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知道吗?语言和文字是酿造一切故事的开端。当我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开始,我的故事就已经开始了。而你又知道吗?会讲故事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家,他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构造出一个别人未曾感受过的事件、时间、空气、温度以及里面的人物,都是存在于虚幻之中。当你为他痛苦而痛苦,为他感动而感动,那么他的谎言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已经将你记录成下一段讲给别人听的故事了。”
在苏格兰近海城市奥本(Oban)的海岸线上,有一幢孤独老旧的房子。两层楼的格局,木质的楼梯和地板,因为长久海风的侵袭和时光的打磨,走上去都有着“吱呀”的声音。在这老房子的会客厅处一座烧着正旺的壁炉,里面的助燃物像是被拆分的木头家具,火光在时间产物的调和下从炙热的模样变成了舒缓的形状。有一扇高大的拱形落地窗正悄悄地汲取着壁炉所泄漏的温暖,窗外是那正午阳光都穿不透的云,厚实并且裹满了未降落的雪花还有未凝结的雨。
一个穿着老旧的针织羊毛衫的身影从木质楼梯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他端着一杯加满冰块的水晶杯里面倒着一点点诱人的大麦色。就这么蹒跚地踱步坐到壁炉前的单人格子沙发上,沙发的扶手处打着色泽不同的补丁,但是连补丁都被长时间的摩挲变得斑白。
一个强壮高大的身影自火光深处走了出来,他披着考究的一件黑色的雅格狮丹(Aquascutum)羊毛大衣,里面穿着精致的伦敦萨维尔街(Savil Row)定制的私人礼服,顶着一头茂密的金发,用那凹陷的眼眶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眼前年迈的老人。
“那么你又是准备给我讲述谁的故事呢?亲爱的莱尔先生。”
“故事?是的,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那位叫做莱尔先生的老人略微停顿一下,将手中的水晶杯缓缓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便轻轻地放在一旁的已经满是划痕的木质桌子上。
“那是一个树叶还没有落下的秋天,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的故事。在一座靠海的偏僻小城中,有一所学院,学院里有个特别的学生,名字叫做安德里。他是一个从小骑着自行车到处游荡的小混蛋。一个郊外村里渔夫家里的儿子,身上总是有着一股海水的味道。这小子在学校十几年没有背会一首莎士比亚的长诗,也做不出一道带着数字的题目,甚至连他父亲的捕鱼技术也从没有学会过。这个安德里只会做什么?他只会将他那头漂亮的黄色头发竖起来,用那百灵鸟都比不过的嘴巴去和学院里裙子最短的女孩聊天。安德鲁从不挑选女孩是从哪里来,不管是城堡中的女佣的女儿,还是那本就高贵的男爵女儿,他都要去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去哄她们开心。当然,安德里也是乐此不疲地去认识她们。穿着他那不合身的散发着腌鱼味道的长衫,还有那掉了漆的皮鞋,吹着口哨去街边认识不同的女孩。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本就不该认识的一位公主。那是一位侯爵家的大女儿,是成长在城堡的一位真正的公主。”
“哦,先生。恕我直言,年轻的男孩就应该学会如何去哄美丽的女孩们开心。但是,公主的出现像极了《红与黑》(Scarlet and Black)中于连和市长夫人的爱情故事。只是木匠的儿子变成了渔夫的儿子。”
那年轻的身影轻佻地坐在壁炉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很随意地接应着老人的故事。
“说的对,像《红与黑》一样。那渔夫家的儿子看到那与众不同的身影,从马车下来步入教堂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像发疯了一样想要去和这位公主说话。甚至在教堂礼拜的时候,他亵渎地看到耶稣慷慨地将那无上的神光尽之倾泻于这位公主身上。安德里第一次发现,梦境中幻想出的身影其实可以投射到生活中,他第一次意识到,普通女佣家的女儿是没有那公主眼神中所蕴含的暖流。那位公主有着棕色柔顺及腰的长发,有着会说话的眼睛还有小巧的嘴。在教堂偷偷注视这位公主的安德里,此时只怨恨那莎士比亚的长诗中对于美的赞赏过少。甚至于懊恼自己空荡荡的脑袋里,多装不下几个美丽的词语去形容眼前的光。可笑的是,这本就愚笨的安德里信仰都不再坚定,只认定这公主的形象就是光明所向。当教堂的礼拜散去,安德里看到这位公主并没有随着人流而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只是站在中央,和自己的侯爵父亲还有神父说着话。安德鲁像是女巫在背后下了最蛊惑人心的咒语一样,悄悄挪动着自己的步伐,慢慢地走向了这被光所温暖的地方。神父发现了不断靠近的安德里,或是他们的谈话本就不该允许一位渔夫家的儿子去听到,或是本就无所事事的安德里并不应该出现在这群人之中。远远地,神父就呵斥道‘安德里!礼拜已经结束!’ 安德里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湿了个遍,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和这位美丽的公主之间的距离,并不是仅仅只有这几步的距离。安德里把那高傲的头颅垂了下来,藏在转过身的背影之中。依稀之中听到了那位公主的名字,查理斯·M·罗丝。”
