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尖上的三角磁铁

作者: 末梢M | 来源:发表于2022-09-25 16:5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写在前面:实验文本。满篇修辞通感,将事件砸成碎片,试图以此还原“记忆”的真实与存在方式。


    1. 集市

    她每天都会经过一条街道,路过医院,包子铺,寿衣店,裁缝铺,之后,来到街道中央,在这儿它被一条窄窄的路贯穿,形成一个十字架,将城镇切分成四个板块:东关、北街、西关、南街。镇上的人就是这样草率地将它们命名的。她站在交叉点上,与东南角方向那棵巨大的松树面对面。松树的尖越过了临近的百货商场,电线,插入天空中某一块云,或者宇宙间星球的空隙之中。

    这是个令人错愕的疯狂的秘密,但她相信它的真实性。尽管出于理智或羞涩,她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每隔一段时间,她便停驻这里——街道,长长的,黑黝黝反射着晃眼的光(来自瞳孔里的太阳或者星星)——等待一个时刻降临:路表的沥青和石块被碾碎,土壤翻滚淹没双脚,穿插而过的窄路变为一根粗粗的管子,将周围细碎的物品、人类,吸入其中,排泄出去,仅剩她破碎般的一粒。街道周围的店铺被侵蚀成河道,承载着突然升高、淌过的“河流”。松树在“水面”中伸长,攥紧了每一根茎脉,变形成一级级通向遥远之处的阶梯。她踩着它粗糙的关节和血肉,穿过云层,来到了目的地:星球之间,悬空的,黑暗的,无垠的漫长道路。

    在那里存在着售卖各种形状磁铁的集市。数量比较多的是圆形、方形、三角形、菱形,有时也会出现更为奇特的形状,比如她曾在平铺一块麻布的摊位角落,看到过一柄“波浪线”,和一块“病毒”。磁铁形状代表着不同的故事脉络。不论经历时多么复杂难明,时空中拉远来看,一切都足以被涵盖进一个简易的形状之中。循环往复的工作,人际关系:圆圆的磁铁看上去像一个简陋的陷阱,我们似乎绝不应当坠落其中,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身体有时会出问题,像颗黏黏的蚕豆,被各种病毒攀附,所以关于健康状况的磁铁是一块插满射线的小球。方形的友谊,菱形的青春,三角形的恋爱……复杂的是磁铁被她拿起之后,在蓝色星球之中吸附上来的铁屑。它们有大有小,形状各异,皆是她耗费时间精力锻造而成。每经历一段往事,她都会以此种方式将它们保存下来。那些磁铁边缘搭着边缘随意地躺在那儿,以轻飘飘的方式,散落重叠,等待被她选择。大部分磁铁都会在失去磁性之前被捡起一到两次,多的时候,五到六次,当然也有一些自始至终从未得到关注,直到被扔进黑暗的垃圾桶。

    那几年,恋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蓝色星球上打铁,将他们之间那些重要的事儿锻造成大大的铁片,收集在心脏的抽屉和立柜中,将无关紧要的铁粉随手扬弃,让它们贴着血管的墙角或者神经的砖缝,遗留下来。

    于是在那几年,她来到这里所为寻找的都是那块三角形的恋爱磁铁。那是她与他的故事发生的轨迹,三个尖顶是经历中三个高潮事件,而直线则是通向高潮的途径——时间、往事、记忆、情感与意识的累积……它们呼应、循环、形成封闭的结构。站在星球之间,她两只手握住三角磁铁的两侧,将它对准那颗遥远的蓝色弹珠,弹珠里有男人,有房子,裙子,高跟鞋,海报,彩色的灯束,路边的商铺……她巨大的身体倒影在——裹住了它:街道流淌在血管里,商铺的卷帘门是她每天清早掀开的眼帘,细碎的物品,碎裂延展成神经末梢……它们被箍紧在磁铁黝黑边缘之间,铁屑从中飘起,攀附其上,一粒一粒还原成具体,让已过去,但还未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找到存在的轨迹。然后,随着她将它复归原位,铁片铁屑也回到她的身体中,回到蓝色星球的角角落落。

