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齿轮

作者: 夏木遇见何夕 | 来源:发表于2023-12-19 18:1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鸣翠春天到啦——请下车的乘客抓好扶手下车!”一群市民像小绵羊一样你推我挤地下去了,另一群又你推我挤地上车了。“嗤——嗤!”K132路公交车拐了个弯,又快又稳地开远了。

    乔立志随着人群从狭窄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慢吞吞地朝自己家走去。对于一个结婚近三年的男人来说,家里是没有所谓惊喜会等着他的。乔立志闷闷不乐地走着,琢磨起这一天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来。

    此刻,老婆李娟会身穿家居服,趿拉着拖鞋,头发散乱着,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或是耷拉着一张菜瓜脸躺在床上刷手机;餐桌上摆着两盘一碗,一盘炒青菜,一盘蒸鱼,一小碗米饭或是杂粮粥,用防蝇罩扣着。乔立志每每见到这样的晚餐就倒胃口,“不能换个花样吗?跟你说过多次了,来点红烧肉,或者白条肉,再斟上二两酒……”“你都重度脂肪肝了,还不忌口!我天天换着花样给你做青菜和鱼,还不知足?看看你同龄人,有几个一下班就有现成饭吃?”“那青菜和鱼,再怎么换花样,不还是青菜和鱼吗?”乔立志扔下碗筷,会再次出门。

    乔立志知道,即将发生的就是这些。他也知道,他出门时,必得接住李娟发的一番牢骚:

    “你现在这是又要去哪儿?怎么,嫌我做的不好,外面有人给你做好吃的?”

    “没有的事!我去趟表哥家,”他会回答,“跟表哥坐会儿,就坐一会儿。”

    乔立志最近养成了去表哥家的习惯。表哥与他住同一小区,搬来有小半年了,表哥家开灶他和李娟一起去的。此后,他有事没事就往表哥家跑,一来兄弟俩能聊到一块儿,二来表嫂有手好厨艺,最拿手的就是他喜欢的白条肉。不过,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班,他通常会在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回家。这个点,李娟有时候已经睡下了,有时候还醒着,等着把镀金的婚姻锁链在她愤怒的坩埚里再熔下一两片金箔来。

    这天下班回到家,乔立志突然感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屋里黑漆漆的,寂静无声。乔立志开灯喊李娟,李娟不在。三个房间乱得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鞋子扔在地板中央,梳妆台和椅子上四处散落着卷发棒、发卡还有粉盒——这可不是李娟的风格。乔立志瞥见一把梳子,李娟的黑发中还夹杂着几根漂染成黄色的头发,在梳齿间缠成一团,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一定遇到什么不寻常的突发事件才会慌成这样,要知道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散落的头发,缠绕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的。

    餐桌上没有惯常的罩子里扣着的两盘一碗,而是用一个茶杯压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乔立志拿起来一看,是李娟留的字条:

    立志:

    我觉得咱俩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我赶四点半的火车出去散散心。冰箱里留了鱼,你洗好的袜子、内裤在最上层抽屉。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会关机,你不用给我打电话。

    李娟

    乔立志和李娟结婚近三年来,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一晚上过。他把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突然杀出这么个插曲,弄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餐桌前的一把椅子后头挂着一条黑底红点的围裙,这是她平常做饭戴的,现在空荡荡皱巴巴地悬在那儿,可怜兮兮的。她的家居服被她在忙乱中扔得东一件西一件。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诉说着家中某个元素缺失了,这个家的灵魂和生命就这样凄凉分离。乔立志站在这铺天盖地的残骸之中,心中涌上一股怪异的孤寂。

    他开始一个人尽力把房子收拾整齐。在摸到她衣服的一刹那,有一股像恐惧一样的颤栗从脚底直冲他的头顶。他从未想象过没有李娟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已经牢牢嵌入了他的生命,彻底融入了他的生活,都快成了他呼吸的空气——必不可少,却微不可察。现在,毫无预警地,她走了,不见了,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当然,她可能也就走开几天,至多也就是一两个星期吧,可他却感觉到,有一根无形的手指,指向了他平静无波的家。

    乔立志无心再去表哥家了。他从冰箱里拿出李娟提前炖好的清汤鱼,下了点挂面,坐下来孤零零地吃起他的晚餐。现在对他来说,即便是清汤鱼和面条都像是天赐的恩典一般。寂寞晚餐晚毕,乔立志挪到窗前坐了下来。

    他提不起劲来抽烟。窗外,城市向他咆哮着:来啊!来不管不顾地狂欢起舞!整个晚上都是他自己的了。他完全可以不受任何人盘问,跟任何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一样无拘无束地去寻欢作乐。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到外头去畅饮、闲逛,一直放纵到黎明,也不会有暴怒的李娟在家等着,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来扫他的兴。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约个人出去,喝个烂醉,一直喝到曙光比灯光还亮。以往,家里的日子使他心生厌倦时,他总是苦于婚姻羁绊,而现在,这羁绊松了下来。李娟走了。

    约谁呢?表哥。他脑中立即否定。表嫂泼辣能干,还有手段,只要她柳眉一竖,表哥大气儿都不敢出。平常日子里在表哥家坐坐可以,但倘若约表歌出去撒欢,门都没有!

