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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店内面积甚广,陈列着各式车型,老姜看花了眼,背着手在展厅踱步了一圈,没多会便脚力不济,找一处偏角落了座。
大堂女经理笑容可掬,立马给他呈上了一杯热茶:“老爷子,您先喝点茶水休息一会,姜总是我们店的VIP客户了,您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就行,我就在那边前台。”
女儿在一家大公司担任业务总监,常被外人提及,老姜亦引以为傲,他对大堂经理点头示谢。一旁,身着利落西装的女儿与销售经理握手作别,正迎上了他的目光,女儿冲他招了招手:“爸! 办好了,回家吧。”
展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自动门开开合合,吞吐一个又一个人影,白炽灯下明晃晃的大理石地板划过一记记冷光,老姜有些许恍惚,三十年前发生过一幕,女儿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悄悄探出头撇看堵在门口大声喧哗的数十人,带头闹事的几个年轻人操着从墙根现扒下的砖块,恶狠狠地放话要砸了姜家......
“办好了,回家吧。” 老姜依稀记得那天他也说过这句话。
可惜时光蹉跎,记忆也失了面孔。
老姜全名姜辉,生于沔阳小镇凤阳花大队一户清贫人家,家兄弟姊妹六人,他排行老二。寒门娃当家早,兄长五官清秀白皙,聪慧沉稳,悟性高, 左右逢源,被父亲寄予众望;姜辉皮肤像裹了一层桐油,大黑眼仁,生性敦厚,听不懂好赖话,兄长和弟弟们时常笑话他十五岁还尿床,学业也不勤,早早就退出了学堂。
眼瞅着姜辉快成年了,还没有一技傍身。母亲着了急,跑遍十里八乡为他寻了一个木匠师傅。磕头饮茶拜师礼成,同门师兄弟一共十来人,唯有姜辉不偷奸耍滑,每天坚持起早贪黑向师傅报到,深得师傅赏识。师傅说仁心仁术,心诚则艺精。
说来也奇怪,读书时的榆木脑袋拿起木匠工具,竟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浑然天成。入师门第一天,墨斗压线弹印儿,拉锯切板,姜辉一气呵成。师傅说姜辉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主。师傅倾囊相授,姜辉学得越发卖力,学满三年便出师了。
在同龄人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出门找对象时,姜辉成天抱着一堆木头往家里搬,长短刨、线刨、刨床、工具尺、电钻、乳胶漆、清漆,木匠工具应有尽有。家里每晚灯火通明,叮当敲打声不断。小到母亲的茶盘、弟弟妹妹玩的陀螺,大到衣橱、床架,都由姜辉亲自打造而成。他测量空间尺寸,自己设计款式,三下五除二就能打造出一件新品。
时间一久,姜辉在村里出了名,后来乡镇的老板也找他下订单定制家具。十里八乡的媒婆踏破了家里门槛,最后母亲把关,为他娶了一相貌普通却贤淑恭顺的女子淑芬为妻。
妻子姐妹二人无兄长也无幼弟,岳丈宅心仁厚,有一医治蛇毒的绝技,唯恐断了传承,悉数传授给了姜辉。
入夜微风细雨,秧苗在田间摇曳生姿,呱咕声鸣此起彼伏,蛇虫蟾蜍都攒足了劲儿摸黑出动。姜辉刚规整完工具,准备洗漱就寝。大门口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旋即哐哐哐响起了拍打声。
“辉子辉子在吗?救急救命啊!”是邻村李大叔,他进门就扑通跪地上了,求姜辉救他儿子性命。原来李大叔老两口带着儿子来村里丈人家吃酒席,散得晚,从田梗上抄近道回家,雨后梗上湿滑,儿子酒劲儿未消,一不留神失足摔进秧田里,儿子大声惊呼有东西咬他,随后直挺挺地栽倒了。
好在李大叔老婆冷静,说村里人被蛇咬就是这情形,她见过姜辉治蛇毒,于是差李大叔来请姜辉。
姜辉没有迟疑,提上岳丈传给他的工具兜,叮嘱淑芬换上长雨靴,拉着她跟上李大叔火速赶往秧田。
李大嬢嬢看到姜辉就说:“辉子你上次说被蛇咬之后,人不能走动,要谨防'七步倒'。所以我没让他再挪动。”
