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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星期二,是五月最热的一天。下午一时四十分,芙蓉大酒店门口,大堂经理田雅丽身着工装,匆匆走出来,发动自己的车。阳光猛烈,空气似流烟,从汽车挡风玻璃上一波一波流淌下来,恍恍惚惚的,梦境一般,飘忽、疏离、没有真实感。下了车,沉闷黏稠的热推搡着田雅丽,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医院大门。你儿子被车撞了,不严重。田雅丽脑子轰了一下,班主任D老师的这句话,一直悬浮在脑海中。强烈的不安紧紧地攥住了心脏,她心口突突地跳,仿佛要跳出胸腔,三魂七魄游离出窍。
轩轩……
半个小时前,校园里,轩轩望着天空一一从一个七岁孩童的视角望过去,阳光灿烂,白云鱼鳞般贴在天空,平常又美丽的午睡后休息时间。轩轩手里捏着纸飞机,跳起来,右手用力投掷,纸飞机划出一道弧线,侧翼摇晃着飞向空中,轻飘飘航行,慢悠悠降落。现在告诉妈妈,轩轩折的纸飞机会飞了。轩轩捡起纸飞机,望着手上的电话手表有些犹豫。妈妈肯定在工作,还是接我放学时再说吧。如果有风,纸飞机能飞更久呢。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十五分钟,还可以让纸飞机飞一会儿。轩轩把目光从电话手表移到纸飞机上。跳起来,右手用力投掷,纸飞机坠落,捡起。跳起来,右手用力投郑,嗬,有风了……
A老师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开进校园,停在了通路上,打电话给B老师与C老师,一起外出参加培训。打开车窗,探出头,太阳有些晃眼,孩子们童稚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一个白色的纸片从校园里飘过来,一个孩子尾随其后。真热,A老师拿水杯架上的水杯喝了口水,仰头喝水之际,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仿佛看到一个小孩的头脸,喝完水,透明挡风玻璃前十五米处是校园大门。B老师与C老师从校园分叉口走来,彼此打过招呼,两人打开车门,上了后座。A老师放好茶杯,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A老师觉得今天的车况不好,踩油门时的顿挫感比往常更明显。开出四五米,下意识踩了一下刹车。后座的B老师与C老师在说什么,没听清,他没有太在意,左脚掌踩在油门上。
很多人围拢过来,挥着手,嘴里叽叽喳喳喊着什么,根据唇型判断,是不断在重复三个字。A老师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立马踩了刹车。B老师与C老师从后面爬了出来,A老师看见他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目光在水泥地面上那一圈耀眼的红色痕迹上收回来。阳光狠毒,有些眩晕。天呐,快打120。人群中有人在喊。还要打110,人群中又有人喊。A回过神,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打120,手滑,手机掉落在地。B老师与C老师也在拨打急救电话。A怔怔地站在那里,直至嘀呜嘀呜鸣笛的白色大车开至校园门口。A老师看见白大褂抬着担架冲进校园。
做完笔录后,A老师的双腿灌满了铅,脑子里塞满了浆糊,魂魄好像被闷热锁住了。轩轩的班主任D老师把车刹住了。A老师机械地下了车,冲进医院,电梯门口有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老人,担架进了医护专用通道。他站在电梯里,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不锈钢镜面上有几个变形而丑陋的人,A老师看见自己杵在人群中像个木乃伊,其他人则是虚像般,若隐若现。各诊室沉默在过道两边,空气中浓烈的双氧水味道唤醒A老师的意识,抬头看见幽深的过道尽头,惨白的节能灯映照下,白底红色“ER”两个字母,麻花般扭来扭去,让人瘆得慌。
二