    2. 第一个尖顶:片状的记忆

    这一尖顶磁力最大,所以聚起了几颗较大的铁片,其中最醒目的一块边缘如火焰般锋利、脆薄。面对那块柔韧且坚硬(高密度)的铁,她一定得将锤子举过头顶狠狠砸落,才能够借由愤怒的力量将它锻造成这样诡异的形状。那是他们在一起多年之后。

    性这件事儿在那时于她而言失去了最初的面貌。在一起久了,她便不想再同他做爱,他摸起来总是黏黏的,即使刚刚洗过澡。嘴巴又时不时喷出让人晕头转向的烟油味。

    那晚的,他和她相拥的身体幻化成一方漆黑的铁块,她举起锤子,对准它狠狠砸落,一下、两下……铁块向四周延展,喷射出火焰尖锐的轮廓。然后,她看到自己细细的神经从裂纹中钻了出来,在黑暗中长出手臂、眼睛,丝丝缕缕地探出头,代替手掌扯下了他的衣服:外套、T恤、内衣、鞋袜……直到一只被夜的流光染色,淌着脓液的怪物,撑破黑暗的实心空间,矗立在她的眼前。脓液来自他体内那个形状诡异的机器。他正通过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器官,将它导出,灌注进她的身体之中,或从毛孔喷溅、滴落,粘滞在她的皮肤上。跟随他颤抖的余波,火焰锋利的轮廓边缘,出现了一些细微的波浪线。她把头搭在床沿上,望向出租屋薄薄的窗玻璃。想起在四岁那一年,龙卷风刮跑了她与父亲的破窗户,只留在地上一块尖锐的三角形玻璃碎片。此刻她真希望自己能像旧照片一样,延伸到光阴中去,卷起那块玻璃,刺破他的皮肤,切割脏器骨骼,从人体迷宫中找到粘液的来源。然而,她无法从过去汲取任何事物,只能任由那些令人恶心的液体哗啦啦地淌泄在铁皮床上,顺着床单边缘瀑布一般坠落,在水泥地板上延展轮廓,沿窗户向上攀爬,探出头,将地上,床单上那些污浊拖拽并倾倒在具有强大净化功能的空气、海洋中。而他们不得不留在房间,处理最后的遗留物,将裹在身体周遭的气体、固体、液体,用薄薄的指甲盖剐蹭下来。

    当这一晚如一个刹那般消失之后,被制作出铁片便会被她拖拽进心脏中那扇薄薄的木头柜门里。

    火焰铁片旁边是另一块,圆圆的,边缘是波浪线。她用锤子小心翼翼地击打,却没办法造出一个完美的圆形铁片。那是他们第一次——怪物还未从黑暗中生长出来时发生——的性爱。他们在别墅的老友聚会上相遇之后,他带她离开人群,爬上通向房顶的简陋的铁质梯子。当她把头钻出圆形的孔洞时,脑袋好像被砍掉了,于是他大胆地隔着墨绿色连衣裙托了一把她的屁股,那弹牙的感觉让他一下子硬了。她也是,他手掌的温热,穿过布料的纹路,攀爬然后缠搅进头骨之内。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敲击手中的铁,一边回味那一瞬间,当她将头颅插进洞穴,一缕风跟随而来,吹散了他温热柔软的手掌。

    结束后他们摊开身体平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身下是吵嚷的电子音乐。她说:“这次我已经很努力了。”“是啊,今晚太完美了,见老友,和美女做爱。”他轻浮的语气让她想立即穿上衣服离开他,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但却本能地附和说自己从没有这样投入过,希望以后还能继续与他交往。尽管那之后他们真的成为了恋人,但却都遗忘了具体的细节,忘记了彼此当天的表现,只让眼前浮动的尘埃留存在脑海中,以免事件无所附着,彻底消散。这初次接触的不完美,形成了她谨慎敲打,却禁不住颤抖,于是没能完成的圆形铁片。它边缘的波浪分布不均,看上去无可奈何。后来,他也和其他女人爬上过那个通向房顶的简陋铁梯,在同样的光线与音乐声中发生些什么。他依然隔着各种颜色的裙子托起她们,在头颅被孔洞削去的瞬间,不太情愿地想起多年前她曾带来过的弹牙的感觉。

