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蕾拉
离校的那日,蝉见经过学院的绿楼,天色有些晚了,隐雷躲避在厚厚的交错云层里,透露出滚滚低沉而洪亮的声响,恰如喉咙的颤动那般令人不适。空气里的湿气在那一刻膨胀到了顶点,就连眼皮子都像蒙上了粘液聚成的液体珠子,细细密密,一种周身黏腻而挥之不去的感觉从脖颈向背后悄悄伸展而去。蝉见抬头望着绿楼漆成白色的窄门上方圆润的蓝色陶瓷吊灯来,闪着和这季节一般糟心黄光的灯下,成群的飞虫无节奏地绕着圈子,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连蝉见的心也被打乱了。
“快件!”绿楼收发处老爹干涸又油腻的吼声瞬间划破了沉重的空气,这声音宛如一根伤痕累累的粗绳,蔓延着套在了蝉见的脖子上,把他牢牢地缓缓地牵入了室内。室内满溢着粗粝的霉味和下水道的臭味,老爹不见人影,孤零零的收发台上是一盆柱形的物体,被浅紫色轻薄的纱布盖着。光线太过昏暗,老爹原来去了墙角开灯,日光灯噼噼啪啪响了好几声才算打开,这噼噼啪啪忽明忽暗的瞬间,把纱布没盖到的那一部分神神秘秘的所在印在了蝉见眼里。
“都死透了吧。”老爹反抄着手,皱起的脸部露出得意又戏谑的笑容,走近过来,隔着桌角张望着这件可怜的递送,似乎他早已知晓一切,似乎连接收它的小伙子也是可怜之人。老爹自顾自摇摇头,在这种无名的对峙里,蝉见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连纱布都没有揭开,就抱着它疾步离开。走到门口,才迟疑着,若有所思地略微欠身致意。“死透了哦!”老爹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蝉见耳边,连同蝉见自己的身影那样,一起消失在了隐约落在西方天际的上弦月之下。
那个离校的夏日,蝉见没有回家,他独居在租住的小单间里。可幸的是单间虽然处在低洼之地,并且隐藏在一层铁栅栏之后,但一直沿着铁栅栏外的石径走上十来分钟,便是海,没有沙滩没有渔船只有防护堤的海。蝉见叫自己的住所为黑洞,因为每次夜里翻过栅栏,撑着手臂停留在最高处的时候,他回首看到的住所窗户都是漆黑的,宽阔的,深藏不露的,就好像那漆黑所在的尽头,是他唯独没有放弃的寄托。
于是在环绕四周的水塘边,更深的黑洞口,忽闪忽闪着碧绿的萤火虫。蝉见总是顾不得坐在狭窄栅栏顶端的痛感,凝神望着这些仿佛约好了,携起手,数着“一二三”一起绽放,又瞬间一起黯淡的生灵来。它们聚集在一起,默契地互相映衬互相体恤地沉浸在夏夜的静谧中,生生地给蝉见带来一种嫉妒之感。因为孤独的始终是他,始终是他尚且保留的,那天从老爹那里取走的残余。
眩晕的午后,蝉见在浑浑噩噩的梦里,身边总有鲸羽的身影。她有着寻常的茶色披肩直发,有时身穿白色薰衣草碎花长裙的她,在夏日烈阳下的瞳孔也是透亮的茶色,就好像蝉见曾经总被别人夸赞地说着:“蝉见,你的女朋友真好看啊,那么浅的发色,连瞳孔也是浅色的,就像混血儿一样。”蝉见总是惊喜而又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另外她不像混血儿,她只是有点像猫。”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也一样,那时还在遥远的某个夏天的尾声,学校里供了芋头和莼菜的套餐,还有带着鱼鳞片烤熟的方头鱼,这种充满京都习气的搭配只有蝉见和鲤华才会不约而同地选上吧。回头看着身后取餐的女孩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餐盘,蝉见不由地笑了,对着鲤华浅茶色瞳孔里的自己痴痴的模样笑了。
“听说你养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橘猫。”鲤华试探着问。
“恩,确切的说,它们是母子关系。母亲猫已经不太爱和人类相处了,除了吃饭,多数时间她都躲在阁楼里,只在夜里猫开会的时候,特别是在满月的屋檐下,才见得到她。可少年猫还是整天缠着我,给他准备猫鱼拌饭的时候他仰着脑袋,尾巴竖得笔挺,在我脚下蹭来蹭去,简直是一个会动的"ひ"字呢。啊,对了,你看我腿肚上,看看,这些又肿又极痒的跳蚤块,都是从它妈妈那里,从开会的野猫那里得来的,怎么都不消痒呢,我整个夏天都过疯了……”蝉见滔滔不绝地和鲤华说着这些关于猫的事情。鲤华听着,笑着,用一种亲切而又静默的姿态靠近着蝉见的心灵。她说:“蝉见,我也养了一只猫,一只黑色的猫,我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就随便叫了水兵月里的露娜。”