田雅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死人,这个人是她的儿子。她还太年轻,在她三十二岁的年岁里,死亡是个遥远而陌生的词汇。从候诊椅上起身,从里面出来的医生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田雅丽从无数的影视剧里听过这样的台词。那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重新归位。嗯,这一切只是个梦。是的,肯定是在做噩梦,她甚至阻止了丈夫挥向A老师的拳头,学着影视里的角色,大度地说,他也不想的,他也没有想到。潜台词是,在梦里跟人较什么劲儿。直到梦游一般随着警察调阅校门口的监控录像,她才发出一声尖叫,重复着一一他从孩子身上压了过去!她听到声带撕裂的声音,也感觉到了撕裂的疼痛。她终于明白,这一切是现实,不是梦。田雅丽感觉到空气中的灼热如浪,将她掀翻,吐出火舌,将她吞噬。
A老师看着眼前女人精致的脸,像瓷器遭遇强烈撞击般开裂崩坏,变形成一块一块,没有规则,失去秩序,散乱地堆在脸上,再也不复医院那冷静与克制。她用手指着自己一一他从孩子身上压了过去!他从孩子身上压了过去……声音缺乏陌生疏离的大方得体,第一声如尖锐的瓷器剐蹭牙齿,后来的重复如从腹腔爬上喉管,喷涌出来,一种神经质歇斯底里咆哮。眼泪粘着碎发,眼睛充血,血丝绕住了瞳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A老师现在反而放心了,有情绪,会宣泄,事情会好办很多。说句实话,在医院时,女人冷静自持的样子,让他的心晃晃悠悠,不托底。
田雅丽走进轩轩的卧室,1.5米宽的小床铺着凉席,空调被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枕头边。左边白色镶蓝边的衣柜,右边蓝色的书桌,书桌上立着全家福的照片。床头上方蓝色背景墙,画着一轮白色的弯月,一个宇航员站在月弯里,伸出一根钓竿,垂钓睡眠。梦的池塘里,一个小小孩儿抱着飞机枕头睡得酣畅。田雅丽走近书桌,拿起全家福照片,手指抚摸着轩轩灿烂的笑脸;她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沓彩纸,那是轩轩折飞机的专用纸;她弯下腰,从书桌下的玩具箱里拿出轩轩的奥特曼,火车,飞机,一个一个把玩良久;她慢慢走向衣柜,一格一格推开,检视轩轩的衣服、帽子、袜子;她倒在轩轩的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好闻的小孩味道充盈鼻息。田雅丽郁郁地哭,仿佛这样不停地哭下去,小孩咿咿呀呀生活场景能被重新唤回。不知过了多久,田雅丽终于把身体从床上拔起,走到飘窗前,拉开蓝色的窗帘。钢筋水泥的丛林森森,见不到阳光,见不到绿色,无边无际灰色天空,携带一股闷热向她冲来,让她目眦眼裂。
田雅丽重新躺回轩轩的床上,脑海中已经拷贝下那一段视频,反复回放。汽车启动后,轩轩像块破棉布被拖行五米远。司机有刹车,五秒后又踩了油门,从轩轩的身上压过去,又拖了四米远,才停下来。他是故意的!还有,校园是停车之所吗?尤其是小学,学生在校时间,怎么会允许车辆开进校门?学校的保卫科是干什么的?田雅丽把自己的想法与老公娄大鹏说了,夫妻探讨了一番后,娄大鹏打了个电话给老同学吴白云。吴白云经营着挂靠在分局下的一家器材公司,有最先进的仪器,进行痕迹鉴定。比如血迹喷洒形状,比如车辆摩擦痕迹,交通事故中,很多人请他们公司做鉴定,他们的鉴定在业内很具权威性,报纸上也曾报道。吴白云说,节哀,大鹏,这事儿兄弟我一定会给出一个结论。
A老师、B老师、C老师站在校长室挨批斗。五十八岁的胡图校长拍着桌子,你们知道这件事对学校造成多大影响?你们几个,尤其是你(A),最好期望家长能和解,否则教育局下来调查,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倒了什么霉,眼看两年就要退休了,摊上你们这档子事。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安抚家属情绪,争取和解。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能量,把这件事的不良影响降至最低。B老师与C老师不自觉地与A拉开了距离,悄悄退出校长办公室。A老师看见一片沙漠,一只巨型的霸王龙弹跳而起,摇头摆尾走向他,张开大嘴,露出两排锯齿般的牙,在他面前停住,仔细端详着他,退后两步,大口向前冲,把充斥大蒜臭的口水喷溅到他脸上。