老人说完这个名字,眼神中陷入了沉思。火光在面前映照地舞动着,一旁杯子中的冰块也在壁炉的作用下慢慢融化,杯壁也散出一股淡淡的水雾遮蔽上了那独属于苏格兰的单一麦芽的香气。
“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一切的幸运都是不幸的开始。自教堂之后,整整两周的时间安德里再没有看到那束光的出现。安德里的学院就在教堂旁边,他的座位就在窗口处,可以看到不远处教堂的门口来往的人群。安德里忘不了那初遇时的惊艳,也慢慢沉寂下了那被光所点燃的心。他不甘坐在窗边数着落叶落下的数量,或者是紧盯来往的人群是有着什么样的神色。但是安德里又无可奈何地坐在远处,好像他除了坐在远处,便再无用功之地。每当星期日再次去教堂礼拜的时候,安德里都会虔诚地祈祷上帝,让心目中的光再次莅临眼前。过了不知道多久,在大雪前最后的一场雨中,安德里再一次失望地从教堂离开。英国的雨天不需要大伞,那肆虐而起的海风会吹走你对自己的遮掩。安德里淋着雨在教堂的街角处看到一件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枚银质的徽章。安德里知道这枚徽章上精致的雕刻是代表一个贵族家族的证明,外层一圈是咬着尾巴的衔尾蛇(Ouroboros),而勋章的正中间是一个花体的M。他拿着徽章的手不断颤抖着,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涌了上来,是她吗?冬天的雨是寒冷的,是冰块作为液体流淌在人间的介质,瑟瑟发抖的安德里没有感受到一丝寒冷,那被雨淋的发白的面庞上透露着火一般的兴奋。安德里拿自己湿透的袖子将怀中的那枚徽章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那个年轻的身影从老旧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走向木质楼梯后的阴影处,翻找着。只听着一阵东西从高处摔落的响声之后,那年轻人高喊出声:“莱尔先生!你真的应该把这又臭又脏的破渔网扔到那该死的海底!”
莱尔先生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寻找什么,不得已地中断了自己的故事:“在那该死的柜子里面,真见鬼,不要动我的渔网!”
那个年轻身影在听到莱尔的喊声之后,也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半瓶软木塞封口的威士忌。这也正是莱尔先生杯中给自己倒的液体。
年轻人随意找了个杯子,还没等将酒液倒入,先打开木塞,狠狠地嗅了一口,很是陶醉地说:“格兰菲迪30(Glenfiddich 30Y),你这老家伙口味真是一成不变啊。瞧瞧这美妙的果香味。”
莱尔先生没好气地将自己杯中混合着冰水的威士忌一饮而下,说道:“伙计,省着点喝!这也是我最后一瓶了。”
年轻人听罢,只是笑盈盈地给莱尔先生的杯子中再次倒了40毫升的威士忌,便直接对着瓶口大口饮下。丝毫不顾及那流淌出的液体顺着嘴角打湿自己那好看的外套。
年轻人的脸上渲起几抹红晕,说:“莱尔先生,你的故事只有让我举杯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那么,安德鲁见到了他的公主吗?”
“是的,当然,渔夫的孩子捡到了公主的族徽。像极了童话故事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对吧?可就是这样,那高不可攀的公主也借此机会认识了这个奉若她为女神的穷小子。你还记得苏格兰的雪有多大吗?就在那个冬天,连不断翻滚的海浪都被雪冻结在了原地。那可怜的穷小子,在满山寻找一朵还在开的花,只是为了在礼拜日那天送给这美丽的公主。安德里每天晚上会趁着月光爬着满是雪的山坡,他很聪明会用厚厚的积雪在墙根处搭一个落脚处。他可以踩着积雪倚靠在那尖顶房子的墙边,他灵巧地坐骑在墙沿上只是为了给公主讲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就像他曾经给那些女佣木匠女儿讲的故事一样,勇敢的男孩征服了大海,孤独的少年离开了家乡,浪漫的旅人在雪地里寻找代表爱情的玫瑰。住在城堡里饱读诗篇的公主哪里听过这普通又未曾听闻的故事?安德里也是乐此不疲地一个又一个地去讲。撑着带雪的墙沿的手被冻得开裂也浑然不知,只见两个人眼里就像燃起了火把。那温度高到太阳为之让步,那闪耀的光让月亮为此暗淡。他的故事和眼前的公主替代了月亮和夜晚的身份,安德里只将每夜的会面称为梦(Dream),一个荒诞的年纪但是最纯真的梦。”
年轻人听到此处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什么古老而又荒诞的故事?是灰姑娘?还是《红与黑》?公主爱上了穷小子?最后嫁给了爱情?瞧瞧,瞧瞧,我们浪漫的莱尔先生已经老到讲不了故事了。那最后是不是穷小子要成为侯爵的驸马,然后爱情事业双丰收?”
