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桃花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3-04-16 23:5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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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北山家的桃花开了又谢,几十年了。

    桃花在后山,十多亩。开起来满山红白,煞是好看。王北山每年都坐在树下看。北山是号。他这个号,是承继他爹的。他爹晚年刻了一方印,四个字:“北山不移”。他就取号北山,自称北山居士。可是没人叫他王北山,都叫他王老爷。乡里被叫老爷的,他是一个,另一个是李二官家。李二官是前清的举人,大家都叫他李老爷。王老爷不跟李老爷来往。王老爷家的花开了这么多年,都没请过李老爷。李老爷看花开得好,派人递帖子,想去看,王北山没收。他喜欢一个人看桃花。

    王北山看桃花,爱就烧刀子和花生米。花生米不是油炸的,是盐水煮的。风一吹,桃花簌簌地落,王北山就一捏花生壳,把花生嘬进嘴里嚼着。桃花谢了,叶子绿油油的,没啥看头,王北山就低头莳弄他家的地。

    他家有二百来亩地,都是好田,种啥都长得凶。他种田不是好手,可是喜欢种。家里虽然雇着长工短工,自己该动手还是动手。长工们都埋怨他。因为他在就不能偷懒,长工头老金瓜却喜欢东家,打心眼里喜欢。老金瓜也喜欢莳弄地,不是自家的地也喜欢种,有地种就踏实。老金瓜只有一个事儿不满意,得空就跟王北山说:

    “我说东家,别种这幌子了。”他指指后山的桃花:“种成麦子棒子,多来劲啊。”

    王北山没理他。

    “我说东家,种花椒也行啊。这片地,种出来不比四川的差。”

    王北山还是没理他。

    王北山也说不上来为啥不种花椒。他小的时候这里就都是桃树了。桃树是他爹种的。他爹也喜欢看桃花,看桃花时候也喝酒。不过他爹不喝烧刀子,而是喝黄酒。这里的人没人喜欢黄酒,可他爹喜欢。不仅喜欢喝,还喜欢拿爵喝。爵放在炉子上,炉子生着火。爵里的酒冒着热气。王北山他爹端起来,“嗞”,灌进去,“咂”一声,哈一口气。很有古风。王北山从小时候起,就这么看他爹喝酒,一直都觉得酒应该跟蜂蜜水一样甜——他得过哮喘,大夫开的一味药,用蜂蜜和水服下,他喜欢喝蜂蜜水——可后来尝了,苦,辣,跟毒药一样。他始终尝不出酒有啥好喝的。可他每年还是喝,桃花一开他就喝,就坐在他爹坐过的地方。

    王北山不怎么用自己的号,每年中元才用一次。那天他捐一笔钱,刻两千套《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上面就写“阳谷北山居士敬刻”,施给信众乡邻。他是不信这个的。他娘信。他成了亲,一直没孩子。老道姑跟他娘说是没结善缘,他娘就添香油,刻经卷。他娘到死也没见着孙子。娘死了两年,老婆也死了,他没再娶,刻经的事儿仍是每年不断。他娘死的时候,拉着他的衣服不愿意闭眼。他知道娘死得憋屈,刻经算超度了。

    王北山一直没娶,族里人劝从别支里过继一个来。王北山也想着是这样。挑来挑去,总挑不准,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小,年龄合适的,又不太机灵。王北山就这么一年年拖着。他叔来找他,说:

    “得定了。现在清明寒食,你还能给我哥烧化纸钱。你没了呢?谁给我哥烧化纸钱?谁给你烧化纸钱?”

    王北山动了心,从三房里挑了一个孩子,小名叫墩子。墩子蠢直,北山就看中了这点。北山说:

    “哪天我死了。就俩要求。一个,寒食中元除夕,给我和你爷爷烧纸钱。再一个,这桃树说啥都不能砍。”

    墩子点点头。

    墩子勤奋,每天念几页书,也跟着下地。干起活来,倒显得心灵手巧。王北山看着顺眼。桃花开了,王北山又坐在树下喝烧刀子。墩子在旁边倒酒。王北山给他也倒了一杯:

    “你也来一杯。”

    墩子摇头。

    “你大了,该喝这个了。”

    墩子不再拒绝,仰起头来干了。王北山看着他:

    “啥感觉?”