    在靠近“火焰”与“波浪圆”的左侧折线上,是一块稍小一些,边缘模糊似无边际的铁片。右侧折线上那块大小类似,但形状四四方方,边界清晰。它们对称分布,汇聚向顶端。它们是在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发生的两次约会。第一次发生在相识之初的那段时间。那时候他们似乎总被一块完整的四方形空间保护着,一切都无法进入、毁坏、伤害他们。第二次则发生在几年之后,四方空间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近周遭可将他们看穿与解离的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

    约会地点是一家西餐厅,位于市中心最高那栋楼的二十三层。餐厅里长方形桌上摆着两个白色圆盘,中央杵着一截包裹乳黄色油漆的铁质烛台。相恋几年之后,她坐在桌前拿一把不锈钢刀切割牛肉,刀背上他变形的脸被渗出的血丝染出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尽管如此,她也宁肯只在刀背上观察他。整顿饭只有极少几次,抬起眼睛,看向他垂下的眼角与咀嚼时鼓动收缩的腮帮子,感到了尴尬。在公共场合,他越来越像自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块讨厌的需要被掩藏的胎记。蜡烛烧至一半时,他们起身准备离开,她发现裙子贴在了屁股上,又在他转身时看到他后脑勺上翘起的一小撮头发。她猛地错开视线,惊恐地望向四周。记忆,记忆的方式:那一刻他们并不是两个立体的人,也不存在于世界某一角落。他们被悬挂在了画廊的正中央,一幅讽刺漫画上:画面中丈夫一缕头发冲向天际,正尽力挺直脊背切一块牛排。对面的她站起来吹蜡烛,裙子粘在屁股上,暴露了内裤的颜色。正中央,是火苗大大的光圈,环绕着他们,将睫毛和头发烧得焦枯。它正在被许多人一同观摩。她在时空的广阔之中,在遥远距离之外,所感觉到的,就是这样被挤压成平面的他们,和被目光刺伤的心灵与肉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时,被迫分解而至于无边无际,甚或难以保存下来的脆弱延展的模样。

    相识之初,他们坐在桌子与烛台前,头发碰在一起,她闻到他抹在脖子上的香水味,一股酸酸的木香。气味在记忆中描摹出他真实的轮廓,而不是用消失的手或者目光触及的,虚假的幻影。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鬓角向两侧支棱着。她被他糟糕的发型逗笑了。他没有出现在刀背上,而是稳稳地坐在她的眼睛里。他们沉浸在由彼此的视线与味道构成的四方空间:她记得它的轮廓,玻璃与玻璃拼接处的直线呈现出亮黑色,他们将自己摆在其中,滤除、抵挡了一切眼光、声音。她怀着对那一段光阴的由衷怀念,让面前的铁片被锻造成方块呈现在眼前,她似乎懂得了那幅讽刺漫画,与站在它面前的那一群人,本不存在,是在后来的时间里一点点被迫浮现出来。

    右侧折线再往下,是一块变了形的桃心,底端延长,顶部线条晕染开,像一滴眼泪。而左侧对称位置的铁片,是真正的桃心形状。

    他们相遇在一栋别墅举行的老友聚会上,婚后也常被邀请去那里。光阴纵深,此时同一地点的同一个人,就像从遥远过去拽出来的一个没有生命的陶瓷摆件,看上去失真而陌生。最初那生动的实体已荡然无存。后来,他们总是一起走进那栋别墅,然后分开行动。有一回,他坐在靠近卧室门的地方,从五彩的光束中,搜索她的身影。很久都没能找到。最后终于在小丑头像前,发现了她。红蓝相间的连衣裙,隐匿于墙壁上血红的脸蛋与靛蓝色眼珠,染成酒红色的头发,红色高跟鞋,在圆锥体红色盘发之间涂抹。她像一只变色龙,又像一块浓稠的油漆,笨拙地扩散开。她甩动头发或掀起裙摆,都是那幅画河水般的流动,潺潺的波纹将墙壁溶解,空间扭曲,将她塞进了一个他无法确知,或已消失的领地。然而早年时光里的她,不是如此,她站在那儿,鲜明、饱满,散发出的味道有着压制一切的重量。

