪、骡、马越来越挤,因而让他厌烦,就生出了摆脱挤压的愿望,那就得钻透了这远,到那一头的县城去,在那里,你爱怎么跳就怎么跳,惹不着谁。但“路上”对年幼的他有着许多可怕的事,比如吃小孩心肝的坏人,比如狼,比如白骨精。于是,小小的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厌烦着村子,又不敢离开。

    一天,他给猪挖野菜,不知不觉地就站在了东渠的西坝上。窄而深的渠里没有水,这让他产生了去渠那边的欲望,才猛然想起来,渠那边就是邻村了!就是说,渠那边就是远的地界了!他像隔着院墙看着邻居的院子一样隔着渠看着邻村的田野,头脑里抽象的远变得具体了。他冒出了去触摸一下远的欲望,想也没想,就出溜进了渠里,才发觉壁立的渠坝比站在渠坝上看时高出好多倍,头顶上锅一样的天变成了一窄条。他和泥泞的渠底争夺着鞋,在东渠坝上寻到一处斜一点的地方,用小铲在渠坝上挖出踏坑来,爬上东渠坝。

    那种翻墙而入邻家院子的恐惧与新奇感攫住了他,他觉得脚下的花草,甚至脚下的土坷垃都与渠西的不一样,吹着自己的汗脸的风也跟渠西的风不一样,贴着麦浪飞着的燕子也跟渠西的不一样,就是隔着鞋底感觉到的土的硬度也与渠西的不一样。他现在的处境像学走路的孩子忍不住丢开大人的手,自己走了两步,猛然惶恐地站住了,又想回到大人身边,可又还想往前走。最终,小孩不时回头看着慈祥地笑着,弯腰把手伸向他的大人往前走。他也是这样,回头一眼一眼望着渠西,往渠坝下走。一寸一寸高起来的渠坝隔断了他与渠西,他不由得停下来,踟蹰了一会儿,还是麻起胆子试探着往前挪,随时准备逃回来。被他踩倒的草发出愤怒的沙沙声。

    隐隐地他听见远处的麦浪里有孩子的笑声。在他们这些孩子的眼里,总是把没有见过的邻村的孩子当做敌人,流传着敌人怎么折磨人的故事。他先是像听见狼叫的猪一样不会动了,好一会儿才有了意识,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渠坝上,嗖一下就出溜进了渠里,像掉进瓮里的耗子往瓮壁上乱爬那样往渠坝上乱爬,急得连哭也忘了。终于,他碰上了一道小闸,小闸两边的堵头是用土夹和着柴草夯成的,斜斜地向上敞开。他抓着堵头上面的芦草爬上了渠坝,一屁股坐下动不了了,觉得深深的渠底像磁铁吸引铁块儿一样吸引着自己,就使劲儿用脚蹬住渠坝。

    那一天的险境他越想越后怕:要是忽然下来水了呢?要是自己没遇到那道小闸呢?要是那些邻村的孩子到了渠坝上了呢?……他像第一次在外面受了气的孩子,知道自己讨厌的母亲才是最爱自己的那样,才知道村子才是他的庇护所。他开始像一只老鼠爱自己的洞一样爱着村子里的一草一木。每当他快到了村子的边缘就心跳腿抖。东渠他是再不去了的。谁也不知道,他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心里有这么大个心结,所以也就不明白他为什么死活不去邻村吴家地去读小学了。

    他是不屑于跟那些比自己小的孩子玩的。他竟然感到了落寞,总是一个人在村西头那条小渠的小桥边玩:捉蝴蝶、捉蜻蜓、捞蝌蚪、掏蚂蚁窝。等远处的田野上浮动着一串小脑袋,他紧张地直起腰来,盯着这些小脑袋逶迤着近了、近了,笑语声越来越响了。当看清那些伙伴们红彤彤的脸时,不由得用右手食指压住下嘴唇的右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牙洞来。当他们眉飞色舞地从田野里钻出来,哗哗地涌向小桥时,他不由得站开去。他们呼啦啦地涌过了小桥,没看他一眼。他蹴下,抓起一把土,从指缝漏下,再抓起,再漏下……等听不见了他们的声音,他就抓起那把土,两只手互相倒着,嗅着他们留下的气息,踽踽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那把土剩下了一半。

