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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一
酒意漫上来时,汪元量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初春的临安,堂上摆着开得正好的牡丹名种御衣黄,而在花间穿梭的,是年华正盛的宫妆女郎。
——宫女如花满春殿。
这是哪朝的诗?是谁写的?题目叫什么?下一句是什么?
“水云先生,这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眨了眨眼,御衣黄变成了几朵寒酸的纸花,而青春女郎,同样变成了水粉无法盖住眼角皱纹的半老妇人。他终于想起了那句诗的后一句:而今只有鹧鸪飞。
——不,不该是鹧鸪。与此情此景相应的应该是鹤,是离家千年的丁令威化作的鹤。
“先生?”
“没什么,”他歉意地笑笑,“诸位前来相送,元量已是感激不尽,就不必拘礼了。”
“先生哪里话!这么多年来,姐妹们和先生也算同甘共苦了。如今大家也不过是想给先生留个纪念,希望先生回临……回杭州了,偶尔还能想起我们。”
——是啊,如今没有大宋临安府,有的只是大元杭州路了。
然而,在北地滞留了那么多年,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他真的能回到南国,回到故乡了吗?十二年前,他们是和三宫一起被掳到大都的,到了现在,为什么曾经的大宋天家都要永远留在这苦寒之地,反而是他,一个倡优之属的琴师,能够活着踏上还乡的路呢?
“先生之前把我们的心声写进了诗里,所以今日,我们也写了些歪诗给先生,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话已至此,汪元量只能接过女子递过的书册,略微翻看了一下,只见上面都是笔迹不同的娟秀小楷,便小心地收入怀中,说道:“既然如此,元量谢过诸位盛意了,只可惜没有什么能回礼的物事,还好背了琴来,不知诸位想听什么?”
女子坐了下来,和身边人议论了一阵,接着又站起来说:“姐妹们都觉得,先生的《胡笳十八拍》最为动人。”
“那便弹这首吧。”
“多谢先生!”
席间泛起一阵欢呼。汪元量便把琴放到桌上,开始调起弦来。
只有一个声音怯怯道:“可这首曲子,不是当日文山先生……”
汪元量用余光瞥了眼声音的方向,看到一个做道姑打扮的瘦小女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时弦调好了,他从外向内拨了一遍,所有喧嚣都安静了。
才弹了几声,汪元量就有些后悔了。哀怨的琴声将先前筵席上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随着乐曲的继续,他甚至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
又怎能不落泪呢?蔡文姬历经十二年磨难终于归汉,自己同样饱尝十二年辛酸终于南归,而听琴的人,这些曾经如牡丹般艳丽的大宋宫女,却已经被迫嫁给北地工匠,再也走不掉、回不去了。
一曲终了,已是一片哭声。汪元量长叹一声:“是在下扫兴了。明天一早我还要赶路,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也不敢再看众人,背上琴匆匆离去。
“水云先生!”
还没走几步,他就被叫住了,他连忙回头,正看到那个道姑模样的女子。他忽然想起对方是谁了:“你是王昭仪的……”
“对,我是昭仪曾经的宫女。我想,如今昭仪虽然葬在大都了,可她一直惦念着西湖风光……不知先生能否念着旧情,把昭仪的遗物带回西湖边?”
