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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昕娜
我好像除了脸和手,浑身都痛,黑夜淹没了我无声的泪。我的耳朵鼻子极力承受他那一串串带着酒气的呼噜声,我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让他滚远点。
他叫许毅生,这个男人平时对我温柔体贴,但只要去外面参加了酒局,若女儿雯雯不在家,他的拳脚必会朝我身上招呼,事后又跪求我宽恕,一次又一次,有始无终……如今雯雯上了大学,是时候该终结了。
当年我和许毅生是同济大学校友,那时他变着法子讨好我追求我,我对他爱理不理,但最终我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名义上的父亲嫁给了他,我感激他知道了孩子不是他的依然接纳我们娘俩,而且一直将孩子视如己出地疼爱着、呵护着。
这些年,我如履薄冰地活着。为了女儿的成长,我一直在隐忍,一直在人前装出我很幸福、很知足的模样。
我能不知足吗?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了爱我的许毅生,跟他回到他的家乡地级市,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我在市一中教书。后来女儿许景雯出生了,他明知那孩子不是他的亲血脉却开开心心做起了慈父。他说自己虽是父母亲生的,但父母的爱都给了弟弟妹妹;他说他可不想让雯雯从小缺爱,没了安全感,他要把全部的父爱都给到雯雯。我打心里感激他对雯雯的好。
雯雯从小活泼开朗且聪明好学,她多才多艺,是周围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不,今年高考顺利考上了她想去的上海交大。
她成人了,我可以放下了,可以脱去我光鲜的婚姻外衣了。明天我就向许毅生提出离婚,我要将这一决定告诉女儿雯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往后余生为自己而活。
许景雯
我刚放学,就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先问我是否适应大学生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说她已决定和我父亲离婚……不待她把话说完,我说不管她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她。母亲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我静静地听着。我知道,那是母亲近二十年来委曲求全,如今悲欣交集的情绪释放。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温文尔雅,母亲温柔贤惠。他们彼此相爱且疼爱我,我觉得自己就是幸福城堡里的小公主。直到上小学二年级,我发现母亲为了我,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父母的恩爱不过是人前假象。
那天,我参加研学旅行回来,看见母亲大热天的竟穿着长袖衬衫。我问她怎么不热并顺手撩起她的袖子,发现她的手臂上淤青了一大块。我惊呼,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磕到的,说很快就会好的。不经意间,我瞥见一旁的父亲对母亲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直觉告诉我,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我开始偷听他们的对话。上初一那年,我听到了让我非常震惊的消息。
那是个周末——进入初中我就成了寄宿生,每个周末会回家。那天母亲走起路来有点瘸,虽然不明显,但我还是看出来了。我问她怎么受伤了?她说不小心摔跤了,眼睛却都出卖了她——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那天夜里,待父母一关上卧室的门,我就凑近门缝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我听到——
“我非常感谢你给了雯雯一个完整的家。可你酒后发起疯来,是在一次又一次要我的命啊!为什么你总改不掉这个坏毛病?”
“娜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爱你,可我内心还是过不去那道坎。上大学时我那么爱你,你却对张昊楠情有独钟,到头来我成了乌龟,他那个逃兵,丢下你和……”
“不要提他了!求你不要再提他了!呜呜呜……”母亲的哭声悲悲切切。
父亲不停地说对不起,并让母亲早点休息。那时,我隐隐感觉我的亲生父亲不是许毅生,而是张昊楠。
我设想张昊楠成为“逃兵”的各种可能,时而同情他,时而憎恨他。
第二天我在父母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我不想打破家表面的和谐平衡,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往后的岁月里,我偶尔还是会看见母亲身上有伤,只是再也没有偷听到他们关于张昊楠的对话。
放下母亲的电话,我陷入沉思……于母亲而言,她终于熬到头了。嗯,再过几天又周末了,我要去趟静安市为母亲祈福,求佛祖保佑她余生每天安康幸福。
张昊楠
星期天下午我去静安寺散心解闷,刚踏进山门才走几步,我的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迎面走来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初恋女友顾昕娜的女孩,她端庄靓丽,她边走边讲着电话从我身边侧身而过。我回望她,她才十七八岁,可那说话声怎么也那么像顾昕娜?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小姑娘,对不起,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女孩朝我莞尔一笑,那笑容如万缕阳光顿扫我心中的阴霾。
“先生,请讲。”
“谢谢,”我说,“恕我冒昧,你太像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了。”
“哦。她叫什么?”
“顾昕娜。”
“她是我妈妈。”女孩定睛看了我几秒,“叔叔,您贵姓?”