    坐在教室里的鱼,不时瞅一眼坐在对面的教室北墙下的母亲。在墙阴里,母亲屈起双腿、脚蹬着地,望着他。有一次,母亲不见了,他的嘴一扁一扁的,不敢哭,直到母亲又坐在了那里,他才放了心。下课了,就因为他晚来了十来天,就连同村的同学都不理他。他只得黏在母亲的身前身后,直直地望着疯耍着的同学们。如果那次东渠的历险让他感到了远的恐惧,那么现在自己的处境让他感到了远的排斥,但他又怕着呆在村里,并不怕母亲说的不读书就没出息的话。母亲天天炒一兜豆子呀瓜子呀什么的,巴结他的同学们。十来天后,同学们总算接纳了他,但他觉得自己只是挂在了桌角上,人家不经意间就会把自己挤下来。下半学期,他才算融入了同学中,但随时觉得会被孤立出来。

    他读二年级时,村里通了电。他觉得电线是从县城穿透了远,让电流到村里的。他盯着灰色的电线,走过一根又一根黑色的电线杆,两年多来第一次站在了东渠的西坝上,扶着电线杆,望着渠那边的电线杆们一根比一根地矮下去、细下去,终于消失在了一片绿树掩映中的房顶的后面。

    他憎恨电。他面对着灯火通明中的村庄,如同小孩面对着易容了的母亲。他常常望着被丟在墙角那口水瓮后面的煤油灯黯然神伤。停电时,煤油灯又被请到了柜顶上、窗台上、炕桌上,人们又围住了它。沐浴在它那一圈儿圈儿同心圆一样向外扩散着,渐次淡下去的昏黄柔和的光波里,多像依偎在奶奶的怀里,边让奶奶捉着头上的虱子,边捣鼓奶奶的青布衣襟。而那一豆摇曳着的明艳的火焰,多像奶奶慈祥的眸子呀。

    他读三年级时,电视进了村子,宛如把远掏了个洞,远那一头的神奇让他目瞪口呆。但是,他抬头望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电视天线架子,认定它们跟电线杆子一样,是远对村子的侵略军,在把小村的好多东西往犄角旮旯里挤、塞,甚至再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处在了两种恐惧之中,一种是自己喜爱的小村正在像春天的冰一样消失着的恐惧,一种是对远的那一头的恐惧,这种恐惧里夹杂着强烈的羡慕与自卑,宛如穷人家的孩子透过墙缝望着富豪的院子。

    是四年级的某一天吧,鱼忽然从这种惶惑中走了出来,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宛如一夜间长大了,回顾昨天三岁时的自己。该去镇上读中学了,他才忽然想起了幼年时在东渠里的险境,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对远的恐惧只是丢在了脑后而已,因为自己现在要向远的更深处掘进了,就生出一种雪耻的冲动来,开学第一天就去镇中学报到了,还骑着自行车,和同学们招摇地满镇转,惹的路人侧目。正得意着,见当街站着一个歪戴着帽子的少年,叉着腰、抖着前伸出去的腿,喷出一根一根的烟柱,乜着远远过来的他们。他们瞬间明白,自己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了。他们乖乖地放慢了车速,小心地从那少年身边绕了过去——孩子有着动物一般原始强烈的领地意识。这少年就是镇上的无赖猴九,三年的中学生涯中他不时从他眼前晃荡过,提醒他,你是在我的地盘上。初中毕业那天,他长出了一口气。