    约谁呢?乔立志把以前常在一起玩的几个狐朋狗友拨拉了一遍:王三,去年中风差点偏瘫了,现在把酒都戒了;李四,他孩子还在月子里,显然也约不出来;张五,听说上一次喝多了歪倒在家门口犯了病,幸好发现得及时,要不连命都没了……唉,想来以前的这哥几个渐渐都要走散了。

    约谁呢?乔立志望着窗外的夜色,霓虹影影绰绰闪着暧昧的光,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勾肩搭背经过。“啊,此时要是有个红颜知已就好了!”这想法一脱口而出,乔立志立即想到一个人——楼下干洗店的老板娘。

    乔立志第一次去,是洗一双灰色的磨砂皮鞋。有次他喝多了,竟将呕吐物吐到了鞋上,自己虽做了简单处理,但那恶心的油印子没除掉。几天后,他去干洗店取鞋,还是收鞋时那个头顶着几撮蓝毛的男的接待的他。乔立志一看,“油印子还在呀,这洗了个啥?”几撮毛说:“再怎么洗,油印子也不可能洗掉。”“你说啥,当初放鞋时你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这鞋送到哪洗都一样!给钱吧,三十二!”“哟,洗成这样,还想要钱!……”

    “阿华呀,不要对顾客这样讲话!我来看看……”随着一声甜美的话音,从楼上下来一女的,她腰肢扭动,一袭杏色合欢花旗袍,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她十指尖尖双手拿起乔立志那双鞋端详起来,“嗯,的确是没洗干净。先生,实在对不起,店员没做好,我向你道歉!这双鞋你要急着穿就拿走,这次不收你钱;要是不着急穿就留下来,我们重新给你洗。”她粉嫩的面颊,衬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抛向了乔立志。乔立志登时愣住了。面前的女子像是从电影里走来的,如同《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他机械地点了下头,慌了神地掉头就走。他怕他走得再晚点就失态了。

    几天后,乔立志去取鞋,顺手又拿了件西服准备也放那儿洗。他幻想着能再次见到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可接待他的又是几撮毛。他感到很无趣。他想像上次那样,在洗的鞋上挑点毛病。可这次,鞋洗得跟新的似的,他实在无毛病可挑了,“看来啊,只有老板发话了,才能洗干净呀!”“哼,也就是你,洗你这双鞋费老鼻子劲了,我们平常从没这么洗过!”几撮毛揶揄着顶了他一句。乔立志没理会几撮毛的情绪,此刻他只巴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位旗袍女子,“你们老板不常在店里吗?”“你打听老板干啥?”几撮毛白了他一眼,“她很忙的。”乔立志不便再问了,悻悻地告辞。

    等乔立志再去干洗店取西服时,没承想又遇到了那个旗袍女子。这次她着了件丁香色暗卷草纹旗袍,婀娜的身姿正亭亭玉立在一排洗净的衣服前。“哦,你来了呀。”乔立志拿出取衣票,她微笑着接过只看了一眼,就将乔立志的西服从一排衣服里找了出来,“是这件吧?你看看。”她从透明衣袋里取出衣服展示给乔立志。“啊,对,是这件。”乔立志拿过衣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走到穿衣镜前,将衣服穿在身上看了看,“洗得真干净,熨得也平整。”乔立志赞道。从穿衣镜里,他看到旗袍女子袅娜地走近他,在他衣服侧襟理了理,“这件衣服真得很衬你!”她夸道。乔立志恍惚间有点微熏了,有种说不出的花香混合着草木的香萦绕着他,这香味与那声音一起,使他仿佛跌入了一片稠密的花海,欲拔不能……

    “先生,谢谢你赏光!感觉满意的话,请你下次再来!”乔立志的神思倏忽间被几撮毛的声音打断,他环顾四周,已没了旗袍女子的身影。

    在这个独坐的夜晚,乔立志竟无可名状地又想起了那位旗袍女子。他连她的年龄、婚史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从一个异性的角度,觉得如果能和这样一位女子共度这难得的良宵,该是人生何等幸事!他幻想着他们坐在一个雅致的环境里对饮。女子伸出涂着红色甲油的纤纤玉指,从秘色酒壶里盛出色泽奶白,口感清甜的酒,再把酒斟到天青色的酒盅里,在鼻尖轻轻晃一晃,闻一闻……啊,这佳酿一半似醇酒,一半似琼汁,甜甜蜜蜜,让人心生欢喜;几口酒下肚,浑身暖洋洋,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打开……乔立志沉醉在这样的幻想里,竟觉得自己不饮已醉了。