“免贵姓张。”我欣喜万分地说,“怪不得你那么像她呢。”
“你的全名不会是张昊楠吧?”
“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说。
女孩的眼睛突然睁得圆圆的,仿佛要把我的灵魂看透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说:“叔叔,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妨到附近的西餐厅坐坐。”
我们在西餐厅入座,女孩要了杯拿铁咖啡后问我要什么,我说和她喝一样的。女孩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我好一阵子,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
顾昕娜对女孩讲过我的存在?陡然间,我想起自己苏大毕业那年暑假,捧着一大捧玫瑰去顾昕娜家求亲,被她父母奚落的场景。
“我不想离开她,”我说,“她父母的话是对的,我不能只顾自己,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苦。”
“那时你家很困难吗?”女孩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昕娜的父母对我家知根知底,毕竟他们家离我们家中间只隔了一个村庄。那年暑假我和她都大学毕业,我捧着玫瑰花去他家求亲,她母亲当着我的面剪断每一朵玫瑰,他父亲让我滚。我知道,那是因为我长年打零工的父亲刚发现得了尿毒症,他们听说了那病要花很多钱来保命。”我缓了一口气,又说,“我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妹妹那时才读完大一,可想那时候我们家的生活有多艰难。她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跟了我。”
“所以,你就不打招呼地逃跑了?”女孩的话听起来有些咄咄逼人。
“起先,我在家陪父亲,每周带他到市医院透析。那段时间我将手机关机了,我想我给不到她幸福生活,就应该快刀斩情丝。一个月后,我听说她嫁人了,并到她丈夫的家乡安了家。彻底失去了初恋,我常常在深夜黯然泪下。可生活不允许我消沉,我托付小叔每周带父亲去市医院透析,就去了上海找工作。后来我就留在了上海,只在每年的春节回家一趟。当然父亲去世时,我也回去了。我向其他高中同学打听到,她每年国庆都会回娘家,夫妻很是恩爱,还有个可爱的女儿。知道她过得好,我安心了。”
“好吧,我相信你。”接下来,女孩却幽幽地说,“有时候真相并不在他人的嘴中,甚至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愕然。
她不正面回答我,而是说:“你记一下我妈的电话号码,你自己和她聊吧。”
女孩在我打开手机联系人时,酌饮了一囗咖啡。我说可以了,她报出一串电话号码,我快速输入存好。她起身和我说再见,走出西餐厅,她的背影也酷似当年的顾昕娜。
顾昕娜
周末,我一整天都待在教职工公寓写稿,写到三千字时,抬头望向窗外,晚霞满天。我站起身来准备做饭,即使是一个人也得好好吃饭。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来电,来电地区显示上海。上海?莫不是我在同济大学时的同学。这样想着,我接起了电话。
“是昕娜吧?我是昊楠呀。”对方的声音欣喜而急切,“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张昊楠?我不禁热泪盈眶。
“方便,就我一个人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现在在哪里?”
“我今天在静安寺遇见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女孩,就向她打听你。她说你是她妈妈,电话是她给我的。哦,我一直在上海。”
“你是说雯雯遇见了你?这丫头都没告诉我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也许,也许她是想让你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下直面过去吧。”
“直面过去……”顿时,我感觉两行热泪滑过我的面颊,“我俩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哽咽着说,“你那时怎么一直关机?那时我们用的都是摩托罗拉手机,你一下子买两部,你一部我一部。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我们实习那年买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年你父母那样对我,我不怪他们。我那样做……心里也很痛。”
“我知道我们谁都不好受。”我说,“我母亲当着你的面,把你送的玫瑰用剪刀一朵朵剪掉,我父亲说不想让我跟着你受苦并叫你滚,你那时脸色苍白,我的心都碎了。
“后来,月经过了半个月还没来,我心慌了,偷偷买了根测孕棒,发现我真是怀孕了。我既欣喜又难过,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可父母态度坚决不允许我和你走到一起……我不怕苦,我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那段时间,我天天打你电话,可你连续一个月都是关机状态,而我肚子里的孩子已悄悄长到两个月大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时,在大学一致追求我的校友许毅生仍在热烈追求我。为了不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为了掩人耳目不让父母难堪,我答应了许毅生的求婚,嫁给了他。”
“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张昊楠问。
“许景雯。”我说。
“景雯,这名字取得好。”过了好一阵子,张昊楠轻声问道,“这十多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总的来说,他对我还不错,关键他对雯雯很好。”我心想如果告诉他我已离婚,只会徒增他对我过去生活不幸福的猜测与难过,就轻快地说,“时间不早啦,我得为自己做顿可口的晚餐了。”
“哦……好吧。”顿了顿,他又说,“我可不可以去你所在城市看看你?如果可以,我明天就飞过去。”
他竟如此急切想见我,我的心像有只小鹿在乱撞,一如当年和他刚恋爱时的感觉。但我却不动声色地说:“不用了,等放寒假了,我回娘家过春节。到时我们可以在老家见个面。”
“好的。到时我电话联系你。我们不见不散。”
结束和张昊楠的通话,我心情大好。晚餐时我感觉自己做的饭菜比任何时候都好吃。
今夜,月光满屋,倚枕看向窗外一轮圆月对着我温柔似水地笑着,我的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张昊楠
我有女儿了!她是我和顾昕娜在大学期间爱的结晶……我这样想着,往事如同开了闸的湖水向我涌来。
我和顾昕娜是高中同学,我被她的柔美、端庄、大气深深吸引。那时我是校园文学社的外宣干事,她是社员,课余时间我们少不了交谈读过的文学作品,少不了欣赏彼此的文笔之美。我们是文友,更是互相鼓励、齐头并进的战友。
高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结束走出教室,我轻声对她说:“等我俩考上大学,我一定要追你,你愿意接受我的爱吗?”