    在去县城读高中的路上,他想起了幼年站在村东头的土堆上想象县城的情景,为自己那时认为县城就是远的另一头的想法逗乐了。但他深知,县城是自己往远里深入的又一站。他的眼前浮现出猴九那张幼稚而又邪恶的脸:薄薄的下嘴唇的右边,像示威的恶狗的嘴唇一样向下咧开着,那里的牙齿咬着一根向上翘起的烟,宛如电视上的打手扛在肩头的枪。右眼眯着,浑黄的瞳仁向右乜着,射出正在选择一头羊羔下酒的目光;向下压下来的淡淡的右眉,加强了这股目光的穿透力,宛如你一脚踩在射水的皮球上面。左眉的尾巴向上发力,要把整条眉毛拽到左鬓角去,左眉头蠕动着,宛如蛇头在选着攻击目标;左眼珠子就躲在椭圆型的左眼眶的右角,趴在鼻梁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你。他有点沮丧,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大人就对孩子们耳提面训:好好读书,到外面去,那才有出息呢。他觉得自己是被逼得去了吴家地,去了镇上,现在又去县城。而县城像是个码头,他在这里努力读三年书,就能登上大学这艘远洋轮船,就再也回不到村子里了!难道出息就是为了永远离开村子?

    县城是一片大树林,里面什么毛驴都有,你得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随时识别出自己此时是在谁的领地上,好及时陪上笑脸。就说他们班这树林里的一角吧。班长是县里一中学校长的儿子,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彬彬有礼。但他脸上的假笑,尤其是那微微张开的嘴,仿佛偷偷地接近了你,正准备袭击你而暗暗地深吸着一口气,让你不由得身上一紧。他的那些马卉也是文质彬彬的。另一派的头儿是工人的儿子,走路前身向前冲,高昂着头,罗马鼻子炮筒一样直指前方。他的马卉跟他一样粗而猛,是最大的在野党。还有一派爱在宿舍呀大街呀这些地方呆着,都嘻嘻哈哈的,一副随和相,鱼也搞不懂谁是他们的头儿。这是第二大在野党。

    鱼直到毕业也没搞清楚班里到底有多少派别。这些派别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势力范围互相重叠,有几个还和县城的黑帮牵扯。好在他们已经是高中生,已经懂得运用外交、政治手段来解决班里的事,一时解决不了就先搁着。但是,如果与班外发生了纠纷,你比如某个女同学被什么人调戏了,这些派别,尤其是班长,责无旁贷要给女同学讨个说法,如果行动慢了,让别的帮派出马摆平了,他的脸就丢大了。这种情况动武的时候就多了。县城的黑帮他们也不怵;往往会有人被送进急救室。

    这些大大小小的帮派不是随便就能加入的,这是高中和初中的又一不同之处。鱼没有什么社交才能,不会像被的同学那样能做到刀切豆腐面面光,像一头误入树林的羊一样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他就想,在市里、省城里、北京、上海,是不是更可怕?这时他的远就变成了这些越来越大的城市,这些城市是越来越大的森林,那里面就不光是什么毛驴都有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在森林里生存能力的人,望着大学这艘远洋轮船踟蹰起来。

    村里人最让他厌恶的陋习就是谁走出了村子捧之为神,谁滚回了村子就补上几脚。如果你有出去的机会却没有出去,他们大不过骂你一声窝家鬼。但是,就是这些窝家鬼,踩踏滚回来的人最狠。但他宁愿受这样的辱。他知道村里人踹自己几脚,就不再提他落榜的事了,会照旧接纳他。宛如父母姊妹黑眼了你几天,又照旧待你了。他是生在村子长在村子的人呀。