女子说着,递过一个小锦囊,汪元量打开一看,是一支熟悉的鹤簪。他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二
昭仪,此地便是涿州了。
七年前,我就是在这里给您回信的。和往常一样,我不敢,也不能在信里多说什么,只能留下一首含混不清的诗,我还记得颈联是“流雁断鸿飞旷野,舞鸾离鹤别穹庐”。
七年了,我又回到了泸沟桥边,眼前依旧是落木萧萧,桥下的水依旧滚滚东流,而我怀揣着您的鹤簪,去寻一处能喝醉的地方,就像曾经怀揣着您的信一样。
昭仪,听说此处的月色最好,可此时阳光明亮得刺目,天空也容不下一片云,落不下一滴雨,实在是不适宜感伤的天气。
这是七年前的那家酒肆吗?这是七年前的酒保吗?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只是二十八年前,我在西湖边第一次远远望见您时,您就戴着这只鹤簪;二十一年前,您在临安皇宫第一次称赞我的琴声时,您也戴着这只鹤簪;十二年前,临安城破,我们被迫随三宫北上,我只来得及带走我的琴,您只来得及带走这支鹤簪;五年前,原大宋宗室被驱逐到上都,路上遭遇暴雪物资匮乏,我三天粒米未进,是您邀请我去分食最后一点驼肉,而那支鹤簪依然在您已经斑白的鬓间闪着光。
两年前,我被选为祭祀岳渎东海的使者,忙忙碌碌了一年,途中,我得知您出家修道,等我回到大都时,听到了您的死讯。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只鹤,不紧不慢地在我前方不远处飞着。我拼命往前跑,想追上那只鹤,可始终差了几步。最终我精疲力尽,看着那只鹤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与无垠的月色融为一体。
等我醒来后,想起了《后赤壁赋》里化成鹤的道士,更想起《搜神记》里修道千年,同样化成鹤回到故土的丁令威。我想,在诗圣的笔下,昭君能随着月色归来,您能否也化成一只鹤,回到南方呢?您也出家修道了,又戴了那么多年的鹤簪,更何况在很久以前,在临安皇宫的一些人口中,也将您描述为“鹤骨”。
到了现在,至少我能把您的鹤簪带回西湖边了,也只能把您的鹤簪带回西湖边了。
酒上来了,喝下去和七年前差不多,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又仿佛已是沧海桑田。
我又想起七年前收到您的那封信,信里只有短短的二十个字:
“妾命薄如叶,流离万里行。黄尘燕塞外,愁坐听衣声。”
七年前,当我刚读完这二十个字时,正好一阵狂风吹来,卷落了桥边的无数枯叶,一些枯叶落入水中,被永不停息的河水带到了无尽的远方。我的心口瞬间一阵绞痛,泪水夺眶而出,可最后我只在回信的首联写下“沟水泸边落木疏,旧家天远寄来书”。
正如现在,我在心中对您絮叨了那么久,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您听得到我内心的声音吗?不,您肯定听不到的,正因为您听不到,我才敢在心中对您说那么多话的,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酒保看我的神情有些怪,是我又落泪了吗?无妨,我已经有了七年前的经验,只要说我是一个悲秋的诗人就行。然后,我可以和他要来纸笔,写一首无关痛痒,语焉不详的诗。
现在,这首诗的开头已经有了。
“泸沟桥下水泠泠,落木无边秋正清。”
三
昭仪,我又路过扬州了。
上回来扬州是北上。云散月明天在水,让人觉得恍若仙境。然而军队的喧哗声又如此刺耳,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不过是被俘的囚徒。
此番来扬州是南下。月色被雨水打湿,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酒还没端上来,我就已醉眼惺忪。
当年北上的诸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而这一切,是因为我在灭亡了宋室的元朝做了翰林官,后来又得到了如今大元皇帝的恩准。
“先生出仕,也只是为了于此之际,还能留在宫中陪伴慰藉三宫,妾身已是感激不尽。”
是的,刚到幽州时,您曾经这样对我说。而除了您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人是文山先生,我大宋故丞相文天祥。
当日在临安,我与文山先生不过是点头之交。听闻他被押至大都,我心下虽关切无比,但是也不敢去见他,一是忧虑他不记得我,二是害怕他会鄙夷我这个贰臣——不,不如说是我自己无颜面对他。