    多年前,同样的别墅、聚会,吵嚷的电子音乐,灯光五彩斑斓,从大大小小的窗子刺出去。他们在那里的相遇,被她郑重其事地锻造成桃心形状,因为对于她来讲,那是一个值得当做“爱情”来纪念的时刻。油彩涂抹而成的小丑头颅,嘴角连接两个血红的脸蛋,靛蓝色眼珠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泪滴,圆锥体红色盘发直刺入房顶,被灯球五彩斑斓的光影推向墙壁的深处。她在那儿旁若无人地旋转,一侧吊带滑落在肩膀,乳房露出半个也浑然不觉。然后,音乐戛然而止,她被绊住,停下,只剩方才的动作围绕、攥着她的视线,扯向四周。他在距离她仅仅一米的地方,闻到了她的气味。不是一片或丝丝缕缕,而是如缠紧的铁丝一般的固体,将他周遭混乱的空间压制。

    3. 第二个尖顶:团状的记忆

    这儿的铁片并不大,被周遭的铁屑粉末团团围住,一齐聚拢向尖顶,组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体。它是记忆从四面八方赶来,共同汇聚向一个短暂的瞬间,相遇。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他站在别墅里的彩光与音乐声中,回头看见小丑前停止了旋转神情茫然的她。她站在房间门内,准备前往别墅参加聚会。他走向她。她推门出去,走向目的地,走向他。

    他眼中站在小丑前——“世界中央”——的她,像一只巨大的水怪,等待着被他打捞上岸。在相遇之前那短短的几秒钟,他需要将从时间里汇聚而来的女人搓成一根根绳子,再编织成网。而在那十几分钟的路程里,她迈出房间,一步一步将它甩在身后。物品脱离了她的看守,自顾自地飞起来,去往最初被她带走的地方,将还原构成她生活环境的往事画面。这些本是一整块质地脆硬的铁,应该保持原状,被塞进大衣柜的角落,或沉于河底,永久封存。那些早已湮没无闻的人与事,不应当在一个重要的时刻,赶来,破坏,或者提醒心的缺失,与回忆令人沮丧,不堪其重的一面。但她不甘于将它这样搁置或遗弃,而是选择了用巨大的锤子敲击,让它碎裂成大大小小的铁块,然后掩于角落,等待着磁铁的靠近。

    距离他最近的那根绳子是他走进别墅后,第一个注意到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脸颊鼓囊囊的,大眼睛玻璃珠子一样,身体丰满、肥沃,臀部和大腿在烟灰色的牛仔裤里像两根巨型皮蛋火腿。她斜躺在沙发的一侧,没什么表情,但他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出现。这个男人代表着丰富神秘的成人世界,与她一览无余的青春期站在抛物线诱惑的两端。

    一张巨幅电影海报贴在房间的表盘下面,她坐在地上仰头看向它: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艘破船头,即将奔赴大西洋。它从墙壁一点点褪下,卷成筒状,冲出了窗子,飞向电影院外的杂货铺。它被她的指尖找到,从摞得高高的海报中拽了出来,面前是她和一个男人。那是她网聊了近一年的网友,彼此都对这次见面抱有美好的幻想。而他们却只有那一面之缘。一起看了一部法国爱情片,钻出电影院的窄门后,他们激动地讨论着幕布上的情节,气氛一直很热烈,然而在她打算更进一步时,却听到他说:“如非必要,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她愣住了。她以为这个男人会与她谈一场恋爱,尤其是在他合着天桥上女人舞蹈配乐的节奏,牵起她僵硬摆在他身边的手的时候。可是突然就结束了。她此时正在穿过通向别墅的第一个红绿灯。