    他不恨村里人这么待自己,恨的还是村子里祖祖辈辈的那种教育——自己受辱的根源,那就是一定要后代到外面去,好像村里人世世代代对生养自己的村子怀着一种厌憎,对陪着自己过一生的乡亲有一种厌憎,一代一代的人都是无可奈何地活在村子里,互相伴着死去的。他真想告诉他们,外面是精彩,但也很残酷。但他不敢说,村里人会讥笑说,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落榜回来不久,他发现村子变得似曾相识了。他茫然地在村子的这里转转、那里转转,猛然明白,消失是一种和远方的远反着的远,两种远宛如一个数轴,自己就站在零上。而且,日新月异的时代让这两种远越来越快地反向延伸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背自己而去。他陷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恐慌中,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是去店那里还是去村那里。但他明白,消失的这种远自己是没法去跋涉的,就如同活人没法去地府一样。他还得选择去远方的远。

    是的,去远方,这时,县城里的种种精彩在他的眼前晃,耳濡目染的远方的精彩诱惑着他,村子成了一个让他无可奈何地临时落脚的地方。他有点后悔误过了上大学这艘轮船。误过了吗?你还可以补习着去考嘛!但想想学校的情景,他放弃了。

    还有一条去远方的路,那就是刚刚兴起的打工之路。他和落榜的同学、村里的青年天天谈论着出去打工的事,一个个跃跃欲试。但是,听闻到的打工被坑蒙拐骗甚至下落不明的事让他们迟疑不决,毕竟,连县城都很少去的农村青年对外面是胆怯的,这种胆怯让他们深感耻辱,但只有出去才能雪耻呀!他们面对老年人们的耻笑——你们瞭不见自家的烟洞就往回返了——只能是嘿嘿一笑。就这么在迟疑中,他们一个个地成了家,也就找到了不用去外面的理由了:拉家带口了嘛。

    只有他的心安不下来,因为妻子把他留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农村人一旦成家了,就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规划家的上面了,这规划都是百年大计的。但他对家的规划都是临时性的,用媳妇的话说,就是凑合。院墙塌了一段,媳妇要他和别人家一样起砖院墙,他说,花那冤枉钱干啥?又用土坯把那段墙砌起来。房顶漏雨,媳妇要他给屋顶抹一遍泥,他嘴上嗯着,哪里漏上去抹哪里,一下雨,媳妇就提心吊胆地瞅屋顶。就是种地,他也很少考虑明年这地该怎么安排,总是耧插到了地里,才决定这地该种些什么。他最爱看电视,其次是跟人聊天下事。村里来了个养蜂的,是四川泸县人。他对人家说,你们县城边儿上有一条河,是跟茅台镇的赤水河连着的。

    他心里说,等媳妇生了孩子我再走,孩子出世了,他心里又说,等孩子断奶了走我再……外面的世界一日千里,他觉得自己被甩得越来越远,宛如外星人看着地球,心里才不念叨着走了,和村里人一样死心塌地地做了外面世界的观众,没事了,阳弯儿里蹴成一圈儿,竖起香烟的森林,缕缕青烟中龙门阵开始了。他们对国内外事件的预测惊人的准确……

    农村的规划频率越来越快,今天这么改村道,明天那么整理渠道。用他们的一句话说,就和李武的媳妇一样,整天起来就穷摆务她那几件家具了。村里村外印着他童年脚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在给东渠改道的时候,他蹴在渠坝上,想着童年的那次历险。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至今还受它影响。但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着他,每当规划涉及到他的院子,他坚决不让动。村里人问他原因,平时口若悬河的他闭口不言。那年自治区提出什么全覆盖,把村子规划成了城里的小区。他还是不让动他的院子。乡长对他说,这可是政府出钱给你们白盖房盖院子了呀。他说你给我盖的房子能让我还跟以前生活在一起吗?警察来了,以妨碍治安为由要拘留他,他拿把锹拦在院门口,对警察说,别以为现在你们还想怎么捏搓农民就怎么捏搓,现在是网络时代!我告诉你们,居住权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是你们在侵犯我!