姜辉肯定了嬢嬢的做法,他查看了伤者的伤口,通过齿痕辨认出蛇的毒性不大,并非七步倒。紧接着用一跟棉绳勒紧受伤腿部靠近心脏的那一段,防止毒素蔓延。他说可以用野堇菜疗毒。蛇出没的附近应该会有野堇菜,妻子在岳丈那从小耳濡目染,知道野堇草(也就是紫花地丁)的模样。小两口各自拿着手电筒,在田间地头翻找野堇菜,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姜辉用碘伏消毒挤出创面毒液。一旁的淑芬已将野堇菜捶打出汁液,将野堇菜汁敷在伤口后绑扎牢固,他与李大叔轮换着背伤者回了家。
从此,姜辉妙手仁心的名声打了出去,找他定制家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喜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日子逐渐丰足,他是村里第一个买彩色电视机、第一个开边斗摩托车的。他给父母建了一个二层小洋房,乡亲们无不竖起大拇指,母亲高兴得每天都合不拢嘴,父亲对他也多了些赞许。姜辉自己在父母的小洋房边上盖了一间平房,方便随时照应着父母饮食起居。到此,也算是平稳分家,立了自己的家业。
有些乡亲看他挣钱红了眼,暗地里使坏,到处说“尿床的人拿不住刨子”,“姜辉打的柜子用两天就散架……” 姜辉从不理会这些。
另一些乡亲则把自家孩子送到姜辉跟前,哭诉农活谋生困难,请他务必收徒传授谋生计巧。
姜辉心软不忍心拒绝,来者不拒,一连收了二十多个徒弟,组成了县城第一支装修队。他向徒弟们传承师训:仁心仁术,心诚则艺精。可是,人心隔肚皮,鱼目混珠留了后患。
他待人真诚,手艺又过硬,赢了不少口碑,县里开始推崇他,一时风光无两。他有了更多的机会走出县城,也结识了不少商贾朋友,多个朋友多条道,他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恰逢改革开放浪潮遍地开花,北上务工南下经商成了热门。徒弟们学艺也差不多了,都略有小成,县城乡村的微量订单已无法满足装修队的生存需要了,是时候带队伍走出去了。
姜辉体谅徒弟们的难处,意欲带徒弟们脱贫致富。第一年为稳妥起见,他们两口子留下孩子交给母亲照看,带着十个徒弟去了北京郊区,一尺一寸地打磨研究,点滴都不含糊,稳扎稳打地立下了好口碑。
他告诫每一名徒弟,信誉是装修队的命脉,不得偷工减料,否则就是自砸招牌。
两年摸索下来,姜辉垫付前期款项,精选主材,认真调研客户需求,加上手工家具成本低,款式又可自创定制,结果往往超越客户预期。渐渐地,姜辉装修队在当地附近建立了固定的合作关系,有老板给他引荐了楼盘开发商。
第一期装修工程结束后,姜辉带队伍光荣回乡。淑芬的腰粗了不少,村口闲聊分队的大妈们交头接耳地嘀咕说淑芬怀了二胎。
待夜深人群散去,淑芬牵着女儿的手坐到了床上,她敞开怀解下腰间缠绕的几圈腰封,露出一摞摞崭新的百元大钞。“一、二、三……爸爸妈妈,电视上说,万元户就是富翁了,那咱们家是够十个万元户了啊。”女儿一边数数一边惊呼。姜辉在一旁乐开了花。
赚到钱的徒弟们也个个腰包鼓鼓地回了家,各自的家人都喜出望外。那个春节,登门拜年的人在姜辉屋外排起了长龙。
特别是那些没能跟着去务工的徒弟,挤破了头皮三天两头来敲门,有脾气急的,直接当面埋怨姜辉偏心,“好肉只给师兄们吃,连汤都不给我们小的留。”
姜辉有苦难言,为公平起见,他承诺要带所有徒弟脱贫致富,来年都跟他去北京干活。村里为此还给他配发了脱贫致富杰出贡献的奖状,姜辉父母家也挂上了五好家庭金闪闪的牌子。
人怕出名猪怕壮,闻风而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跟着跑市场签合同的大徒弟也打起了小算盘,出谋划策说北京郊区楼盘后期装修工程量大,现有人手明显不足,当务之急是要扩充队伍了,可以考虑收编附近乡镇的装修队,联合起来接大活儿,企图捞点介绍费。
有些徒弟听到了风声,无视姜辉“艺不精,不收徒”的训诫,悄悄收私徒,企图多分一杯羹。队伍内乱迹象初现。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姜辉和淑芬两口子带着临时组编的四十人农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京。甲方陈老板自诩是京城一高官的侄子,给姜辉装修队开具了施工许可证,给每一个人配齐了出入证。至于真假成分各占几分,姜辉没多考量,这么多人能在短时间内进驻楼盘,还能顺利开工,就足以证明甲方的能量之大,姜辉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跟以往一样,主材采购仍是他自掏腰包垫付。
