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赤脚女孩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房间，窗楞将阳光割成一块一块的光影倾落在木地板上，房间里弥漫着百合淡淡的清香和暖意。女孩赤着脚踏在光影中，抬头环视前面一格格满墙的鞋子，惊叹得双手捂住了嘴巴，各式崭新的鞋子五颜六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一面鞋子的艺术展墙。

“38码，小夕，都是你喜欢的款式，包括你自己设计的最新款限量版，这些鞋子连带这个新房子都是你的。” 小夕身后的男朋友宇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难怪一大早把我带到这里！” 她转过身看着宇翰，清澈的双眼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你习惯了每天在家里赤着脚，等你出门时，就可以选你当天喜欢的鞋子。”  宇翰迎上来说道：“你努力了那么多年，从你往募捐箱里投钱那一刻起我开始注意你，我就知道，你值得拥有最好的！”她深情地看着她，嘴角扬起柔和的笑意。

小夕环抱住了他，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仰望的双眼噙满了泪花：“是，我还是那个赤脚女孩，这辈子要穿最好的鞋子 ！” 她低下了头埋在他怀里许久，关于赤脚和鞋子，往昔的一幕幕涌上她的心头。

01  那个赤脚小子也很可怜!

90年代初，村里的年轻人兴起到邻近的广东省打工。不出两年，闯荡回来的他们个个变得时髦起来，男的留起帅气的郭富城发型，要么用叫“摩丝”的定发剂将头发往脑后梳得油光滑亮，女的抹起红彤彤的唇色，有英气的大背头，也有瀑布状的羊毛卷发。最新奇的，是他们带回来了碟片机和卡拉OK，白日里播放各式流行的歌曲，晚上在机器里插入碟片，变戏法般的播放各式港台电影。

每到日暮降临，村里许多大人和小孩，聚到家里有碟片机的邻居家院子，等着看电影。有早早吃好晚饭，搬好小椅子等待着的，有端着饭碗，一边嚼着饭一边慢悠悠踱着步子来的。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和热情在全村大人和孩子们那里弥漫开来，大家好像都热衷通过精彩的电影，去了解一个闻所未闻的、精彩新奇的世界。

六岁的女孩小夕这一天横着满脸的鼻涕渣子，顶着稻草一样干枯的头发，苍白消瘦的小脸上扑闪着晶莹透亮的大眼睛。 上身一件洗得发白变了形的格子衫，下身是过于短小吊脚大半截的灰裤子，露出两节干瘦的细细的小腿，下面是沾着泥巴灰脏兮兮的脚板。是的，她没有穿鞋子，家里穷得没能给她买一双像样的鞋子。在她的印象中，她曾经是有那么一双鞋的，姐姐穿不合脚之后留给了她，但自从在鞋跟那里断裂成两节，她也就索性成天光着脚丫子，慢慢也就习惯了。不巧她当晚看的电影是郭富城主演的《赤脚小子》。

电影里面的一些情节印刻在小夕的脑海里，里面无家可归的赤脚小子真是命运多舛。他凭着武艺赢得了一双新鞋子，受到大家的尊重，但他喜欢的小莲却说他什么都没有变，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于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会了写自己名字，却在最后被人陷害，打斗中被钉在了墙上，拼了命想要够地上的鞋子，最终还是没有穿上鞋子。小夕看到这一幕，旁若无人地哭得泪流满面，小身板随着哭泣，伤心地一耸一耸，她哭赤脚小子的惨死，哭他那么拼命还是穿不上鞋子，哭这么苦难的世界，也有那么一部分，她哭再也见不着的母亲，哭自己其实也没有鞋子穿。

她知道了有比她更惨的境遇，她想着以后一定也要读书识字，能写自己的名字，也能有合适的鞋子穿，比起电影里的赤脚小子，自己好歹算是有半个家的。没了母亲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是梦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她上面有个大几岁的姐姐，小夕出生的那一刻，她母亲是有些失望的，在那个普遍重男轻女的年代，家家都想生个男孩延续香火。一边是计划生育的限制，一边又是偷偷摸摸能生就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哪里管要不要被罚款，会不会活得下来。最终她母亲在生出她弟弟的那一天，因失血过多，撇下一家子遗憾地去了。

在她母亲离开的那一天，家里哭天喊地，大人的哭，小孩的哭，婴儿的哭，乱做一团。村里掌事的老人们闻讯赶过来，沉重地摇摇头，用被子盖住了他们母亲紧闭的双眼和惨白的脸。五阿婆裹好她弟弟，指引着她姐姐抱着，领着她姐弟仨来到她媳妇二婶跟前，祈求给这个没了娘的婴儿喝几口奶。他们父亲在众人的帮助下缓过劲，见着孩子们的乖巧，抹掉纵横的老泪，知道生活要对他捶打，连沉沦的资格都没有，什么苦都得往下咽。

02  有书读就行!