    他从拘留所出来,人就变得怪异起来:在自己的地里拓了土坯,把政府给他盖起来的砖院砖房拆了,要回复自己原来的院子和房。媳妇恼了,回了娘家。他坚持这么干。警察又把他拘起来,放出来后,他继续干他的,乡政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院子回复到以前后,他继续向怪异的深处滑着:先是不爱看电视了,接着手机也不使用了,再接着整天低着头村里村外地转,跟老婆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不久,人们发现他老往村西北头那座废弃的独院跑。有人偷偷地去了一瞅,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咧开的窗扇关上了,还都糊上了报纸。村里人认定他脑子出问题了。

    这座独院离村子有半里地,是大集体时村里人为一户从包头下放下来的人家盖的。这家人家平反后回了包头,独院就成了一些村里甚至村外人暂时落脚的地方,比如婆家还没给盖起房子的新媳妇,刚把家搬来的人家。那位在这一代要了十来年饭的老乞丐还老死在了那里面。因为它特殊的位置,对农村的历次规划它都逃过了。近年来村里人到外面的越来越多,空房子多了,用不着它了,人们就把它给忘了。

    它的院墙已经化成了一圈儿土塄,土塄上部还有土坯的形状,你轻轻一碰就哗啦啦掉一大片。以前一人多高的粮房,现在得人弯腰往进钻。墙脚也化成了土,霉味儿扑鼻。要不是从屋顶照进一束光来,你一头就钻进从椽子上吊下来的乌梁尘和蜘蛛网里去了

    不久,他又有了怪异的举动:收集村子里的老古董。煤油灯、马灯、石杵、石臼、石磨、碾子、老耧、步犁、马鞍、吊样子、牛轭、缆绳、连枷、饸饹架子……不久,他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大,只要听说哪里的谁有个老古董,他一定要去收回来,摆在独院里。最称奇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大集体时村里那台拖拉机的残骸,硬是弄了回来。这次,村里人都来了,围着这副奇怪的铁骨架唏嘘。三十年前,它是全村人的骄傲,孩子们一放下书包就向它奔来,年轻人争着要当拖拉机手……

    这副奇怪的铁骨架让村里人又和他走近了,问他收集这些东西干甚了。他说留个念想。再问他为甚要留个念想,他就不接话茬了,反倒说,他想把小时候的村子画出来。村里人说,你会画了?他说学嘛。从此,他除了种地、收集老古董,就开始学画。村里人也习惯了他的怪异。不久,上点年纪的人都爱来独院看他画,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那时的村子。老说他画得不像,他也不恼,重画。最后,他把他的老师,县高中那位退休美术教师请来画。老师就是老师,果然出手非凡,按众人的回忆,把那时的村子画得分毫毕现。村里人兴奋起来,竟然要求老师把那时的自己、父母、姊妹都画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进而又要老师画上自己家那时养的猪和狗。老师都照办了。当然,地方有限,只能把人和猪狗特有的神态捕捉个大概。就这么,三年过去后,一副宽一米,长两米的工笔画完成了。

    一年后的一天,鸡啼阵阵中他对老婆说,醒了?我跟你说个事儿。老婆用涩涩的嗓音说,说吧。他说,现在儿子在城里工作上了,咱的老人都下世了,咱没负担了。我得乘我还能走动,到外面看一看、转一转。只是不放心我在独院里的那些东西,你可得给我照看好了,我很快会回来的。老婆不满地嘀咕一声:你哪天不去外面转呀,烦不烦。又轻轻地打起鼾来。他推她一把,喂,不是那个外面。她勉强睁开眼,懵懂地问,哪个外面?他把左胳膊往老远甩着,仿佛要甩到千山万水那面去,说,那个外面!老婆慢慢地坐起来,在晨曦的光亮中盯着他,说,我说鱼呀,你是不是进了棺材才会消停下来?我说,你真该进神经病医院看看了,这一年你魂不守舍的,我知道你又要折腾什么了,原来是要去周游世界去。他一梗脖子,说,你才脑子有问题呢。老婆说,我可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硬把你当正常人看待的。你说得没错,咱把孩子供出来了,咱离了婚对他影响不大了,我不用再忍受你的疯折腾了。他吃惊地看着老婆,说,呵呵,离婚这个词也进了咱的家门了,稀罕。老婆板下脸来,我可不是跟你逗着玩了。