她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变得绯红,像飞上去两朵红云,漂亮极了。我凝视着她清澈的双眸,她微微一笑。在我看来,那是默认的笑,两情相悦的笑,我仿佛看见我们手牵手走在大学校园里。
后来,高考分数下来了,她的分数比我高。在得知她报了上海同济英语系后,我报了苏州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毕竟那两所大学距离比较近。
大学里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和顾昕娜书信往来互诉衷肠,聊彼此学校见闻,聊做家教的感悟,聊读过的书,分享写过的文章,那时我们的岁月如诗如歌。
节假日,我会去上海同济找她,我们一起看电影、吃饭,然后我会在当天返回苏州。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大四,我选择自主实习,去了上海一家IT软件公司实习,她接受学校安排在一所中学实习。距离更近了,我和她延续着彼此相爱又彼此自由的时光。那时,我深深觉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两家父母听说我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都表示支持。毕竟都是农村人,两家生活条件相当,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我们在毕业前的半个月里放飞了自己——同床共枕,做了男女之间的事。
可我没有料到那个暑假,命运会将我甩出原来的生活轨道。我理解她父母不允许她和我在一起的理由。我父亲得了尿毒症每周要透析要花不少的钱。那是要将一个农村家庭拖垮的。
后来父亲还是走了,两年时间花掉了30多万,欠下将近20万元的债。父债子还。那时我想幸好我忍痛割爱了,要是昕娜跟了我,既要帮我还债,还要支持我供妹妹上完大学,确实会过得比较苦。
听说她结婚后,生活一直幸福美满,我就把她珍藏在了我的心底。
刚才我和她通话,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她过得不错、生活知足,那今天下午我说对昕娜的生活放心时,雯雯为什么要说“有时候真相并不在他人的嘴中,就算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呢?
是昕娜怕我担心她,对我隐瞒了什么?可我不方便去追问她。算了算了,不想那么多了,等春节和她见面时一切就会自然明了。
许景雯
从静安寺回来的第二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到张昊楠,也不和她说一声,问我是不是从小就知道了些什么。
我说我上初一那年听到了她和许毅生关于张昊楠甚至关于我的对话,那时就隐约知道我的亲生父亲不姓许而姓张。我还说其实我读小学二年级起就发现她被许毅生家暴的事。我说我知道一切,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想一直拥有一个表面上和谐幸福的家,就想继续享受许毅生对我的关怀备至。我说我太自私了,如果我不那么自私,我早就鼓励她离婚,为自己而活了。
母亲说,她理解我中小学时期的心思,她说哪个孩子不需要父爱母爱,何况许毅生对我比她对我还要有耐心爱心。
确实,许毅生可以称之为慈父。小时候是他哄我入睡,为我讲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还讲关于我的故事,说我一两岁时他四肢撑地扮马儿,我骑在他身上边拍打他边咯咯咯地笑。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大雨天里,我说想吃糖炒板栗,他二话不说穿了雨衣就冲进雨中;大冬天时,他担心我一个人睡不暖和,经常半夜起来烧热水为我换暖水袋。平时只要我想去的地方,他必定会抽时间陪我,我们经常泡在图书馆、逛博物馆……
我一直感恩许毅生给了我一个家,也深知母亲为了等我成年一直在隐忍父亲酒后施暴的痛苦。
我在电话中对母亲说:“许毅生是个好父亲,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现在上大学了,你也终于熬出头了,终于离开他了。”
“嗯,谢谢你理解妈妈,妈妈有你真好。”
我说:“我昨天去了静安寺。”
“我知道,张昊楠昨天下午电话来说他就是在那里遇见的你,他说你长得很想我,还说是你主动将我的电话号给的他呢。”
“妈妈,你有没有对他说了你已离婚?”