岂料第二年,工程进度过半,楼盘无故叫停,装修工程受到牵连被迫终止。工程告吹,甲方陈老板损失惨重,索性破罐子破摔,以手续不全为由强行赖账。姜辉慌了神,他的队伍四十口人,在现场多呆一天,就得多耗消耗一天人工费。
无奈之下,姜辉硬着头皮带回了队伍。返乡途中,他们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安抚队伍情绪,可丝毫不起作用。煮熟的鸭子飞了,队伍内部怨声载道,纷争四起,打斗不断。淑芬下场劝架时,腰间的藏钱封袋也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不翼而飞了。
炎炎夏日,知了热透了顶,藏起踪迹缩在树梢高处吱吱鸣唱,荷塘莲叶田田,芙蕖丛生戏鱼儿,又是一年酷暑。通往镇上的主道拓宽了些,柏油马路上的沥青被晒化了,零零星星蹿出几个人影,一脚踩上去,黝黑的脚印拔丝而起,这些印迹难以清洗,无论谁踩上去,都得自认倒霉。
那一大群徒弟带着自家亲属,他们把能帮阵的都叫上了,一个个憋红了脸,凶神恶煞地奔着姜辉家来了,他们拥堵在门口,大声嚷嚷势必要跟姜辉血战到底。
姜辉十来岁的女儿也吓坏了,起初猫在堂屋里,后来又好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战战兢兢地挪着小碎步,上前藏到了姜辉身后,只看看不敢言语。那些收编入伙的外乡人也闻讯赶到了,他们更是来者不善,有一些还带着刀棍。
天下攘攘皆为利益捆绑,人丢了利益就容易犯浑。村支书也被这架势吓得躲起来了,私下警告姜辉务必妥善解决,否则要回收他父母五好家庭牌子。
姜辉知道自己应担起全责,不能凉了徒子徒孙的心。他对着门外的人群喊道:“我姜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该拿的,我一分都不会少给。但是你们得给我几天时间,容我把钱凑齐。你们要是不放心,哪怕是派人来盯梢也行。我老子孩子都在这,我跑不了。” 许是气势能唬人,人群慢慢散去了。
当晚,姜辉跟淑芬商议了整宿,最后咬咬牙一跺脚,变卖所有值钱的物件。他们卖掉了彩电、冰箱和边斗摩托车,不够的砸锅卖铁都凑着,其余靠乡镇贷款补足。村支书担心夜长梦多影响团结,果断做了姜辉的担保。
等到这帮人第二次聚集时,姜辉凑齐了款项,淑芬站在一旁提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里面全是人民币现金。他们两口子变卖家当全额发放了徒弟徒孙们的薪水。
拿到钱的人个个心花怒放,一改之前的面目狰狞,窃喜碰到了姜辉这个冤大头,还好没有损失。有人厚着脸皮冲姜辉喊道:“师傅,以后如果还有木匠活,我们还报名!”
姜辉苦笑了几分,回答道:“咱们的师徒情分到今天就结束了,今后再也没有装修活儿了。”
姜辉站在台阶上,对着乌泱泱的人头,撑着一股劲儿喊了一句:“办好了,回家吧。”
姜辉装修队就地解散了。自此姜辉也淡了雄心斗志,时常宅在家中不出门,不是给孩子家人雕刻木制手工物件,就是品茶写文。再到后来,他谋了别的营生,但是气概却大不如以前了。
光阴涤荡,模糊了年岁。姜辉也成了老姜。
女儿说昨天公司领导班子开会,应急支付了一笔农民欠款,近年来国家都会重点督查清欠农民工工资,要确保农民工收入。
女儿对老姜伸出大拇指:“爸,你当年散尽家财为农民工发放薪水的做法是对的。老姜果真还是老英雄!”
老姜笑了,有一束光注进了他的眼眸,“是啊,苦了自己也不能凉了人心。”
从4S店回来后,女儿将车钥匙交给了老姜。
“爸,你不要以为我没注意到你已经悄悄学了驾照,我看你加了车友群。我还一直纳闷,你那么喜欢开摩托车的人,怎么会不对汽车感兴趣呢?”
“这辆车是送给老英雄的礼物。”
老姜抬头看了看天空。起风了,暖阳驱散了那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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