    他沉思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就这一次了,我就出去转一年,回来一定正正常常地过日子。

    老婆瞅了他一会儿,果然退了一步,说,你得给我说清楚这么做的原因,要还像以前那样,我一问,就不耐烦地呛我,我可是真翻脸了。

    他难为情地把双臂从被子里抽出来,八根指头弹着头顶的床头,说,没什么原因呀,就是觉得在村子里窝上一辈子实在是冤枉。

    老婆二话没说,蹭蹭地穿衣服。

    他不安地侧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问,你干甚去?老婆说,去县城联系一下神经病医院,顺便找个收破烂的。他看出老婆是认真的,右手的食指叩诊似的一下一下叩了几下床头,说,好,我说给你。老婆边用脚找地下的鞋,边说,我听着呢。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要不出去一趟,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正弯腰抠鞋跟的老婆把身子微微一转,从右肩头下面看着他,问,在谁面前?他难为情地说,外面。老婆慢慢地直起腰来,问,外面?外面是谁?他不耐烦地说,外面就是外面嘛。别转了通红的脸。老婆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吱呀一声颠了颠。老婆看着他的侧面(耳朵的轮廓线比脸白亮些)说,你以为我还跟以前那样,你一呛就不问你了?你要说不出个一一二二来,那你不去神经病医院就得跟我离婚。说吧。

    他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叩着床头,终于平躺下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老婆,双手在被子上蠕动着,说,我说了,你不要笑话我。老婆鼻子哼一声。他瞥一眼枕头,才看着老婆说,我从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又对外面的世界害怕得很。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考上大学。

    老婆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瞥一眼枕头,看着老婆继续说,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在受外面的嘲笑:窝囊废,有本事来呀!我如果不出去转一转,就得在它面前窝囊一辈子的。

    老婆听着听着,脸上惊讶的神色慢慢地转变成了哭笑不得的神色。这时对他说,你还说你不是神经病呢,正常的人会说这些疯话了?这些年咱村里出去的人有多少,没谁缺了胳膊少了腿呀。他梗着脖子说,我知道说了实话你也不信。就别转脸,愤愤地用右手的食指弹着床头。

    老婆让目光落在自己托着床的手上好一会儿,才看着他说,我信你最后一次。不过呢,这一年之期就从今天算起。他说,我得准备准备吧,怎么能把准备的日子也算进去呢。老婆说,那好吧,从你走那天算起。

    他买回来哑铃之类的器械锻炼身体。老婆说,神经病,出去转悠么,又不是要你出去打架了。他说,你不知道,孤身在外,就靠身体给自己壮胆撑腰呢。他一有空就端着一盏煤油灯(独院的土屋里太暗了)站在《中国地图》前,拿着一根铅笔画线线。这条弯弯曲曲的线轻快地串起县城、包头、呼市、北京、天津、上海、杭州、苏州等十几个妇孺皆知的城市后,就胆战心惊地往前爬,一不小心就被他左手的橡皮赶回来了。这线头每爬到一个城市,他就去新华书店买那里的地图,如果没有,就让人家给自己订购。新华书店的人一开始很高兴,不久就烦他了——好多地方的地图册新华书店确实弄不到,可他却不依不饶的,好像人家故意在耽误他的大事了。经理对他说,大叔呀,上网上查嘛,那上面哪里的地图册都有的。他却说,我们村离镇远,网线拉不过去。经理说,现在有无线网,慢是慢了点,但比你这样方便又省钱。他就说,我老了,学不会玩电脑,还是求你给我想办法把那些地方的地图册弄来吧。