“是啊,老掉牙的故事情节。公主丢了东西,穷小子捡起来,两人坠入爱河。但是不一样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公主比安德鲁大了两岁,侯爵的家里已经在准备她的婚姻了。是威尔士一个城市的城主儿子,他们坐着四个轮子就能跑起来的马车。公主不忍心告诉安德里,自己已经有了被人安排的命运。只是在一个玫瑰花还没有盛开的季节,两个人乘坐着蒸汽火车逃离了一起相识的城市,跑到了在海边的另一头,就是这里,奥本。和你说个可笑的事情,那渔夫家的小子带的英镑只够支付得起自己来回的车票。在这个城市里,饥肠辘辘的安德里忍不住了,在海边向一个年迈的渔夫借走他的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使用着自己从小就会的技能,捕鱼。但寒冷的海面没有一点回应,公主忍不下去了,在一个偏僻的典当行将自己的珍珠耳饰当了出去,仅仅换来八十镑。可能是那渔夫父亲的教育不同,刚刚到手的八十镑被安德里立刻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威雀威士忌(Famous Grouse)。是啊酒精一直是浪漫的,那一天晚上,春天的花朵没有盛开,但是在奥本却盛开了不同的花朵。清晨的阳光直射在整个城市里最廉价最破的住宅阁楼中,照亮了两个昏沉的灵魂。男孩饱含着对未来挑战的激情,因为他一直觉得他是自己无数故事形象中那不可战胜的主人公。而女孩却对着阳光眯着眼,她知道每一支盛开的玫瑰终有带刺的根茎。”
莱尔先生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企图让自己舒适一些。刚刚缓和一点,便拿起来一旁的酒杯一饮而尽,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可能安德里没有意识到,他在遇到公主前有和多少穿着裙子的女孩说过类似的故事,他也记不清吧,他一直不是自己故事中独有的形象。可笑的是什么?连他的父亲在他口中,都是撑着刺刀骑着战马的骑士。他的刺刀是什么?那张不知道破了多少个洞的渔网吗?他的战马是什么?只能站得下一个人的小渔船吗?那他确实一生都在那片战场上战斗着。”
莱尔先生讲着讲着笑出了声,那深陷的眼眶因为剧烈的笑意,挤出了一道道时间的刻痕。是啊,他已不再年轻了。
“是这小骗子清醒的时候了。那天,安德里在和公主散步的时候,冲上来几个年轻的女佣。几个女孩一看到安德里在这里,便顾不上他身边是谁,怒气冲冲地围了上来,质问着安德里他到底爱她们谁。安德里手忙脚乱地看向一边的公主,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者如何撒一个更大的谎告诉公主,这些女孩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公主提着裙边大方的笑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这时候安德里着急地想推开人群向公主跑去,可这些为了爱情所疯狂的女孩哪肯轻易地放走他。他被人群的拉扯绊住了腿脚,也是由于自己的不坚决让那道身影直至消散在眼底。”
“这才对,这才符合年轻人的爱情呀!年轻的男孩扎在美丽的少女堆里!就应该这么干!”剧烈的笑着说道,随后那道年轻的身影抬起头喝干瓶中最后一滴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藏在喉头的酒气尽数吐出。
莱尔先生一把抢过已经空了的酒瓶,朝着嘴巴倾倒着,幻想能在流出一两滴威士忌。无奈瓶中已经什么都不是,只能赌气似的将瓶子摔碎在窗边。
年轻人站起身,看着窗外零散飘落的雪花,说道,“莱尔先生,那这对年轻人之后的故事是什么样呢?”
莱尔先生摇摇晃晃,醉眼惺忪地说着:“最后的故事?最后的故事是公主去了威尔士,坐上了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带好了结婚的戒指。我们会讲故事的安德里,继承了父亲的破渔网住在了奥本海边那座廉价的破房子里。”
年轻人说:“那可真是一个完整,又美好的故事啊。是吧?范特西·莱尔先生(Fantasy, liar)”
老人说:“是的。范特西·莱尔先生。”
(Fantasy=幻想,Liar=说谎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