小夕父亲一个大男人，单独拉扯大三个孩子谈何容易？好在她父亲忠厚老实，勤勤恳恳耕种那四五亩地，左邻右舍平日里见着可怜巴巴的三个孩子，吃的用的能救济就救济，经常悄悄往她家门前放蔬菜、玉米，鸡蛋……做成现成好吃的有时也端来一些。在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过家家的时候，小夕和姐姐已经能娴熟地抱着真娃娃一摇一晃地安抚；在别人上房揭瓦掏鸟窝追着闹的时候，她们小身板后面背个小弟弟，喂鸡、放牛、洗衣、摘菜，挎着篮子在地里拔猪草，烧火做饭也都不成问题，只不过就是经常灰头土脸。

两个姑娘乖巧懂事，活成了两个小妈妈照顾着弟弟。她们自己还是小孩子呢，保持不饿死已经艰难，拾掇得干净一些或者能添置一两件新衣物就难上加难了。姐妹俩头上长了虱子，痒得一抓一个准，她们的父亲索性一把剪刀咔嚓咔嚓，一会儿工夫，剪成了假小子，哪里还有钱有工夫给她们购置合脚的鞋子、合身的衣服？

到了小夕七岁，邻居同龄的阿花叫喊着可以带五斤米，十元钱去报名上学了。小夕兴致勃勃跑回家，仰着脑袋跟她父亲说也要上学，她父亲沉着脸皱着眉，深深吸了一口卷烟 ：“夕啊，没有钱了啊，供了你姐姐上了，弟弟小还得你帮忙照看，你明年再上吧！”小夕眼里噙着眼泪低头不语，心里失落，但早早懂事的她不做半点反抗，想着晚一年就晚一年，扭头找个地方躲起来默默抽泣。

等到来年她父亲那双皱巴巴的、布满裂纹的手递过来一叠东拼西凑的碎钱，小夕终于能上学了。她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恨不得把老师上课讲的每一句话都听好咽到肚子里，将老师教的每一个字都认真书写。

那年学校举办各班级文体表演，女孩统一配置表演的小白裙，但是要上缴费用，小夕知道家里揭不开锅，哪里敢问父亲要钱。眼睁睁看着这一天到来，班级里一个个女孩穿上了小白裙从她眼前飘过，开心洋溢在她们的脸上。老师将小夕和另一名也没有白裙子的女孩华婷从队伍中单独拎出来，示意她们在旁边待着：“服装不统一，等一会儿你们就不用参加了。”

两人起初哭丧着脸，怅然若失，她们相互看看，又看着旁边集体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同学，觉得心里有像针扎一样的刺痛。好在同病相连的两人有了伴，不至于难过地哭出来。

“你也没有裙子吗？” 小夕看着华婷轻轻地问。

“嗯，无所谓，有书读就行！” 华婷噘着倔强的小嘴。

小夕听完一怔，豁然开朗，顿时一点点沮丧都没有了。

“嗯，我也是！”

是啊，她们只为有书读，管什么公平不公平？管什么唱歌不唱歌？也只因为这一句，她们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夕的父亲忙过了农忙季节，每年有那么几个月跟着村里的叔伯到城里当建筑工人，家里的田地和家禽交由三个孩子自己看管。这样辛苦倒腾了几年，三个孩子总算都有书读了。

03 烫脚的代价

小夕到了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时她还是会吃不饱，尤其是课堂上，当她的肚子咕咕作响，引起旁边同学的窃笑，她只能尴尬地将头埋得更低。因为缺乏营养，她的小腿有时候甚至会抽筋，可是这些她都不怕，学校里她和华婷共享一份粥当早饭，省下一些早餐费给了弟弟。

她没有运动鞋，脚上还踩着那双掉了扣子，用针线缝好也不舍得扔的凉鞋，幸亏学校的跑道还是黄泥跑道，平时可以赤着大脚跑。可是后来教体育的陈老师见那么多学生体育课不穿运动鞋，不规范，便下了铁命令：“下次课再不穿运动鞋，有你们好瞧！”他哪里知道，有个别的孩子不是不想穿运动鞋，是压根就没有余钱买运动鞋呢。