“这倒没有。我们十八九年都没联系,我不能一上来就告诉他这个。他有他的生活,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你还爱他吗?”我问。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从他昨天的电话中感受到他心里一直有我。余生我能和他做最熟悉的朋友,就知足了。”
“那他知道我在上海上学吗?”
“他不知道。我想,在我不了解你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持怎样的态度之前,我不能告诉他。”
“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我想去他家看看。如果碰到他妻子,我就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的孩子。你看这样可以吗?”
“你想去就去吧。”母亲说,“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自己和他联系吧。”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周五了,一放学我跑向空旷的操场给张昊楠打电话,我说我是顾昕娜的女儿,就是你那天在静安寺碰到的那个女孩。我说我想周六去他家看看,让他把家庭地址以短信方式发到我这个手机号上。
他问我是不是在上海上学?我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问我在哪一所大学?我说我在交大,刚上大一。他说他明天开车到交大接我,让我早上八点在校门口等他。
张昊楠的家,在书香公寓居民小区。一走进客厅,清新感、自然感扑面而来,阳台上几株生机盎然的绿植在秋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我频频招手。
我们在沙发上刚落座,一位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穿着干净整洁的妇人从房间径直朝我们走来,她微笑着说:“先生,你在家照看下老太太,我去买些菜回来。”然后,她转头看我,“小姑娘,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菜?”
“阿姨,你太客气了。我吃饭不挑食呢。”
“你头一次来这里,如果我做了一些你不爱吃的菜,恐怕连饭都吃不饱啰。你可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呀。”
看女人一脸的真诚,我说:“我什么蔬菜都喜欢吃,荤菜类就吃点鱼和虾,其他的我都怕吃,尤其是牛肉、狗肉、兔子肉。”
“好的,那我出去了哦。”说着,阿姨转身出了家门。
“这位阿姨是?”
“她是我家的保姆汪姨,”张昊楠说,“她是我请来专门照顾我母亲的居家阿姨。”
“奶奶怎么啦?”话一出口,我才发现“奶奶”二字是那么自然地从我的嘴中溜了出来。
“关于你的身份,你妈妈都告诉你啦?”张昊楠的眼中亮着泪光。
“她没有亲口告诉我,但我上初一时就隐约知道了。这周一我从她那里得到了证实。”
“女儿,”他突然这样叫我,我看到他流泪了,“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再说你当年还不是怕我妈跟着你受苦嘛。”
“雯雯,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你和你妈一样温柔、善良、宽容。”
“哦,奶奶身体怎样?我们一起去房间照看奶奶吧。”
张昊楠
母亲见我领着雯雯走进房间,一张脸笑得像全然盛开的菊花,嘴里露出了掉了两个门牙的豁口。
旋即,她老泪纵横,声音打个颤儿:“你是雯雯吧,我的亲孙女呀,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老张家还有亲血脉呀!”
“是我,奶奶,我叫景雯。您身体哪里不舒服呀?”
“三年前我突然中风,半边身子瘫痪了,做了不少康复训练,还是这个样,看来是好不了喽。不过,现在我总算有盼头了。”母亲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她伸出那只能动的手臂。
“奶奶,”景雯握住了奶奶的手,“人不管到什么境地,都要想开点呀。”
“我呀,以前确实想不开。当年你爸妈那么相爱,都谈婚论嫁了,为什么老天不作美,非要让你爷爷得了会让我们家倾家荡产的尿毒症?”
“都过去了。”我赶紧说,“妈,不要再说那些伤心事了。”
“也是,都过去了,”母亲又笑了,“现在好了,我们多了一个亲人。”
“家里还有其他人吧?”雯雯看向我问道。
“家里就我和你奶奶,还有你刚才看到的保姆。”我看雯雯一脸的诧异,就继续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我一直在上海工作,从软件工程师做到项目经理,生活条件好了,也想找个女人携手共度此生,但总是有意无意拿对方和你妈比较,往往是一段关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再后来,我干脆断了找对象的念头,想着孤独终老未尝不可,到老了不能自理时就将自己送进养老院。”
“你对我妈的感情真是太真了,你太痴情了!难怪她说她感觉你一直在爱着她。”
“可我不成家,你奶奶接受不了呀,她天天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有时候我实在是烦透了,就一个人出去走走。这不,那天在静安寺竟然偶遇你,真是一切自有老天安排!”