“就是头顶着一个月牙的黑猫吧。”
“那是上弦月。”鲤华说。
蝉见如今什么猫都没有了,他睡在草席上,就像睡在烈日的泳池中央那般。放暑假的泳池在学期末最后一天被放掉了全部的池水,大家聚在一起,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莫名其妙地系着“加油”字样的白色头巾,心不在焉地用脏兮兮的拖把把泳池碎马赛克石拼接而成的底部随意地抹了一遍。那时蝉见把头发剃成板寸,染成金黄,戴着耳钉,因为故作的忧郁或者因为阳光,连眼睛都眯小了。他躺着,干涸着,手臂高高地举起,对着太阳的方向,他看到阴影处自己手臂上的凸起的经脉,看到细小密布的雀斑和红色的星星点点的血管瘤,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的香烟。“喂喂,谁来借个火!”蝉见大声地吼着,他的同学们蹲在泳池边抽烟,调侃着补习班,女生,冷饮店,游戏厅这样的闲言碎语。蝉见看见自己白色的背心和泳池底部的马赛克融为了一体,变成了蓝色和白色交织的方块。而这些方块在背心的质地上又显出了条条丝线,或者说是条形码一般的线条。他的烟点燃了,橘红色的焦点在太阳这个火球下发出亮光。
现在蝉见还是浑浑噩噩的,想必是鲸羽新添了蚊香。盘香浓烈的烟味从猫咪造型瓷器的周围袅袅上升,外面的蝉鸣声像是凝固了一般,唯独鲜有的微风轻抚着玻璃风铃,发出孤独但又清脆的响声。那风铃分明是一条沾着橙色波点的流水鲤鱼,两边的鱼鳍和一条鱼尾被吹成丝线般风姿绰约的动态模样,好像一不小心,它就会乘着风,游到碧蓝的天际里,再藏进柔软如棉的云层中。
“蝉见,风又热了。它是挨不过夏天了。”鲸羽沮丧地说。
方才浑浑噩噩的蝉见猛然竖起身来,只见鲸羽一脸无奈地趴在书桌上,一手拨开纱巾,一手在小冰桶里拨弄着已经融化成水的残冰。绿色的塑料风扇轰轰地送着风,那圆柱里唯一的海月水母,静止不动,仿佛已经死去了一样。
因为两只猫都死了,所以不想再看到鲤华的脸,不想再听到鲤华的声音,也不想再看到关于露娜的一切。唯一的那次海岸烟火大会,大家聚集在一起,离开夏日集市远远的。那时夕阳已经落山,依然是熟悉的上弦月,海的尽头笔直而平静,云层里只有一丝橙红的线条,海鸟停在潮汐的痕迹里梳理羽毛,似乎在告别一整天的飞行和啼鸣。蝉见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疯子一样,蹲在远离伙伴们的没有沙滩的石阶上,伴着路灯读书。一个从不读书的人,在那里读书。
“你在读什么?”那是来自柔软而细腻的鲸羽的声音。她离蝉见是那么地近,她细长的双腿,略有些溜肩膀的身型,还有扎起的丸子头下留下的零散的发絮,在路灯下投射出的声影和蝉见的身体重叠在了一起。
蝉见的心咯噔地沉了下去,不过他并没有让自己在这种强烈的失落感里迷失地太久,有时鲸羽的样子和鲤华那么相像,相像到蝉见想起鲸羽之时,居然看不到她的五官,只有面容上的一片模糊,模糊地宛如夜雨磅礴的玻璃窗上流下的雨幕。蝉见慵懒地说:“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鲸羽愉快地笑了,说:“是'今晚的月色真美'那位。”
“你是在跟我表白吗?”蝉见突然站起身来,他端详着鲸羽在灯光下,背着大海,背着沙滩,那种痴情,关切又担心的神情,不知为何,却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感,一种憎恶到想要用力去摧毁鲸羽对自己的迷恋的那种冲动。于是他一把抱住了鲸羽,手掌叠在鲸羽吊带裙的裸露在外的肩胛骨上,他那么紧地抱着女孩,紧到指甲都抠住了她的皮肉。而鲸羽则是惊鄂不已地一动不动,随着拥抱的深入,她缓缓地踮起了脚,细弱的臂膀轻轻搭在蝉见的腰间。蝉见端着她的肩膀,那往下滑走好像要消失的小肩膀,然后像鸟儿啄食那样吻住了鲸羽的双唇,他撕咬她,因为她的忍耐,而加倍撕咬她,直到背后响起宏大的烟炮声。鲸羽留下的泪珠里,长久地映下了璀璨的光斑,飞扬的火蛇以及绽放的花形。