后来,也还是您建议我去见他的。
出乎我的意料,文山先生对我很客气,每次都会在我弹完琴后道谢,和我聊起昔日在南方的过往,还在知道我写诗后,主动向我索取诗集,成为第一个为我作跋的人。
庚辰年中秋,文山先生听我弹奏了《胡笳十八拍》,答应为我写诗。我以为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十月重来时,真收到了十八首以诗圣的诗句为集句的《胡笳曲》。
我自是诚惶诚恐,以为变节之人,如何能配得上诗圣的诗。文山先生却答道:“某之前拜读先生诗集,就觉得德祐之变之后所写,一字一句都浸透着我大宋遗民的眼泪。先生实在能称得上我朝的‘诗史’。”
我自是担不起如此盛赞,不过经他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仓促写下的诗篇中,有多少提到了眼泪。
这其中,有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无法获胜,只能任由强敌肆虐的士兵们流下的眼泪,“万骑横江泣鼓鞞,千枝画角一行吹”;有身不由己被带到大都,又被逼嫁给粗鄙工匠的宫女们流下的眼泪,“再令出宫掖,相看泪交垂”;有天下百姓因黍离之悲流下的眼泪,“苍生恸哭入云霄,内苑琼林已作樵”。
除此之外,也有我自己的眼泪,比如曾经就在扬州写下的“绿芜城上军声合,红药阶前客泪收”。
之后,文山先生问我,若是我朝宗室被尽数发配到苦寒之地,我当如何自处。我回答说,不管天涯海角,三宫在哪,在下自然也会去哪。
文山先生笑了:“如今看来,先生所效忠的,不还是我大宋宗室吗?这如何算得上变节呢?今后某无法再伴随三宫左右,就拜托先生了。而以诗为史的重任,也交给先生了。”
您和文山先生的话,从此成为了我的信念,正因为这样的信念,我才自请随三宫迁往上都,也在太皇太后仙逝,瀛国公母子出家之后,才上书要求南归。
可是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我真的对得起您的感激,还有文山先生的嘱托了吗?太皇太后仙逝时,我都不在大都,而是在为元朝的君王祭祀岳渎东海。而我的诗集里,甚至还留下了《大元皇后游蓬莱》这样的诗,想起来我都为自己恶心!
更何况……我想要陪伴的,仅仅是三宫吗?我下决心离开大都,是因为三宫,还是因为两年前您……
在下冒昧了。
酒意又上来了,也许,我又该写下一首诗了。这回我可以写,我所感伤的,只是二十四桥上潮湿的月光,只是炀帝堤上衰败的柳树。
我还能写什么呢?毕竟作为贰臣,我永远不可能直言家国之思,正如由于礼法,我永远不可能对您说出心中所想。
四
一场春雨,把西湖美景洗刷得更加明艳。新开的桃花不仅没有被雨水打落,而是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水云先生,在发什么怔呢。”
汪元量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在下只是以为,这雨后的桃花,应该是个填词的好题目。”
“唉呀,今天的好题目多着呢,这桃花就做个起兴就够了。快些走吧,不然等下就看不到龙舟,只能看人头了。”
江山易主,竟连春色都变得惨淡了吗?
重回阔别十二年的钱唐,汪元量依靠记忆往曾经皇城的方向走。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倒是被古道上的荒草几次绊住了脚步。
直到黄昏,汪元量才走到了凤凰山下,可眼前哪还有昔日的琼楼玉宇,只有一大片焦黑坍圮的废墟。
这时,汪元量终于看到一个牧牛老者,连忙上前问道:“请问此处可是大宋……”
“嘘——可别乱说,”老者急忙打断他,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道,“至元十四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连烧了七天七夜,就成了这样了。”
汪元量百感交集,只能道了一句“多谢”,接着往前走去。
“哎,这地方可不兴晚上来啊,邪得很。”
身后传来老者的喊声。
汪元量与友人走到西湖边时,已是人山人海。友人拉着他的手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竟让他找到了一小片落脚之地,能清晰地看到龙舟上的羯鼓。
他有些纳罕:“这又不是五月五,怎么也那么热闹。”
“唉呀,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又何必要等到端阳才能赛龙舟呢?”