那是最暴晒的盛夏，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尤其是下午两三点钟，篮球场的水泥地上晒得白花花，感觉在冒热气。老师真将没有穿运动鞋的同学拎出来，让大家光着脚踩在水泥篮球场上，二十分钟不能动。十多个学生就这么头顶着烈日，脚踩着滚烫的地面，脚板像在油锅中煎油，火辣辣地生疼着，鼻子似乎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一会儿工夫，硬生生烫出几个大水泡来。小夕委屈又难过，眼里眨巴着泪花，最终泪又被蒸发晒干了，但她绝口不提没钱买鞋子的事情。

教学楼里有班级在朗诵《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阳光刺着人眼睛快睁不开，小夕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大脚丫，脚底疼得一上一下交换着提起来，但放下又是烫。“我的大任又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小夕多么希望有一双可以阻挡煎烤的运动鞋，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拥有一双鞋子。她想到了小时候看的赤脚小子，“那个可怜的小子，我好歹是有书读的！” 她心里默念着，有这么一股倔强硬撑着她。

这股倔强持续地激励着她，她成了赤着脚也跑得最快的孩子。每天早上5：30，宿舍里同学们还在呼呼大睡，太阳也还未苏醒，她已经爬起来晨练。空荡荡的黄泥跑道，正适合她光着脚丫畅快淋漓地奔跑，脚板贴在跑道上面如同抓握住了大地那样踏实，迎面吹来徐徐的凉风从耳边嗖嗖地拂过，她感觉自己轻盈的快要会飞起来。等到6点学校起床的钟声响起，宿舍似乎一下子炸开锅，开始乱哄哄作响，她已经大汗淋漓回来了。

她甚至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中学生运动会，为自己赢得了两双李宁运动鞋。一双特意要大两码，回来开开心心地送给了她姐姐。

她也成了班里做农活最多、迟到最多，但是学习最刻苦，成绩最好的孩子。

04  涟漪

乡村夏季的早晨总是最活泼的。天刚蒙蒙亮，一些屋顶上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清晨的空气中有泥土的气息和青草淡淡的味道，锅里飘来煮沸沁人的粥香。陆陆续续地，各家的鸡鸭吵闹着出笼，大黄狗也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叫喊，喊出了躲藏在山头的太阳，阳光穿透薄薄的雾气把周围也都点亮了。

三两农妇已经蹲在溪边的码头，洗涤着刚刚摘下的新鲜蔬菜，叽里呱啦地说笑，谈论着各家的大事小事。这时六叔公扛着锄头叼着烟斗，已经从秧苗地里慢悠悠地回到溪边。

“今年稻谷的收成还不错，三村的打地机大后天可以借过来，准备翻地插秧了。”六叔公说。

“嗯哪，这两天忙着给四叔家网鱼，下周插秧。”三婶说。

四叔便是小夕父亲，自从前年她弟弟收龙眼从树上掉下来，虽然小伤无大碍，她父亲便不再外出打工，承包了两亩地开始养鱼养河蚌。这日子一天天的好转，但小夕总是有一些愧疚和遗憾。早些年他们小的时候，有媒婆给她父亲介绍女人，都嫌弃她家穷，还拖着三个孩子，她父亲后来就看淡索性也不找了，一门心思将孩子养大。

她姐姐马上师专毕业，计划回来当幼儿园老师，说“有亲在不远行”。小夕昨天已经查到名牌大学要录取她了，她的母亲永远不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当初嫌弃的女儿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可小夕心里还是忐忑，揣着这个消息还未告诉她父亲，她一方面是高兴的，但每年的花费不少，一方面她又想着父亲不要那么辛苦了。

小夕走在湿润的田埂上，田间的秧苗绿油油的，迎着清风叶子轻轻地摇摆，有小虫子落在秧苗地的水面上，荡起细细的涟漪，犹如她还未平定的心绪。

她来到了鱼塘边，她父亲和几位叔伯已经在鱼塘中央围起网来，围拢成一个小圆，密密麻麻活脱脱的大鲢鱼瞬时在水面上乱蹦，溅起四周许多白花花的水珠。一会儿工夫，她父亲已经倒满岸边一大箩筐的大鱼。