而蝉见的眼里,却是黑沉沉的海天揉成一团,惨淡的上弦月,远处灰色的人群,偶尔闪现又转瞬即逝的线香花火,以及那一切之中,找寻不到的鲤华的身影。那一刻,在朋友之中的鲤华,是不是正欢笑着挥舞着她手中咝咝作响的线香花火,划出爱心的图形,眼角的余光瞟着远处辉煌夜空下拥抱热吻的那两人,时间停止一秒,她又继续笑着转过身去了。蝉见没有勇气去寻找鲤华,因为他们之间间隔了死亡,所以一切再无意义。而鲤华,永远不可能像鲸羽这样,走到自己的身边,问自己那么简单的一句:“你在读什么。”
无限的痛苦。
“蝉见,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留着这个东西呢?”鲸羽有些不耐烦地说。
“这个东西。”蝉见扬起手,却又无奈地放下,他不知道他曾经积攒的愤怒都给了鲸羽,这种无力承受之感。
蝉见一个人,背着书包,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崎岖不平的石路上走向所谓墓场的尽头。书包里是两只橘猫的尸体,他故意使劲地走着,悲伤的感觉就像一股激流注入了他的体内。打开书包的时候,母子俩的身体一横一竖叠在了一起,尸体已经有些僵硬了,已经消瘦的四肢直直地挺着,嘴巴微微裂开露出狰狞的牙齿。蝉见笨拙地蹲在石子路上折纸箱,可是纸箱太硬了他怎么都折不好,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抖,他那么地憎恨自己,憎恨自己一路上竟然不在悼念爱猫的离世,而是在反复思忖怎样才能继续面不改色地和鲤华一起讨论关于猫的一切。
这对橘猫母子而言是多么残酷。蝉见在纸箱上扔了最后一盘卡带,那是很多年以前,猫母亲还是少女猫的时候,蝉见关起门在房间里录歌而少女猫拼命地抓着门,喵喵地哭叫着要进来,要呆在蝉见身边,一刻也不肯离开的录音证明。最后,他们和这份证明一起被塞入了动物焚化炉,变成了一捧还有些说不明形状和姿态的白骨残骸。蝉见没有落下一滴眼泪,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爱那对橘猫。
这个场景,和离校日,在老爹那句有如诅咒般的“死透了哦”中环绕不去的现实一样,是蝉见的伤。他颤抖着手揭开了纱布,那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延伸入海的石径的一头,在清冷的月光下,圆柱形容器内部的海月水母已经接连死亡了。蝉见后来和鲸羽解释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你知道水母死了是什么样吗?水母死于高温,水母死了以后,水就浑浊了,尸体不成形,就像白色的皮屑,连落花都不如,那种有些像泥垢水垢污垢的东西飘在水里,那就是水母的尸体。”
只剩了一只还苟延残喘地活着。透过这些残垢般的漂浮物,蝉见看见了石径尽头的女孩,那是鲤华。她在那个尽头留给蝉见一个疏远的背影,而她身边俨然蹲坐着一只身形瘦小却精神奕奕的黑猫露娜。
蝉见对着那个背影说:“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你的海月水母退还给我,还放在绿楼老爹那个黑得发臭的屋子里?”
她不答。
“鲤华,你是不是知道我的橘猫已经都死了,却还假装快乐地和你继续谈论着猫?”蝉见的声音不再清晰。
“我要把露娜扔进海里,扔进深深的海里,这样就好了,这样你就能爱我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蝉见哭了,哭得那么用力,哭得视线模糊却又凝聚在露娜黑色的背影里。但当他走近露娜时,这只猫敏捷而狡黠地回头看了蝉见一眼,倏忽一下串到不知何处的阴影里去了,只留下额头上那闪烁发光的上弦月,在蝉见眼里久不散去。
“蝉见,醒醒,醒醒,你一直在哭,哭得好伤心。”是鲸羽。
“啊,鲸羽啊。”蝉见有些疲倦地睁开了眼,院子里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鲤鱼的风铃被一阵疾风带来的震颤发出热闹的鸣响。“鲸羽,你还是离开我吧,带上这只还死不了海月水母,我不想再看到它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蝉见那一刻没有勇气再去看鲸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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