友人嘴上回答着,但眼睛一直望着一片柳荫。汪元量笑道:“不是来看龙舟吗,那边有什么稀罕物?”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今天的龙舟赛如此热闹,原是因为官家与民同乐,要带着后宫嫔妃一起来呢。以往他们就坐在那里的,你眼力好,替我看看那里红红黄黄的,是不是竖起黄纛红伞了。”
汪元量眯着眼看了一会:“好像是。”
“那就对了!那黄纛下面,就是太后的软舆了,就是不知那红罗软伞下,是哪位贵人了。我同你说,官家还未即位时,就有几位得宠的夫人……”
龙舟上的红缎在阳光下闪着光。
眼前已是一片昏暗,汪元量只能捡了一根枯枝,在草丛中探着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看到了荒草间闪起了微光,一点、两点、三点……
那不是萤光,而是蓝幽幽的鬼火。世人避之不及,汪元量此时却感到一阵异样的安心,几乎能从其中听到昔日的喧哗。
他顺着鬼火走着,走到了一处半已枯死树林。残留的树干兀自挺立着,是比夜空更深沉的墨色。
忽然,他看到了一处模糊的暗绿色,连忙加快了脚步。
走近一看,原来是湖边的一棵大柳树,靠岸的一半已经干枯,另一半竟还垂下几根绿色的枝条,在湖水的映衬下还残存着几分妩媚。
便在此地吧。
汪元量蹲下身子,用手挖了一个浅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鹤簪放了下去。
龙舟赛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而友人还没有去意,不时望一望柳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箫声悠悠传来。
“玉箫声?难道是王昭仪?走!我们看看去!”
友人兴奋地拉着汪元量朝柳荫走去,一路上还不住地说道:“都说王昭仪的模样在后妃中不算突出,但是通晓经史,雅好琴箫,还能替官家看奏折呢!你之后不是要入宫当琴师吗,十有八九要给她弹琴呢!啊,这里应该能看到了,你快帮我看看,她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鹤骨癯貌’?”
汪元量望向箫声的方向,看到了一只闪耀的鹤。
“昭仪,我们回钱唐了。”
汪元量埋上了最后一抔土。
幻觉一般,他听到了一声鹤唳。
“昭仪?”
他匆忙抬头,只看到明月如镜,冷冷地照映着天下兴亡,众生万象。
附:文中涉及汪元量部分诗词
泸沟桥王昭仪见寄回文次韵
沟水泸边落木疏,旧家天远寄来书。
秋风冷驿宫行未,夜月虚窗客梦初。
流雁断鸿飞旷野,舞鸾离鹤别穹庐。
裘貂醉尽一樽酒,愁散方知独上车。
涿州
泸沟桥下水泠泠,落木无边秋正清。
牛马乱铺黄帝野,鹰鸇高摩涿州城。
柳亭日射旌旗影,花馆风传鼓吹声。
归客偶然舒望眼,酒边触景又诗成。
扬州
江都王气逐浮沤,旧说维扬第一州。
银烛夜攒喧凤吹,金鞍晓织卫龙舟。
绿芜城上军声合,红药阶前客泪收。
云散月明天在水,误疑身世落瀛洲。
扬州
重到扬州十载余,画桥雨过月模糊。
后皇庙里花何在,炀帝隄边柳亦枯。
陂麦青青嘶乱马,城芜冉冉落群乌。
人生聚散愁无尽,且小停鞭向酒罏。
瑞鹧鸪·赏花竞船
内家雨宿日辉辉,夹遥桃花张锦机。黄纛软舆抬圣母,红罗凉伞罩贤妃。
龙舟缥缈摇红影,羯鼓喧哗撼绿漪。阿监柳亭排燕处,美人斗把玉箫吹。
钱唐
踯躅吞声泪暗倾,杖藜徐步浙江行。
青芜古路人烟绝,绿树新墟鬼火明。
事去玉环沈异域,愁来金盌出佳城。
十年草木都糜烂,留得南枝照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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