    他迷恋过的那个女人割破了他的掌心。其实他们从没有过越轨行为,甚至言语上的暗示都未曾有。她育有一子,丈夫常年在东南亚务工。他有次被单独邀请去她的房子里做客,本以为她在暗示那件事儿。但她只是端坐在茶几前,一边给他泡又苦又涩的茶,一遍询问他的工作、业余爱好,打听关于理财陷阱的传闻,绝口不提男女情事及生活隐私。她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件亚麻衬衫里,下身是长裤,布鞋,只露出脖子上明显的颈纹,与虚浮苍白的手指。

    他坐立难安,当她将茶盏递向他的时候,散发着凉意的河藻般的手指,仿佛伸进了他潮热的心脏。他接过茶,手放在裤裆上,问她一个人过寂寞不寂寞。“我生活得很充实。”她的回答让他灰心丧气。那天他天还没黑就离开了,跨出门,踏上老旧小区粘着一块块黑斑的楼梯,抚摸腐坏的铁皮扶手,扫过那些歪斜破旧的小广告……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接近了她——提着蔬菜水果,一步步踏上楼梯的那个她,对生活对自己有一秒钟的失控和无奈。在虚无中与他打了个照面。

    她的一双红色绑带高跟鞋飞向了一家餐厅,套在被黑色丝袜缠裹的脚上。她在和一个交往一年的男人谈分手。两只高跟鞋紧紧贴在一起,显得很局促。她想表达愤怒与委屈,却被他坦诚如巨石的眼神砸得粉碎。她手边没有任何工具可以用来找回他一直以来,引领她放弃的那些东西,话语,真实的情欲,尊严。只有她被迫脱下又被迫穿上的衣服,等价交换的节日礼物。拥抱时,围栏一样的肋骨,将心脏隔绝,生怕她的某一个分子侵入其中。她在那样的处境中仿若深渊,将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坠毁其中,或者深埋如杂草的种子。她匆匆瞥了一眼路边一家卖女鞋的商店,一双红色高跟鞋,摆在显眼的位置。

    他编织的速度越来越快,绳子中映现出的女人不再清晰。从过往汇聚而来的她们,被许多的障碍破坏了实在的轮廓,将实线切分成一段段虚线,将五官从不同的面颊上抠下来,重新组装。绳索串联起一串串盯着他的眼睛,表达爱意或者愤怒。裙子堆积成巨大的山,又拧成粗壮的绳子,高跟鞋鞋跟一根根嵌套成长串,花花绿绿的颜色,各色材质,以及盛放其中千篇一律的雪白大腿,足踝。或长或短的头发捆绑着,滑过他的指尖,跟随末梢循环而至心脏,就像许多女人的发丝一齐在他的体内轻轻扫动。手,乳房,嘴唇,皮肉,骨骼……然后,初恋的影子浮动在绳索表面,她正站在小学铁门外的冰柜旁边,吃一根棒冰,鼻涕顺着鼻孔流进嘴巴,他也尝到了咸咸的滋味。被丢进垃圾桶的情书,铺满在女孩的身体上,纸张边缘锋利,几乎割伤他的手腕。他第一次牵起的手,冰凉的触感,一块柔软的果冻,溜走了,晃动着马尾辫的背影,没有留住关于她面庞的记忆。他后来数次带上床的女人们,留下了湿热或者干涩的甬道,除此之外带走了一切,声音,表情,皮肤……一张巨大的网,出现在他的手中,将他交付,通向过去。他将它举起,走向近在咫尺的她。