“夕啊，筐里的鱼你给村里每一家都送去两条，大家帮助我们供你考上大学不容易。” 一些水珠沾在她父亲的额头和脸颊上，他沧桑的脸难得舒展开灿烂的笑容。

“嗯！你知道了？”她不敢看他父亲。

“对，放心上啊！你老师打电话说了。趁新鲜，快送去啊！”他父亲催促道。

“嗯！”她跑了一早上给各家都送去了鲜活的鱼。

小夕开始了漫长的助学贷款求学之旅，除了学习就是在争分夺秒地兼职或者家教，成了她大学几年的常态。

她还是那样朴实，头上束着简约的马尾，清澈的双眸灵动有神，棱角明晰的脸上透着白皙，微微一笑，像亲切的邻家女孩，宛如山谷里的兰花透着素雅的气息。

小夕无暇顾及那一个个给她写情书、送花表白的男生，总是冷静回绝，风花雪月在她那时的眼里，就是水中花般虚无缥缈，解决温饱变成天大的事情。她每天骑上自行车在校内校外穿梭，忙了功课忙兼职，被拒的小伙子常常找不到她，根本赶不上她奔跑开溜的速度。

她尽量不问家里要钱，掐着花她自己挣的每一分钱。那天经过食堂门口，有学长摆了募捐箱正在给某位生重病的同学募捐。小夕和同学翠翠经过看到了，她停住，摸出衣兜里仅有的身家：一张五十元和一张五元，思考片刻便往募捐箱里投下五十那一张。翠翠连忙拽住她胳膊: “你都没钱啦，这是你一周的饭钱！你自己也舍不得吃肉 ！”“ 可我明天就能领到工资，也能够用一个礼拜了，反正饿不死！” 她抿着嘴轻轻一笑，低头心里在想：“是啊，也许已经习惯了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还在挣的日子。”

她并不曾留意，此刻募捐的学长宇翰听到他们的对话会震惊她的善举，她也不曾留意，自己那一抹浅笑不轻易间激起他心中的涟漪，她转身远去马尾晃动的身影，会印刻在他心中。

05 不要什么捷径

小夕平日里当家教教数学，有个家住大别墅的高一男孩比她小不了三四岁，一米八几大个子，往那一站，比她足足高出一整个头来，可相反男孩心智不成熟，刚开始在上课的间隙，他竟然将腿抬起来搭在书桌上，身子埋在椅子上往后仰，这我行我素散漫的作风哪里是要认真学习的样子？

小夕想到了她弟弟，以及平时对弟弟的严格管教，一点也不惯着眼前的学生。

“上课认真坐坐好，你这样像一个躬着腰的大胖熊猫，一点也不好看！”

正值青春期爱美耍帅年纪的大男孩，听了这话那还得了，绝对不认可自己胖和丑，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又拉不下面子。但渐渐地，小夕发现，他再也不翘脚了，上课也越来越认真。小夕尽心尽力辅导他，耐心又严格，不出三个月，孩子的数学成绩多考了20多分。

可是让小夕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光鲜亮丽的家庭里，她竟然被暗中觊觎，令她猝不及防。

这天上完课已经晚上9点多，要离开时，孩子的爸爸迎了上来。

“小夕老师，今天很晚了，坐我的汽车我送您回去，顺便跟您谈谈孩子的学习情况，后座有东西，就坐前面吧。” 他请她上了车。

一路上小夕主动谈起孩子的学习进展和计划，但渐渐地他谈话的内容便引到了小夕的身上，还有他打量她那奇怪的眼神让小夕也很不舒服，她想起平时他看她笑眯眯的眼神，女生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小夕正疑惑不解，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时车停在了红绿灯路口，一个大手便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摁在了中间的扶手面上不得松开。

“你干什么！放开我！”小夕对突如其来的冒犯惊慌失措，一味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车开了，别动，不安全！”

小夕恐慌地看看他，又看看往前飞奔的车，不敢贸然大动。

“我观察你很久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成功的捷径其实有很多，如果你肯陪我，你可以衣食无优…….”