三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变化的?是吴白云含含糊糊说“老同学请体谅我的难处”,拒绝出示鉴定书那一刻起?还是不满意校方交涉结果开始的?80万?有用吗?轩轩再也回不来。田雅丽夫妻的诉求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事故责任人承担应有之责,只需要校方面对大众给他们夫妻一个诚挚的道歉。这很难吗?难道事故责任人可以逃脱法律制裁?难道校方保卫工作失当不应该道歉?那些营销号怎么一下子冒出来,指责他们夫妻借机讹诈,不顾儿子才死,吃相难看。田雅丽从微信上看到那些营销号大Ⅴ,罔顾事实,信口雌黄,热浪熏天,事实弯曲,真相变形,一切被带节奏,偏离了事实与重点。
世界在灼热中枯萎、破败、速朽。枯枝败叶裹挟着喧嚣与骚动,填充满整个世界。田雅丽看见一只母狼从喧嚣与骚动中站起,它的一条腿鲜血淋漓。它一跛一跛地走过来,眼神灰败空寂,站在石头抬头望月长啸,苍凉悲伤。然后转过头来,空洞的眼神中涌现出坚毅,丝丝缕缕凝结成瞳,如黑曜石般闪亮。母狼蹲坐于地,用嘴中利齿切割那条断腿,咬了野草敷上,咬了尾毛缠绕。然后三脚腾空,一跃而去,消失在荒芜中。田雅丽瞬间明白了,狼之所以是狼,是它对自己足够狠毒。一切责任人都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信念支撑着田雅丽,她每前进一步,枯枝败叶就会退缩一点。巨大的伤痛让田雅丽迅速成长与成熟,她用自己的方式与枯枝败叶抗衡。她要像母狼一样对自己狠毒,哪怕咬断腿,也要前行。
接下来的几天里,田雅丽与丈夫陷入了一个喷薄出烈焰的深渊,这个深渊里潜伏着一头巨灵,像鲸,又不是鲸,是一头具有强悍功能的喷火兽,巨大的头颅频频摇摆,睥睨天下,显示出对蝼蚁般小人物的傲慢与不屑。大嘴一张,喷出的烈焰能把个人意志焚烧殆尽。田雅丽与丈夫相互搀扶,用指甲抠破自己,用烟头烫灼自己,揪掉自己头发,只为了保留那点残存的个人意志。
田雅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那群秃鹫成群结队,大声喧哗,瞪着狡猾的眼睛在黑暗的缝隙中寻找。它们怀着一种持久的憎恨寻找着——将把谁当成捕猎的对象,它们四处捕猎并不是由于饥饿,而是出于无聊,出于习惯,出于长期被压制生活下的心理反弹,和对其他生命的自然憎恨。
死了孩子打扮得这么漂亮……
妈妈穿着打扮是很上镜呀……
穿了肉丝好性感……
这妈妈是补了妆出来的吧?
长得漂亮,凭借此事走网红路线?
这是丧事要变喜事了吧,哈哈哈!
妈妈的颜值有担当呀!
这个五月真热啊,沉闷黏稠的热里有无数细小的虫子附着在田雅丽的皮肤上,从毛孔渗入肌理,发出细碎的声音,好像体内的细胞在分解。她闻到了腐肉的气息,开始味道很淡很轻微,她不知道味道从何而来。后来几天,她看见头顶盘旋的乌鹫,她才明白,它们天性食腐。乌鹫们的搭档叫苍蝇,寻找客体投下腐卵,以肉身养蛆,把他人变成腐肉,向来是它们的拿手好戏。它们盯着田雅丽,像饕餮围绕着新鲜美味的两脚羊,时不时流下贪婪的涎水。
四
轩轩的头七之夜,田雅丽烧了火纸给他。火纸燃烧的热量在减缓腐烂的进度。小孩子咿咿呀呀在唱一首陌生又熟悉的儿歌,田雅丽循声望去,看见火焰中长出一条小路,抬脚上路,进入一座黑暗森林。妈妈,妈妈,没有你心灵的签字画押,轩轩会被降头师用法术找到,炼成婴灵,带到你们的世界,会成为人世间最邪恶的怨灵。轩轩好孤单,轩轩好害怕,轩轩不要变成恶灵,轩轩要当飞行员。森林里忽然飞出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坠落于地。田雅丽弯腰捡起,那是一架被轧得变形的纸飞机,破破烂烂,血迹斑斑。那一刻,田雅丽决定用自己作为句点。田雅丽花了三天时间,把轩轩使用过的东西烧还给他。现在轩轩的房间真干净呀,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柜子,没有床,没有书柜,没有玩具,没有窗帘,甚至连背景墙上的画,也被田雅丽一块一块削了下来。
田雅丽买了好多折纸飞机的彩纸回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折飞机。来,轩轩,妈妈告诉你,长方形纸对折后打开,两边对折,成为一个三角形后,再向上折,对,就是这样往上折。留一个手指宽的距离,再次折出三角形,打开,沿折痕对折。是的,再把底部尖角向上压出折痕,中线处压出折痕,再往内压,飞机头折出三角形,压入纸内。OK,轩轩可真棒。我们折出翅膀,翅膀边折出一小截就行了,是不是很简单啊。轩轩,来,轩轩自己动手折一个。