    她的贝壳储蓄罐、水晶球、连衣裙、睡衣、钟表、书籍、冰箱、石膏像、台灯……一齐飞起来,飞往远方,飞往遥远的海边城市,清仓中的精品店,一场音乐会,一间位于二十层的酒店,一座座城市,一条条街道,一个个商店,这些领地因物品重访幻化出过往的景致、站在其中的她的身影、以及旁边的他们。她清晰且稳固,他们则破碎、羽化,断裂。眼珠被抠掉,只剩眼眶,眼神于是塌陷在头骨之内。声音似加了变声器,发出机械般冰冷的音调,刺刺拉拉,无法将任何情感与表情附着其上。被攥紧在她手中的指头,是一块块空气组合而成的橡皮泥,揉搓间变形,破裂。胳膊,肩膀,头颅共同组成的曲线,被消毒液稀释,轮廓消弭,内部颜色向外扩散晕染。一整片人形拼图被扯开,碎片飞往四面八方,她站在它们之间,伸手抓住几片,那一片的眼珠里印着她慌乱的表情,那一片的嘴唇上覆盖过她的唇膏,那一片锁骨上刻着她的齿痕,那一片掌心粘着她的汗水和粉底液,她在这些碎片中闻到了自己的味道,目睹了自己的痕迹,于是她也成为了四分五裂的一部分。就是这样,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商铺,一条条街道与一场场幻影拼接成为一间完整的屋子,构成了她的生活。她走在街道上,穿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在拼图碎片,与男人们晕染开的色泽与轮廓中,前行,准备冲向别墅的大门,那里会有一个全新的男人,如钢铁铸成一般坚硬、稳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将她从过去纷乱、消逝、朦胧的景色中拯救出来,带向还未支离破碎的未来。

    她走了进去。站在彩色的小丑前,舞蹈,耳中乐声将她的衣服揉乱了,头发与五彩光束缠绕在一起,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吊带滑落在一侧的肩膀上,乳房袒露出半个,身体像是电扇的叶片,围绕着中心,飞速旋转。直到乐声停止,她被无声的巨石绊住脚,固定在一处,只剩缠绕在光线上的目光,还保留着惯性,向四面八方拉扯。然后,她看到他从斑驳的人影中,凸显出来。

    他将背上的网抛向了她。她将视线拽回眼眶,近距离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鼻子,嘴巴,头发,脖子,胳膊,腿——一个完整的男人。从碎片之中生长出来的男人。

    4. 第三个尖顶:离心状的记忆

    这一尖顶最大的那两块铁片,薄薄的,几乎透明。他们从一个陌生城市的酒店房间走出去,朝向了相反的方向。打铁材料已所剩无几,最后的碎屑氤氲在尖顶周围,那些没有形状的悬浮颗粒,只消稍微抖动,就会掉落。他们的关系已即将走到尽头,磁铁的能量在这一处也变得极小,无法将他们“最终”的经历聚起,形成完整的轮廓。只能让它杂乱无章,不经串联,让一缕轻微的气息,呈现出结局必然的稀薄、破碎、若有若无。正如他们正在做的那件事儿一样:将彼此之间的连接抹除。

    此时,他们在陌生城市的酒店,期待着离开彼此。但在这一片离心的铁屑与粉末之中,有一个异类与别离无关,而发生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前的两三天。那时,她正在家中期待着别墅里的一场邂逅。除此之外,其实还有无数的事情,发生在他们相处中的每一天,细碎的,与彼此无关的,只关乎自身的欲望与期盼,束缚与逃离……关乎恋爱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背影与背影之间,形成的透明空间。

    她为那场聚会做了很多准备。花半月工资从百货商场翻出一条墨绿色的雪纺连衣裙。那天她被扒手偷走了钱包,里面放着初恋的大头照。照片上鼻子下方,被剐掉了一块:投入一块石子在脸上,扭曲的旋涡令他的面容走了样。那条裙子腰身略大,她将它送进了裁缝铺。再三嘱咐,务必将腰前那条折线与拼接裙摆的直线保持在四十五度夹角。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为聚会做准备,她将腿上胳膊上本就稀疏的汗毛用刀片剐干净,再涂上一层厚厚的乳霜。站在镜子前,看着身体上的块块乳白慢慢变淡,消失,仿佛自己正变成一块散发着香味的美丽香皂。她将未到来的那场聚会叠放在自己的房子里,一直保持着神经紧绷的状态,每一步都踩在一个男人预备好的视线里。