“不不！放开我！不要什么捷径！”手仍然挣脱不出魔掌。

“你对得起你孩子吗！对得起你夫人吗！”

小夕着急了，她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惊恐又凌厉的眼神盯着这个道貌岸然、面不改色的男人。

片刻她想着如何反抗，另一只手抓到了自己的鞋子，啪嚓一声巨响，打在了前方的挡风玻璃上，男人慌乱中松开她紧急刹车，汽车戛然停止在马路当中。

小夕通红的手得以挣脱，狠狠地打开车门，迅速下了车，愤怒着冲他吼道： “你滚！”再狠狠地关上车门，她第一次发现骂人如此痛快。

城市夜未眠。

道路两旁的楼宇和店铺还灯火通明，门口五光十色的灯饰还在不知疲倦地闪耀着，两排多余的街灯明亮得有些刺眼，将城市上空染得如同阴天里的白昼，街道还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有汽笛、人声、歌声和器皿声，小夕耳朵里却只能听到自己心头惊魂未定的喘息。她手里提着仅剩的一只鞋子，光着脚板沿着路边一直走、一直走。

她愤怒，她委屈，她想到了她含辛茹苦的父亲，想到她像妈妈一样照顾这个家的姐姐，还有她乖巧懂事的弟弟，一家人在艰难中摸爬滚打活下来，互相依靠走到今天，也不曾受如此大的羞辱。想着如今这般窘境竟然又是赤着脚丫，赤脚小子的悲惨命运又开始涌上她心头。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小夕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下来，最后便是失声痛哭起来。

最后，失魂落魄的小夕回到了宿舍，沉沉地睡去。

过了两天，意外地，孩子的母亲静姐打来电话，邀请她到附近的咖啡厅聊一聊。“也好，赴约讲清楚，这家不教了！”小夕心里也忐忑，不知要不要揭发实情，该如何跟她说。

见了面，静姐平静地笑了笑，请她坐下。

“小夕老师，很抱歉，我没想到他还会去骚扰你，不过都结束了。” 她缓缓地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还有一个录音笔，照片上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亲密拥抱。

“ 我会和他离婚，这段时间证据都收集好了，女孩是他下属，有段日子了。” “车里的录音笔，你让我见识了一个好女孩该有的样子，这么刚烈正直的女孩很少见。” 眼前的静姐缓缓地说着，出乎意外地冷静。

“静姐，很遗憾，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小夕小声回应，心里嘘唏着，好端端的家庭为什么就是有人不懂珍惜。她明白一个完整的家庭土崩瓦解的滋味，她不想干涉别人，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像说什么似乎也都是无力的。

“你还来教我孩子，他很需要你，其他的事情请不用顾虑，我会通通处理好。”她停顿一会又说：“别的科目老师都是时间一到，一分钟都不会多待就走了，你不一样，上课结束了，总会问他还有没有别的科目也有疑问或不懂的可以问，很难得，难怪孩子跟我说喜欢你教，成绩也提高不少。” 静姐说到这里，神情总算有一丝欣慰。

“ 好。那是我该做的。”小夕想了想说。

也许是投缘，后来他们谈了很久，静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小夕静静地聆听，几次欲言又止，此时她觉得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有从心底里就有的怜悯和共情：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面对婚姻的失败如何淡定从容? 你还能期待一个女人面对家庭的破裂如何豁达大度？

出了咖啡馆，小夕望着蓝天上卷起的几朵白️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些铺天盖地的事情着实一下子砸得她有些眩晕，难以完全消化。她想命运有时候让人不能一帆风顺，人们总在失去一些，同时也会得到一些，可能是阅历，可能是教训，可能是友谊，也可能是别的。

06 最好的鞋子

生活大抵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但也不总是很糟糕，如果你足够赤诚和努力。

七年之后，市场上出现一个流行的鞋子的品牌，名叫“夕恩”。由静姐和小夕合伙的制鞋企业在当地已经相当有名气，主打夕恩牌老人步行鞋，夕恩牌运动鞋，夕恩牌高跟鞋。夕恩，寓意为珍惜恩情。

小夕免费承包了村子里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鞋子，村里的人们曾经多多少少给予她家帮助，使得她家人能好好地活了下来。学校里她资助了一些贫困的学生，额外的，她还给之前让他们顶着烈日在篮球场上烫脚板的陈老师也送去了一打鞋子。

小夕也收获了属于她的爱情，那个募捐箱前的少年宇涵这么多年默默的守护，给了她许多温暖和坚定前行的勇气。

不久前村里有年轻人自发录制了一则短视频，将村民们穿着夕恩各款鞋子的故事发了出来，开始爆红网络。

视频中已经88岁的五阿婆满头银发，脸上笑开了花问 ：“哦…是小夕做的鞋啊？那个总是流着鼻涕、赤着脚满地跑的小丫头？…这鞋子好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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