田雅丽望着满屋的纸飞机,喃喃自语道,也许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教轩轩折纸飞机,轩轩就不会在校园玩纸飞机,纸飞机不飞到汽车前,就不会去捡纸飞机,就不会被汽车撞了。娄大鹏抱着田雅丽,雅丽啊,你别这样,别这样,你不要自罪自责好不好?你吃一点东西吧,求求你了。田雅丽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不,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教轩轩折纸飞机。把这些纸飞机烧了吧,这么多纸飞机,以后轩轩就不用再折了。好,好,好,我拿去烧,你先吃点饭。放心,我会吃饭的,我会好好的,我会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我会让网暴者为千夫所指的,老公,你放心。
娄大鹏烧完纸飞机回家时,田雅丽坐在餐桌前吃饭,吃得极其认真与细致,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与平时的风风火火不同。吃完了饭,还不忘把裙带菜鲫鱼汤一勺一勺吃完。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洗碗,抹灶台,一丝不苟。然后拖地,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娄大鹏出门拿快递,路上碰到同事陈赫仁相询,说起轩轩的这个事儿,聊了一会儿。同事劝他,适可而止,你看那些键盘侠,那些喷子,把你老婆说成啥样,再这么下去,终归是害了自己。娄大鹏不置可否,匆匆上楼。
田雅丽洗了澡,用的轩轩最喜欢的牛奶沐浴露,洗了面,牛奶洗面奶,洗了头,生姜洗发水。往常轩轩会说,妈妈的味道真好闻。记得轩轩五岁时分床,轩轩总是希望她在小床边讲故事,讲蜘蛛侠,讲泰山,讲太空人,等轩轩睡着了,田雅丽才轻手轻脚地溜回自己房间。田雅丽吹干头发,换上干净香槟色吊带,外面配一套黑西服。轩轩说,妈妈穿黑西装最威风,很有范。田雅丽绾起头发,把头发塞在蝴蝶结的发卡的网兜里。然后对着镜子扑粉,描眉,抹了点唇彩,刷了腮红。轩轩骄傲地说,同学们的妈妈都没有我妈妈漂亮。
娄大鹏回到家时,看到收拾好的田雅丽,一如轩轩没出事前那样光彩照人。娄大鹏感觉有点异样。手机响了,娄大鹏说,雅丽,吴白云忽然打电话来,让我去拿鉴定书。田雅丽温和地说,好,注意安全,一如平常。你是要去见谁吗?娄大鹏望了妻子一眼。是的,待会儿我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娄大鹏匆匆出门,田雅丽站在窗口,看着娄大鹏去地下车库取车,驶出小区。田雅丽坐在电脑桌前,拿起一张A4纸,折了一架纸飞机。又拿了一张A4纸,用笔写下:大鹏啊,请务必替我们一一好好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二十五楼的阳台起了浓雾,田雅丽走在牛奶般黏稠的浓雾中,走进一个粉红色的空间里。她看到空间的壁面有着生命,缓缓地起伏,似乎那墙壁中间嵌着血管,血管里的血在奔腾,带动着壁面让其搏动。她用手去摸那粉色的壁面,分明有着肉质特有的滑腻手感。无数粉红色小蝌蚪拖着尾巴游弋,有个小蝌蚪瞬间长大长高,是七岁的轩轩。轩轩朝田雅丽招招手,妈妈。右手拿纸飞机,左脚向前,用力掷向前方。哦,纸飞机起飞了……
2023年6月9日,光明网:据媒体消息,为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活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起草了《关于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现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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