“可不是嘛,”我母亲看着雯雯,她满脸满眼都是笑,“你母亲还好吗?”
“好,她很好。”雯雯说。
“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忙不迭地说。
吃饭时,我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放到轮椅上推到客厅餐桌前。母亲听保姆说她出去买菜前前问过雯雯,雯雯喜欢吃蔬菜、鱼还有虾,母亲就一个劲地用她那只健康的右手为雯雯夹喜欢的菜。
饭后,母亲让我推着她出门转悠,她叫雯雯陪她一起走走。
我们三个人并排走在小区里的林荫小道上。
母亲仰脸看着雯雯:“孩子,我知道你平时上学忙,周末能不能都来家里吃饭?就算来陪陪我这老太婆,好吗?”
“哦……”雯雯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如果没什么事时我就过来。”
“记得让你爸去接你。”母亲指着我,又说,“孩子,你能不能叫他一声爸爸。”
“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赶紧说。
母亲呵呵笑了两声,尴尬地说:“我太着急了。”接下来,母亲顺着我的话头只关心雯雯在学校的情况。
下午,我送雯雯回上海交大。下车后,我陪她向学校门口走去,离校门还有一两米时她站住了:“我在想我妈如果知道你一直独身,该有多心疼你。”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爸爸,我要进去了,你回去吧,照顾好自己和奶奶。”
听到雯雯那声“爸爸”,我的心都融化了,泪水不禁涌上了我的眼眶。
顾昕娜
雯雯电话将她去张昊楠家的所见所闻全告诉了我。当她说到张昊楠一直未婚,而且全是因为我在张昊楠心中的分量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抽痛。
我和许毅生结婚后,我只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多年了从未想过要找他。如果那些年我向高中同学打听打听他,就能早些得知他的消息,也许那样,我们一家三口早就团聚了。
雯雯这孩子都认了亲生父亲,我是不是也该认亲夫了——两周前我已是自由之身。不行,我和他说好的,等春节在老家见面的。对,到那时就给他一个惊喜。
张昊楠又打来电话,电话中他像老朋友似和我聊她的母亲、他的工作,就是不谈对我的感情。看得出,他心思缜密,怕影响我的婚姻生活。这傻子!那我就在春节前的这段时间,和他做最好的朋友吧。
放寒假前,我与学校办好了离职手续,想着年后要么在娘家所在地找一所学校教书,要么就去女儿上学的城市找份工作。
正月初二,张昊楠提着烟酒来我父母家了。他变化不大,一米七几的身高还是腰板挺直,身形依然不胖不瘦,笑容依旧温暖如初,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阳光,只是两鬓已现出了不少白发。
女儿雯雯又是泡茶,又是准备茶盘,茶盘里摆满了坚果、巧克力、花生、瓜子等。这孩子眉眼中尽是开心。
父亲一边笑呵呵地说:“昊楠呀,空手来就好,怎么还买这么多东西来,真是破费了呀。”一边将昊楠放在餐桌上的一条大中华香烟和一瓶五粮液酒拿起来放到房间去。
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饭桌上,母亲不停用公筷为张昊楠夹菜,劝他多吃点。
父母对张昊楠的接纳和善待,让我心里暖暖的,我的心田顿时开满了红艳艳的玫瑰花。
饭后,父母让我陪张昊楠到村中心广场走走。我们出了门,外面阳光正好。
当我们走到水上凉亭时,他提议进去坐坐。亭内没有其他人,我和他并排坐下。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是呀,你怎么知道?”
“知你莫如我,哈哈哈……”我笑着说,“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许毅生没陪我一起回来?”
“正是想问这个,看来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哈。”他笑出了孩童般的纯真,“说说吧,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回来?”
“我——离——婚——了。”我故意拖长声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一侧身,双手猛地搭上我的肩,直视着我的眼睛。
“就在你遇见雯雯的前几天办的离婚。”
“天呐,时间上怎么这么巧!真是难以置信!”他脸上充满了惊喜,眼睛睁得溜圆凝视着我,仿佛被人点了穴似的,他整个人定住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线条流畅、阳光俊朗的脸,一时心潮澎湃。不知过了多久, 他像是从梦中突然惊醒似的轻言软语,“娜娜,你……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上海吗?”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似水又坚定如磐。
张昊楠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放眼望去,宽阔的水库在暖暖的春风吹拂下波光粼粼,一如我心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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