    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那里遇到他,她设想中的伴侣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点秃头,啤酒肚明显,眼角有鱼尾纹,没什么才华,也不会说动听的话。她在每一个深夜的虚无中与他亲吻、做爱,将自己托付予他。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尽快出现,将她无限绵长的空洞填满。然而当她踏进别墅的时候,便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渴望,而只想要等待一个一瞬间的男人,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好。然后,他出现了。他们并不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只是在对自己不得已的放逐中,碰巧将随手抓取的小石头,投进了时空任意的卡槽。他们不是巨石碰撞的缘分,他们的相遇脆弱、透明、每时每刻都有分崩离析的风险。她在星球间看到这块透明的铁片时,好像有人端着一盆冰凉的水,从她的头顶浇了下来。

    它与另一时刻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当他们推开陌生城市酒店的房间门,把日用品摆在桌子上,换上睡衣,各自洗漱,然后钻进棉被。彼此面容在陌生环境的映衬下,多了些新鲜的瞬间。他们都珍惜这一刻,并不想黏腻的汗水,和彼此乏善可陈,千篇一律的表现,打破肥皂泡般美妙失真的陌生感。他们像两个亲密的朋友,触摸发丝,脸颊,嘴唇,说一些平日不会说的话。但在这样的旅途中,他往往提议单独行动,她明白,他想出酒吧或者餐厅,结识一些与她不同的女人。她不介意。这样的旅行一年通常会有两到三次。

    当他如愿摆脱了她,他的猎物就会从看似完整的地面裂缝中钻出来,出现在街道或者酒吧靠近玻璃门的位置,牛仔裤,针织衫,发卡,渔网袜,蓝色眼影,披肩长发……他用那张已编织进更多女人的网,当然也包含有她,将这些物品打捞上来,从中翻捡出能与他的欲望相匹配的模具,将它们揣进一个墙壁泛黄,散发着劣质麝香气味的酒店房间里,而后费力嵌套进他身体的表面。这些女人没有脸,没有身体,但他仍然需要她们,就像从机器里吐出的冰淇淋需要鸡蛋卷筒。

    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他的网的主导。她不只是一串串眼睛、嘴巴、裙子、高跟鞋,也不处于边缘,而是中心一具在他的手中被搓成绳索的完整人体,长发与脚趾向相反的方向延伸,骨骼、血液、神经拧搅在一起,触感温热且散发着他已无比熟悉的铁丝方块的沉重气味,并蒸腾出几年相处中形成的层叠累积的幻影。她改变了它的纹路,颜色,就像镶嵌在一条裙子正中央的大大的宝石,用反射出的光线改变了布料褶皱色泽,与丝线纹路。而一旦他回归生活,这张网就会立刻软绵绵地沉溺于世界的角落。只有她能从中逃脱,在与他手掌的缠斗时,获得胜利。让自己从那绳索与网的禁锢中,长出轮廓,皮肉血液器官复位,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有一天她会失败的,她会困在网里,再也无法走下来。