    当第三幅《中国地图》又破烂得不能再画线线的时候,地图册快摆满土屋了。老婆就火了,不再给他钱,告诉他,一年的期限就从今天算起,说,你要是准备一辈子,我难道就等你一辈子?他说,你不知道,我是想从全中国选出能代表外面的五十个城市来,转了他们就顶如转遍了全中国。老婆嗤笑道,你是拿这个做借口,磨蹭着不敢走!他就脸红脖子粗地当着老婆的面,噌噌地圈出五十个城市来。可第二天,他又从新华书店买回有关礼仪呀旅游指南呀之类的书来,说,咱最远就去过县城,什么也不懂,甚也得了解了解,免得人家当咱是野人。更烦的是,他跟着电视上的人学开了普通话,七声二气的,让老婆忍无可忍,给他买了台电视,把他赶到了独院。

    老婆对他说,四个月过去了。他说他再准备准备。开始买药、四季的衣服、手电筒等等,不知不觉地装了两大提包。老婆对他说,五个月过去了。他说,我再准备准备。这时,准备的东西有四提包了。这天晚上,他从独院回到家,见一黑色的小提包放在门口。他狐疑地去推门,从里面插着。他敲门,喊,神经病,插住门干什么。老婆说,提上那个提包到外面去吧。他吃惊地嚷,别瞎说,这能走成了?老婆说,我不管,你走吧。你如果明天早上还在院子里,就说明你从外面回来了,就得正正常常地过日子。他踟蹰了一会儿,说,你把我准备下的那些东西都给我送出来。老婆嗤笑一声,说,你这哪是出门了,是搬家了。

    他知道再说无益,在院子里留留恋恋地走过来走过去。铁笼子里的鸡不时发出梦呓中的咕咕声。黄狗先是卧在门口瞅着他,越来越困惑起来,一眼一眼地瞧着他,看似与他无关地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步。

    老婆在屋里嚷,别转了,让人真当你是个神经病。要不回来,要不走。这难道比是死是活还难下决心?他吃力地背起黑提包,走了。黄狗担心地跟出大门。他把它喊了回去,顺便瞥了一眼黑铁铁的窗户。

    他插荒往县城走,好早点到了车站候车室眯一会儿。在翻越渠槽里铺着石板,早面目全非的东渠时,幼年的那次历险又浮现在眼前,他又感觉到了渠这面的陌生,但脚步没停,心里生出了惆怅。他回头望了一眼,天狼星可真亮呀。

    经过的村子越来越陌生,出了本镇的地界,村子完全陌生了,而且屋子和院墙的样式也跟自己的村子明显地不一样了。自己村子的房子都是向南低下去的平顶房,这里都是马脊梁房,还不对称,北面的房顶小多了。这里的院墙都跟房子差不多高,而自己村子的院墙就是一人高。他不由得回想这种变化是从哪个村子开始的,却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和弟弟拉着一四轮车西瓜到远处去卖的情景。

    那年西瓜大丰收,人人都以为离自己的村子越远越没有西瓜。他们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总以为下一个村子就会是一忽霎把西瓜“抢”光的村子,但进了那个村子才发现,那里的人也是对他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不以为然的,只是他们又多发现了一些在自己村子里没见过的陌生人,在住宿的时候,听到一些在自己村子里没有的事,急着想回到村子把这些人和事说给村里人听。现在想一想,他能记住的,就是一个头要扎到地上的老头儿,脑袋又奇迹般地抬起来,整个人像个N。能记住的一件事是,弟兄三伙着一个老婆。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没有敌意的卖瓜人,坐在一起聊天,互相告诉了自己从哪来,都惊讶地说,你们那里也有西瓜?!就是说,他们互相把对方的家乡当成了有可能卖掉瓜的地方了!跟那人分手后,弟弟问他还往前走吗?他说,我看再往前走也是这样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黄狗在院门口迎住了他。

    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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