    乔立志向来不大习惯分析自己的情感。可能,与李娟在一起太久了,便麻木了吧。

    当初,李娟也如初夏的花朵,美丽娇艳,充满着生机和活力,让他陶醉其中。他们处了四年对象,大学两年,工作两年。由相恋到结婚水到渠成。婚后他通过考公上岸,成了社区的一名小公务员,每天忙不完的鸡毛蒜皮事,让他的生活了无生趣。而李娟在一家私企干了不到两年,感觉没啥出路,就辞职在家做起了网络代理,整天抱着个手机,卖些内衣之类的小物品,也没见挣着什么钱。刚结婚那阵,两个人还新鲜,过个节、或是心情好时,会出去吃顿大餐,或是看个电影,去个游乐场什么的。再过来,俩人都被世俗的生活搅得没啥心情了,回到家就是大眼瞪小眼。

    乔立志唯一的爱好就是喝两口,可自打上次体检查出脂肪肝后,李娟把他爱吃的肥肉和酒都给断了,每天只以青菜和鱼来填他的胃。如今,家里的酒柜里,酒具换成了茶具。可乔立志一年也喝不了几次茶。唉,这日子……

    说起喝酒,乔立志就想起有好多次,他把几个酒友招呼到家里。李娟采购回来一大堆,一人在厨房里又是切又是炒。她一个菜一个菜往桌上端,桌上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盘子。酒友们都夸李娟能干,说乔立志娶了李娟这样的媳妇好福气。他得意地只顾与酒友们山呼海喝,全然不知道李娟忙得没顾上吃一口。菜吃得只剩下一堆残羹冷炙了,几人也都喝得七倒八歪。送走酒友,面对着一桌子杯盘狼籍,李娟再默默地一人清理收拾。等全部收拾完,她捶着酸疼的腰背,默默撕开一袋方便面,就那么干嚼着吃了。

    想到这儿,乔立志突然醒悟过来——李娟就是他幸福的关键呀!他对她的感情虽然一度被繁复琐碎的家务事拖进了麻木的沼泽,却在她不在身边后骤然觉醒。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只有当鸟儿飞走之后,我们才能领悟它曼妙歌声的可贵。

    “我可算是个混蛋了吧!”乔立志若有所思道,“我一直以来都这么亏待李娟,每晚每晚地出门,跟兄弟们瞎胡闹,就是没在家好好陪过她。可怜的她,只能孤零零地守着屋子,没有任何娱乐,我还这样对她!乔立志,你真是个混蛋啊!我必须好好补偿我老婆才行。我要带她出门,带着她一块儿找乐子去。从这一刻起,我宣布完全断绝和那帮酒友家伙的来往!”

    是的,窗外的街道不停地大声召唤着乔立志,让他在这个夜晚,去一个他喜欢的酒吧,好畅快地消磨掉一整晚的时光。可无论是光影迷离的酒吧也好,还是暧昧的洗衣店旗袍女也好,都没法让因老婆不在而懊丧不已的乔立志再提起半分兴致来了。以往,他不知珍惜甚至有些轻视的东西被夺走了,此时他很想要回来。

    乔立志右手边有张椅子,椅背上搭着李娟的橘色衬衫,还保持着李娟穿它时的几分轮廓。袖子肘部有几条细纹,一缕微妙而扑鼻的铃兰香气从衬衫上飘逸而出。乔立志捧起它来,对着这个跟他漠然相向的纺织品认真凝视了许久。李娟就从来不会漠视他的存在。泪水——是的,有泪水——在乔立志双眼中堆积。她回来之后,一切都会改变的。他以往所有对她的忽视,都会为她一一补偿。没了她,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突然,门开了,李娟走进来,拎着一只手提包。乔立志瞪着她,一脸蠢样。

    “哎呀,回家真好,”李娟说,“我坐了下午四点半的火车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一想到一个人出门太没意思,就坐了下一班火车回来啦。我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家里的日常机轮又嗡嗡作响地运转了起来,可没人听到齿轮摩擦的咔哒声或者咯吱声。生活的车轮又调整好轮轴,沿着往常的轨迹,吭哧吭哧地继续前行。

    乔立志看了看手表,九点半,他朝门口走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李娟抱怨地问。

    “我去表哥家坐一会儿。”乔立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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