    她在陌生城市里的穿行,与他不同,她没有去邂逅新的男人。她远离他的方式,是重回独属于自己的回忆。她坐在酒吧,望着墙角那个穿丝袜的女人脚踝下方红色的绑带高跟鞋。在一家文具店,她发现了成摞的电影海报,印着各个国家的爱情电影剧照。她找了几张出来,让老板用牛皮纸卷成筒状,再拿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绑起来。她走进一家西餐厅,吃了一块牛排。她专心观察着身边的人们,肉渣掉在裙摆上也没有在意,甚至将三分熟的牛肉渗出的血丝染在刀背上,并举起它坦然地让眼睛与脸颊在其中变色、扭曲。她去了一家很大的酒吧,在嘈杂的音乐和五彩的灯光中,把一杯七彩的鸡尾酒一口口咽进喉咙。电影院里在播一部法国爱情片,当水泥将男孩女孩浇筑进深坑里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啜泣。没有人发现,也没有攥住她发麻的手指。在这过程中,她找回了与很多男人有关的恋爱往事,但它们并不再为汇向相遇那个时刻,而是要将她从一个完整的男人身边带走,重新扔进一根根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一双双看着她的眼睛,一排排牙齿,一个个遥远或近在咫尺的背影,一张张扭曲的脸……之中。铁屑向尖顶之外牵扯着,无力的,悬浮的姿态让她几乎彻底遗忘了他的存在。事实上,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轻易找出碎片中与他有关的部分,拼凑出完整的人体轮廓与回忆。但她不会这么做,在陌生的城市,被回忆笼罩,将他抛向一切无关紧要,让他消失,才是她的目的。

    他们毫不相关,不论是推开酒店门各自行动,还是相遇那天。都是如此。那些零碎重返的,以离心方式存在着的物质,在强调着这个事实。她觉得无聊,轻轻晃动了一下磁铁,那些人体器官,影像,细碎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不见,只剩两块透明铁片摇摇欲坠:相遇与分离,碰撞时发出秒针的滴答声,如流水的响动,那是从街道亮晶晶的路面上潺潺走过的时间。

    5. 松树尖上的三角磁铁

    一段时间过去,磁铁的吸引力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只能将大大的铁片吸附,而那些碎屑、粉末,似乎已风化在蓝色弹珠里,或被覆盖其上的身影中巨大的胃消化殆尽。而她也慢慢疲于爬上松树前往集市。于是她购回那块磁铁,将它的一角平衡在松树尖上。让它光滑的轮廓稳稳地立在通向无限空间的中央地带。铁片重回世界与身体的角落,变为无序,丢失了路径,轮廓,形状,随着地球的运转与身体的晃动融为一体,成为混沌。每当它们将如烟雾般消散的时候,她便会去到街道的中心,爬上松树,摘下磁铁,端详。它离开了星球集市,失却了魔力,无法再将任何具体汇聚、唤醒,但它的轮廓仍然稳固,三条平坦的线,三个高潮——一个易于永久保存的,时光与故事的梗概。

    她想她有天仍会回去,当生活走到尽头,或恋爱遭受坎坷,因而再次点燃总结记忆的欲望时,她将抱着它,重回星球间的街道,审视蓝色弹珠里铁片铁屑存在的方式,审视她的身体如何包蕴着它,血管流淌成街道,眼睛展开成卷帘门,脚趾浸泡在广场中央的喷水池里,手臂环绕了整个岛屿……其间洒满的铁屑铁片,是她怀着感动、偏见、憎恶与爱,锻造而成。她无法不将这些情感掺杂其中。所以那些铁制品并非一件件实际的事,物,而是一团团、一片片的精神、意识、情感,它们将事件绞碎,重构真实。她将再次,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沿着松树根茎的阶梯,来到星球之间悬空、黑暗、无垠的漫长道路,用手中的磁铁找寻然后抛弃它们。

    她站在街道中心,抬头看到松树尖上三角磁铁蜻蜓点水地站立着,背后是无尽浩渺的天空,宇宙,对比之下,它那么小、轻,如大地上破碎般的一粒,似乎从没有办法将星球与身影框在其中。只有在遥远的宇宙,它才能与巨大相抗衡,让消隐的记忆铁片找到依附于具体轮廓的路径。——只有那时,它才是时空的绝对主宰。

    等时间继续向前,她遗忘的进程来到尽头,磁铁将从松树尖坠落,丢失在城镇街道的角落,或被小孩捡去,当作寻找沙堆中真实铁屑的玩物,那些汇聚其上的黑色粉末,没有画面、声音、感觉与意义。但她不会对此感到可惜。丝毫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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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松树尖上的三角磁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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