    “没感觉。”

    王北山笑着摇摇头。

    墩子大了。王北山给娶了亲。媳妇上过新学堂,会拉手风琴,空了就拉一段。王北山没听过,听着新鲜。媳妇不光拉琴,还唱。王北山在后院看桃花的时候,听到前院隐约的歌声。风一吹,桃花和着琴声扑簌簌地落。王北山呷了一口酒,酒和日头都很暖。王北山哈了一口气。

    他尝到了酒的滋味了。

    他好像看到四十年前陪着父亲喝酒的那个下午。

    王北山心里有啥东西一动,歪在了树下。

    王北山发丧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花白头发,戴着玳瑁眼镜,穿一身长衫,拄一根手杖。那人奠了酒,拿手杖敲了敲奠桌的腿,走了——这是老礼,用的原壤的典。原壤不接孔子,孔子“以杖扣其胫”,称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原壤是孔子的老朋友,这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法——人都忙问这是谁,都不知道。问墩子,墩子也茫然。后面有人传,这是举人李老爷。李老爷好多年不在乡里,去了县上当大官,听说还见过汪主席。可从没听说李老爷和王北山有啥交情。

    过了两年,南边战事吃紧。好多人家都被抓了壮丁。墩子使了钱,王家的人都不用去。可乡里派人又要伐他家的桃林。墩子去找乡长。乡长说:

    “老哥,兄弟我也不做不了主。这是省里的命令。老蒋反扑,全省人民要力克时艰,共抗国难。县里分了粮食额。你家桃林这么大,连个桃子都不结,啥用没有。伐了种庄稼,多产粮食,多支援前线,你也能留下一些,也不亏啊。”

    媳妇也劝:

    “伐了安生,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不行,我答应过我爹,桃林不能伐。”

    他四处找人,看能不能和县里、省里搭上线。正着急忙慌的时候,乡长找来了。墩子想着这次是逃不过去了。正想着怎么和乡长说辞,实在不行就硬来。乡长却跟他说,他家桃林不用伐了。乡长敬了墩子一杯酒:

    “还是你老哥关系硬,以后还得多多仰仗你了。”

    墩子听了纳闷。后来才知道是来吊唁的李老爷给上面的人说,免了伐他家的林子。墩子赶紧备了礼去拜李老爷。李老爷没让他进门。

    四五年,日本人败了。乡里请了戏班子,唱了几天大戏。春天里,墩子添了第二个小子,家里又闹腾了几天。一天晌午,看着门口站着几个人。人给墩子说。墩子开门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哎呀”一声,赶忙迎进屋里。来人是李老爷。李老爷说:

    “不用忙。我就是来看看桃花。”

    墩子忙带着李老爷去看桃花。李老爷在后山上仰头站了许久。满山桃花红似云。李老爷往地上拄了三下手杖,叹了一口气。

    李老爷当月就去了南方,后来再没有音信。

    四七年,要分墩子的地,也要分桃林。墩子不肯,犟了几句嘴。干部咋做工作都做不通。晚上他族里的二哥找上来:

    “别拧了,时代不同了。大布的黑老鸹,咋也不肯分地,还烧了自家麦田,结果给抓起来枪毙了。”

    墩子半天说:

    “那就分地,全分了。给我留着桃林。”

    “憨熊。”他哥瞪着眼骂他。

    墩子给干部说了,干部想了一下,说行。干部开明,不仅桃林给留了,还给墩子家留了六亩地——他家五口人呢。他媳妇怨他,嫌他犟种,给他做饭,可不跟他说话。大儿子在外面念书,同学都笑话他爹,他就打人家。回到家来,也埋怨他爹。墩子听了就揍他。大儿子眼睛里都是火:

    “早晚我一棵棵都砍光它们。”

    他说归说,没这么干。

    五四年兴合作社。干部说过的话,还有效用,桃林也没改种别的。五八年,大炼钢铁,没有火头,有人惦记桃林,说是好木头,烧火旺。墩子就每天在林子里溜达,手里攥着斧头,眼里看人都喷火。大儿子也跟在后面巡视。人就不敢动桃林的念头了。五九年,粮食见得少了。六零年,更是青黄不接。墩子家也挨了饿,一天三顿都是山芋干磨成粉,裹糠吃。好几家老人都没了,年轻的,都下了东北。到了年底,墩子起不来了,还念叨着让大儿子每天早晚巡看两遍桃树。大儿子埋怨说:

    “爹,谁还有力气去砍你的树啊。”

    可大儿子还是去巡看。好容易挨到春天,野菜刚露头,就给吃没了。墩子家小孙子刚四岁,瘦得跟猴一样,每天到处踅摸找吃的。有一天从外面跑回来,在外面堂屋不知道吃啥东西,嘴巴直响。墩子问他。孩子进来,摊开手里,是一片片红白的花瓣。墩子落了泪。晚上儿子回家,就把儿子叫过来:

    “别再看桃林了。随它去吧。”

    墩子觉得自己像一瓣桃花,落呀落呀,就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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